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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尔志跋绥夫《工人舍维廖夫》中的伦理困境

2014-04-03汪树东

关键词:耶夫革命者恐怖主义

汪树东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论阿尔志跋绥夫《工人舍维廖夫》中的伦理困境

汪树东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无不带有俄罗斯灵魂特有的尖锐、阴郁和深刻,其中呈现的伦理困境至今依然具有砭人肌骨的寒意。深入解读此种伦理困境,对于后来者无疑还是既恼人又具有诱惑力的挑战。在长篇小说《工人舍维廖夫》中,阿尔志跋绥夫展示了暴力革命伦理的虚无主义本质,暴力革命者在自我神化和自我厌弃的悖论中,最终走向了恐怖主义的泥沼。分析其中的人性逻辑和伦理困境,对于超越暴力革命的局限性依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阿尔志跋绥夫;《工人舍维廖夫》;伦理困境;暴力革命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41121.1555.010.html

【外国文学研究】

一个世纪前,阿尔志跋绥夫(1878—1927年)就以其把握时代精神的敏锐、思想的犀利、风格的怪异而饮誉俄罗斯文坛乃至世界文坛。时至今日,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依然具有独立不羁的叛逆色彩,无论是渲染年轻人精神迷惘、纵情声色的《萨宁》,还是以深湛笔力描摹那些探究人生意义而又陷入迷途的年轻人绝望灵魂的《绝境》,抑或是展示暴力革命者在复仇中畸变心灵的《工人舍维廖夫》等等,无不带有世纪末俄罗斯灵魂特有的尖锐、阴郁和深刻,其中呈现的伦理困境依然具有砭人肌骨的寒意。深入解读此种伦理困境,对于后来者无疑还是既恼人又具有诱惑力的挑战。本文试图重新诠释阿尔志跋绥夫长篇小说《工人舍维廖夫》(鲁迅译为《工人绥惠略夫》)中展示的伦理困境,致力于破解其中暴力革命伦理的虚无主义本质,剖析暴力革命者自我认同的危机,从而追寻超越暴力革命伦理恐怖主义倾向的可能之路。

一、暴力革命伦理的虚无主义本质

《工人舍维廖夫》情节简单,人物关系亦不复杂,但思想意蕴却极为深邃,具有撼动人心的奇崛力量。小说主人公原名托卡列夫,是个大学生,信奉无政府主义思想,是激进的革命者,抱着救人济世的宏伟爱愿投身革命,致力于推翻荒淫无耻、残暴血腥的专制统治,拯救无数饱受压榨、含辛茹苦的底层民众,建立符合人性的理想社会。但革命征程艰难坎坷,他的革命同志相继牺牲,即使最爱的恋人丽达也惨遭不幸。他也被判死刑,在押赴法庭途中从武装警卫看守下逃跑,化名舍维廖夫,孤身跑到彼得堡。革命的残酷血腥,使得舍维廖夫改变了对人性的看法,他认为人性本恶,无法建立黄金时代,也反对像托尔斯泰主义者阿拉吉耶夫那样恪守非暴力的人道主义立场。无论是对上层阶级还是对底层人民,他都只有仇恨。最后在被追捕中,他逃到剧院里,向人群随机开枪,也迎来了自己的毁灭。

要理解舍维廖夫,最关键的无疑是阐释他从对社会的热爱转向对社会的仇恨的心路历程。从对崇高真理的狂热信仰到堕入仇恨一切的心灵黑暗,从胸怀天下穷苦人的革命者转变为拔枪射击平民百姓的恐怖主义者。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鲁迅也曾经为这种巨大的转变感到惊惧,“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反倒迫害他,甚至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1]要理解舍维廖夫的行为转变,就必须深刻地理解他的暴力革命伦理的虚无主义本质。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舍维廖夫对普通仁爱行为的质疑。阿拉吉耶夫曾借钱帮助无法交房租的穷苦教师,但舍维廖夫尖锐地质疑这种人道主义行为的有效性,他认为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很多,像阿拉吉耶夫这样帮助一两个穷苦人没有多大意义。为什么抱着拯世济民的宏伟理想的舍维廖夫会对阿拉吉耶夫的人道行为不感兴趣,乃至恶意地质疑?舍维廖夫不是同情穷人,希望改造邪恶的社会吗?

针对舍维廖夫的这种革命伦理,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曾分析道:“现代的理性乐观主义像卢梭一样相信,人类生活的一切不幸与缺陷都产生于个别人或阶级的错误或恶行。人类幸福的自然条件在实质上总是存在的;为了建立人间天国,只需消除强暴者的不公正或被压迫的大多数人的愚昧无知。这样,社会乐观主义是以机械的理性幸福论为基础的。以此观点,人类幸福问题是外在的社会制度问题;又由于幸福要以物质财富来保障,因此也就是分配问题。为了保证人类幸福,就应当从少数不公正的占有财富者手中剥夺这些财富并永远消除他们占有财富的条件。就是这个简单而强有力的思想过程,它把虚无主义的伦理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宗教合为一体。谁若一旦受到这乐观主义信仰的诱惑,他就已经不会再满足于那种日日为人民的切近需要进行直接的利他主义的服务了;他就会醉心于人民幸福可完全实现的理想,与这一理想相比,简单的个人相助、减轻人民当前的痛苦与不安,不仅黯然失色和失去道德吸引力,而且甚至仿佛是有害的、浪费时间和精力于微笑而无益的关怀,是为了少数切近的人而背叛了全人类及其永恒的拯救。的确,战斗的社会主义民粹派不仅排斥、而且在道德上诬蔑利他主义民粹派,认为是肤浅的、廉价的‘慈善事业’。”[2]弗兰克的洞见确实深刻!舍维廖夫改天换地的革命理想抽空了当前切近的人道行为的价值和意义。而且,在舍维廖夫看来,也许正是越来越多的穷苦人被逼上绝路,他们才更能理解革命者掀天揭地的革命主张;如果现实社会还没有溃败到极端,这些暴力革命者还恨不得推动社会的溃败,好加速革命高潮的到来。

此外,舍维廖夫的革命伦理关注的只是所谓人民大众的外在物质福利,而不关注每个人内在的真正爱心,只关注行为的最终效果,而不关注行为的本质、动机和过程。这是一种典型的功利主义革命伦理。如果就内在的爱而言,阿拉吉耶夫的慈善之举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就像耶稣基督首肯的那个献出几个小钱的贫穷寡妇的慈善之举一样。但是舍维廖夫却不看阿拉吉耶夫慈善之举的本质,而只是质疑这种慈善之举的有效性。

其实,这还不是一个简单的对待慈善行为的个案,它还涉及革命伦理的根本特征。舍维廖夫的革命伦理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只关注人生存的外在层面。对于它而言,社会的不正义就是一切邪恶的根源,因此要进行社会革命;而社会革命最关键的就是物质财富的重新分配。在它看来,没有所谓共同的人性问题,有的只是荒淫无耻、残暴血腥的统治者和亟待唤醒、饱受压迫的被统治者。只要能够建立正义的社会制度,一切人类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种只关注生存的外在层面的革命伦理,会使得舍维廖夫眼中的世界呈现出非常严峻的一面。当贫穷纯洁的少女奥琳卡受到阿拉吉耶夫的启蒙,心灵觉醒,从而爱上他,但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嫁给粗俗的小商贩时,舍维廖夫就质疑阿拉吉耶夫的空想主义、人道主义,“非常可怕——唤醒死人,让他们看着自己的毁灭……非常可怕——把人的灵魂变得纯洁、美丽、珍贵,好让痛苦更加敏锐,让磨难更加尖利……”[3]在舍维廖夫看来,阿拉吉耶夫唤醒了少女奥琳卡的心灵,但是又不能给她一种幸福的生活,就无异于最残忍的犯罪,这无非是让她面临着更大的痛苦而已。舍维廖夫所说的当然并不仅仅指奥琳卡的人生悲剧,更主要的还是指那些被唤醒的革命者、人民大众的生活悲剧,他们被启蒙者告知要追求自由、平等、博爱,但又生活在无往不在的专制枷锁中,理想和现实的强烈反差就使得生活变得格外残酷而痛苦。这就是后来被鲁迅大肆发挥的“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悲剧。

其实,舍维廖夫之所以不愿看到奥琳卡的痛苦,乃是奠定在一种忽视真实人性的革命伦理之上的。这种革命伦理认为,革命的终极目的就是消除人的生存痛苦,由于它尚未触及生存的内在痛苦,所以所谓消除人的生存痛苦,主要就是消除生存的外在痛苦。这种革命伦理似乎非常害怕生存的痛苦,把生存的痛苦视为完全消极性的。其实,当人能够为理想而努力时,即使理想最终无法实现,人也能够承担因之而来的那些痛苦,并把这些痛苦转化为人生的精神资源和创造性动力。埃伦费尔德曾说:“我们也有能力承认和对付死亡及生活的阴暗面,甚至能从其中抽象出必要的意义,这在人道主义世界里常常被遗忘了。”[4]舍维廖夫的革命伦理就是奠基于这种现代人道主义之上的。当然,这种革命伦理之所以打着消除痛苦的响亮旗号,无非是要为革命寻找最正当的理由。但是这种革命伦理关注的只是外在化的、客体化的人,而不是内在化的、主体化的人。从表面上看,舍维廖夫是同情奥琳卡,希望她不要受到痛苦的折磨,但是其内在的潜台词却是,像奥琳卡这样的人根本无法承担理想,承担因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而产生的痛苦,她只配享受由救世主式的革命者赋予的幸福,她缺乏把痛苦转化为创造性力量的内在精神。因此,在舍维廖夫对奥琳卡的同情背后,存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乃至鄙视。这就是革命伦理对人的外在化、客体化的结果。

因此,“梦醒了无路可走”悲剧成立的前提乃是这种革命伦理的外在化、客体化视角。就外在的世界而言,的确存在“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剧。但是就内在的世界而言,梦醒了本身就是路,就像舍维廖夫说奥琳卡的那样,她的灵魂变得纯洁、美丽、珍贵本身就是出路,就是价值,就是意义,就是让人能够超越丑陋现实世界的凭据。

舍维廖夫的暴力革命伦理究其实质是虚无主义的。他最后只相信人性本恶,质疑黄金时代的可能性;当许多革命者相信经过不懈的流血牺牲,最终能够建立黄金时代时,舍维廖夫质疑“那个无比美妙的未来会散发出太过强烈的尸臭”[3]。毫无疑问,舍维廖夫比那些肤浅的乐观主义更接近真理,黄金时代(或说天国、伊甸园)不可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中,当然也不可能存在于空间的某个地点,而只能存在于人的内心、内在精神之中,存在于人性中永远不屈不挠的追寻、创造里。但舍维廖夫的革命伦理限制了他,束缚了他,使得他无法理解这一点,以内在化、主体化的眼光来理解生命和历史,从而他在确认了人性本恶、否定了未来的黄金时代之后,只能陷入彻底的虚无、绝望和仇恨之中。

二、暴力革命者的自我认同危机

要理解舍维廖夫的伦理困境,还需要继续深入到暴力革命者的自我认同危机中。在信仰牢固的古典时代,人更多的是在与上帝的垂直关系中来寻找自我认同的。因此,古典时代的人自我感较为稳固,恬淡,因为上帝是超越的、稳定的,人在上帝面前只能是谦卑、信从。但进入上帝死亡的现代,尤其是舍维廖夫这样的暴力革命者的伦理实践中,对上帝不在场的刻骨仇恨成为他们的基本心态。由此,暴力革命者的自我认同会呈现出两种相反相成的独异取向,那就是骄傲的自我神化和绝望的自我厌弃。

先看骄傲的自我神化。舍维廖夫这样的革命者相信上帝已经不在场,因此他们要承担起上帝的重担,这种重担主要是拯救和审判。拯救是针对弱者、受苦者而言。对于弱者、受苦者而言,革命者是拯救的上帝,是救世主,是真理的化身。他要带给世人没有痛苦的世界。因此,舍维廖夫才会因奥琳卡的人生痛苦对阿拉吉耶夫大肆归罪,才会让阿拉吉耶夫注意倾听那无处不在的痛苦之声。

当然,相对于拯救而言,舍维廖夫更急于化身为上帝来审判世人。他曾对阿拉吉耶夫愤恨地说:“您是否明白,即使您对幸福未来的一切幻想都能勉强实现,也无法抵消所有这些亲爱的姑娘、所有被欺凌和侮辱的饥饿的人们大海一样浩瀚的眼泪……也无法抹去人类记忆里对那些人无奈的仇恨,那些人在刺刀和您美妙的人道主义宣教的荫护下绝不会受到惩罚和报应,他们挺着酒足饭饱的肚子,践踏世界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人们不能在您这里找到法官和复仇者!”[3]上帝审判的缺席导致现实社会如此丑陋、不义,舍维廖夫大义凛然,要填补的就是上帝的空缺。在他剧烈的内心冲突中,濒临发狂的舍维廖夫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上帝审判的缺席。舍维廖夫已经不相信历史和上帝的审判,他要自己代替上帝来施行审判。小说中曾写到一个情节,舍维廖夫在街头人群中行走时,看到前面一个露出粉红色后脑勺的胖先生,他便自以为自己完全掌握了这个人的生死大权。这就是舍维廖夫的强力意志!这就是舍维廖夫的超人哲学!这是一个自我神化、自我入巫的暴力革命者。他已经对自己作为人的有限性没有了觉察,也省察不到自己的罪,他只把自己看作上帝的化身,代表绝对真理施行审判。在他看来,全部的罪都是他人的,都是社会犯下的,与己无干,他是绝对无罪的受难者和审判者。

与自我神化相反相成的另一面是自我厌弃。从小说开篇到终局,舍维廖夫给人的印象都是阴郁、绝望、敏锐的。小说曾写道:“阿拉吉耶夫沉默起来,满心真切的遗憾望着自己的对话者。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坚定冷漠的眼神和那么可怕的镇静: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黑暗与荒凉。无论快乐、怜悯、信与不信,还是希望——全都一无所有!或许只剩下了极端的憎恨和强烈的复仇欲望,但复仇的目标却暧昧不清。”[3]舍维廖夫的内心其实充满了强烈的自我厌弃倾向,只有真正的自我厌弃的人才会像他那样被仇恨主宰着,只有自我仇恨的人才是最凶狠的人,只有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才会对一切都充满仇恨。

舍勒曾说:“在俄罗斯知识界,特别在男女青年学者中间就是这样——他们喜欢把自己病态的牺牲欲和自我逃避注入政治和社会政治的‘目标’,而且还把自己的病态说成是‘道义英雄主义’。我们近来越来越多地碰上关心一切可能事物而唯独不关心自身和自身事务的‘社会政治家’;一般说来,这类‘社会政治家’大都只是些可怜的、空虚的、受逃避自我驱使的人。这种生活方式和感受方式是病态的,只不过献出一种‘更高’道义的假象,实际上却是日趋沉落的生命的一种符号、一种隐蔽的价值虚无主义的标志。”[5]舍维廖夫就是舍勒所说的这种厌弃自我、逃避自我的革命者典型。更为奇特的是,自我神化和自我厌弃构成革命者的自我认同的一体两面。正是出于对自我的厌弃和逃避,革命者发现了他人,包括作为审判对象的不义者和拯救对象的弱者、受苦者;通过拯救和审判,革命者又再次进行了自我神化。因此,革命者一面是绝对神圣的主宰,一面又是绝对的空虚和虚无。这就是暴力革命者的可怕本质。

如果暴力革命者真的能够唤醒人民大众,从而具有绝对的拯救和审判的力量,暴力革命的戏剧就能排山倒海般地上演。可是,舍维廖夫面对的处境不佳,他只身潜逃,又遭遇到无处不在的愚昧而不觉悟的人民大众,既没有拯救的力量,也没有审判的力量。他的自我本来就需要他人的确认,但是由他人组成的大都市里的陌生人群对他的自我认同构成非常严峻的威胁。

整部小说中曾多次写到舍维廖夫眼中的陌生人群。小说曾这样写舍维廖夫从工厂出来后看到的城市街头人群:“白而冷的天空下,宽阔而整饬的大街隐没在淡蓝色的远方。被连绵不绝的轻便马车和电车轨道分割开的晦暗杂乱的人流正涌往某个地方,他们令人目不暇接,汇聚,散开,纷至沓来,形色匆匆,似乎每一刻都不会抵达也不会离去。”[3]这样的人群无论是从美学立场上看,还是从伦理立场上看,都是负面的存在。它没有统一的革命意志,没有秩序和力量,没有行进的目标,更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有被折磨的哀号和痛苦,只是没有目标的混乱和涣散,但又似乎具有不生不死的永恒力量。舍维廖夫要代替上帝拯救和审判世界,确立革命者的自我认同,本来就需要他人,就需要人民大众,就需要人群。就审判而言,陌生人群具有远远超出于他自己的硕大无朋的力量,因此审判根本无从谈起;就拯救而言,陌生人群的丑陋和鄙俗、漫无目的和缺乏意志,根本就没有拯救的价值和意义。因此,陌生人群对于革命者舍维廖夫的自我认同而言是一种灾难,一种挑战,一种挥之不去的厄运。

更为可怕的是,陌生人群还显示出邪恶的帮凶角色,并具有令人难以容忍的自在性。在舍维廖夫最心爱的恋人,还有那些献身于崇高理想的革命同志牺牲时,陌生人群没有任何反应,显示出强大的非人性与自在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舍维廖夫的那些革命同志不就是为了审判和拯救构成陌生人群中的芸芸众生吗!让舍维廖夫难以容忍的是,其实正是陌生人群的冷漠、凶残和懦弱导致了他的革命同志的牺牲,革命者被自己要拯救的对象杀死。悲剧之大,莫此为甚,荒诞之大,莫此为甚!因此舍维廖夫把他素来针对上层统治者的仇恨掉头转向了构成陌生人群的芸芸众生。

不过,需要仔细辨认的是,陌生人群的自在性,其实还是舍维廖夫暴力革命伦理的自我中心主义的一种外化。只有当他试图取代缺席的上帝,也就是牢固地确立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时,陌生人群对于他而言,才会变得如此自在,并威胁着要瓦解他的自我认同。当然,如果将来暴力革命者能够唤醒陌生人群,将自己的革命意志注入其中,那时陌生人群就会化身为真正的革命群众,那时在暴力革命者领导下的、获得统一意志的革命群众会成为新上帝的化身。不过,那时取代舍维廖夫的个人恐怖主义的将会是席卷大地、腥风血雨的革命集体恐怖主义。

三、超越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

当舍维廖夫拔枪向剧院中的观众任意射击那一刻,拯世济民、胸怀天下的暴力革命者就蜕变为赤裸裸的反文明、反人类的恐怖主义者了。当舍维廖夫绝望而悲壮地牺牲之后,后来的千万革命者终于唤醒了人民大众,在20世纪人类历史中造成了接二连三、惨绝人寰的暴力革命集体恐怖主义灾难。弗兰克曾说:“革命的历史以千变万化的形式重复着同一个如经典一样确切而有规律的发展主题:圣者和英雄们,他们献身于造福人类和在世间确立善良与公正的伟大理想,结果却成为野蛮的恶魔,破坏生活,残害人类,建立了巨大的不公和恐怖的无政府状态或野蛮的专制制度。就是说,问题不在于要实现什么样的政治理想或社会理想,而在于这些理想的实现方式本身,在于对待生活与现实之态度的政治—道德结构,这一结构不依赖于局部的政治内容。”[2]的确,时至今日,面对舍维廖夫的悲剧,我们还不得不拷问,到底如何超越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倾向?

首要的还是,必须重申人与上帝之间的界限。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根源,就在于革命者自居为上帝缺席时代的上帝,要代替上帝来施行终极的审判和拯救。人终究是人,是烙印着宿命般的有限性的存在物,人不可能自我神化,不可能取代上帝,不可能对他人施行终极的审判和拯救。不但个人如此,任何阶级、任何民族、任何国家都不能把自己打扮成上帝。如果现代人注定要面临上帝缺席的窘境,他们也只能怀着谦卑之心、畏惧之心,承认自身的有限性,放弃独断论思维,承认他人存在的合理性,接受文化多元化的现实。如果现代人还要再次寻觅上帝的踪迹,那就必须以内在化、主体化的方式来理解上帝。像舍维廖夫那样,他必须认识到上帝在每个人的生命之中,无论是血腥残暴的统治者,还是无知愚钝的下层民众身上,都运行着上帝的力量。如果仅仅自我神化,然后把他人妖魔化,暴力革命恐怖主义的癌症就无法阻挡。

其次,必须明确人不能在地上实现黄金时代,建立天国。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之所以能够吸引千千万万的革命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关键就在于高扬建立地上天国的理想主义旗帜。为了建立地上天国,暴力革命者往往不择手段,不但甘之如饴地牺牲自己的生命,还要怀着神圣感、毫无愧疚地去杀死亿万所谓的敌人,最终这样的地上天国毫无例外地成为吞噬生命的黑洞,成为需要不断喂食人命、永无餍足的怪物。就像舍维廖夫在绝望中讥嘲的那样,即使这样的黄金时代到来,也会泛着难以容忍的尸臭。别尔嘉耶夫曾说:“如果为了建立完全公正的社会制度和人们的幸福需要折磨和杀死几百万人,那么主要的问题就已经根本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了,目的退到遥远的未来,而手段则成为直接的现实。”[6]的确,建立地上天国,必须永无节制地运用暴力手段,那样暴力革命就会别无选择地蜕变为恐怖主义。

阿拉吉耶夫已经认识到,“杀人就是杀人,不能以任何名义进行,流出的血无法粘合人类。只有爱,只有无尽的忍让,人们才能一步一步地不断接近,才能让他们成为心灵上的兄弟,才能摆脱人类历史上的自然竞争、暴力和强权。阿拉吉耶夫对这些全心虔信。他知道还要在痛苦的灵魂斗争和苦难中度过无数年代;但比起最终将升起并晒干幸福的人类记忆中那些淋漓鲜血的永恒的爱的光芒,这些苦难的岁月算不了什么。”[3]矢志于建立地上天国的暴力革命者,其实也误解了人性中的一个基本真理,那就是所谓的政治、社会等,只是人的生命中外在的一个肤浅层次。如果人要在这个层次上去寻找终极真理的皈依,人就必然会误入歧途。就像弗兰克所说的,“我不能为任何政治和社会制度而生活。我不再相信可以在这种制度中找到绝对善和绝对真理,相反,我知道,所有在生命的外在方面、在国家、政治和社会制度中寻找这一真理的人,所有相信君主制或共和国、社会主义或私有制、国家政权或无政府、贵族政治或民主主义、把它们作为绝对善和绝对意义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是带着善的愿望而创造了恶,为寻求真理而找到的是非真理。我首先应当清醒地得出这个否定的结论。”[2]这一论断对于那些试图以社会解放来代替灵魂救赎的革命者来说的确是必须记取的智慧之言。因此,必须像舍维廖夫那样拒绝黄金时代,拒绝地上天国的宏大理想。当然,也不是说就此放弃人的理想、人性的无限性追求,而是要以内在化的、主体化的方式来理解天国、黄金时代的实质蕴含。

再次,要超越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就必须确认每个人生命的内在价值、主体性,确认人性的丰富性。就像舍维廖夫一样,暴力革命者往往既自我厌弃,又自我神化,但是就是没有确立自己生命的内在价值、主体性,从而也就遮蔽了他人生命的内在价值、主体性。鲁迅曾如此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堂下陈述着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埋藏的光辉……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在其深的灵魂中,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但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7]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能够尽可能地显示出每个灵魂的“深”,也就是每个人生命的内在价值、主体性来,但是在《工人舍维廖夫》中,生命的内在价值、主体性是被外在的阶级、社会地位等决定的。可以说,舍维廖夫眼中的人是缺乏灵魂深度的人,是缺乏人性丰富性、主体性、精神性的人。因此,暴力革命伦理必须再次人性化,内在化,深入到每个人内在心魂中去发现神的可能,否则最终的恐怖主义策略和实践就不可避免。

最后,超越暴力革命伦理的恐怖主义倾向,还必须重申生命责任共负原则。舍维廖夫最终之所以对着人群开枪,就与他认识到正是这些芸芸众生间接造成了革命者的牺牲悲剧。的确,现代社会是高度有机化的社会,人与人以难以想象的方式彼此紧密相关,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给社会增添着善与恶。当专制独裁者肆无忌惮地毁灭革命者时,那些沉默的民众也是从犯,难辞其咎。因此,现代人必须要具有明确的公民精神,具有生命责任共负精神。舍勒曾说:“道德责任共负原则认为,我们应该真切地感到,我们在任何人的任何过失上都负有责任;它还指出,即使我们不能直观地看到我们的实际参与的尺度和规模,我们天生地在活生生的上帝面前,作为自身责任共负的统一体的整个道德领域为道德和宗教状况的兴衰共同负责。”[8]惟有当每个人都具有明确的生命责任共负精神时,舍维廖夫惧怕的陌生人群的自在性才有可能瓦解,人才有可能感受到社会的温暖和世界的安全,仇恨才可能化解。

总而言之,舍维廖夫的暴力革命伦理必须再次内在化、主体化,再次超越虚无主义、自我中心主义和恐怖主义倾向。如此,悲壮牺牲的舍维廖夫才能安息,迷惘的阿尔志跋绥夫才能安息,千万革命者及无辜牺牲者的亡灵才能得到告慰,文明与人性才能驻足人间。

[1]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76.

[2][俄]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M].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60.

[3][俄]阿尔志跋绥夫.绝境[M].王榭堂,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433-518.

[4][美]埃伦费尔德.人道主义的僭妄[M].李云龙,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226.

[5][德]舍勒.价值的颠覆[M].罗悌伦,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06.

[6][俄]别尔嘉耶夫.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M].安启念,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53.

[7]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5.

[8][德]舍勒.爱的秩序[M].林克,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102.

(责任编辑:任屹立)

Ethical Dilemmas in Artsybashev’s Fiction Worker Shevelyov

WANG Shu-d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There are Russian soul's specific sharpness,gloom and profundity in the fictions of Artsybashev. The ethical dilemmas which have been revealed by his fictions can still make us feel the biting chill.It is a trouble and tempting challenging for the late-comers to interpret the ethical dilemmas.In the fiction Worker Shevelyov,Artsybashev revealed nihilism essence of violent revolution's ethics;violent revolutionaries who were always inclined to deify and reject selves would fall into the swamp of terrorism.Analysing thoroughly the logic of human nature and ethical dilemmas in his fictions is still of importance for us to transcend the limitations of violent revolution.

Artsybashev; Worker Shevelyov;ethical dilemmas;violent revolution;

I106.4

A

1671-0304(2014)06-0091-06

10.13880/j.cnki.cn65-1210/c.2014.06.010

2014-07-15

时间]2014-11-21 15:55

汪树东(1974-),男,江西上饶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中外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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