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杂剧看龙王形象的演化特征
2014-04-03黄贤
黄贤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在现存元杂剧作品中,只有尚仲贤的《洞庭湖柳毅传书》(以下简称《柳毅传书》)和李好古的《沙门岛张生煮海》(以下简称《张生煮海》)两部作品集中描写了生动的龙王和龙族故事。其主要情节写的都是人神相爱的故事,而且又都是人间功名未成的书生和龙宫龙王女儿的爱情故事。其中,龙王形象主要是作为龙宫父亲这一角色出现的,尽管用墨不多,但作为一水之主的龙王在儿女婚事上软弱又无奈的特征还是值得我们探究。
一、《柳毅传书》中软弱的龙王
《柳毅传书》故事本自唐人传奇《柳毅传》(3410-3417页)。①这一故事在宋元时期流行颇盛。描写的是洞庭龙君之女三娘,婚后夫妻不和,龙女被泾河老龙罚往水边牧羊。落第书生柳毅路经此处,对龙女的遭遇深表同情,遂为她传书洞庭。她的叔叔钱塘火龙闻讯大怒,率领水卒,吞食了泾河小龙,救回三娘。结局是柳毅与三娘结为夫妻。[1](P728-750)
在水光浩瀚的洞庭湖水府世界中,洞庭湖龙王是一湖之主,一地之神。其麾下有鳖大夫、龟将军、巡海夜叉,并水卒无数。此外,从对钱塘龙君的形象描写得知龙神还拥有腾云驾雾、变化多端等诸多神通和法力。但在洞庭龙王的身上则主要突出其仁德的品质。如柳毅初入龙宫拜见龙王时,久候不至,从侍者口中得知他正听太阳道士讲《道德经》。不久,龙王初次见到柳毅,说:“水府幽深,寡人暗昧,秀才,你是那里人氏?涉险而来,何以教我?”完全没有一般君王盛气凌人的架子,而是谦虚好学,彬彬有礼,一派仁德君子之风。
在女儿婚事上,洞庭湖龙王起初把自己的女儿三娘嫁给了与其地位相当的泾河龙王的儿子——泾河小龙。可是三娘在泾河龙王的府上,非但没有得到家庭的温馨婚姻的幸福,没有得到与其龙女身份相应的待遇,反而还受到百般虐待,被逼去干厮仆干的苦活——泾河岸上牧羊,以至被折磨得“衣裳褴褛,容貌焦枯”。当洞庭湖龙王得知女儿的遭遇之后,虽也悲伤却没有愤怒地谴责泾河龙君父子的无情行径,更不敢动怒向泾河龙王兴师问罪,甚至还担心性情暴躁的弟弟钱塘龙君知道后惹出事端。这时的洞庭湖龙王,与其说是一方主宰的神龙,还不如说完全是人间一位忍让软弱的老父亲,无力保护已出嫁的女儿,只好哀叹女儿命运不济而空自落泪。而与洞庭湖龙王的软弱相对照的是钱塘龙君的嫉恶如仇。当他得知侄女所受苦楚后说:“颇奈泾河小龙无礼,着俺龙女三娘在于泾河岸上牧羊,辱没了我的面皮。哥哥,你便瞒我,我却忍不得了也。则今日点就本部下水卒,我顿开铁锁,直奔天堂,亲见上帝,诉我衷肠,说他无义业畜,怎敢着俺龙女牧羊。”怒不可遏,冲天而去,对泾川小龙必欲食之而后快。而等钱塘君得胜归来,洞庭湖龙王首先关心的是“所杀几何”、“伤稼乎”?得知死了60万水族,伤了800里庄稼,泾河小龙被吃掉后,责怪其弟太鲁莽,告诫他以后不可如此,更担心的是“若上帝不见谅时,怎么是好?”由此,一个克己复礼、胆战心惊的龙王形象跃然纸上。
作为龙女三娘的父亲,洞庭湖龙王那种温文尔雅的性格中似乎更多的体现为忍让和犹疑不决,远不如其弟的刚烈果决。后来对于柳毅和龙女的婚事,洞庭湖龙王想促成二人结合以报柳毅传书之恩,虽然终究没成但仍感念柳毅的恩德;而钱塘龙君在这件事上就表现出龙神的狂尊自大,更有一种王者的霸气。所以说,与钱塘龙君的相比,洞庭湖龙王几乎没有为王者的威严与魄力,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忍让的,一如人间社会中那些小心谨慎、不愿惹事的老人家。
二、《张生煮海》中无奈的龙王
《张生煮海》是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描写的是潮州秀才张羽,功名未遂,借寓东海岸边石佛寺温习经史。张羽夜间抚琴,遇东海龙王之公主琼莲,二人一见钟情,便留下信物,约为婚姻,婚期定为八月十五。琼莲去后,张羽极为思念,未到日期便去海滨寻访,遇仙姑赐银锅、金钱、铁杓三件法宝。张羽用三件法宝将海水煮沸,龙王无法忍受,托石佛寺长老劝说张羽,答应二人婚事。在长老带领下,张羽入龙宫与琼莲成亲。此时,东华仙出现,说明事情原委,原来张羽、琼莲乃金童玉女,因一念思凡而谪罚下界,今已偿还夙愿。于是,张羽、琼莲重返瑶池。[2](P260-281)
本剧中东海龙王与上剧的洞庭湖龙王却不同,奉东华仙法旨前来的道姑这样描述它:“那龙也青脸儿长左猜,恶性儿无可解,狠势儿将人害。”“他把那牙爪张开,头角轻抬。一会儿起波涛,一会儿摧山岳,一会儿卷江淮。变大呵,乾坤中较窄;变小呵,芥子里藏埋。他可便能英勇,显神通,放狂乖。”“他兴云雾,片时来,动风雨,满尘埃,则怕惊急烈一命丧尸骸”……但笔者认为这只是道姑的“一面之词”,龙王果真如此?在接下的剧情中,杂剧细致地描写了东海龙王在处理女儿婚事上的表现:东海龙王第一次出场已是第三折(笔者注:即张生煮海后)。当时张生听说婚姻可能会受阻,正为不能见龙女琼莲发愁而无计可施之时,得到仙姑所赠三件法宝,未到约定的中秋时间便将东海水煮得“翻腾沸滚”,急得那龙王没处逃躲,被迫央请石佛寺长老救难,这样龙王才保住东海不被煮干。显然,龙王一出场便完全处于受威胁的位置。中秋未到,他还没有正式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都不知何故就受到了落魄书生煮海的灭顶之灾。后来明白原因,龙王只好答应把女儿嫁给这个穷书生。
龙王既然答应了婚事,就为张生、琼莲准备好了婚礼的一切:“早间已将花红酒礼,款待那做媒的去了,如今设下庆喜的筵席。兀那水卒,请出秀才和女孩儿来者!”龙王的行为哪里体现出“恶性儿”、“狠势儿”?倒是张生这个女婿不近人情,非但没有求人去做媒,还听信别人之言去煮未来老丈人的府邸,其实是张生的表现更可恶些。到了龙宫,对龙王也没有敬意,不下拜也不致歉,忙于打听“这龙宫里面,都是些甚么人物”,羡慕“好富贵也”;而龙王最初听说了女儿和秀才的琴瑟之好时也只是担心“他是凡人,怎生到的俺这水府”,没有动怒,没有很恶的表现,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豁达的父亲所有的一种反应。迎来秀才之后,龙王才殷勤地了解事情的始末:“你二人在那里相会来?”“秀才,谁与你这法宝来?”“秀才,则被你险些儿热杀我也!我想这事,都是我女孩儿惹出来的。”丝毫没有迁怒秀才之意,而是说祸事是女儿惹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明理自省的老人家。
直到后来东华仙上场讲明原委,原来“那张生非是你女婿,那琼莲也非是你女儿。他二人前世乃瑶池上金童玉女,则为他一念思凡,谪罚下界。如今偿还夙契,便着他早离水府,重返瑶池,共证前因,同归仙位去也。”这样,龙王白白忙活一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女婿”离开。他的龙宫只是上天安排这对“金童玉女”来此“偿还夙契”的临时栖息地。读到此,似乎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所以,这个龙王不仅不恶,反而令人同情。
这两部杂剧中,已经完全人格化的两位龙王主要是以父亲的角色出现的,他们的性情主要是通过对女儿婚事的处理表现出来的:洞庭湖龙王象是个软弱的包办婚姻的封建家长;东海龙王则是个被逼无奈地同意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封建家长。作为龙宫之神,他们在对待人间落魄秀才女婿的态度上是一致的:尊重人类,与人为善。但在嫁女儿这件事上,前者完全是出于报恩的心理,后者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然而究其实,两则故事中,无论是主动嫁女的洞庭湖龙王,还是被动嫁女的东海龙王,都从另外一个角度体现了龙王虽是一水之王,拥有非凡的神通,统领着千万水族,但却有着和很多人间的老翁一样软弱与无奈的一面,这与传统观念中高高在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称王者完全不同。龙王,水族之王,为什么会有着如此看似矛盾的特征呢?
三、中国化的龙(龙王)形象
中国古代典籍与传统文化中都有“龙”的形象。但在中国早期文献中,龙的形象始终是比较零碎而模糊的,既无细致的具象描写,更缺少相关的故事情节,多是粗笔勾勒的一种概念化、意象化的形象。此时的龙,既没有形成长幼有序的家族或王国,更未出现龙王、龙女等群体形象。这些龙还缺乏如意变化的神通,一般也不具有兴云致雨的特殊本领。如《山海经第卷十七·大荒北经》有这样的描写:“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射。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可见,应龙有司水的本领,能将水积蓄起来,但降雨的职能是属于雨师的。总之,这一时期的龙,虽然已具有一定神性,受到人们的崇敬,但依然保持着兽类的原始形态,其作用也多为通天神兽,或是供人骑使之用。
直到佛教传入中土,龙的形象在悄然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佛经汉译的流播,佛教文学中的龙王及其故事便逐渐走入民间普通百姓乃至中国文人的视野,[3](P430)并与中国本土文化中的龙、蛇传说相结合,出现了中国化的龙王形象、龙族故事。北宋《太平广记》是一部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及释藏、道经等和以小说家为主的类书杂著。其中“龙”部就收集了不少龙族故事。这时的龙,不仅种类繁、变化多,有兽的某些原始特征,更集中出现了很多新的特性:他们被叫做龙王或龙君,身边有太夫人、儿子、女儿及诸多亲戚,还有虾兵蟹将等下属,他们据水而居,成为水域的一方主宰。
在《柳毅传书》、《张生煮海》两部杂剧中,龙神多被称为“龙王”,有时候也称“龙君”(如“洞庭君”)、“龙神”(如“东海龙神”),称呼虽不固定,但其意一也,且正好显示出龙(龙王)形象在不断演化过程中,由传统龙神吸收人间君王的特点而导致的多称谓的特征。
若从题材上看,无论是直接源于唐传奇《柳毅传》,或者是共同受到《太平广记·三卫》的影响,[4](P55-57)元杂剧《柳毅传书》中龙女和书生的爱情故事都与中国古代传统书生与狐女(蛇女等神女)的爱情模式相似,并在此基础上丰富发展起来。《张生煮海》的故事原型虽没有直接的题材来源,但文学史多认为其来自民间传说。这其中或许还受到佛经故事中煮海降龙(参见《出曜经》第十二卷、《贤愚因缘经·大施抒海缘品第三十九》)的常见情节的影响。
若再联想起道姑对龙王的介绍,看似矛盾的形象特征背后却正好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化中龙(龙王)形象在不断演进过程中形成的复杂的多元化的性格、形象特点。
首先,由《张生煮海》中道姑的介绍得知,东海龙王是一条凶恶多变、兴云作雨、常常为害一方的神龙。这一特征从《柳毅传书》中龙王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可以神通变化(如泾河小龙变作小蛇)等信息得到印证。而这一点正好与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对龙特征的描述相似。
其次,后世佛道两教以及民间信仰所供奉的龙王,通常为龙头人身、身穿帝王服装的形象,他们掌管行雨之职,举族居住在富藏珍宝的水晶宫中,只不过在古代小说戏曲中出现的龙王形象及故事还保留了佛经故事中地位卑微的形象特质。在一些佛经故事中,龙族常常受到金翅鸟的威胁与挑战。在佛典中,龙的“三患”之一便是患金翅鸟。在《菩萨本缘经》中,当威力无边的金翅鸟飞临时,龙类举族恐慌,依附于龙王周围;而龙王也决心拼死保护龙族,故事中传达出一种悲壮的气氛。另《菩萨本缘经·龙品第八》中有“菩萨以恚因缘堕于龙中,受三毒身:气毒、见毒、触毒”的记载;龙也一再称说自己是“兽身”,谓“我等往昔以失慈心故,今来堕此畜生之中”,强调“若以修慈为门户者,……生天(道)人(道)中及正解脱”。[5](P477-478)““人道中生”,则是龙的最高向往。可见,印度龙是挣扎于畜道的低级动物,地位远在人类之下。而这些也似乎也能更好地解释并理解后世中国小说戏曲中龙王形象的谦虚低下及礼遇人类的心理特征。
可见,中国龙王、龙女故事的产生,受到印度佛经故事的直接影响,这是一个借鉴吸收和不断融合发展的过程。在中国原有的关于龙、蛇神话传说的基础上,接受印度佛经中龙王、龙女的故事,逐渐形成了千姿百态、类型众多的符合中国人审美习惯的龙族故事。这样,在中国的龙故事里,就出现了凡有水处皆有龙王等情景,而龙王则俨然是水中帝王,有亲族,有下属;既体现了印度龙的特点,也体现了明显的中国儒家礼治文化 的特征。
注释:
①《太平广记》卷419.注云:“出《异闻集》”,原题“柳毅”,无“传”字,鲁迅编《唐宋传奇集》收之,增“传”字,盖依明人《虞初志》等所标而从之。本文亦沿此称《柳毅传》。
[1]尚仲贤.洞庭湖柳毅传书[A].全元戏曲(第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A].全元戏曲(第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袁 珂.山海经校注·海经新释(卷12)[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黄 贤.《柳毅传》龙女形象新论[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03):55-57.
[5]任继愈等.中华大藏经·菩萨本缘经卷下·龙品第八(第5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2.
[6](北宋)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7]王季思.全元戏曲(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8]刘志雄,杨静荣.龙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9]邓绍基.元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