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方“富于包孕的片刻”和中国“留白”的美学思想在中西文学创作艺术中的体现
2014-04-02于承琳
摘 要:莱辛在《拉奥孔》中论诗画异质时提出了“富于包孕的片刻”的概念,认为画家应该选择所有“动作”中内涵最丰富、最耐人想象的片刻来创作,从而达到“引而不发”的效果。这一美学思想与中国画论中的“留白”类似。这两种异曲同工的美学思想在中西文论中均有所体现和发展,在此影响下的中西文学创作也体现出此种美学思想的指导。本文梳理了“富于包孕的片刻”和“留白”的美学思想在中西文论中的演化发展,并通过具体文本分析剖析了其在中西文学叙事艺术和抒情艺术中的体现。
关键词:富于包孕的片刻;留白;叙事艺术;抒情艺术
莱辛在《拉奥孔》中论诗画异质时提出了“富于包孕的片刻”的概念,认为画家应选择所有“动作”中内涵最丰富、最耐人想象的片刻来创作,而不能画出整个过程的“顶点”,从而达到“引而不发”的效果。就拿“拉奥孔”这座雕像来讲,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被两条大蛇缠绕时,雕像中表现的不是放声嚎叫的场面,而是一种轻微的叹息。用莱辛的话解释就是:“如果拉奥孔只微叹,想象很可以听到他的号啕。但是如果他号啕,想象就不能再往上走一层;如果下降,就不免想到他还没有到那么大的苦痛,兴趣就不免减少了。在表现拉奥孔号啕时,想象不是只听到他呻吟,就是想到他死着躺在那里。”①因而,图画创作应选择将达“顶点”而未达前的片刻。中国的画论中也有类似的概念——“留白”,主张在作画时通过留出一定的空间,从而达到黑白相间、虚实结合的效果。“留白”的艺术思想在南宋山水画中发展成熟,代表人物马远和夏圭,在作画构图时总是留一角、半边之景,从而营造空灵深远的意境,耐人寻味。
中西方这一类似的美学思想在文学理论和创作艺术中均有所表现和发展。在二十世纪西方文论中经历了快速的演变发展,先后体现在阐释学、接受美学、读者反应批评等文学理论中。新的阐释学最先由海德格尔提出,后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中给出了详细的论述,强调了阐释的历史性,充分肯定了解释者或读者在阐释活动中的积极作用。之后,在德国兴起的接受美学进一步指出,作品的意义在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赋予其的审美价值,读者积极地参与到了信息的产生过程中。在美国发展起来的读者反应批评则进一步强调了读者的主观作用,将批评的中心和研究对象转向读者,从而降低了文本的作用。这些理论更接近中国的“留白”艺术理念,张隆溪先生在《20世纪西方文论述评》中有精彩的论述:“就文学作品而言,这意味着文本结构中留有许多空白,这些空白即未定点可以允许读者发挥想象力来填充。就像我们看见山就无法想见山一样,只有眼前没有山的时候,我们才可能在想象中描绘出秀丽或嵯峨的山岭。”②同样,这种思想在中国文论中也能找到对应。中国的“诗无达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尽管这些理论思想的递进式发展强调了读者或解释者在文学阐释和创造活动中的重要性,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理论思想也都说明了文学的丰富内涵、含混及多义性的特征,文学创造的不完整性和文学表现的含蓄性。
中西文学创作艺术中也都体现出这一思想理念,本文主要从叙事文学和抒情文学两方面进行阐发和分析。
西方叙事艺术中,体现这一思想的代表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以其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为例,整个文本主要记叙了一男一女在车站酒吧的对话。开始两人一直在讨论喝酒的话题,绵长、琐碎,似乎毫无意义。而有一点引人注意的是,女孩一直望着窗外的山丘,时不时在对话中插入一句“山脉看起来像白象”。后来两人终于谈到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的话题,男的一直说“这非常简单”,同时又坚持说尊重女孩的意见。女孩不情愿,试图辩解却显无力,最终口上说释怀,愿意为男人做一切。对话中透露出一种紧张、危机感,但却始终没有明说他们谈论的是什么。直到小说快结束时,有这样一个描述:“他看了看放在车站墙边的行李,什么也没说。行李上贴满了他们寄宿的所有宾馆的标签。”我们由此便猜到两人的关系,并揣测:他们为何一路漂泊?两人一直在避讳什么?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什么问题?文章开篇和中间对话转折处的两段环境描写,荒凉和生机对比鲜明,表现了生和死、孕育和不育的二元模式。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猜到,两人避讳的话题可能就是女孩肚子里的孩子的去留了。这样,女孩之前望向窗外的举动也可以得到解释,她是想避开男人的目光,唯恐触及内心的痛处。那“白象”的意向又有何特殊含义呢?我们知道英文中 “white elephant”这个俚语指“贵而无用的东西”,还有一个说法 “the elephant in the moon”是“大家心照不宣不愿提及的痛处”的委婉说法,这样一切谜语似乎都有了解答。女孩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对男人来说便是“白象”——一种负担,要解决却代价不轻,而这件事可就是他们俩心照不宣不愿提及的痛了。可是为什么非要解决掉这个孩子呢?于是我们便会猜测他们俩有不正常的关系,抑或他们的漂泊生活注定了这孩子是个负担。但是为什么要漂泊呢?他们的矛盾会如何告终?他们又将何去何从?这些都是小说没有说明的东西,只能留给读者来填补。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都具有语言简练经济,内涵却丰富的特点,每一处用笔都不是浪费,都有特定的意图。
同样,中国的叙事艺术中很早便有类似的思想。古代文评中,金圣叹对叙事文学艺术的评点就突出了这种叙事法:“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③古代小说中对此叙事手法的运用,钱钟书先生在《读<拉奥孔>》一文中已经有详细的例证分析。本文主要分析这种手法在鲁迅小说叙事艺术中的体现。
语言高度凝练含蓄是鲁迅小说的一大特点,在此以其早期短篇小说《明天》为例进行探讨。小说描写了寡妇单四嫂子用尽法子为孩子宝儿治病,期待宝儿明天病会好起来,却盼来宝儿的死亡的故事。看似一出普通的生离死别悲剧,在鲁迅先生冷静凝练的笔调下,却蕴含着比文字表面远远丰富的内涵。他的每一处着笔都富含价值,对主人公单四嫂子的精细刻画就可以看出其良苦用心。在埋葬了宝儿之后,作者并没有写她如何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却反复描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坐立不安”“喘气不得”的感觉和意境, 这无疑是有节制的、富于包孕的抒情。小说结尾也颇耐人寻味,在丈夫和孩子纷纷离世后,单四嫂子感到莫大的空虚,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做一个梦,梦到宝儿复活,重新过上简陋却有爱的生活。然而到底她梦到了没有?梦醒之后又如何面对明天?往后无数个空虚迷茫的明天她又将如何过活?这些都是作者没有说明的,只留给读者无尽的沉思与悲哀。
“富于包孕的片刻”和“留白”的美学思想在中西抒情文学中也有各自的体现。中国的唐诗宋词中抒发“怨情”的诗词尤为含蓄简隽,例如王昌龄的宫词和闺怨题材的诗:
长信秋词(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 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长信秋词》共五首,描写的是班婕妤失宠后,秋天在长信宫中的感情。这第三首首句便是天刚刚明班婕妤手持扫帚进殿打扫的场景,第二句的图景则是她拿着团扇在殿中徘徊,这里的“团扇”意蕴颇丰:秋风一起,团扇便被抛弃,而在这里,失宠的班婕妤却手持这被人抛弃的的团扇,一失宠的人和一失宠的物,同病相怜,所以“共徘徊”。最后两句更是富含象征寓意,看到从赵飞燕居住的“昭阳宫”飞来的乌鸦身上尚披着阳光,而自己却没有阳光的照耀,因叹自己有玉颜却比不上寒鸦。这里要提古诗中“太阳”的意象常指代君王,因此“阳光”在这里便可解释为帝王的宠爱。因此,此诗以一个个富含意蕴的意象创构的图景,婉转地反映了班婕妤失宠后的凄凉情境。
朱光潜先生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一文中指出了“西诗以直率胜,中诗以委婉胜;西诗以深刻胜,中诗以微妙胜;西诗以铺陈胜,中诗以简隽胜”④,说明中诗含蓄的特点是显著普遍的。还有一种诗,似乎更接近西方“富于包孕的片刻”的美学思想,在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时,达到要到“顶点”而尚未到的状态。如刘长卿的《馀干旅社》: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前三联都是渲染凄清的环境,衬托了诗人孤独凄苦的心情,尾联点出主题,思乡之情正浓之际,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听到捣衣的砧杵声,乡心更浓,至此全诗结束,却留给读者内心无尽的翻腾。还有钱起的《湘灵鼓瑟》末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空灵而有余韵,使湘夫人的故事格外令人恻隐。
西方的诗歌也不乏蕴含此种美学思想的篇章,朱光潜先生总结的西方诗“深刻”的特点或许最能体现这一思想,本文以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的诗歌为例进行分析。狄金森向来被认为是诗坛谜一样的人物,她的诗文也同样神秘,令人难以捉摸。狄金森诗歌的显著特点是篇幅短小,语言经济凝练,内容丰富,富含哲理。下面以她的两首短诗进行详细分析:
Fame is a bee/ It has a song—/ It has a sting—/ Ah, too, it has a wing.
这首短短仅有18个词的短诗蕴含着丰富的哲理,诗人将名声比作一只蜜蜂,有“歌”也有“刺”是辩证地说明一个人会有好名声也有坏名声,好名声会给人带来鲜花和掌声,而坏名声却会给人带来伤害。最后一句语锋一转,说:“它也有翅膀”,多么精简巧妙地揭示出一个真理:所有的好名声坏名声都会“飞走”,消逝在时光的洪流中,不过浮云。这让人想起培根的一句精彩论述:“名誉的确好像一条河,能载起轻浮中空之物而淹没沉重坚实之物”,说明真正有才干和内涵的人是不会为名誉左右的,而那些肤浅之辈只会因名誉而忘乎所以,变得愈加轻浮。这首短诗恰恰反映了狄金森低调的人生哲学。
总结起来,西方“富于包孕的片刻”和中国“留白”的美学思想在中西方文论中均有所发展。20世纪西方文论中的阐释学、接受美学、读者反应批评都体现了这一思想,中国的“诗无达诂”论,以及金圣叹对小说叙事艺术的评点中也强调了这一艺术手法。在这两种美学思想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文学理论,对中西文学创作艺术也有指导作用,这在中西叙事文学和抒情文学中都有所体现。叙事艺术中,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是很好的概括,即创作的文字只提供一小部分信息,大部分暗含信息需要由读者来揣摩、填补。这一理论指导着海明威本人的小说创作,中国鲁迅的小说创作也具有类似的特点,语言和信息都高度凝练。抒情艺术中,中西方又有微妙的差别,同样是简凝的文本,中国诗词表意含蓄委婉,而西方诗歌思想深刻、富含哲理。由此可见,在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和文学传统中,是存在许多微妙的不谋而合的思想和表达方式的。这或许就是张隆溪先生所说的跨文化阅读的乐趣,可以“让我们见出文学作品之间的联系,以一种令人兴奋的新发现的感觉,去探讨诗的意象和文学主题”⑤,再补充一点,去发现文学表达方式的奥妙。
注释
④ 朱光潜:《诗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页,第55页。
②张隆溪:《20世纪西方文论述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198页。
③钱钟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52页。
⑤张隆溪:《同工异曲——跨文化阅读的启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6页。
参考文献
[1] 朱光潜. 诗论[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2] 张隆溪. 20世纪西方文论述评[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3] 钱钟书. 七缀集[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4] 张隆溪. 同工异曲——跨文化阅读的启示[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于承琳,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