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岳飞故事小说考论
2014-04-02李琳
李琳
摘要:明代为岳飞故事作品发展演变的重要时期。本文以三部长篇小说为中心,考辨明代岳飞故事小说的演变轨迹。于华玉《岳武穆尽忠报国传》、托名邹元标的《岳武穆精忠传》皆据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改编而成。《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产生间接受到《精忠录》的影响。而《精忠录》最早成书于“土木堡之变”后景泰年间汤阴岳庙成立之时。诸本间流变关系大体可描述为:景泰本《精忠录》—弘治本《精忠录》—正德本《精忠录》~嘉靖本熊氏《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于氏《岳武穆尽忠报国传》、托名邹氏《岳武穆精忠传》。从中可见,明代政治时局变化以及官方褒扬对于岳飞故事作品的产生和繁荣影响深远。
关键词:岳飞故事;《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精忠录》
中图分类号:1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2-0109-05
明代是岳飞故事作品的繁荣时期。以数量而论,产生了戏曲《宋大将岳飞精忠》、《岳飞破虏东窗记》、《精忠记》、《精忠旗》、《续精忠》等,短篇小说《续东窗事犯》、《游酆都胡毋迪吟诗》等,长篇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岳武穆精忠传》、《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存目戏曲《关岳交待》、《救精忠》、《后岳记》、《阴抉记》、《金牌记》等,数目之多,约占岳飞作品故事一半。以质量而论,《精忠旗》当之无愧占据岳飞戏曲首位,并以其精湛文艺、深厚内蕴而入选中国古典戏曲十大悲剧。熊大木所纂《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以史为纲,兼采野史传闻,创建“熊大木模式”,昭示一个以书商为中心的小说时代的到来。上述二作,不管是在岳飞故事系统中,还是在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作品数量之众多、质量之提升皆说明在明代岳飞故事进入了繁荣昌盛的时代。
一、《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题署熊大木撰。熊氏名福镇,字大木,号钟谷,福建建阳人。此书现存最早刊本为明嘉靖三十一年杨氏清白堂刊本,首有熊氏自序,末附李春芳编辑“精忠录”后集三卷。正文共八卷八十四则。此书版本众多,有万历问周氏万卷楼刊本,万历间余氏双峰堂刊本,万历间余氏三台馆刊本,万历间仁寿堂刊本,明内府抄本,明天德堂精刊本,吴门萃锦堂刊本,清初映秀堂刊本等,名称亦不一,实为一书。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初刊本:“卷一第一行题: 新刊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其余七卷俱作:‘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笔者所见日本内阁文库藏万历问周氏万卷楼本之影印本,诸卷端皆题:“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第一卷卷端题署:“鳌峰熊大木编辑”、“书林双峰堂刊行”,第二卷卷端题署:“鳌峰熊大木编辑”、“书林万卷楼刊行”,第七卷同二卷,其余各卷同一卷。孙楷第先生认为:“此书自余氏双峰堂本出。”共八卷八十则,其中卷一第四则“许翰请用种师道”、第五则“师中大战杀熊岭”、卷二第十则“宗泽大捷兀术兵”、卷七第九则“周三畏鞫勘岳飞”则目列于目录,正文中却未单列,而是与前则相联,实际正文七十六则。卷末附“附会纂大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卷之九”、“之十”二卷,题署“赐进士巡按浙江监察御史海阳李春芳编辑”、“书林余氏双峰堂刊行”。卷九为各种“古今褒典、古今论述、墓志、庙记、碑记、序言、古今赋咏(古风、绝句、词、歌行)”,卷十为“律诗”共计一百五十七首。从内容可见,李氏所编之《精忠录》为宋以来至明初的有关岳飞题咏的资料汇编。书末附序言“叙岳鄂武穆王精忠录后”,题署“正德五年岁次庚午秋八月哉生明”,“赐进士巡按浙江清戎监察御史海阳李春芳谨序”。
至于熊大木序言中所提及清白堂主人杨子素带来的“浙之刊本”《武穆王精忠录》小说,究竟是什么,学界有不同意见。研究者或认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卷后所附李春芳重编之《精忠录》后集即是,但《精忠录》后集的资料汇编性质实在与“小说”相去甚远。或认为石昌渝先生近年于日本发现的朝鲜古铜活字《精忠录》较近似。朝鲜古铜活字《精忠录》共五卷,其中也仅有二卷为叙事性文字,其余三卷“武穆著述”、“古今褒典”、“古今论述”、“古今赋咏”为相关的资料汇编。并与《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后附李春芳重编《精忠录》后集极相似。笔者未见朝鲜古铜活字《精忠录》,但据石昌渝先生的介绍文字,推测李春芳重编《精忠录》后集与朝鲜古铜活字《精忠录》,二者所依据的本子应为同一底本,即有弘治十四年陈诠序、赵宽后序,依据旧本翻刻的重刊本《精忠录》。只不过《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附李氏重编本,既署“后”集,只收录了五卷中后二卷。今存朝鲜古铜活字《精忠录》题署“会纂宋岳武穆王精忠录”,《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附李氏重编本题署“附会纂大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二者名称的相似也证明,二书似由一书改编翻刻而来。而熊氏所见之“浙之刊本”,根据其序言中讲述的既为“小说”,又“著述王之事实,甚得其悉”的特征,应不是仅仅有“古今褒典”、“古今论述”、“古今赋咏”之类赋赞内容的李氏重编二卷本《精忠录》“后”集,而是包括“宋史本传”、“武穆事实”、“武穆御军六术”等叙事内容的五卷本《精忠录》,或为弘治本,或为弘治本之其它翻刻本。但也不应该排除另一种可能,即熊氏所依之“浙之刊本”即海阳李春芳重编之《精忠录》,该本亦为包括叙事内容的五卷本,而熊氏在刊刻《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之时,为了避免《精忠录》的事实叙述与自己正文内容重复,故只采纳五卷中二卷诗文赋咏部分作为附录,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文后所附《精忠录》“后”集。
《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编写原则,如熊氏自序所言:“以王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纲目》而取义。”熊氏以史书为纲,采取史书编年的体例架构作品。第一卷卷首题:“起靖康元年丙午岁。止建炎元年丁未岁,首尾凡一年事实”,之后每卷卷首皆类似,明显模仿《通鉴纲目》的体例。既以史书为据,且以史书为模仿对象,《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处处显现“崇实”的痕迹。书中的大部分人物和情节都有史书来历。
熊氏作为一位文化水平不高的书坊主和通俗文学编纂者,在写作方式上最大的特点是模仿。编纂体例模仿《通鉴纲目》,写作方法模仿《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宋元话本,他模仿《三国演义》收录诏旨、奏章、书信等历史文献,模仿《水浒传》运用成段韵语作形容渲染,模仿宋元话本二句韵语运用。不管模仿的结果是否成功,但模仿在使小说快速成篇方面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
熊氏另一编纂成书的快捷法宝是广泛杂录他书文字。《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卷一第二则“李纲措置御金人”的后半部至第六则“宋康王泥马渡江”之间的长篇文字,几乎完全抄录自《大宋宣和遗事》。而最后两则“效颦集东窗事犯”、“阴司中报应秦桧”则基本抄录自明宣德年间赵弼《效颦集》中卷之《续东窗事犯传》。书中另有许多情节来源于史书,如关于岳飞出生与少年时学射周同事,岳飞破杨么事,岳飞孝亲事,岳飞婉拒美人事,岳飞责子事,高宗御赐“精忠”旗事,岳飞对高宗“良马对”事,以及大小诸次征战,皆据《宋史·岳飞传》加以铺叙繁衍而成。该书初版本序言题署“《武穆王演义》”,实际上岳飞事迹只占全书二分之一多,书中夹杂大量南渡初期其它将领,如韩世忠、杨沂中、刘锜、李世辅、王德、吴玢、刘子羽等人的征战事迹,其内容基本以《宋史》各人本传为基础,稍加铺叙而成。而熊氏既以《精忠录》为改编底本,自然《精忠录》辑录的大量有关岳飞的文献资料——奏章、题记、檄文、书信、诗词也被作者收录进作品。作品中的一些断语抄录自《续资治通鉴纲目》。一些情节如岳飞访道月长老、周三畏挂冠来源于戏曲《东窗记》、《精忠记》,东窗事犯、疯僧扫秦来源于此前的笔记、小说、戏曲。总之,只要是相关的材料,不管是史书文字,还是小道轶闻,熊氏都将其收为己用。在以史实为基础的原则下,旁收许多野史传闻。全如其序言所称:“至于小说与本传互有同异者,两存之以备参考。或谓小说不可紊之以正史,余深服其论。然而稗官野史实记正史之未备,若使的以事迹显然不泯者得录,则是书竟难以成野史之余意矣。”
经过这样的综合杂糅,整部作品显得情节松散、枝蔓杂芜,加之以史实为主,趣味性、文学性都较弱,情节平淡寡味,难以引人入胜。然而,经过这样的大综合,有关岳飞的情节事迹基本被网罗殆尽,《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也成了第一部以岳飞为主、情节完备、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
二、《岳武穆尽忠报国传》
《岳武穆尽忠报国传》,于华玉撰,七卷二十八则。现存明末友益斋刻本,封面题“重订按鉴通俗演义精忠传”,版心题“尽忠报国传”。卷首有金世俊序言,及于华玉“凡例”六则,首卷卷端题:“卧治轩评。”从序言和凡例得知,“卧治轩”即于华玉的号,于华玉为书之实际编纂者。于氏字辉山,金坛人,明崇祯十三年进士,崇祯十五年任义乌知县。本书当为其义乌县任内所刻。
于华玉此书,实为熊氏《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改编之作。熊氏之书,内容已基本近实,而于华玉仍嫌其“俗裁支语,无当大体,间于正史,多戾繇来,几以稗家畜之”,而进行“特正厥体制,芟其繁芜”的工作,以期达到“与正史相符”的效果。在此编写原则下,于氏大加删改。熊氏原著共八卷,每卷十则。第八卷主要为岳飞死后的一系列传说故事,包括何立寻道月长老、疯僧扫秦、秦桧冥报、胡迪骂阎游历地狱等情节。于氏认为这些都属齐东野语、鄙俚不堪,而加以删节。所以于氏所编本为七卷。且每卷被压缩为四则。基本上熊氏本每十则在于氏本中节略为四则,具体的办法通常是两、三则合并为一则,如卷三之“苗傅作乱立新君”、“张浚传檄讨苗傅”、“韩世忠大破苗傅”三则合并为一则“张韩剿讨苗傅”,卷五之“诏岳飞征讨湖寇”、“岳飞定计破杨么”、“牛皋大战洞庭湖”三则合并为一则“岳飞计破杨么”,卷六“金熙宗废谪刘豫”、“议求和王伦使金”二则合并为一则“秦桧主和误国”,等等。而一些则目和情节,如卷一“金粘罕邀求誓书”、“宋徽钦北狩沙漠”等可能被作者认为是枝蔓之节而直接删除。
大的章节如此,细部改编办法则主要是删除细节描写。小说与史传的一个重要分别,即是细节描写、夸饰语言的增多。于氏为了突出自己的“雅驯”,于“正史”有征,故将熊氏本中稍具文饰的细节与语言删除殆尽,只留下叙述事实的情节枝干。试举简单一例说明。熊氏本卷二“宗泽定计破兀术”一则,有兀术与宋将刘衍对阵描写,于氏本同卷“宗泽任用岳飞”一则亦有此情节。试将二本文字比较如下:
言未毕,忽滑州路口一彪军马,旌旗展卷,枪刀密布。为首一员大将,口方面圆,金盔银甲,乃东京有名将家刘衍是也。大骂:“逆天臊奴,不识时势,屡次侵扰中华,今日先将这匹夫试吾利刀。”兀术靠定阵脚,手持长枪,跃骏骑而出。大叫:“今日早早献了东京城池,驻吾人马,令尔大朝皇帝尊我金国为主,割地与吾,讲和则休。若不允,教尔中华寸草难留。”
——《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忽滑州路口一彪军马,乃东京名将刘衍。大骂:“逆天臊奴,不识时势,屡次侵扰。今来决一死战。”兀术持枪跃骑而出。大叫:“令尔大朝皇帝尊我金国为主,割地与我讲和。”
——《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可以看出,后文较之前文,情节丝毫不少,可字数少了一半。有关军队仪仗、将领外貌的描写被删去,人物语言有所节略。如此硬性删除,使人物语言显得残缺不全,词不达意,文气不通。环境之鲜明,气焰之热烈,已大打折扣。总体来说,后文简单,干瘪枯燥,大不如前文气韵生动。同卷还有关于梁山好汉“大刀关胜”的故事情节。熊编本写此,铺垫既多。情节又细,写关胜无辜被奸贼刘豫杀害。悲壮慷慨,令人动容。而于氏改编本东截两删,连情节的介绍也未完备,读者甚至不明白事情原委,更不要说感人至深了。于氏类似的改编贯穿全文,可见其所谓的“驯雅”是多么枯燥无味。
熊氏模仿《三国演义》写法,文中夹杂大量历史文献和诗赞,于氏亦嫌其“赘琐”,或简言概括,或一一删除。如卷二“李纲奏陈开国计”中引用李纲奏陈札子,洋洋洒洒近千言,于氏只择要摘取,总共用了四十字。卷三“胡寅前后陈七策”引录胡寅疏谏七策,篇幅巨大,近三千言,于氏亦用几十字概括。卷三“张浚传檄讨苗傅”,引录苗傅伪诏一、檄文一、张浚檄文一,皆被删掉,同则引用吕颐浩书一、张浚书二,被简言概括。另有少量历史文献,如宗泽上书请车驾北征的表疏,岳飞给周三畏出具的招状,有助于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烘托作品感人气氛,而被存留下来。可见于氏对于插入文献的处理,还是有着自己的考虑,是经过了一番比较和梳理的。诗赞类文字也多被芟除。如李纲谏车驾南行,被罢相位,“后人有诗叹云”;宗泽出师未捷身先死,“刘后村《咏史》诗云”;关胜无辜被戮。“后人有诗赞云”等处,插入的诗赞文字于氏本一律不录。其中关于宗泽和关胜的诗极能烘托其悲壮惨烈气氛,被删去未免可惜。
熊氏本中,亦有模仿《水浒传》使用渲染性韵语的文字。如卷二“岳飞计画河北策”一则,有岳飞越职言事被罢职回家事,叙岳飞归家途中景色:“时值秋天光景,车碾尘高,马衔衰草,丝鞭袅袅。穿红叶之孤林;骏马迟迟,越野桥之碧水。”忙中闲笔,颇有韵致,这样的语言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本不多见,于氏本却一字未留。而于氏对自己做法的解释则为:“旧传沿习俗编,惟求通畅。句复而长,字俚而赘。……兹痛为剪剔,务期简雅。”熊氏本则目为较整齐的七字句,于氏本改为六字、七字不等,也与其自诩的“简雅”相去甚远。
于氏之所以选择岳飞小说加以改编,有其明确目的:
国朝于忠肃公有传,止称御虏之略。正德中平寇有传,亦惟弭盗之书。独兹传,御虏弭盗兼载成谋。而武穆以一身百战,虏破寇平,尤冠绝于从来诸将之上,可谓凌孙轹吴,极古今之罕俪者矣。《传》中李忠定公纲有曰:“朝廷外有大敌,而盗贼乃敢乘间势。非先靖内寇,则无以御外侮。”韪哉斯言,今日时事之龟鉴也。有志于御外靖内者,尚有意于斯编。
——于华玉《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凡例”
于氏进士出身,身为朝廷命官,又生逢明末乱世,内有李白成之流反叛,“盗贼”乱起;外有异族满清觊觎中原,挑衅边关。内忧外患交加,国势日衰。而历史上兼御外靖内二功于一身者,莫过于岳飞。于氏此编,即是以岳飞事迹为例,为“有志于御外靖内者”编一谋略教科书,一鼓舞士气书。
既以教科书自居,于氏在正文叙述事实的间隙,插入大量评语,以更好地贯彻“以史为鉴”的原则。在“岳飞计画河北策”情节后,于氏评日:“硕言至计,可勒金石。且鉴往卜来,昭烛无余。合前表疏,皆绝大文字。”强调岳飞的胆识谋略,可为后来者学习;“李纲罢相”情节后,于氏评曰:“昔朱夫子谓:‘李纲人来,方成朝廷。然则李纲出去,不成国家矣。南北之分,不在用兵,而在用人。君子于此,叹否泰之交云。”总结历史经验,议论国家强盛之本。议论虽有高下之分,而于氏之用心良苦历历可见。评语的加入。还有另外一种功能,即作者自谓:“旧传每目数事缀连,累牍难竞,读者遑遑厌去。兹一事自为一,起讫以评语间之。”以议论性评语插入正文,以评语为标志,以分段落结构,不失为一种创新。然议论性评语强插于叙事文字之间,对于小说作品来说,则有损文字通畅与情节趣味。
经过于氏“缮较凡七易丹墨”的一番苦心改造,
《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呈现于人前的是一个剔除血肉、仅存主干的于瘪躯体。郑振铎先生论此极精辟:
虽改旧观,却失去了活的精神,传奇的面目,他使《岳传》离开了民间通俗读物而逼近于正史传记的复述了,……其实他的“简雅”,较旧传的鄙俚尤为使人不快。传奇的著作是与其枯燥而无趣,不如鄙俚而生动。尽管于氏认为自己对于作品有“脱胎换骨之功”,但《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的成功之处在于它承载了于氏本人的历史观念与救世理想。其在国势衰颓时所进发的政治理想、济世抱负,令人钦佩,然而就其作品来说,却并非成功的文学实践。
三、《岳武穆精忠传》
《岳武穆精忠传》,题署“吉水邹元标编订”。六卷六十八回。有明天启七年宝旭斋刻本,乾隆三十六年宝仁堂刊本,乾隆四十一年文光堂刊本,大文堂刊本,题署“玉茗堂原本”刊本,清初刊本。郑振铎、孙楷第均认为,此书实为明代无名氏所编,署名“邹元标”者,乃伪托。
题署“玉茗堂原本”本,卷首有“岳武穆王精忠传”序,题署“吉水邹元标”撰。目录下题署“吉水邹元标编订”。每卷回数不等,卷一为十回,卷二、卷五各十一回,卷三、卷四、卷六各十二回。此本亦当据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删节归并、改编而成。熊本每则则目为七字单句,邹本改为每回七字偶句。熊本为八十则,邹本为六十八回。比之熊本的则目,邹本在回目中,或根据文中内容凭空增加一句,如熊本卷一“斡离不举兵南寇”,邹本作“斡离不举兵南寇宋徽宗让位太子”,熊本“宋徽钦北狩沙漠”,邹本作“宋徽钦北狩沙漠宋皇后自经驿中”,卷三熊本“洪皓持节使金国”,邹本作“洪皓奉旨使金国崔纵持节卒冷山”,卷八“秦桧矫诏杀岳飞”,邹本作“王氏画宇教秦桧秦桧矫诏杀岳飞”,熊本“效颦集东窗事犯”,邹本作“读经书小轩独酌效颦集东窗事犯”等等。或者邹本将熊本的两则合并为一回,如熊本“宋康王泥马渡江”、“岳鹏举辞家应募”两则在邹本中为一回,熊本“岳统制楚州解围”、“刘子羽议守四川”两则在邹本中为一回,熊本“岳飞访道月长老”、“下岳飞大理寺狱”并附属“周三畏鞫勘岳飞”共三则在邹本中为一回等等。经过如此改编,原本的八十则并为六十八回。
邹本基本沿袭熊编原本的情节内容,惟字句有些出入。像秦桧遇疯魔行者、何立访道月长老、秦桧冥报、胡迪游历地狱等情节,于华玉编《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尽行删除,邹本却一一保留。与前述于本相比,邹本与熊本更接近。甚至可以说。邹本与熊本实为一本。邹本对熊本最大的改动为章节回目的调整。而前文说过,熊本在流传过程中,曾出现过诸多不同版本,各版本间亦有回数不一的情况。邹本明显脱胎于熊氏《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甚至名字《岳武穆精忠传》与《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后期版本——天德堂本《岳武穆王精忠传》、萃锦堂本《武穆精忠传》、映秀堂本《岳鄂武穆王精忠传》的名字类似,相比起来,于华玉的《岳武穆尽忠报国传》与熊本的任何名字相去较远。从另一角度讲,邹本也可被视为单独一书。一来,邹本章节回目的调整幅度较大;二来,邹氏重新撰写序言,对岳飞之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说明编纂此书有其主导思路在内。二者都体现了编订者付出了精力和智慧,进行了再次创作。因此,将邹本《岳武穆精忠传》单列为一书,亦有一定合理性。
明代另有岳飞故事短篇文言小说《续东窗事犯传》,分别被赵弼《效颦集》、《国色天香》收录,二本文字稍有出入。该文讲述士人胡迪不满秦桧享禄、岳飞冤死史实,指责阎王不公,后亲历地狱,眼见秦桧之流受尽阴惩、果报不爽事。此文后被熊大木收入《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并被邹元标《岳武穆精忠传》袭用。明末冯梦龙《古今小说》所录短篇白话小说《游酆都胡毋迪吟诗》演述同一题材。胡迪故事明代成型,为民众喜爱,后来成为说唱作品的热门题材。
四、余论
明前期深痛的“土木堡之变”和于谦身死败亡的政治局势与南宋初年时局颇为相似。于谦命运、性格与岳飞相似,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而最相似的还是二人功高名重、无故被戮的事实。于谦“死之日,阴霾四合,天下冤之”。成化间,于谦冤案平反。弘治二年,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肃愍,赐祠于其墓日旌功,有司岁时致祭。辑录岳飞事迹的《精忠录》本已有“旧板行”,弘治十四年又由镇守浙江的太监麦公重新刊刻,考虑到第一部演述岳飞生平的长篇传奇《东窗记》同样产生于弘治年间,时间之相近,应不完全是巧合。
“土木堡之变”后,为激励人心,景泰元年,徐有贞请立汤阴岳飞庙,次年庙成,朝廷赐额:“精忠之庙”。建庙主管人汤阴教谕袁纯,搜辑有关岳飞及岳庙祀事文字,征集悼念岳飞诗文,类编成书,名日《精忠录》。笔者未见袁氏所编之本,但推测该本极有可能是弘治本《精忠录》与正德间李春芳重编《精忠录》的祖本。因为弘治本赵宽“后序”中曾提及该本乃据一旧刊本厘正而成,从题名雷同和内容相似可见,弘治本可能是从景泰间袁本而来。官方的提倡鼓励促成了《精忠录》的最初成型,此后,《精忠录》不断再版,并最终影响了熊氏《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成书,进而促成了于氏《岳武穆尽忠报国传》、托名邹氏《岳武穆精忠传》成书。上述作品流变可被表示为:景泰本《精忠录》一弘治本《精忠录》一正德本《精忠录》~嘉靖本熊氏《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一于氏《岳武穆尽忠报国传》、托名邹氏《岳武穆精忠传》。从上述作品流变的蛛丝马迹可以见出,政治时局、官方褒扬对作品产生起到直接促进作用。
议论者多以宋事比明事,而在对时局无法畅所欲言之时,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则成为最好的做法,因此,南宋名将岳飞成了极佳的言志载体。在政治时局刺激下,官方之褒扬、民间之景仰、十人之推崇,相互呼应,共同作用,完成了有关岳飞的造神运动,随之而来的,则是岳飞故事作品的兴盛繁荣。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