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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亚 逃离德黑兰

2014-04-01张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普里护照伊朗

张蕾

坐在默罕默德·玛雷贝斯(Mohammad Mallaeibasir)用7500块马币(月供1000)购买、8000块改装的二手车里,我的身体没停止过震颤。一方面是因为轰鸣的马达,另一方面是因为车里装了音响炮,正对着副驾驶座的我。前者驱动着车,后者把人都喷起来了。

“在媒体上,关于我朋友盗用护照的事情,一开始非常热门,现在不是了。”這个习惯被朋友唤作玛玛德(Mamad)的18岁伊朗男孩说。

“也许他们觉得他是否盗用护照对于这个飞机来说不重要了。”我说。

“是的。”他回答。

他的朋友普里亚·努尔·穆罕默德·迈赫达德(Pouria Nour Mohammad Mehrdad),19岁,3月8日凌晨登上MH370航班,从吉隆坡飞往北京,他要在那里转机去阿姆斯特丹,然后到达法兰克福。

玛玛德开车送普里亚到机场,连同后者29岁的朋友赛义德·哈默德·瑞兹·德尔瓦。他们在车里抽了烟,玛玛德提出陪他们去办理,因为他们的英语不算好,又是头一次出国。两个人拒绝了,只让玛玛德给他们讲解了一下办理的流程。瑞兹先进入机场办理登机手续。5到10分钟后,普里亚起身离开。

夜里11点35分,玛玛德给普里亚打电话,没人接听,手机转入语音信箱。他又打给瑞兹,这回那头说话了。玛玛德问:“你们都弄好了吗?”瑞兹回答:“是的,谢谢你。”他用的是英语,这可不是伊朗人之间交流的通用语,玛玛德奇怪地挂掉了电话。航班在0点41分起飞。

几小时后,玛玛德跟全世界的人一样得知:飞机消失了。

高中二年级,玛玛德第一次见到普里亚,后者转学来到班上。玛玛德对普里亚的历史一无所知,但他肯定普里亚是土生土长的德黑兰人,“因为他一点口音都没有。”玛玛德出生在伊朗北部,很小的时候搬来首都。

大玛玛德一岁的普里亚是个安静的男孩,安静到玛玛德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突出的事情。在一起同窗两年,玛玛德和普里亚以及班上其他同学一同出去闲逛的次数少于10。这个来自德黑兰西部的男孩不爱说话,如果硬要他在帕斯提尔和拉瓦沙克(伊朗两种馕的名称)中选择的话,他会选拉瓦沙克。

2月24日,普里亚在Facebook主页上说:“因为一些原因,我的账号要关闭。朋友们,真心的,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你们不好的事情,请原谅我,因为也许……”

在此之前,普里亚绝对是个活跃用户,社交媒体上记录了他很多重要的时刻:(1995年)4月30日出生,2013年10月24日订婚(伊朗法定结婚年龄是男性18岁,女性16岁)。

尽管伊朗封锁Facebook、Twitter、Youtube等国外网站,但伊朗青年们还是会用各种代理软件登上去,热烈地交流。

玛玛德Facebook上的好友太多,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普里亚在2月27日出发前发出过一条动态:“大家为我祈祷吧!今晚……愿主保佑。我爱你们。”

次日晚上8点多,普里亚更新状态:“为我祈祷的人们,不用担心,我很平安。”地点显示:吉隆坡国际机场。他的好友莫森(Mohsen)在评论里问:“你去吉隆坡干什么?”“兄弟,我走了啊。”普里亚回复说。

分别两年后,在马来西亚,玛玛德又见到了普里亚。后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很正常,有一点紧张。”

到达前一天,普里亚才通过Facebook与玛玛德联系的。玛玛德问他为什么要来马来西亚,他说他“要去法兰克福见妈妈,去跟妈妈一起生活,因为航班的问题要到马来西亚。”

“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家里出了状况,可能父母离婚了,他想跟妈妈一起生活。”玛玛德说。

玛玛德的车坏了,没能去接机。普里亚自己打车到了玛玛德在国际药物大学(International Medical University)附近的公寓。他的行李非常简单:一个背包,一台笔记本电脑,两件夹克衫。

第二天,普里亚就离开玛玛德的公寓,去了酒店。接下来的一周,两人没有接触。玛玛德只在Facebook上看到普里亚3月4日去了双子塔,还把头像换成了在吉隆坡街头的留影。

更多远在伊朗的朋友们知道了普里亚的去向。

瑞罕·阿萨德(Rahin Azad)说,“噢,你在哪呢亲爱的普里亚?从你穿的衣服看就知道你不在这边,我们都在等你呢亲爱的。”

拉敏(Ramin)说:“噢,你也解放了。”

派德姆(Pedram)说:“兄弟,不论你在哪,都祝你成功。”

阿里(Ali BZ)说:“你也走了啊?”

普里亚回答:“是的 ,阿里。”

阿多(Ardal)也问:“你也走了吗?”

普里亚再答: “是的,阿多。”

阿多追问:“你不再来了吗?”

普里亚答:“不。”

“自由?你懂什么叫自由吗?”

玛玛德两年前来到马来西亚。在这边申请大学比较容易,只需要考核英语。“出国”是一些伊朗青年的选择,在玛玛德念的莫塔科瑞(Mobtakeran)高中,出国留学的占了一小部分。

“有人学习好,当他们走出国门,所有人都欢迎他们。就像那些在伊朗的人,获得高分,进入大学,其他大学会邀请他们。但像我这样的,只能只身一人出去闯,没人邀请我来,但我还是来了。”玛玛德中学成绩不好,普里亚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没有达到优秀的程度。在离开德黑兰前,普里亚在派拉德·伊斯兰·阿萨德大学(Parand Islamic Azad University)念软件工程(software engineering)专业。

“他抛下了学业,来了这里。”玛玛德说。

玛玛德的专业是商业信息技术(BIT),他一点都不喜欢。他只喜欢汽车,想做汽车技工,或者任何跟汽车有关的工作。他曾经在一间咖啡馆实习,但侍者的工作只做了一个半月,“他们说我做得不好。”与咖啡店同一条街转角的车行是他更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修车师傅都认识他。

“明年毕业后你想留下来,还是回到伊朗?”我在引擎的轰鸣中大声问玛玛德。

“目前来看,我还不能回国,年满17、18岁就要在军队服役,这是规定。我到达那个年龄之前,我就离开伊朗了。”他说,“我不想参军。这是浪费时间,两年的时间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给他们无偿地做事,浪费时间。”

“如果兵役不是问题了,你就会回去?”

“我觉得这永远是个问题。就算我到了20岁以后,我还是会被征兵。”“而且,我上了BBC新闻。如果谁上了BBC新闻,那就是件坏事。政府不喜欢BBC新闻。BBC、ABC、CNN,在伊朗,他们都不喜欢。”

玛玛德在这些西方媒体的新闻里都出现了。

飞机失联之后,他难过地把普里亚临走前的合影发到了Facebook上,“在我们最靠近死亡的时候,活着的感觉最强烈。MH370。与普里亚在一起。”普里亚的母亲大概是看到了照片,找到他的电话,从德国打过来,跟他说:普里亚盗用了他人护照,他来法兰克福是为了和我团聚。

盗用护照的事情在护照原所有人站出来澄清之时成为热门话题。人们苦于寻找飞机出事的原因,结果发现两个伊朗人冒用了一名奥地利人和一名意大利人的护照登上了那架飞机。“恐怖袭击”的怀疑落在这两个伊朗人身上。

玛玛德凌晨4点给马来西亚航空公司打电话,告知他们普里亚母亲讲的故事。警察经过核实后,也向外界公布,“(两个伊朗人)应该不是恐怖分子。”

“我看到新闻有人说他是恐怖分子,我为自己、我的朋友和我的国家感到难过。我希望向所有人展示我们不是恐怖分子。这也是为什么我给BBC、CNN发邮件,给他们发照片,跟他们说普里亚的故事。我不希望全世界认为伊朗人是恐怖分子。”玛玛德说,“我相信他不是。他是我的朋友,跟我同样的年纪。”

对于家乡,玛玛德有着矛盾的感情。那里的禁忌太多,那里没有这里自由。在这里,他可以展示自己的文身——腋下写著“Fear is mind killer(恐惧扼杀思想)”。手腕处画着十字架。他在眉骨上打了洞,戴了环。在这里,他可以穿短裤,蓄须留发。虽然学校也反对这种装扮,但他可以不去理会,甚至跟父母商量过退学。总之,这里没有“不得不”。

这也是普里亚想要的。在有限的几天接触里,玛玛德看到的普里亚满口都是“自由”,那是他向往的生活,期待的未来。

“他一个劲儿地说自由,说他要在德国生活了,他会获得自由。我说你老说自由,你认为什么是自由?”玛玛德传授着先行者的经验,“对我来说,当我刚到马来西亚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哇,我终于能在另外一个国家生活了!我自由了!但几个月后,我感觉生活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大差别。”自由有时候会让生活变得更快乐些,但时间久了,所有都归于平常。

普里亚对玛玛德的劝诫几乎没有反馈,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未来的自由。

“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玛玛德摇摇头,对那个兴奋的普里亚说:“好吧,现在你还不知道,等你去了几个月后,你就会明白我对你说的话了。”

“这次见到他,你还觉得他是当年你在学校认识的那个人吗?”我怀疑两年的分别让小伙伴们变得陌生。

“是的。他还是那个样子。”

“你们在学校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么渴望自由吗?”

“那个时候,你不怎么考虑这个问题,不像你长大后,越来越老,就会越来越多地考虑这个问题。”

玛玛德看到了普里亚的机票:德黑兰—吉隆坡—北京—阿姆斯特丹-法兰克福,一条奔向自由的曲折的路。

3月7日晚上,玛玛德接普里亚去吃饭,同行的还有瑞兹,他的行李也很简单:一个手提箱,一件夹克衫,一台笔记本电脑。对于他们两个人的长途行程(瑞兹的终点是哥本哈根)来说,行李都显得过于简单。他们在一间阿拉伯餐厅PAPERO打包了外卖,然后去附近的大商场打印出了机票单据。

在玛玛德的公寓,他们看了电影《速度与激情》,片子是玛玛德挑的,其他人没有异议。

吃过饭后,普里亚与瑞兹洗了澡,开始准备出发。此前他们在玛玛德的房间曾接过一个电话,讲了很久。玛玛德进屋开冰箱取水,普里亚对他说:“安静,我在讲电话。”玛玛德拿了水走出屋子,听见普里亚用波斯语说:“好的,阿里。”“阿里”是个伊朗名字。警方相信,“阿里先生”正是卖机票给普里亚和瑞兹的人。

出发前,玛玛德、普里亚、玛玛德的室友和瑞兹一起合影留念。

玛玛德戴上安全带,说:“我不是总戴。”我也赶忙把自己捆上。他的车停在路边时被其他车夹住,倒车的空间很小,几乎难以动弹。路边的几位青年帮他指挥,他轰着油门开到台阶上,在步行道上获得转身的角度,从汽车的夹缝里倒退着钻了出来。他掏出车载扩音器,很街头风范地说:“谢了,伙计们。”

车在震耳欲聋的非洲歌曲中狂奔。他说他特别喜欢非洲音乐,尽管不知道里边在唱什么。他大角度转弯将一辆车甩在身后,得意地对我说:“看,这就是一个例子,‘Fear is mind killer’,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仅把这句话文在身上,还写在滑板、笔记本电脑、背包、吉他袋、车体表面上。

“冒险”是伊朗青年们走向外面世界的目的。有时也是手段,像普里亚这样。玛玛德为普里亚冒用欧洲人的护照想到的理由是:“因为我从伊朗来,对我们来说,用自己的护照是很难去欧洲国家的。”

在伊朗,没有俱乐部、酒吧这些年轻人在电影里看到的时髦事物。玛玛德也是在荷兰、德国、法国等国旅行后,“亲眼见到那些所有的东西都跟电影里一样。”但他又觉得,这些都是小事情,不重要。他最爱的依然是家乡。

矛盾是这些青年身上共有的特质。在社交网站上,普里亚也表现出了对祖国的忧虑和对现实的不满;对传统又捍卫又反叛;对西方世界,既爱又恨。这在玛玛德与他失去联系的两年间表现得尤其明显。

2012年9月6日,他转载了一幅四格漫画“一百年后的伊朗”,讽刺当下社会不好,一百年之后变得更糟。

第一格:

人物(右):真是奇怪的时代,人们在马桶抽水箱旁照相,然后作为头像。

人物(左):我刚在马桶里照了张相,正准备上传作为头像。

第二格:

人物(右):Sasi Mankan(伊朗一位音乐家)快来看看啊,现在我们国家的音乐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人物(左):现在的音乐真是太美妙了,我太享受了。

第三格:

人物(右):每当我毒瘾犯了的时候,就会抽一口,立马舒服了。

人物(左):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妈就会帮我买点(毒品)回来让我抽。

第四格:

人物(右):贾斯汀(歌手)的形象没有一点男人味,你瞧他除了名字以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人物(左,顶着贾斯汀的发型):我的发型怎么样?我特别喜欢这种发型。

2013年1月2日,他發表“政见”:“我认为选择未来总统的标准应该是每平方公里清理粪便的速度。”

他会去参加男女混合的聚会,这在伊朗是犯法的。

“我们有一次去参加一个有男有女的聚会,结果我们忘记了参加聚会的最初目的,我们只是说‘主啊,主啊!’忽然间场面乱了起来,每个人都跑到角落里,大家都觉得参加聚会犯下了罪过。人们活着,可是他们能做什么呢?”

有时他会不动声色地这样记录:“我们的一个亲戚不久前买了台100英寸的LED大彩电,买回来之后他只看伊朗国家电视台的节目,高清播放国家电视台念诵古兰经和宗教宣讲的节目。”

他也会强硬地呼吁:“尊敬的姑娘们,穿上漂亮时髦的衣衫。我们男人已经看多了你们穿连裤袜,我们宁可看见你们穿上有开襟的裙子(指伊斯兰妇女穿的黑袍——编者注)。”

2012年9月6日他这样伤感:“如果我在纽约出生……噢!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请给我一条手绢,谢谢……”4天后他这样愤慨:

本周五聚礼(伊斯兰教周五的集体礼拜)

美国去死,1美元26000里亚尔(汇率——编者注)

英国去死,1英镑40000里亚尔

加拿大去死,1加拿大元27000里亚尔

“如果战争来了,我们将再次由‘垃圾’和‘羊羔’变成‘祖国亲爱的青年’。” 写于2012年9月24日。

在社交媒体上,他不止一次表达了“生活就是这样,终将逝去”的少年说愁,也会诗意地咏唱:“我的梦想是,世界没有仇恨。世界没有仇恨,是我的梦想。”

可能没人真的理解普里亚。我们打电话给他在法兰克福的母亲,但对方两次听说我们的来意都会直接挂断。

我问玛玛德:“在你看来,普里亚喜欢西方国家吗?”

“西方国家……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他很安静。在西方国家,人们都……精力过剩,他们喜欢打架……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安静的人,他应该喜欢安静的地方,而不是繁忙的地方。是的,我不认为他喜欢那些。”

(实习记者陈最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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