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华真经》礼学思想*
2014-04-01张松辉张海英
张松辉,张 景,张海英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礼制是调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而道教中的南华真人——庄子,对待礼的态度却是矛盾而复杂的。在《南华真经》中,庄子使用了“世俗之礼”和“至礼”两个概念,他反对“世俗之礼”,提倡“至礼”;然而当面对现实社会时,他又在不同的层面、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兼顾了“俗礼”和“至礼”。
一 对俗礼的反对
《南华真经·大宗师》记载,子桑户去世后,孔子派子贡前去协办丧礼,却发现子桑户的两位朋友临尸而歌,当子贡批评二人不懂礼仪时,二人反嘲子贡“恶知礼意”!孔子对此感慨说:“彼游方之外者也,……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①《南华真经·大宗师》,《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373页。子贡坚持的是“俗礼”,子桑户之友说的“礼意”则是“至礼”。境界高尚的人是不要俗礼的。《南华真经》之所以坚决反对俗礼,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俗礼的出现是人际关系疏远和紧张的标志。
《礼记》认为:“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②《礼记·曲礼》,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上册,第10-11页。孟子也说:“(人)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③《孟子·滕文公上》,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259页。在儒家看来,礼仪的出现,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标志。而庄子则换了一个角度去审视礼仪,认为礼仪的出现,是人与人关系疏远的标志。《南华真经》说: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①《南华真经·庚桑楚》,《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七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632页。
《南华真经》认为,如果关系密切,是用不上“礼”的,而讲“礼”,正好说明彼此关系的疏远。人际关系疏远,乃至于恶化,自然是社会动乱的主要原因。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像父母与子女关系一样,哪里还用得着什么繁文缛节呢?
第二,俗礼是虚伪的表现。
礼的出现,并不完全出自虚伪,而是对真情的一种修饰,但客观上,这种修饰确实容易造就出虚伪的人。《南华真经》中有一句非常中肯的话:“礼,相伪也”。②《南华真经·知北游》,《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六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94页。所谓的世俗礼节,就是相互作假给对方看。关于这一点,在《礼记》中已经有所体现:
孔子曰:“士使之射,不能,则辞以疾,县弧之义也。”③《礼记·郊特牲》,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中册,第683页。
子云:“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民作忠。《君陈》曰:‘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于内,女乃顺之于外。曰:“此谋此猷,惟我君之德。”④《礼记·坊记》,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下册,第1287页。
按照礼的规定,举行射礼时,不会射箭的人,不能说实话,只许假称自己有病。大臣有了好的谋略,也不能说是自己的,而要说这是出自君主。无论这样做的主观目的好坏,客观上都是在教人作假,而且是彼此双方心照不宣地一起作假,特别是“善则称君”一条,已经涉及到官场的诈术了。
古有三年丧礼:“此丧之所以三年,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⑤《礼记·丧服》,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下册,第1472页。当然,守丧时间越长,就显得越孝,于是就有人在这方面以假求名了。《后汉书·陈蕃列传》记载:“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⑥《后汉书》卷六十六《陈蕃列传》,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1459页。这些事实说明,俗礼实际上会促使人们两头作假:一是被迫作假以符合礼制,“不肖者不得不及”即是;一是主动作假以欺世盗名,赵宣即是。
禅让制是古人所津津乐道的一种美政礼仪,除了真假难辨的传说时代的禅让,有信史记载的王莽、曹魏、晋、宋、齐、梁、北齐、后周、陈、隋等等,无不假禅让之名,行篡夺之实,在“九锡”、“三让”这些文质彬彬的礼仪之下掩盖的却是最血腥的屠杀。
第三,俗礼造成极大的浪费。
人们创制礼乐,本无可厚非,因为适度的礼乐,确实有助于社会的和谐。然而由于各种原因,俗礼的发展,却出现了《南华真经》所说的“礼乐不节,财用穷匮”⑦《南华真经·渔父》,《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735页。的恶果,特别是厚葬之礼,能够使人破家亡国。晏婴就批评孔子“崇丧遂哀,破产厚葬”⑧《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1541页。,墨家对此也不以为然:“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⑨《淮南子·要略》,岳麓书社《百子全书》1993年版,第3策,第3003页。就连重礼的孔子本人都为此发出“丧欲速贫,死欲速朽”[10]《礼记·檀弓上》,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上册,第217页。的感叹。除此,历代统治者的封禅、祭祖、大婚等礼仪,不知浪费了多少财富,而这些浪费都是在华丽的礼制外衣下“合理”进行的。
第四,礼制已经成为统治者盗取利益的工具。
《南华真经·胠箧》说:“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11]《南华真经·胠篋》,《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二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15页。这里说的“圣智之法”,自然主要是指儒家所提倡的仁义礼乐。圣人制订仁义礼乐的主观目的是好的,但到了统治者手中,仁义礼乐却成为极端虚伪的东西,成了欺骗百姓、盗取利益的工具。反对提倡仁义礼乐,就是为了褫夺当权者手中欺骗百姓、保护自我的工具。统治阶级玩弄仁义礼乐,这在后世的一些礼学家身上也得到了极好的印证,《汉书·何武传》记载:
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优容之。及武为刺史,……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毁武于朝廷。武闻之,终不扬其恶。而圣子宾客为群盗,得,系庐江,圣自以子必死。[12]《汉书》卷八十六《何武传》,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2586页。
戴圣是一位治礼专家,我们今天看到的《礼记》就是由他整理的。然而就是这位最懂礼的人,却不按礼办事,不仅他本人违法乱纪,而且他的儿子、宾客也违法乱纪,甚至当了强盗。这件事是极具讽刺意味的。当然,戴圣一类的人还只能算是“小盗”,因为他只是靠懂礼而在朝廷混得一官半职,不像田成子那样“盗”走了整个齐国。
基于以上原因,庄子提出发人深省的“儒以《诗》、《礼》发冢”①《南华真经·外物》,《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八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690页。这一命题,“礼”是教育人做好事的,而一些人却利用礼的知识去盗墓发冢了。
第五,《南华真经》反对俗礼,还有一个较为抽象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认为公开提倡礼仪会破坏人的淳朴本性,从而进一步破坏人类的美好生活。
《南华真经》认为,人的身体本来是要求自由舒展的,然而礼仪却把人们的手脚禁锢起来,要求人们用固定而刻板的统一动作行事。《南华真经》说: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②《南华真经·骈拇》,《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03页。
俗礼使人们失去了“常然”,也即失去了原本朴实、美好的本性,造成的后果是:“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③《南华真经·马蹄》,《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13页。行俗礼能够得到社会认可,甚至礼仪作为一门知识,能够为掌握这门知识的人带来富贵,于是人们就开始利用俗礼“争归于利”了,最终结果是“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④《南华真经·马蹄》,《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11页。,本来应该用来维护社会安定的俗礼反而堕落为引起人性趋恶、社会动乱的原因。因此《南华真经》感叹“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⑤《南华真经·田子方》,《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六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82页。,君子们只知道礼仪的用处,而不知道礼仪会搅乱人心。
在中国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国家和个人因俗礼而遭遇到灭顶之灾。晋文公为此灭了曹国,田蚡为此杀了灌夫,明代的大礼之争不知道耗费了国家多少人力物力,以至于后来发展到“以礼杀人”的程度。
二 对至礼的提倡
在对待俗礼的问题上,庄子与儒家似乎是水火不容,儒家重礼,庄子反礼,如果我们能够再深入一步考察,就会发现二者的思想又有高度一致的一面。庄子本质上是重礼之人,因此他在反对俗礼的同时,又提出了“至礼”这一概念。
首先,我们谈庄子与儒家在礼的最高层次上的一致性。礼的最根本内涵是什么?或者说,礼的最高精神实质是什么?对此,孔子的回答是:“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⑥《论语·八佾》,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61页。“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⑦《论语·阳货》,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178页。孔子认为,礼,其最重要的不是外在的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相互爱、敬,所以《论语》又说:“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⑧《论语·八佾》,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62页。在处理丧事时,与其礼节周到,不如内心悲哀。换句话说,孔子认为,忠爱之情为礼之本,外在礼节为礼之末。庄子对此十分赞成,《南华真经·庚桑楚》说:
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⑨《南华真经·大宗师》,《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373页。
所谓的“至礼有不人”,就是说最高的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自己对自己,是不用作揖打拱、礼仪周全的,然而哪一个人不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可以说,庄子同孔子一样,紧紧抓住“礼”的精神实质——内心的忠爱情感。
其次,我们谈庄子与孔子的不同之处。孔子不仅强调礼的内在实质,也重视礼的外在形式,这就是他所赞美的“文质彬彬”[10]《论语·雍也》,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89页。。孔子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知道仅仅提倡内在情感,根本无法约束充满私欲的人们,因此,无论人们是否愿意,他都要把人们的行为纳入一定的规范之中。《礼记·丧服四制》记载丧礼说:“始死,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恩之杀也。圣人因杀以制节,此丧之所以三年,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11]《礼记集解》卷六十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下册,第1472页。父母去世,子女都必须做到“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如果三年之后,孝子还是满心悲哀,也要压抑自己的情绪;不孝之子不到三年,悲哀的情绪就已经无影无踪了,那也必须做出悲哀的样子来。孔子知道不孝子守丧三年的行为是装出来的,甚至是逼出来的,但他也默认了这种虚假行为的合理性。
而庄子则要求不要去顾及礼的外在形式,只求礼的内在实质:“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①《南华真经·渔父》,《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736页。。事亲、饮酒、处丧,只注重其中的真情,一切礼仪形式都可以不顾。庄子描写最理想的行为是: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②《南华真经·山木》,《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六十,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69页。
在最美好的社会里,因为没有明文规定的仁义标准和礼仪规范,所以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仁义、礼仪,然而他们却又人人都是“从心所欲,不踰矩”③《论语·为政》,中华书局《四书章句集注》1983年版,第54页。的圣人。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载了他与妻子芸娘的一段对话:“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④《浮生六记》卷一,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18页。“恭敬在心,不在虚文”就是《南华真经》主张的“至礼”,真正内心敬爱某人,也绝对不会像芸娘所说的那样对这个人“外肆狂放”的。
《南华真经》所提倡的至礼,用具体的事例说明,那就是阮籍式的“母终,……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⑤《晋书》卷四十九《阮籍列传》,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900页。。母亲去世,儿子出自真情地痛哭、呕血,发于真性地吃肉、饮酒;而不是虚情假意地去作不饮酒、不吃肉的礼仪表演。
《南华真经》认为,剔除表演性质的世俗礼节之后,人们的生活会更加轻松,关系会更加融洽:
孔子……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⑥《南华真经·山木》,《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六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74页。
这段文字讲了两个问题,一是孔子听了圣人的教导之后,放下了诸如仁义、礼仪的沉重包袱,也不再要求弟子见了自己鞠躬作揖,结果师徒关系反而变得更加融洽亲密;二是说摆脱俗礼的约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人就活得轻松。摒弃了俗礼,人们能够在轻轻松松之中拥有更为和谐的关系。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三 对俗礼与至礼的兼顾
从理论上看,庄子是坚决反对俗礼,主张至礼的。他认为“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⑦《南华真经·天地》,《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75页。,人们制定世俗礼仪,就是作茧自缚,就是自置于牢狱之中。但庄子师徒毕竟是生活于现实之中,当他们面对纷纭混乱的现实生活时,又不能不低下自由的头颅,寻求一种能够使至礼与俗礼得以调和的方法。庄子师徒用来调和二者关系的方法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被迫地接受俗礼,二是自觉地寻找至礼与俗礼之间的契合点。
首先看庄子是如何被迫地去接受俗礼。
庄子面对的是一个礼制森严的社会,因此他虽然反对俗礼,而又不得不去遵循俗礼。反对某种事务,又不得不从事某种事务,这在人类社会中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南华真经·人间世》中把这种无奈的心情表达得十分清楚:
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⑧《南华真经·人间世》,《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318页。
话讲得十分明白,虽然他反对俗礼,但见了君主却也不敢不叩拜,不敢不行礼,因为他必须生存。《南华真经·山木》中写道:“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⑨《南华真经·山木》,《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六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7六页。燕子知道人间不宜生存,但它们却又无法离开人间,庄子也是如此,因此他就别无选择地只能“不敢不局……不敢不蹐”[10]《诗经·小雅·正月》,《毛诗正义》卷十二,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1980年影印本,上册,第443页。了。
除了个人迫不得已接受俗礼之外,庄子也认识到当时的社会,如果没有礼制会变得更加混乱,所以他在很多情况下,也主张行礼:“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①《南华真经·人间世》,《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328页。庄子对“以礼饮酒”还是持肯定态度的。既然饮酒一类的小事都需要礼,那么大事更是离不开礼,正是基于这一原因,《南华真经》在许多地方,反复强调礼的重要性:“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②《南华真经·天运》,《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四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503页。庄子不仅强调了礼的重要性,还强调礼应该随时而变。由于无礼不行,所以他在许多文字中,也公开提倡俗礼: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③《南华真经·大宗师》,《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358页。
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④《南华真经·在宥》,《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43页。
类似的言论,在《南华真经》中还很多。这就说明,庄子师徒对外在的礼节,也不是完全盲目地排斥,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混乱的社会,在这个混乱的社会里,如果没有礼制的约束,人们将无法生活。所以,《南华真经·天下》认为,那些“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的人虽然算不上“天人”、“神人”,也可以略逊一筹地“谓之君子”⑤《南华真经·天下》,《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一百三,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754页。。
其次,我们看庄子是如何自觉地去寻找至礼与俗礼之间的契合点。
古人很早就提出“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⑥《礼记·丧服四制》,《礼记集解》卷六十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下册,第1468页。,后人把它总结为“名教出于自然”。这就说明,俗礼和至礼之间的本质并非水火不容,相反还具有根本上的一致性:“人性有男女之情,妒忌之别,为制婚姻之礼;有交接长幼之序,为制乡饮之礼;有哀死思远之情,为制丧祭之礼;有尊尊敬上之心,为制朝觐之礼。”⑦《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中华书局简体字本,第881页。事实也是如此,人只要有了真情,这些真情必然会表露于外在的言行: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⑧《毛诗序》,《毛诗正义》卷一,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1980年影印本,上册,第270页。
情之所至,手脚就不由自主地“舞之”、“蹈之”,而“舞之”、“蹈之”的本质就是一种礼仪,只不过儒家把这些“舞蹈”的动作格式化、强制化了而已。庄子反对的不是“舞蹈”本身,因为发自真情的“舞蹈”就是至礼,他反对的是对“舞蹈”的格式化、强制化。
对于至礼与俗礼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南华真经》并不否认,而且还从政治的角度论证这一点: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⑨《南华真经·天道》,《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四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82=483页。
礼仪、音乐、丧制,相对于治国、欢乐、悲哀来说,都属于“末”,虽然属于“末”,但“末”毕竟是“本”的表现,是“本”的派生物。既然如此,俗礼的存在,就具有自己的合理性了。于是《在宥》说:“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10]《南华真经·在宥》,《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道藏要集选刊》1989年影印本,第2册,第443页。礼虽然属于粗俗的事务,但也是不可不为的事情。不少学者认为这话类似儒家言论,断言不符合庄子思想,其实在精神实质上,这些言论与《南华真经》的整体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南华真经》这种对待礼的矛盾复杂态度产生的原因,一是至礼和俗礼之间本来就存在割裂不断的关系,二是《南华真经》属于集体创作,作者的侧重点不同。除此,还有一个更为重要原因:那就是庄子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庄子师徒陶醉于理想社会的幻想之中时,感到那时的人们天性美好,不用约束而一切井然有序,礼仪的制定自然就成为多余的累赘;当他们清醒之后,回到人心不古的现实社会时,他们又深切地感受到俗礼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以及俗礼的不可或缺。于是,时而陶醉、时而清醒的庄子师徒就在至礼与俗礼之间来回踟蹰徘徊,最终也没能找到一个最佳的融合点。
理清《南华真经》的礼学思想,对今天的生活也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在承认礼制对社会生活的重要性的基础上,也要看到礼制本身所带有的欺骗性、虚伪性,以及其他诸如浪费财富、约束过分等副作用,促使我们在构建礼制时,能够把握一个最恰当的“度”,从而使礼在我们这个礼义之邦尽可能地发挥其正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