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的探秘*
2014-04-01吕行
吕 行
(湖北民族学院 文传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在日本作者梦枕獏的作品《阴阳师》中,安倍晴明与他的好友源博雅常常这样谈起“咒”,他说:“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就好比源博雅和安倍晴明的名,若这‘名’某一天消逝了,那么‘源博雅’或者‘安倍晴明’就不存在了。或者说,这个人还在,但‘源博雅’、‘安倍晴明’不在了。”[1]换言之,只要有“名”,就受到“咒”的束缚。鲁迅小说中的美人蛇,往往在夜里呼唤人名,一旦答应就被勾去魂魄。什么是“名”?万事万物,存在于人类的视野之内或之外,被语言的符号所包裹,约之以意,谓之名。可见,名就是一种“咒”。下面将从三个方面对“咒”进行剖析,探讨什么是“咒”,“咒”的起源以及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咒”得以传承的语言学原因。
一、什么是“咒”
要阐释什么是“咒”,就要厘清“咒”与语言的关系。毫无疑问,“咒”与语言有着密切关系。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能够表达人类思维的符号系统。语音是其物质外壳,语义是其意义内核。“咒”是一种被赋有神秘力量的特殊语言。语音是“咒”的物质外壳,祈求神灵惩恶扬善的意愿被语音包裹,形成“咒”。呪俗作咒。会意。从口从兄。“兄”“祝”的本字。“祝”、呪本同一词。“祝”愿和诅呪是一件事的两面。本义:“祝”告。 “咒”最早起源于巫师祭祀神灵时使用的“祝”词,其本意是指人类以语言为载体,通过“祝”祷仪式向神灵表达的各种意愿。上古时代即有“祝”文。神农氏“始蜡,以祭八神”,“舜之祠田”等。后来又有“密‘祝’移过”。在人类成千上万年的想像中,“咒”即是被赋予了神秘力量的语言。
从表达形式上看,“咒”有口头和书面两种形式,其书面形式也就是“符”。“咒”既可以呼唤神名祈求降祸消灾,也可以书写在各种物质载体上加祸禳灾。如周代的太“祝”,掌管的“顺‘祝’”、“年‘祝’”等六种“祝”辞,就是用“咒”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而中国古代的厌胜之术也是利用“符”施加法力的一种巫术。施法者将“咒”书写在纸上,令它发生效用。“咒”语的力量,通过书写符号——文字,转移到纸上,形成“符”。“咒”通过语言施行,不太受时地环境的限制,而“符”必须要以物质为载体,施放时间较长。这和语言与文字各自的属性有关。“符”侧重压制之力,用于祓除或克制;“咒”可用于祈祷,也可有约束之力。
从表达内容上看,“咒”分为“善‘祝’”和“恶‘祝’”两大类。而“恶‘祝’”的义项比“善‘祝’”产生的时间要早,见《尚书·无逸》:“厥口诅‘祝’”,疏云:“‘祝’音咒,诅咒为告神明令加殃咎也。”[2]这表明最初的咒语是作为求告神灵降祸惩处恶人这一语言功能而被使用的。《说文解字》中载:“‘祝’者,咒也。”黄帝时设官职“‘祝’由”,又叫“咒由”,咒即“祝”。由“咒”的字形演变可以看出,到黄帝时“咒”已有了“善‘祝’”、“恶‘祝’”之分。古人为了区别这两个义项,因“礻”的神圣含义,保留“祝”表示“善‘祝’”,另造“呪”字承担了恶“祝”的语义。后人在书写中字形逐渐变异,“呪”写作了“咒”。后经语义的分合,“咒”又承担起“善‘祝’”与“恶‘祝’”的双重义项。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语言是物质的,非物质的精神情感借助物质的语言得以表达。人类的意愿外化形成了咒。在先民看来,咒是沟通天人,与神灵交流,祈求加祸禳灾的神圣的语言形式。
二、“咒”完形的原因
探讨“咒”的起源,我认为有三个关键词:敬畏、夸大、神秘。通过这三个关键词,从“咒”最早形成时期,人类心理层面的剖析,深入人类童年时代的幻想。
(一)敬畏
敬畏是指对于自然之力的崇拜与畏惧。
处于蒙昧状态的先民,没有能力理解自然、征服自然。面对自然的强大力量,常常不能自保,既依赖于自然生存,又可被自然轻易摧毁。时刻处于生死边缘,看到自然创造与摧毁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对自然产生了敬畏,并将自然人化了。于是山川河流、天地风雨都化作神灵。被神化的自然更容易接触。天灾频仞,人力低微,先民们必然要寻求一种庇佑,寻求一种与之和谐共处的方式。求助于自然神灵,达到祓除灾难的目的。但怎样与神灵沟通?自然而然,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进入了先民们的视野。一开始,“祝”文主要用作祷告。通过语言与神灵沟通,表达请求祓除灾难的意愿,并伴有献祭。随着人类对自然界了解的加深以及生产力的进步,“祝”的内容发生了变化。认为自然神灵已经不再高高在上,人类有了与之谈判的地位。这时,“祝”的内容逐渐变化为带有约束之力。象征着人类与神灵签订了某种更为稳固的契约。《文心雕龙》中提到古代神农氏的“祝”词:“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草木归其泽。”[3]直接呼喊各种自然物的名字,命令它们按照施咒者的意愿行动,这就是“咒”具备了约束之力的显证。虽然在“祝”的仪式中还辅有其他祭祀等形式,但“祝”词无疑是整个仪式的主角。
在神农氏的“祝”词中我们发现了另一个现象。先民们认为,语言本身具有与自然力对抗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陈原指出:“由于人类对自然现象缺乏科学的认识,不能合理的解释某种反常的自然力,当人们将客观事物本身与表述它的符号代码混同无法辨别时,符号就获得了超越其本来价值的力量。”[4]“野蛮人用她们对自然的幼稚观念想着可以控制自然力像控制自己的肢体一样,他们想靠魔术的语言就能停止太阳,可以呼风唤雨。”[5]“咒”的功能伴随对自然敬畏之心的消减,以及人类向外界拓展能力的增强而逐渐扩展了其边界。“咒”不再需要依赖神力,深谙其理的巫师就可以做到,在中国他们被称为和尚或者道士。先民们相信,灾难会因为他们掌握了咒语而被避免,敌人会因为他们的诅咒而遭遇不幸,基于对抗自然的需要,语言的功用被无限夸大,这样的一种需求为“咒”的完形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基础。
(二)夸大
夸大是指对语言功用的夸大。
上面提到,人类对自然心理的转变,导向了对语言功能的夸大。语言作为先民们交流的重要工具和手段,是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磨练出的智慧精华。语言,将人类与动物的差距拉开了一大步。有了语言,人类才可能思考更为复杂的事情,生产生活经验才可能一代代累积。语言系统庞大,结构精密,由语音、语义两部分构成,具有层级性,可以细划到音素、语素,又可组成词、句子,甚至篇章。就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由无数个独立的齿轮构成,各个齿轮间精确咬合,带动了庞大的系统。语言是如此重要而伟大的发明,在先民们心中,没有其他力量比语言更适合与自然神力交流,甚至对抗了。先民选择了语言,并无限夸大了它的功用。他们无比热情的赋予了语言生命,并由此诞生了语言崇拜。
首先,语言具有生命。在先民们看来,语言是有生命的。发音时唇、齿、鼻、舌、咽、喉、气管、肺都参与了活动。根据交感巫术顺向思维原则,事件按时序依次发生,发音器官是活的,由活的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也是活的,由活的声音作为载体表达的意义也就是活的。语言独立的生命意义在此得以确立,这就为进一步认为语言具有神圣力量打下了基础,也为咒的完形奠定了理论基础。
其次,诞生语言崇拜。语言作为体系庞大的符号系统,表达思维和交流思想是其最主要的功能。语言在表达和交流的过程中客观地引发了外部世界的变化。负载特定含义的语言,经由发音器官发出,引起受者各种反应。生活中种种事情的发生使先民们对语言本身的能力产生了关注,并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原始人在语言和事件之间建立起某种错误的联系,语言的神秘力量呼之欲出。因为对事物之间因果关系认识不清,错误地认为是语言的言说引发了事件的发生,语言直接干预,甚至操纵了事情的发展,导致了事情的结果。由此得出结论,语言本身具有改变外部世界的超自然力量,对语言的崇拜顺理成章。当然,要改变万物的自然进程并非普通的语言及普通的人操作语言就可以做到。基于此,产生了一系列“咒”的仪式。
据弗雷泽论断,原始人最初认为,自然界并不受人的干扰,而是按照不变的秩序演进,一个事件总是必然地和不可避免地紧随着另外一个事件而出现,既然如此,原始人便会得出结论:只要掌握了事物嬗变、衍生的奥秘,就能够达到预期的目的。从“交感巫术”的原理出发,既然同样的“因”可以产生同样的“果”,既然原始人认为语言是事件产生的因,那么只要掌握了不同语言与不同事件之间的对应关系,就如同掌握了开启世界的钥匙。只要成功地掌握了某种特定的语言及语序,通过吟诵和仪式,就能达到某种特定的结果。语言被赋予强大的魔力,先民们对于语言崇拜由此顺理成章的产生了。
语言是足以和自然力相抗衡的伟大的发明,语言是活的,语言能够直接作用于事物,在先民虚幻的想像中,这三大条件的成立使语言本身具备了成为“咒”的客观条件。而仅止于此,是不够的,原始人的另外一层认识最终促进了“咒”的完形。
(三)神秘
神秘既指先民眼中的“咒”,具有的改变世界的神秘力量,来自上天赋予,又指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咒”的传授仅被少数特权阶级掌握,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极为神秘的存在。
考察与“咒”关系密切的道教,可以看到“咒”与巫术思维之间的联系。道教将“咒”的起源归于天,道教经典《太平经》这样解释“咒”的来源:“天上有常神圣要语,时下授与人言,用使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谓之神‘祝’也。‘祝’也,‘祝’百中百,‘祝’十中,‘祝’是天上神本文传经辞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咒”是天上神灵与他在人间的使者沟通的语言,是天神传授的“经辞”,得之于天,因而具有神秘力量。把“咒”归于天传是道教网罗信徒的手段,类似于皇帝自称天子,但它反映了“咒”来自天赋的巫术观念。
“咒”传授过程的独特性,增添了咒的神秘色彩。“咒”的内容往往较为晦涩,单凭口耳相传习得的“咒”是极为有限的,而文字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仅被极少数特权阶层所掌握,普通老百姓多是文盲,只有读书人才能接触到文字,并学会使用文字。文字被权力阶层所控制,“咒”文在相当长时间内甚至是仅在皇族贵胄内部代代相传,普通人很难接触到。被垄断的知识产生了权威,能熟练使用“咒”的人被视作上天的使者,他们往往是皇族或者祭司,“咒”也更是被统治阶级极端神秘化。越是隐秘的,越是不可轻易接触的,就越被神圣化。客观和人为双重因素的推动,使得“咒”在古人的意识中最终成为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的神秘力量。
综上所述,原始人渴求与自然相抗衡的意愿,语言的特殊性质及其被夸大的功用,上天赋予的神秘力量,这三个重要因素互相叠加,促成了“咒”这一特殊的语言形式的完形。
三、“咒”的传承与式微
“咒”的实际效用在历史中已逐渐被人们遗忘,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被保留下来,被用于研究;或者活跃于各种乡间奇谈以及神幻小说中,渐渐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甚至难以想象在古老的岁月里,“咒”是如何的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从帝王主持的庄严仪式,到民间缺医少药时治病救人的小小法术。在少数人才能掌握文字的时代,“咒”是如何被传承下来,并在历史中发挥重大功用的?我们略从语言学的角度加以考量:
(一)“咒”的可被习得性
语言单位界限清晰,有完整的语法规则,约定俗成,具有稳固性,这些特性使得语言的习得成为可能。除了构成“咒”的语言材料具有稳固性外,“咒”在本身的组成结构也保持了高度的稳固性。“咒”语往往是类似于成语的一些固定词组,对于语序、轻重、发音有严格的要求。习得者会被告知,若不能照原样诵读,“咒”将不能发挥效应。因此,习得者在不明白“咒”的含义时,依然要按照某一固定句式、特定词语、发音、顺序言说。在巫术思维中,稳固性正是“咒”的魔力所在。虽然“咒”的习得往往伴随死记硬背,不能通过理解来达到,也就更难举一反三,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代代相传。“ 咒”的可习得性保证了“咒”在漫长的时空中可以被传承下来。
(二)“咒”的现实功用性
在原始思维中,“咒”等同于事物本身,使用“咒”等同于直接操纵事物。于是,不同的“咒”语本身便对应一种对事物的操纵能力。这一点,可以从“咒”的句式中得到印证:
“……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3]“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草木归其泽。”
在周代太“祝”的“祝”词中,用“万物齐生”等话来祭天祭地;用“光明普照”等话来拜迎日出;用“早起晚睡”等话,“祝”告于祖孙合庙的祭祀;用“多福无疆”等话,写进祭祖献食的祷辞;神农氏的“祝”词则直接命令“水”、“土”、“昆虫”、“草木”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这些“咒语”句式简短,带有明显的命令语气,很显然,原始人相信并切实的使用着“咒”的这一操纵功能。从“咒”的内容上看,它的使用遍及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可以说,古人的生活与“咒”密不可分。实用目的,是“咒”能够在历史中被传承下来的重要基础。
(三)“咒”的不被破解性
用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来,“咒”并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科学原理,它之所以能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不被破解,并被全社会所接受、信仰,与它的神秘性密切相关。
语言是大众的,没有阶级性,语言的书面表现形式——文字,也应该是没有阶级性的。但事实上,因为古代生产力的落后,书写文字的载体却是稀缺的,只有少数统治者才有权利享用。因此,文字被统治阶级占有并垄断了。如前文所说,仅凭口耳相传的“咒”毕竟有限,书面传承是最主要的方式,文字为统治阶级所垄断,相应的,“咒”也就被统治阶级垄断了。普通民众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咒”的内容,更谈不上学习和研究,“咒”的真相不可能被普通民众所破解,再加上统治阶级为了自身统治的需要,更是对“咒”加强禁锢,通过人为的神秘化和神圣化,创造了一套系统完备的“咒”语系统。故而“咒”被一种神秘的、权威的光芒所笼罩。正是这层不可仰视的光芒保护了“咒”的传承,不被破解就意味着不被消解。权威缔造了真空,“咒”存活在不被触染的历史中,得以保存至今。
“咒”可以被习得,有现实功能,且能够保证不被破解,这就使得“咒”这一特殊的语言能够被一代代传承下来,并且是以活态的形式传承下来。
时至今日,“咒”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它的现实功用性,它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渐渐淡入历史的洪流。现代科技的发达使这一类原始巫术思维逐渐从生活生产的舞台中退出,进入研究者的案头。这个时代已经走入了集体祛魅的进程,就这个层面而言,“咒”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式微,但它仍然活跃在艺术世界中,活在神秘的古老的传说、奇谈和志怪中。存在于“咒”背后的人类童年时期的心理过程,残存在人类习性以及潜意识中的思维母题依然值得我们做深层次探索。现代社会信仰丧失,人类的灵魂流离失所,而古代公众的祭祀活动却能够将人心极大凝聚,使人获得神圣洗礼,这些都是值得研究者们关注的。“咒”不能被简单理解为一种封建迷信,在它的背后蕴藏了深厚的哲学、心理学、民俗学、语言学价值值得我们去探索和研究。
参考文献:
[1]梦枕獏.阴阳师[M]. 林青华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2]尚书[M]. 徐奇堂译注.广州 :广州出版社,2001.
[3]刘勰.文心雕龙[M] .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陈原.社会语言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
[5]拉法格.思想起源论[M]. 王子野译.上海:三联书店,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