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儒饰吏”为何独受元人青睐?
——元代儒吏阶层及其文化身份认同
2014-04-01王秀丽
王 秀 丽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以儒饰吏”为何独受元人青睐?
——元代儒吏阶层及其文化身份认同
王 秀 丽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元代以吏治国,作为社会中坚力量的儒士由科举及第入仕为官的道路被阻断,纷纷加入由吏入仕的行列,在社会中出现了一个人数可观的儒吏阶层,使得“以儒饰吏”在元代的文人叙述中成为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词汇。“以儒饰吏”的广泛使用,是儒吏阶层文化身份认同的产物,也反映了元代独特政治环境下主流知识层对“儒”的社会功用和终极价值原则的深刻反思。
元代 以儒饰吏 儒吏阶层 文化身份认同
谈到元代的吏,人们通常想到的是异族统治下的仕途不畅和吏治腐败。因而,谈到以儒充吏,有学者以为,它不过是士阶层丧失传统仕进机会后退而求其次的“不得已”之举,“以儒饰吏”无非是士阶层无奈政治、人生选择后的自我心理慰藉。*王明荪:《士人与元代政治》,第192页,台湾学生书局1992年版。关于元代“儒吏”阶层的施政特点,洪丽珠《居官必任吏——儒吏地方官的治民要术》(见氏著《肝胆楚越——蒙元晚期的政争(1333—1368)》,第167—188页,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作了初步探索;关于元代的儒然而,翻检元代文人著述,我们发现,在元代的政治舞台上,确曾活跃着一个廉洁历练的儒吏群体。许多儒吏一生自律甚严,以民为本,迥然有别于一般的土吏。明建文名臣方孝儒说,元代“吏皆忠厚洁廉,宽于用法而重于有过,勇于致名而怯于言利,进而为公卿者,既以才能政术有闻于时,而在郡邑之间者亦谨言笃行,与其时称。岂特吏之素贤乎?士而为吏,宜其可称者众也”*(明)方孝儒:《逊志斋集》卷二十二《林君墓表》,第22页下,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士而为吏,就是儒吏。在吏关系,刘元珠《蒙元儒吏关系:延祐开科与抑吏》(见《庆祝王钟翰先生八十寿辰学术论文集》,第432—440页,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魏崇武《元世祖及成宗时期的儒吏关系》(载《文史知识》2008年第12期)对元前中期的国家政治和儒吏矛盾等进行了探讨。这些都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学术思考的基础。关于“以儒饰吏”,学界专门的探讨还鲜见。王明荪《士人与元代政治》第三章第三节“士人论政”中的“入仕之议”一目对元人“以儒术缘饰吏治”之议有过讨论,对于元人的儒吏相通观、“以儒饰吏”以收儒效(廉洁吏治)、对儒吏关系的反省等均有论及,见该书第192—196页。不过,王先生的论著主要关注的是士人在元代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对“以儒饰吏”的关注,也仅限于上层政治思想范畴内的讨论,对儒吏阶层本身的社会存在和思想状况关注不多,因而对“以儒饰吏”的讨论也主要是从文献作者的思维角度展开,以为元人主张“以儒饰吏”,“是较迁就于现实环境而作之解说,未必全赞成士人入吏”(第195页)。本文拟从社会文化史的视角展开研究,将问题放回到唐宋以降中国社会演进的大局面下进行考察,期待对“以儒饰吏”备受元人青睐的政治社会环境及其所反映的元代社会结构和文化舆论倾向作深入立体的分析。
元代吏治盛行的政治背景下,作为社会文化中坚的儒士(读书人)*本文所说“儒”,乃汉武之后,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文化大传统之后的意义,指“读书人”。因多数读书人以儒家典籍为主要知识内容,故“儒”几乎成为读书人的代称。关于“大传统”,参见余英时:《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见《余英时文集》,第3卷,第40—11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由科举及第入仕为官的道路被阻断,纷纷加入由吏入仕的宦途中来,因而在社会上出现了一个人数可观的儒吏阶层。缘于这一新兴的社会群体自我文化身份认同的需要,“以儒饰吏”一词开始极其频繁地出现在元代主流的文人叙述中。
一、儒吏分途与“腐儒俗吏”
儒吏分途与官吏分途是两个既相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关于官吏分途,学界已有研究。隋唐以前,官吏职务尽管有别,但在社会文化层面上,还没有形成两个相互独立的政治和社会阶层。两汉时期,地方官多由基层吏出身,官吏间没有隔越,由吏向官的进取前途大好。所以吏亦自相爱重,许多优秀政治人才都出身于吏。*(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八·吏道·西汉时以试吏为官》,第762—763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八《选补》,第493—5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所引古籍,除特别注出者外,均使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节省篇幅,不再另行标注。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是中国历史发展中官吏分途的关键时期。大约到唐玄宗时期,官、吏已然成为行政、社会、观念等级差别清晰的两个不同的社会集团。*叶炜:《南北朝隋唐官吏分途研究》,第173—19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官吏分途,从行政体制建设层面上讲,是官僚制度成熟发展的表现;“政务型”与“事务型”人才的分工与协作体系,符合制度发展的效率最大化原则。从社会、文化层面上讲,官吏分途与儒吏分途之间则有着难解难分的密切联系。
儒吏分途,是社会分工日见细密化的产物,也是主流文化演进与政治社会变迁间相互冲突受纳的产物。先秦秦汉之世,知识人群人数不多,吏与读书人之间还没有形成明显的社会分别,或者说,即使有分别也不大为世人注意。西汉之时,“公卿士大夫或出于文学,或出于吏道,亦由上之人并开二途以取人,未尝自为抑扬,偏有轻重,故下之人亦随其所遇以为进身之阶,而人品之贤不肖初不系其出身之或为儒或为吏也”*(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八·吏道·西汉时以试吏为官》,第762—763页。顾炎武也说:“汉时之吏,多通经术。”(《日知录集释》卷八《选补》,第493—494页。)。“自曹掾书史驭吏亭长门干街卒游徼啬夫,尽儒生学士为之。”*(宋)刘攽:《彭城集》卷三十四《送焦千之序》,第333—334页。文学之士(即一般人心目中的读书人)与吏之间绝没有鸿沟可言。
东汉以降,随着社会分工的日见细密和儒、吏群体各自文化身份认同的加深,儒吏分途日益显现。早在两汉之际,社会上就出现了儒之优秀者不屑为吏的现象。*(元)马端临云:“元成以来至东汉之初,流品渐分,儒渐鄙吏,故以孝廉补尚书郎令史(指光武时丁邯拒绝以孝廉补尚书令史事)而深以为耻,盖亦习俗使然。”(《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八·吏道·西汉时以试吏为官》,第764页)到了曹魏时期,儒吏间的社会分野已十分明显,王粲曾作《儒吏论》论说竹帛之儒与刀笔之吏由于成长环境的差异形成的不同群体特征:
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十九《魏王粲集》,第750页。
南北朝隋唐时期,随着官吏分途的日见明确,吏被普遍冠以“奸恶”的道德标签,无形中更加深了儒吏间的分隔与排拒。中唐迨至宋金之世,科举考试成为国家选拔政治人才的主要途径,儒者书卷气日浓,愈加脱离基层政务,儒与吏成为两个日趋异质化的社会群体,“腐儒”“俗吏”成为日渐普遍的社会认同。“儒则从事于诵说章句之末,而目吏为俗也。吏则从事于法律刀笔之陋,而目儒为腐也。”儒者日见脱世,“以壁间蠧简为无用之藏”,“曾俗吏之不若,所以起后人轻鄙之议”*(宋)林駉:《古今源流至论》前集卷八《儒吏》,第112—114页。。通过科举进身为官者,则多“不习国家台省故事,一旦冒居其位,见侮于胥”。*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三《吏胥》,第24页上,四部丛刊初编本。由于科举出身的官员行政能力低下,宋代地方社会中出现了普遍的“吏强官弱”的局面,关于此,宋史界有不少研究成果,可参见林煌达《南宋吏制研究》(台湾中正大学历史研究所2001年博士学位论文)、赵忠祥《试析宋代的吏强官弱》(载《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祖慧《论宋代胥吏的作用及其影响》(载《学术月刊》2002年第6期)等。金人赵秉文论说儒吏分途之失:“自功利之说兴,入仕者以簿书狱讼为听断之计,而不知正谊明道之实;士者以絺章绘句为进取之阶,而不知治心养性之术。”*(金)赵秉文:《邓州创建宣圣庙碑》,见(清)张金吾编纂:《金文最》,第1023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随着社会分工日趋细密化和各功能群体的日见专业化,吏和儒之间的社会区分日见明显,吏员忙于繁琐的文案和狱讼事务,儒者则终日埋首于科场文字以求一日金榜题名。
到元代,“儒腐吏俗”成为社会上的流行话语。马端临说:“后世儒与吏判为二途,儒自许以雅而诋吏为俗,于是以剸繁治剧者为不足以语道。吏自许以通而诮儒为迂,于是以通经博古为不足以适时……拘谫不通者一归之儒,放荡无耻者一归之吏。”*(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八·吏道·西汉以试吏为官》,第763页。元人笔下对儒吏分途之弊的论述随处可见*如刘辰翁《社仑记》(《须溪集》卷三,第446—448页)、程钜夫《送陆如山归青田创先祠》(《雪楼集》卷十四,第182页)、程端礼《送薛学正归永嘉序》(《畏斋集》卷三,第661页)、《送虞诚原夹浦代归序》(《畏斋集》卷四,第665页)、黄溍《国学蒙古色目人策问》(《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二十,第3页下,四部丛刊初编本)、李存《赠张举之宣城后序》(《俟庵集》卷十六,第689页)等都对此有典型论述。,一应学者,纷纷对当下的儒士无用提出激烈批评。*(宋)刘辰翁:《须溪集》卷三《社仓记》,第446—448页;(元)程钜夫:《雪楼集》卷二十二《艾君哲阡表》,第324—325页;(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五《送邓善之提举江浙儒学诗序》,第262页。面对儒生群体用世功能的低落,知识层开始对自身社会身份与功用进行集体反省。
二、元代以吏治国与儒吏阶层的形成
儒吏分途,儒将大量精力投放在“诵说章句之末”上,益乏治世实才。金以词赋取士,蒙古灭金,一些人总结前朝灭亡的教训,以为“金以儒亡”*《元史》卷一百六十三《张德辉传》, 第3823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宋“尚文贵儒而贱吏”,逮至季世,“日蹙国百里”,文人儒士徒有复土之志而乏复国之实才。元灭宋,反省“宋之尚文,其弊迂以固”,以为“救迂莫若敏,革固莫若通。通而敏者,莫吏若也。是故左儒而右吏”。*(元)蒋易:《送郑希礼之建学录序》,见《全元文》卷一千四百六十六,第70页,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
马背上的蒙古人在中原地区站稳脚跟之后,摆在统治者面前的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汉地日常行政的维持,这就为吏阶层一展身手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虞集谓:“国家初以干戈平定海内,所尚武力有功之臣。然钱谷转输期会工作计最赏刑阀阅道里名物,非刀笔简牍无以记载施行,而吏始见用。固未遑以他道进士,公卿将相毕出此二者而已……天下明敏有才智操略志在用世之士,不繇是无以入官。”*(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五《岭北等处行中书省左右司郎中苏公墓碑》,第3页上—下,四部丛刊初编本。
危素评说元初用吏的历史环境:“至于郡县,往往荷毡毳之人,捐弓下马,使为守令。其于法意之低昂,民情之幽隐,不能周知而悉究。是以取尝为胥曹者,命具之文书上,又详指说焉。”*(元)危素:《说学斋稿》卷二《送陈子嘉序》,第698—699页。终元一代,蒙古统治者始终将汉人官僚队伍作为他们行政的帮手(具体执事人员),所以吏及吏的管理层——首领官*由于首领官主管各级衙门的案牍工作,负责管辖约束所属吏员,元人也多将他们看作吏职。成为元代各级政权机构汉官队伍的构成核心,在日常行政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与南宋相比,元代吏的政治、社会地位有所上升,宦途也颇为乐观。关于元代吏的政治地位,徐明善说:“前代千里之生杀予夺,系乎守。守据案操笔,吏常离立不敢视。百里亦然。故择官而郡县治。今则官与吏参决……吏者,官之臂指。”*(元)徐明善:《芳谷集》卷上《送董仲缜序》,第567—568页。关于其社会地位,吴澄谓:“曰官曰吏,靡有轻贱贵重之殊。今之官即昔之吏,今之吏即后之官。官之与吏,情若兄弟,每以字呼,不以势分相邻也。”*(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四《赠何仲德序》,第256页。关于吏的仕宦前途,方回曾经对南宋与元吏的构成与出路进行比较:“三十年前,东南惟省吏出官为正倅,密吏出官为总戎,部吏出官为簿尉,儒亦鲜矣。监司州县吏皆不儒,罚亦少苛。今日吏始有儒为之阶,是而坐庙堂者多矣。”*(元)方回:《桐江续集》卷二十八《刘子华儒吏》,第597页。其他元代文献亦显示,元代由吏出身而身居高位者确实不乏其人(详下文)。
方回的比较特别强调元代以“儒”为吏,事实上,元朝统治者对于儒吏“有儒者之温良而无其旷放,有法家之缜密而无其苛深”的优点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政策上对于由儒为吏大开绿灯*(元)李存《赠张举之宣城后序》:“国家选人之制,上焉曰儒吏兼,以为儒不律则疎,吏不儒则粗。”(《俟庵集》卷十六,第689页。)。元代科举的凋落使大多数儒者无法走场屋之途,同时吏途的通达为他们开辟了新的入仕道路。由于政治环境与蒙元朝廷选官制度的变化,尽管在社会上仍少不了儒吏间的相互攻伐谩骂,但在现实的制度政策面前,许多读书人转而从事吏业,这确是元代社会的普遍现象。
由于金后期重吏*王雷:《金代吏员研究》,第4、123—125页,吉林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在北方地区,许多书香世家转事或兼习吏业,出现了许多儒吏兼通的吏业世家,如阳武(今河南原阳)王氏*骆为孺:《王恽研究》,第27—29页,香港中文大学1999年硕士学位论文。、壶关(今属山西)马氏*(清)觉罗石麟等:《山西通志》卷一百一十三《人物十三·潞安府·元》,第843页。、安阳(今地同)赵氏*(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六十六《大元故朝列大夫佥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事赵侯墓碑》,第644—645页;(元)许有壬:《至正集》卷五十二《故中顺大夫同知潭州路总管府事致仕赵公墓志铭》,第374—376页。等。 金元之际,许多世家子弟为了保障亲族乡里,转而充吏。由于有为吏经验,他们的后代入元后许多都选择了由吏出职,如成安(今属河北)郑氏、广宗(今属河北)解氏*(元)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十五《成安郑氏世德之碑》,第269—271页;卷十八《邢洺路都总管府从事解君墓碣铭》,第309—310页。。金时许多阀阅世家子弟入元后也转由吏业起家,如弘州(治今河北阳原)王氏*(元)马祖常:《石田文集》卷十三《监黄池税务王君墓碣铭》,第630—632页。、上谷(今河北怀来一带)韩氏*(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十二《元故奉元路总管致仕工部尚书韩公神道碑铭》、《元故陕西诸道行御史台治书侍御史赠集贤直学士韩公神道碑铭》,第181—189页,中华书局1994年版。、“汴之浚仪巨姓”张氏*(元)姚燧:《牧庵集》卷二十《资善大夫同知行宣政院事张公神道碑》,第1页上—3页下,四部丛刊初编本。、金明昌间徙家洛阳的曲沃(今属山西)靳氏*(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七《大元赠中顺大夫兵部侍郎靳公神道碑铭》,第97—101页。等,入元后都选择了由吏起家的道路。
元有江南之后,科举中辍三十余年,许多名儒之后,选择了以吏为生。如杭州高氏*(元)胡炳文:《云峰集》卷二《中斋记》,第758页。、吉安彭氏*(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九《存耕堂记》,第182—183页。、宋元之际与刘辰翁齐名人称复堂先生的名儒李伯宗*(元)刘将孙:《李伯宗墓志铭》。《永乐大典》误冠以胡祗遹之名,《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出,收入《紫山大全集》卷十八(第312—314页),考诸文中所言“甫吾先君子须溪先生自入小学则与之游从”,应是刘将孙作品,《养吾斋集》只有四库本,辑自《永乐大典》,未收。、歙县名儒张雄飞*(元)方回:《桐江续集》卷三十三《送张仲文教谕还宣城序》,第685—686页;(元)唐元:《筠轩集》卷九《送张廷玉教谕太平序》,第547—548页;(元)陈栎:《定宇集》卷五《张元玉玠字说》,第221页。等,入元后,子孙都以吏业为生。许多南宋高官显宦之后入元后也都选择了以吏谋生。如玉山郑氏*《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忠义传三·郑骧》,第13202—13203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十《郑照磨墓志铭》,第15页下—17页下,四部丛刊初编本。、文彦博的后代文如玉兄弟*(元)宋褧:《燕石集》卷十四《奉元路总管致仕文公神道碑》,第507—508页。、赵宋宗室后裔赵文荣*(元)陆文圭:《墙东类稿》卷十二《故司狱赵君墓志铭》,第690—691页。、宋世宦巨族金华北山学派宗师王柏的裔孙王肖翁*(元)黄溍:《文献集》卷九下《承务郎松江府判官致仕王公墓志铭》,第580—582页。、南宋开庆间名臣萧逢辰之后萧泰登*(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十四《萧御史家传》,第3页上—8页下。等,入元后都转以吏为业。与金元之际的北方颇为相似,在元代江南地区也出现了许多吏业世家。如义乌博氏*(元)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二《送傅子异序》,第12页上—13页上,四部丛刊初编本。、吉水欧阳氏*(元)王礼:《麟原文集》后集卷十《奏差欧阳存远行状》,第540—541页。等,都世擅吏业,在当时颇负盛名。
传统读书人在现实的仕宦机会面前,选择了由儒入吏。在元代,不管是国子生还是学官,都争相为吏。*《元史》卷一百七十四《刘庚传》,第4063页;(元)陶安:《陶学士集》卷十三《送刘秀才序》,第743页。由儒入吏不光是读书人无奈的选择,实际上已成为当时的社会时尚。不仅父子祖孙世代为吏的家庭十分常见,*(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十六《故肃政廉访司经历赵君神道碑铭》,第144—146页;卷二十《赠奉训大夫飞骑尉渤海县男贺公墓道碑铭》,第190—191页;(元)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三《曹氏世谱后序》,第1页上—2页上,四部丛刊初编本。许多进士出身任官后,也转而担任一些重要吏职以图升迁。*《元史》卷一百八十五《盖苗传》,第4259页;卷一百八十六《张桢传》,第4265页;《成遵传》,第4278页;卷一百八十七《逯鲁曾传》,第4292页;(元)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五《送沙可学序》,第4页下—5页下;(元)赵汸:《东山存稿》卷二《送江浙参政苏公赴大都路总管序》,第207—208页;卷三《送葛元哲还临川序》,第229—230页。学官、国子生出职,由官入吏以谋升迁者更多。*前者见《元史》卷一百八十七《贾鲁传》,第4290页;《贡师泰传》,第4294页;卷一百八十八《董抟霄传》,第4301页;卷一百九十四《张桓传》,第4391页。后者见(元)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十二《有莘王氏先德碑铭》,第574—575页;(元)贡师泰:《玩斋集》卷十《湖州路儒学正潘君墓志铭》,第698—699页。一些豪族富商发达之后,延师教子,最终也为子嗣选择了入吏求官的人生道路。*(元)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十二《阳丘张氏先茔碣铭》,第573—574页;(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七十一《元赠承事郎德清县尹朱君墓表》,第689—690页;(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十七《邢氏先茔碑》,第25页上—28页上;(元)许有壬:《至正集》卷五十六《故朝请大夫山南湖北道提刑按察副使梁公神道碑铭》,第401—403页。元初以武功出身的军将之后,在元中后期为吏者也不乏其人。*(元)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宛平王氏先茔碑》,第1页上—3页上;《蓝田王氏先茔碑》,第3页上—5页上。
对于生活在元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儒、吏之间并没有一条严格的界限。“朝廷以吏术治天下,中土之才积功簿书有致位宰相者,时人翕然尚吏。虽门第之高华,儒流之英雅,皆乐趋焉。”*(元)陶安:《陶学士集》卷十五《送马师鲁引》,第757—758页。儒人入吏在元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人们以为吏为荣,为谋吏职而到处奔波,这在中国历史上是颇具特色的。
三、“以儒饰吏”与儒吏阶层的文化身份认同
(一)“以儒术行吏事”成为儒吏阶层普遍的政治理想和实践修为
随着教育的普及和读书人数量的与日俱增,唐宋以后,到各级衙门做吏成为下层读书人热衷的谋生手段。元继宋之后,科举中辍,习刀笔文法以吏谋生者更是络绎不绝。但是,元代不同于唐宋时期的是,由于吏的政治地位上升,社会上对于吏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吏术既用,大者列台省,小者佐州县,为世所贵,人争习之”*(元)蒋易:《送郑希礼之建学录序》,见《全元文》卷一千四百六十六,第70页。。优秀的儒者也不再以试吏为耻,纷纷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吏的行列,元代涌现出一大批为当时后世史家所推崇的良“吏”,他们在职场操守、行政能力、政治前途上都表现出不同于唐宋之世的群体特征。*关于元代儒吏阶层在诸方面的事迹和表现,元人著述十分丰富。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准备做流水账式的铺述,只是对该群体的共性特征作一提纲挈领的陈述。《元史·良吏传》中收录良吏15人,其中可知入仕途径的12人,6人出身吏员,3人出身进士,2人出身军功(或祖辈军功),1人由荐举出仕。此外,不见于正史记载的元代私家著述中的典型的儒吏形象更多,他们完全符合余英时的“富之”“教之”“无讼”的力行儒家教化的循吏的标准。元代儒吏的特出之处在于他们多数不仅“循”而且“能”,因为只有富有“吏能”的人,才能在元代的仕宦和教民导民道路上顺风顺水。
儒吏阶层因为熟习儒家经典,往往能秉忠恕之心,推己及人,以百姓为念,同时修身自律,风雅简朴,普遍表现出儒者“清风浩月”*起家文学掾的曹伯启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参见拙文《幸有清风皓月,何须翠袖红巾——元代儒吏的典范曹伯启》,载《元史及民族史研究集刊》第14辑。的磊落正气;同时,由于他们出身于基层吏员,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因而在具体事物的处置上能够驾轻就熟、措置得当。以吏职行仁政、富民敦教成为元代儒吏阶层普遍的政治理想和实践修为。
我们这里选取元代私家著述中的两个典型儒吏来对该阶层的政治理想和实践修为作一管窥式分析。这两个被当时人奉为“备儒吏之用”“夐然为一时标准”的典型人物都不见于《元史·良吏传》,由此也可以想见元代儒吏数量之多。
青州人郭筠(1226—1309),祖父郭佑,金尚书省令史;父郭义,金怀州同知。郭筠父母早丧,“从师读书,嶷嶷有起家之志。踰冠,推择为吏,凡五转至中书掾,能誉益出”,出职后历任枢密院都事、经历,泰州路同知,嘉兴路同知,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副使,枢密院判官,兵部侍郎,浙东、江东两道按察使,江淮、江浙行省佥事等。大德癸卯(1303),阙授昭文馆大学士、中奉大夫、商议中书省事,与河南陈天祥、东平张孔孙同召共事,人称三大老。
郭筠任泰州、嘉兴两路同知,“法制清明,庭无留讼。日以兴学励生徒为事,民俗为变”。任枢密院判官,更定军职,“一皆称旨”;后用宪府荐,除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副使,“常以正已正人敕其属,咸畏惮之。吴郡有兄弟以财讼久弗解,公谕之曰:‘兄弟同气,财外物,奈何以外物之啬而忘同气之爱乎?若是,天伦丧矣。今以三日假汝往归,与汝所亲耆德者共议以来,吾为汝决。’及期,二人与所亲拜堂下,泣涕惭悔,言曰:‘小人不识义理,为贪墨吏所误,微公教,几堕禽兽。愿自新由今日始。’公慰遣之,二人旦夕炷香,祝公于庭,卒相睦为贤昆仲”。面对权奸桑哥的倒行逆施,他沉着斗争,有理有据。以吏起家的他时刻以儒者之“化民”“教民”为己任,仁义干练兼备,终致身通显,以昭文馆大学士加资善大夫(正二品)大司农致仕。刘敏中赞他“备儒吏之用,尽才猷之美,淳忱雅旷,襟度叵测,夐然为一时标准”*(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十六《故昭文馆大学士大司农郭公神道碑铭》,第142—144页。。在当时人的眼中,他是儒吏兼备的成功典型。
元末名臣苏天爵的父亲苏志道(1261—1320),是获得当时后世普遍赞誉的又一个儒吏兼备的典型。他弱冠之年被推择为吏,为吏二十年始出职为官,四转皆佐幕(首领官),“终始不离吏事”。“好读书,尤尊信《大学》及陆宣公《奏议》,未尝去左右”;“为吏视文书可否奉行,不待请言者。坐曹归,阖门不通问谒”,温文儒雅,德清识大,截然不同于“专以善持长短深巧出入文法用术数便利为訾病”的俗吏。仁宗朝巨翰虞集为他撰写的墓志铭历数了他一生政绩:
在真定,从其尹决狱,竟大旱俄雨;在河东,所按问无自言冤者;在察院,从御史按事,远方能正色感愧,所事令无敢失职;在户部,从礼部侍郎高公昉治白云宗狱。……阅二岁,五往返京师,以具狱上;……在中书,值尚书省立,威势赫然,中书掾多从尚书省辟,公独不赴,泊然守局如常。尚书省罢,分鞫其铨选不法者,黜夺必以理。为检校官,得工户二曹滥出财物数千收之,得吏曹官资高下失当者数十事正之;在刑部,能不用上官意出故犯者,能却时宰欲杀盗内府金而狱未具者,能黜主盗吏之使盗引良民者,能删治其条例以便引用者;在枢密断事府,能辩庶弟之诬其兄而夺其官者。*(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五《岭北行省郎中苏公墓碑》,第2页下—3页上,1页下—2页上,4页下。
尤其在岭北行省左右司郎中任上,苏志道更是处变不惊,从容应对,表现出超人的政治才能和富民敦教的儒者风范。一到和林,即发仓赈饥,同时建议朝廷以高价募商实边:“有能致粟和林,以三月至,石与直五百千;四月至,石与四百五十千;五月至,又减五十千。”不出三年,使仓促事变中“或相食或枕藉以死,日未昃,道无行人”的和林又恢复了“百年来生殖殷富埒内地”的升平气象。和林大治之后,“乃即孔子庙延寓士之知经者讲说,率僚吏往听,至夜乃休”。“监察御史按事至边,民数百人状公行事卓卓者数十上之……代归,百姓不忍其去。”*(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五《岭北行省郎中苏公墓碑》,第2页下—3页上,1页下—2页上,4页下。
丰富的为吏经验加上儒者的爱民之心,使得苏志道政声卓卓,赢得百姓的由衷爱戴,完全符合班固“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的循吏标准。许有壬撰神道碑,赞叹不已:“公为吏二十载始得官,官四转皆佐幕,而见诸事业若此。是知士之生世,官不贵大而贵其行,事不务多而务其急,故下僚有浮于上官,而一事有胜于百千者,君子之观仁必于其大者焉。”*(元)许有壬:《至正集》卷四十七《敕赐故中宪大夫岭北等处行中书省左右司郎中赠集贤直学士亚中大夫轻车都尉追封真定郡侯苏公神道碑铭》,第335—337页。虞集将他“位卑志行”的原因,归之于“制行甚严,动本于儒。儒行吏师,庶其在此”*(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五《岭北行省郎中苏公墓碑》,第2页下—3页上,1页下—2页上,4页下。。柳贯以为重要的是他“敏裕肃给”的施政能力:“当今藩府望僚持文墨议论以与其长相上下,每轧于盛气不得展布,甚则挫辱诟骂出危语中伤之者皆是也。以公敏裕肃给,独能谋行政施较著若是,其所树立有足动人矣。”*(元)柳贯:《题郎中苏公墓志铭后》,见(元)苏天爵编:《元文类》卷三十九,第489页,四库文学总集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翻检《元史》及各种地方史志、元人文集,“儒吏兼通”“以儒术饰吏事”的廉吏能吏俯拾皆是。这既是当时后世对他们的肯定,也反映出当时人眼中“儒吏”与“俗吏”的区别所在。
(二)主流知识层对唐宋“吏贱”说的矫正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吏的地位空前提高的一个历史时期,官、吏之别只表现出大官、小官之别,在身份、地位上并无尊卑之分,有些所谓吏者,根本就如同官一样;吏可循途升迁转官,甚至可官至三品以上,似乎没有什么限制。*王明荪:《元代的士人与政治》,第85页。唐宋以来形成的官、吏间的界限似乎模糊不见了。
虞集分析有元立国,简朴务实,由吏出职成为一时风尚、豪杰之士争相趋赴时,说过一段非常有见地的话:
初未有士农贾吏之名,儒墨名法之习也。时有所尚,则群趋之。时尚黄老则趋黄老,时尚申韩则趋申韩,时尚仪秦则趋仪秦;尚风节则有党锢,尚标致则多清谈。非生而然也,时之所尚,人之所趋,则豪杰者必为之先。……国朝之始定中原也,其先离乱伤残之日久矣,老儒学士几如晨星,未之为继,而天下初定,图籍文书之府,户口阨塞之数,律令章程之故,会期征役之当,趋赴奉承之劳,盖必有足其用者焉。而操他业者,不得与于此也。于是贵富之资,公卿之选,胥此焉出矣。然则豪杰之士舍此奚进哉?豪杰由是而进则名是业者沛然足以周当世之用也无疑矣。*(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五《送彰德经历韩君赴官序》,第10页下—11页上。
元代科举法废,“凡子弟之有志禄仕者,苟非藉世胄之资,其不由刀笔发身则不能以达”*(元)傅若金:《傅与砺文集》卷五《送习文质赴辟富州吏序》,第331页。。即使是科举复开以后,“由进士入官者仅百之一,由吏致位显要者常十之九”*《元史》卷一百八十五《韩镛传》,第4255页。。“豪杰”之士纷纷由吏进,读书人充吏,即儒吏,成为元代政治人才的渊薮。
元代重吏的国策和官吏无别的政治社会现实催生了日见高涨的“贵吏”的社会风气,一应学者纷纷为投身吏业者作理论辩护。许谦、黄溍、吴澄、陈栎、刘岳申、程端礼等一批儒学宗师纷纷从历史的角度为“以儒饰吏”寻找正当性理由,以为元推行吏员出职制度是对“周汉之制”的继承。*(元)许谦:《许白云文集》卷三《代人上书补儒吏》,第21页上—22页上,四部丛刊续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元)陈栎:《定宇集》卷五《张元玉玠字说》,第221页;(元)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上宪使书》,第21页上—22页下;(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八《赠袁州路府掾张复先序》,第295页;(元)程端礼:《畏斋集》卷三《送奉化吏目陆千里序》,第661页;(元)刘岳申:《送方复大徽州学录补书吏序》,见《全元文》卷六百六十二,第424页。刘岳申将元代儒人充吏与汉武帝时公孙弘著功令、以文学之士充卒史掾属相提并论,以为它为儒者开辟了难得的进用之途,对读书人来说是应额手相庆的大喜事。*(元)刘岳申:《送方复大徽州学录补书吏序》,见《全元文》卷六百六十二,第424页。在吉安大儒刘将孙看来,以儒充吏不光是读书人维持生计的无奈选择,也是荣耀门楣的家族乐事。*(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八《志乐堂记》,第175—176页。在当时人眼中,由吏出职只是科举之外的又一条仕进道路,从根本上取消了两者在性质上的优劣区分。*婺源宿儒胡炳文在给本县名士汪子英所写的《环绿亭记》中,勉励汪的子嗣:“况今有科举,又有儒吏科,倘昆仲能知好学,异日各取恩袍以为亲荣,萱花在堂,环绿在侧,以副王公名亭之意,子其勉之。”(《云峰集》卷二《环绿亭记》,第756—757页。)陶安谓:“朝廷立制,使士出而致用,其目有三:曰进士也,曰学官也,曰儒吏也。”(《陶学士集》卷十二《送冯生序》,第722—723页。)
在元代务实的社会风尚下,更有人作“荣辱”新辩,为读书人充吏制造舆论支持,起家中书掾累官河南行省参政的刘敏中说:
古之君子以仕宦论荣辱,而贵贱不与焉。九锡之宠,万钟之养,贵且荣矣,然或处之而非其宜,任之而乏其劳,则君子以为辱。抱关击柝之役,乘田委吏之事,贱且辱矣,然或用焉而称其能,考焉而举其实,则君子以为荣。*(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八《送高案牍序》,第68页。
唐宋以来形成的“官贵吏贱”“贵儒贱吏”的社会舆论,在元人那里得到了有意的矫正。
(三)“以儒饰吏”成为文人群体对儒吏仁义历练兼备的赞词
尽管在唐宋以来儒贵吏贱的思维惯性影响下,社会上仍不乏“贵儒贱吏”的声音,但多数学者对儒吏阶层是持肯定态度的,这最集中地反映在各名家大儒给儒吏的送行序中。大德三年(1299)秋,与姚燧一同受学于许衡的李茂卿湖广省掾任满赴中书省任职,姚燧在写给他的送行序中如是说:
人有不职,幸不纠于御史者,君以勤效,无此。人有饕墨,幸不罹罪罟者,君以清慎,无此。人有依庇有力,窃离所事同列之欢以自求容一时,幸不谴斥者,君以中行不阿,无此。人有挟任而商贼之州县而倍责嬴入以肥其家,幸不私于民与众;树姻党子弟入官以防后至之涂,幸不贬于士者,君禄入外无他营,舍仆马则顾影无朋举,无此。*(元)姚燧:《牧庵集》卷四《送李茂卿序》,第10页下—11页上,11页下。
他人所惯有的玩忽职守、苟且营求、假公济私,在李茂卿这里都没有。姚燧将之归于他早年所受的儒学教育,期待昔日同窗“主乎闻司徒(指许衡——引者)平生六经仁义之言,而济以今所能,古所谓以儒术饰吏事者。非君其谁哉”*(元)姚燧:《牧庵集》卷四《送李茂卿序》,第10页下—11页上,11页下。?
吉安路录事司典史谢宏用,名儒之后,“佐政三年矣,醇谨而无锲薄也,悃愊而无操切也。奉法遵职不察察以为明也,同寅协恭不断断以为任也”。受到地方名流的推赏,吉安明儒王礼称其为“儒术饰吏事”*(元)王礼:《麟原文集》前集卷五《录事司典史谢宏用美解序》,第405—406页。。吴澄、陆文圭、袁桷、程端礼、程端学等地方名儒,都对由儒而吏的青年学子大加赞扬,寄以建功立业、践行儒道的热望。*(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八《赠袁州路府掾张复先序》,第295页;(元)陆文圭:《墙东类稿》卷十五《送袁仲野赴毘陵》,第738页;(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十三《赠孟久夫南台掾序》,第16页上—17页上;(元)程端礼:《畏斋集》卷三《送奉化吏目陆千里序》,第661页;卷四《送虞诚原夹浦代归序》,第665页;《送浙东帅掾朱子中考满序》,第670—671页;(元)程端学:《积斋集》卷二《送张起潜直学诗卷序》,第332页;《送张大方之任序》,第327—328页。“以儒饰吏”“儒雅缘饰”“儒吏兼通”“兼习儒吏”等,成为学士文人们对由吏起家者躬行儒治的夸赞。*(元)许有壬:《至正集》卷六十二《故中议大夫同佥通政院事致仕王公墓志铭》,第440—441页;(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十六《故肃政廉访司经历赵君神道碑铭》,第144—146页;(元)郑元祐:《侨吴集》卷十一《许昌冯氏先莹碑》,第590—591页;(元)陈基:《夷白斋稿》卷十八《赠曾彦鲁序》,第278—279页;卷二十《丁仲德归养序》,第288—289页;(元)傅若金:《傅与砺文集》卷五《送习文质赴辟富州吏序》,第331页;(元)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二《送傅子异序》,第12页上—13页上;(元)王礼:《麟原文集》前集卷五《录事司典史谢宏用美解序》,第405—406页;后集卷十《奏差欧阳存远行状》,第540—541页;(元)姚燧:《牧庵集》卷二十《资善大夫同知行宣政院事张公神道碑》,第1页上—3页下;(元)王沂:《伊滨集》卷二十二《知宣德府王公遗爱碑》,第584—585页;(元)林弼:《林登州集》卷八《送宪府从事郑君懋夫序》,第70页。
当然,除了由衷的赞扬之外,肯定也不乏矫情的饰美,但总而言之,“以儒饰吏”是儒吏阶层形成之后,自我文化身份认同与争取社会肯定的产物。唐宋以来社会上对“吏”的偏见,使得儒吏阶层急切地要与“俗吏”划清界限,于是, 在元人的文字里,“以儒饰吏”被拿来,作为区分儒吏与俗吏的标尺。“以儒饰吏”就是“以儒术行吏事”*程端礼《送浙东帅掾朱子中考满序》:“余见世之论者,多有取于倪宽以儒饰吏事之说,余独曰未也。当曰以儒术行吏事,不当曰饰也。”(《畏斋集》卷四,第670—671页)其他文人学士虽多未对“以儒饰吏”作字义上的精确解读,但从各篇文献的整体叙述上讲,与程端礼的用法则是大致相同的。,儒是目的,吏是手段,吏表儒里。
(四)“以儒饰吏”背后主流知识层对自身社会功用的反省
在元代实用主义政治风气的影响下,面对儒吏阶层的躬行实践和治绩政誉,主流知识层对汉唐以来儒学严重的脱世倾向及其带来的问题,开始了深刻的集体反思。“儒无用”成为当时颇为流行的论调。王袆批评当世儒者怯懦无用的文字颇具代表性:
世之论者顾皆谓儒为无用……且世之所谓无用者,我知之矣。缝掖其衣,高视而阔步。其为业也,呫毕训诂而已耳,缀缉辞章而已耳。问之天下国家之务,则曰我儒者,非所习也;使之涉事而遇变,则曰我儒者,非所能也。嗟乎!儒者之道,其果尽于训诂辞章而已乎?此其为儒也,其为世所诋訾而蒙迂阔之讥也固宜,谓之为无用,固诚无用矣。*(明)王袆:《王忠文集》卷十八《儒解》,第381—382页。
面对“儒生无用”的社会现实,朝野上下“和合儒吏”的呼声日见高涨。*早在南宋时期,叶适作《胥吏》篇,在系统论述官、吏知识结构差异的基础上,提出以儒为吏以解决日益严重的“吏弊”:“使新进士及任子之应仕者更迭为之”。(《水心先生文集》卷三,第23页上—24页下)入元以后,伴随政治环境的变化,儒吏和合的思想取得了更加广泛的社会舆论支持。大德七年(1303),宿卫禁中的郑介夫上《太平策》论述儒吏关系:“夫吏之与儒,可相有而不可相无。儒不通吏,则为腐儒;吏不通儒,则为俗吏。必儒吏兼通,而后可以莅政临民。《汉书》称儒术饰吏治,正谓此也。”他明确地提出整顿吏治的办法就是儒吏合一,实行“由儒而吏,自外而内,循次而进”的任官体制,由儒充吏,先在地方基层做起,了解民生需求,积累行政经验,然后内外迁调,依序升迁,使“儒通于吏,吏出于儒,儒吏不致扞格”。*(元)郑介夫:《太平策·任官》,见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十七《治道》,第839—841页。稍后,集贤学士刘敏中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以为儒“迂阔而难用”,吏“削刻而少仁”,“必儒焉而达乎吏,吏焉而又进乎儒,则本末相资,而后可以无二者之弊”。*(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十六《故肃政廉访司经历赵君神道碑铭》,第144—146页。
在地方上,民间学者中“和合儒吏”的声音也同样响亮。程端礼以为儒吏之间乃是体用的关系:“儒为学者之称,吏则仕之名也。名二而道一也。儒其体,吏其用也。”*(元)程端礼:《畏斋集》卷六《儒吏说》,第695页。希望读书人能体用合一,践行儒道。他反省近世儒者的浮华学风:
余谓古之为士,自起居饮食仰事俯育,无事而非学。至于礼乐刑政甲兵钱谷,亦无学而非事,故其为吏也,入治出长,用咸宜之,而真儒之效始白。后世三物之教不明,士始离事以为学,浮华苟伪成俗,而士少可任之材。
与一味埋首书本的章句之儒不同,儒吏阶层既通悉儒家经典,又熟习法令律例,“平日非离事以为学”,一旦身居政位,则能够“以儒术行吏事”,以实际行动践行儒道,“事至而应,无不曲当”。对此,程端礼大加赞许:“然士生今日,能知明体适用,任之以事而事治者,可不谓之贤乎哉!”*(元)程端礼:《畏斋集》卷四《送浙东帅掾朱子中考满序》,第670—671页。
江阴学者陆文圭反思历史上的儒吏关系,以为“自秦人焚六经以法令为师,而儒大为吏所摈。自汉人以经术饰吏事,而儒又为吏所假”。章句之儒多“依阿淟涊,党奸误国”,政治地位和影响远逊于当时的能吏。唐宋之世,儒者或“走马看花浮薄是习”,或“内翰条贯隔截太甚”,愈见迂腐疏阔难见于世用。陆文圭以为元代以儒充吏,为儒者建功立业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诸生幸得遭遇其时,当建万世之长策,辅太平之隆基,驱一世之民,跻之仁寿之域……岂止明经取青紫夸一时而荣一乡哉!”*(元)陆文圭:《墙东类稿》卷三《策·儒学吏治》,第559—562页。
面对儒者治世功用的普遍缺失,“由科第取官者,其政绩不能,不愈于吏牍起身者”*(元)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四《送江浙都府吏倪光大如京师序》,第14页上—下。,戴表元、汪克宽、杨维桢等知名学者开始反思唐宋以来的科学选举制度。*(元)戴表元:《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一《当涂户曹掾续题名记》,第10页上—下,四部丛刊初编本;(元)汪克宽:《环谷集》卷三《省试策》,第671—674页;(元)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四《送江浙都府吏倪光大如京师序》,第14页下。在自身社会功用的反思中,主流知识层开始对读书人为吏改变看法,对儒吏阶层以吏职行儒道大加赞扬,于是,“以儒饰吏”便成为元人著述中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词汇。
【责任编辑:王建平、肖时花】
王秀丽(1969—),女,河北宣化人,历史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元末江南士商亲融圈及其入明以后的命运研究”(11BZS027)
2013-12-30
K247
A
1000-5455(2014)03-013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