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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的海南:历史记忆与象征叙事

2014-04-01郭皓政

关键词:粉蝶蒲松龄聊斋志异

郭皓政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清代短篇小说大师蒲松龄是山东淄川人,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乡间度过,仅在30岁时一度南游,足迹所至,不越江苏宝应、高邮一带,该地距海南尚有2 000公里之遥。蒲松龄虽然从未到过海南,但在《聊斋志异》中却有两篇小说——《巧娘》、《粉蝶》,均以海南为故事背景,寓意深远,耐人寻味。研究蒲松龄的“海南想像”,有助于加深对《聊斋志异》叙事成就的认识。

一、《巧娘》中的海南:蛮荒之地的隐喻

《巧娘》(《聊斋志异》卷二)讲述了一个颇为诡奇的故事。广东少年傅廉离家出走,路遇一妖丽女郎,女郎托傅廉为其捎信至琼州(今海南)秦女村。傅廉渡海至琼,向土人打听,皆不知秦女村所在。傅廉迷失于旷野,遇到鬼女巧娘。巧娘美丽、善良,对傅廉一见钟情,但傅廉患有天阉(阳痿)之疾,令巧娘大失所望。狐母华姑瞒着巧娘治好了傅廉之疾,并设计将女儿三娘(即先前所遇之妖丽女郎)嫁给傅廉,而将巧娘遗弃于海岛荒郊。傅廉对巧娘念念不忘,经多方打探,终于得知巧娘下落,将巧娘救离苦海。

《巧娘》中的海南,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一片蛮荒之地。海南孤悬海外,和内陆地区相比,其文明进程相对迟缓,历史上曾长期被视为蛮荒之地。在《巧娘》中,海南这片“蛮荒之地”,有丰富的象征寓意。

首先,《巧娘》中,海南作为蛮荒之地,与内地文明相对,其中隐含着对中国传统文化阴暗面的批判,表达了对人性问题的深入思考。中国传统文化包含着压抑人性的一面,这在故事的男主人公傅廉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故事开头处,透露傅廉有“天阉”之疾。傅廉“十七岁,阴裁如蚕”[1]376。表面看来,傅廉的毛病纯属“自然灾害”。其实,“天阉”是一种隐喻,意味着自然、健康的人性遭受压抑。傅廉的男子天性并未完全泯灭,只是长期受到压制,处于沉睡状态而已。受压制的原因,与其成长环境有关。傅廉出生于缙绅之家,其父老来得子,对傅廉寄予厚望。傅廉肩负着延续家族香火的重任。这种责任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傅廉之名大有深意,“傅”有教导之意,“廉”即廉耻之心。可想而知,傅廉从小受到多么严格的道德教育,背负着多么沉重的精神枷锁。文中紧接着用“师”与“猴”的对比,进一步说明了问题所在。傅廉每天随师读书,有一天,师偶然外出,恰巧门外有耍猴戏者,傅廉贪看猴戏,耽误了功课,怕师责备,遂离家出走。“师”向傅廉灌输社会礼法规范,而猴戏则是自然本能的显现,猴戏对傅廉的吸引力显然远胜于“师”。以猴戏为导火索,傅廉从沉闷的现实中逃逸,踏上了人性回归之旅。傅廉在离家出走的路上,遇到狐女三娘。三娘显然对傅廉有意,而傅廉则表现得相当拘谨,从三娘身边“趋过”,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三娘让婢女问傅廉“得无欲如琼乎”,其实是向傅廉发出人性的试探。傅廉“诘其何为”,作出一副非礼勿言的模样。这表明,傅廉受封建礼教薰染极深,仅凭妖丽的狐女三娘,还不足以激发其压抑已久的天性。狐女三娘的一封家书,将傅廉引向陌生的海南。在这里,傅廉不但邂逅了美丽善良的女鬼巧娘,还遇到行事完全不受礼法拘束的狐母华姑。对男女之事,华姑无任何避忌,其行事之老练、言谈之放肆,与傅廉的单纯恰好形成鲜明对比。华姑用一颗不起眼的黑丸治愈了傅廉天阉之疾。华姑的灵丹妙药,外形看上去如此粗鄙,其中不无反讽之意。巧娘对华姑母女有收容之恩,华姑却设计欺骗了巧娘,以怨报德,自私自利,毫无礼义廉耻之心。在人性问题上,华姑与傅廉是互补的。华姑作为狐,其行事完全出于动物本能,她的黑丸,催醒了傅廉身体中潜伏的自然天性,让傅廉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同时,傅廉具有华姑所没有的道德感、正义感和责任感,正是这些后天培养出来的优点,同人的自然天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最终让傅廉的身上散发出人性的光辉。

其次,《巧娘》中的海南,作为蛮荒之地,也是旧时代女性边缘化社会地位的象征。《巧娘》描写了一段发生在人、鬼、狐之间的三角恋。其中,狐代表人类天性中的动物本能,鬼则是动物本能被压制状态下女性生存状态的写照。年轻的女鬼和年老色衰的狐都生活在海南,这正是旧时代女性边缘化社会地位的象征。

先看巧娘。巧娘之所以名“巧”,首先是因为她“生适阉寺,没奔椓人”[1]378。阉寺、椓人,都是形容男性阳痿。巧娘生前,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嫁给毛家小郎子,丈夫有阳痿之疾。在旧时代,女性必须从一而终,这就注定了巧娘一生将无法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巧娘因此郁郁而终,化为怨鬼。傅廉的到来,重新唤起巧娘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她满心希望与傅廉的遇合能够对生前的缺憾弥补一二,不料傅廉和毛家小郎子一样,也是天阉。其次,巧娘因狐得夫,因祸得福。傅廉的到来,是因为狐女三娘的一封家书。而傅廉重新成为完整的男人,也要归功于狐母华姑的医治。傅廉的康复,让巧娘领略到了鱼水之欢的甜蜜滋味,但华姑很快便设计将傅廉从巧娘身边骗走,将巧娘独自遗弃在荒凉的海岛。幸亏傅廉并非薄幸之人,从未忘情于巧娘,每遇海南来的客商,必打探一番,听到有人说秦女墓闻鬼夜哭,经追问三娘,终于获知真相。傅廉又回到海南,来到秦女墓前呼唤巧娘,“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1]382。此时的巧娘,陷入人生苦难的深渊,已全然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神采,其状凄惨之至。巧娘这一形象,是旧时代大部分普通女性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她们完全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命运摆布。

再看狐女三娘和狐母华姑。与女鬼不同,狐所代表的女性,外表美丽,富有心计。她们是封建礼法社会的叛逆者,从来不遵守什么三从四德,更不讲从一而终。她们深谙男性心理,在取悦男性的同时,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上,通过操纵男性来掌控自己的人生。年轻的狐和年老的狐,其命运也是有区别的。年轻貌美的狐一般生活在大陆上,风光无限;而年老色衰的狐只能和女鬼一起生活在荒凉的海岛,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小说中,年轻的狐女三娘一开始托身于吴郎,吴郎死后,很快又转嫁给傅廉。她明知巧娘之鬼魂犹在海南,但为了自身幸福,一直隐瞒此事,直到傅廉追问起来,才将真相和盘托出。狐母华姑更是工于心计,行事也更加不择手段。年老色衰的她深知,只有首先为女儿三娘寻找一个好的归宿,自己的晚年生活才有保障。在男权社会中,狐虽然能够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但她们仍需依附于男性才能够得以生存。为了讨取男性的欢心,女性之间也会有竞争。华姑深谙此理,因此,为了女儿的幸福和自身的安逸,她不惜将巧娘推向苦难的深渊。华姑不择手段、忘恩负义,固然应该受到谴责。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时代和社会对女性的歧视,是酿成女性命运悲剧的罪魁祸首。从这层意义上说,华姑也是受害者,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女性生存的本能而已。

总之,在《巧娘》这篇作品中,人、鬼、狐各有其象征意义。整篇故事充满隐喻色彩,反映了宗法社会中复杂微妙的两性关系,是一则有关性别政治的巧妙寓言。而海南作为蛮荒之地的象征,既隐含着对回归自然人性的呼唤,也包含了对人性丑恶面的批判,更揭示出男权社会中女性的边缘化社会角色及其承受的人生苦难,在小说叙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粉蝶》中的海南:贬谪之所的象征

《粉蝶》(《聊斋志异》卷八)是一篇遇仙故事,写琼州士人阳曰旦渡海时遭遇飓风,被吹到神仙岛,在这里遇到仙人晏生和十娘。阳曰旦在神仙岛向晏生和十娘讨教琴艺,并与婢女彩蝶产生了爱情。后来,阳曰旦起了思乡之心,回到琼州。天女彩蝶也因动了思凡之念,被谪降人间,与阳曰旦结为夫妇。

《粉蝶》没有关于海南的正面描写,但是从对神仙岛描写的反衬中,我们可以看出蒲松龄对海南风土人情缺乏真实了解,他对海南的描绘基本上是出于想像。小说中,晏生向阳曰旦介绍神仙岛时,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1]2414其实,熟悉海南地理环境的人都知道,海南地处热带,年平均气温23~25℃,最冷的1月平均16~20℃,最热的7月为35~39℃,四季长夏,和蒲松龄笔下的神仙岛并无太大差别。按理说,来自琼州的阳曰旦,对神仙岛的气候不应大惊小怪。但小说中,阳曰旦听了晏生的介绍后,却大喜过望,盛赞神仙岛为仙乡,并欲举家迁至神仙岛,与晏生为邻。

《粉蝶》之所以将阳曰旦的家乡设定在海南,原因之一,是这篇作品与泛海、飓风(文中有琴曲名《飓风操》)有关。但中国的海岸线十分漫长,如果仅仅是为了描写泛海、飓风,不一定非要选择海南。所以,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即:蒲松龄将海南视为贬谪之所,并将其作为人类命运的一种象征。唐宋时期,海南一直被当作贬官之所,不少朝廷政要、文化名流都曾经被贬谪到海南,特别是宋代大文豪苏轼晚年被贬谪到海南,在这里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虽然明代建国之初,朱元璋为体现“四海一家”,明确提出不再将海南作为贬官之所,但海南的贬官文化已经深入人心。而《粉蝶》是一篇描写“天女谪降”的作品,所以蒲松龄自然而然地便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海南。

阳曰旦漂流到神仙岛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物便是粉蝶,“有婢自内出,年十四五以来,飘洒艳丽。”[1]2413寥寥数笔,刻画得形神兼备。尤其“飘洒”两字,当真是“栩栩然蝴蝶也”(《庄子·齐物论》)。粉蝶之名,应是化用《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典故,借此传达一种亦真亦幻的人生感受。粉蝶原本是神仙岛上的仙子,在岛上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阳曰旦的到来,勾起粉蝶的思凡之念。晏生和十娘发现后,便将粉蝶贬谪到人间,并传授给阳曰旦《天女谪降》之曲。当阳曰旦返回琼州后,粉蝶已长到十六岁,两人结为夫妇。小说结尾处,颇耐人寻味。此时,粉蝶已完全忘记了过去在神仙岛上的生活,但每当阳曰旦弹起《天女谪降》之曲,粉蝶“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1]2417。

其实,被贬谪到凡间的,又岂止是一个粉蝶?故事中,阳曰旦漂流到神仙岛之后,一直不知身处仙境。直到离岛之后,经历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恍然发觉,原来神仙岛真的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自己在无意中与仙境错臂而过。对阳曰旦而言,神仙岛的经历仿佛一场梦,粉蝶则是从阳曰旦梦中飞出的一只蝴蝶。

阳曰旦的名字,取自《诗经·郑风·女曰鸡鸣》,此诗通过对黎明到来之前一段男女情话的描写,展现了夫妇之情的和谐美好。诗中有“士曰昧旦”一语,此外还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句,亦与《粉蝶》情节相吻合。“阳曰旦”之名,意味深长,它暗示人们,人间的生活虽然美好,充满温情,却十分短暂。无知的世人,如同生活在漫漫长夜之中。而长夜里所有的温柔缱绻,都不过是一场美好的梦境,终将被黎明无情的脚步踏碎。

但是,《粉蝶》在赞美仙境之永恒的同时,也没有彻底否定世俗生活。笔者不妨将阳曰旦的遇仙经历,与著名的“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作一比较。“刘阮入天台”作为中国古代遇仙故事的代表,奠定了“迷途—遇仙—思乡”的情节模式。《粉蝶》套用了这一模式,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多有不同,从而使故事主旨发生了根本变化。特别是在“思乡”环节,刘晨、阮肇归家后,子孙已七世,强调“物是人非”之感,让人觉得红尘不足留恋,所以刘晨、阮肇最后选择了告别红尘,重归仙境。而阳曰旦归家时,虽然已过了十六年,但年迈的祖母依然健在,且服用仙药后“沉疴立除”。阳曰旦最终也得偿所愿,与粉蝶结合,继续留在人间过着幸福的生活。与传统的遇仙故事相比,《粉蝶》多了几分世间的温情。另外,《粉蝶》还融入思凡母题,既写凡人进入仙境,也写天女谪降凡间。仙境只是一段梦幻般的回忆,凡间才是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归宿。遇仙母题以向往仙境为指归,思凡母题以向往人间温暖为指归。两者指归不同,《粉蝶》却将其融合为一体,在充满温情的叙事中,包含着淡淡的感伤和迷惘。主人公阳曰旦和粉蝶既向往仙境的永恒,又留恋人间的温暖,这正是人类共同命运真实、生动的写照。

《粉蝶》传达出一种复杂的命运感受。这种感受,不仅来自仙凡对话,更来自人世间的苦乐交织。宋代大文豪苏轼被贬海南之初,曾抱着“生还无期”的绝望心情。他在与友人的信中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之望,贻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2]但在海南生活日久,苏轼逐渐被当地人的淳朴、善良所打动,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自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3]、“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4]。蒲松龄笔下的粉蝶谪降海南之后,如果对神仙岛的生活尚有记忆,大概也会有与苏轼类似的感受罢。

三、象征叙事:《聊斋志异》的重要特色

通过对上述两篇作品的分析,笔者可以得出两个结论:首先,蒲松龄对海南的风土人情缺乏真实了解,《聊斋志异》中涉及海南的笔墨,大多出于想像。其次,蒲松龄将笔触伸向陌生的海南,不是为了搜奇猎异,而是有其独到的艺术匠心。在蒲松龄笔下,海南具有重要的象征叙事功能。

蒲松龄的“海南想像”,主要来自海南历史文化记忆的积淀。其实,在明清时期,海南早已不再是蛮荒之地、贬谪之所。明代是海南文教事业取得跳跃式大发展的时期。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将海南称为“南溟奇甸”,并赞美“海南习礼义之教,有华夏之风”[5]1。这大大激励了海南文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明代海南诗人王佐《东岳行祠会修志序》云:“圣制两出,掀揭乾坤,未及百年,而人才俗化之盛,媲美隆古。”[5]2明代海南进士、举人辈出,出现了丘浚、海瑞等历史文化名人。丘浚《琼山县学记》云:“琼在禹贡荒服外,汉武元鼎中始入中国,……然今日衣冠礼乐之盛,固无以异于中州,其视齐鲁,亦或有过之者。……至今琼人,家尚文公礼,而人读孔子书,一洗千古介鳞之陋。出而北仕于中州,中州士大夫不敢鄙夷之者,未必无所自也。”[6]可见,至明代中叶,海南文教事业的发展步伐已基本能够和内地同步。

但是,海南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与内地之间长期存在隔阂。在交通还不甚发达的明清时期,虽然海南本地文人极力融入中原地区传统文化,走出去的也有不少,但大陆文人到过海南的并不多。因而,在大多数内地文人的心目中,海南依然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所在。除《聊斋志异》外,在明清时期,还有一些小说家曾经将笔触伸向海南,他们大多和蒲松龄一样,对海南的描写基本建立在想像的基础之上,鲜见具有时代感、真实感的描绘。

例如,清代著名才子袁枚的志怪小说集《子不语》,其中与海南有关的故事不少,如《老妪变狼》、《鬼门关》、《口琴》、《禁魇婆》等。其《续子不语》中亦有与海南相关的故事,如《鹏粪》。这些故事,大多篇幅短小,内容荒诞离奇,且充满神秘之感。如《禁魇婆》(节选)云:

黎女有禁魇婆,能禁咒人致死。其术取所咒之人或须发,或吐余槟榔,纳竹筒中,夜间赤身仰卧山顶,对星月施符诵咒。至七日,某人必死,遍体无伤,而其软如绵。但能魇黎人,不能害汉人。受其害者擒之鸣官,必先用长竹筒穿索扣其颈项下,曳之而行,否则近其身必为所禁魇矣。据婆云:不禁魇人,则过期己身必死。[7]523

《鹏粪》云:

康熙壬子春,琼州近海人家忽见黑云蔽天而至,腥秽异常,有老人云:‘此鹏鸟过也,虑其下粪伤人,须急避之。’一村尽逃。俄而天黑如夜,大雨倾盆。次早往视,则民间屋舍尽为鹏粪压倒。从内掘出粪,皆作鱼虾腥。遗毛一根,可覆民间十数间屋,毛孔中可骑马穿走,毛色墨,如海燕状。[8]

袁枚《子不语》的创作动机是“广采游心骇耳之事”[7]序1,用以自娱。序1文中对于海南的风土人情虽然有一定的正面描写,但掺杂着许多想像成份,除搜奇猎异之外,并无任何思想价值和艺术功能。

《益智录》又名《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是一部模仿《聊斋志异》的短篇小说集。其作者解鉴(1800—?),字子镜,号虚白道人,是山东济南历城一老儒,以教塾为业,生平不出乡里。《益智录》第三卷有一则故事,名《琼华岛》,写琼州士人向青云怀才不遇,后在海上遭遇风暴,漂流至琼华岛。岛上居民系三国末年为避战乱,迁徙至此,民风淳朴,不知礼法。向青云在这里大展才华,作兴礼乐,强兵护民。小说主人公向青云虽然是琼州人,但文中将琼州视为中华的一部分,没有突出海南地方文化特色。倒是小说中虚构出来的琼华岛,仿佛是海南岛的影子。小说中的琼华岛纵横各四百里,面积与海南接近;岛民二十万人,人口少于海南。在向青云到来之前,琼华岛上的居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海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与中央政府的关系也极为松散。怀才不遇的向青云来到琼华岛,受到岛民热情款待,正如海南岛敞开怀抱接纳唐宋贬官。向青云在琼华岛上大兴礼乐,并推行科举考试,与明清时期海南人材辈出的这一段历史也颇有可比之处。“琼华”,含有海南文化与中华文化合二为一的意思。因此,不妨将《琼华岛》解读为一部象征海南文明进程的史诗。当然,解鉴创作《琼华岛》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抒发旧时代文人怀才不遇的感受,所以《琼华岛》的主题并无特别深刻之处,艺术特色也不够鲜明。

通过与上述作品的比较,《聊斋志异》中“海南想像”的思想价值和艺术特色便凸显出来。《巧娘》、《粉蝶》中的海南,都具有一定的象征含义。蒲松龄自觉地运用象征叙事,赋予《巧娘》、《粉蝶》等作品不同流俗的文化品味,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短篇小说大师的高超艺术技巧。象征叙事至少从以下两个方面提升了小说的文化品味:

第一,深化了作品思想内涵,扩大了表意空间。《巧娘》、《粉蝶》均为短篇,但作品的思想内涵深刻而又丰富。《巧娘》中,“天阉”的男子、师与猴、女鬼、年轻的狐、年老的狐等一系列艺术形象的设计,以及巧妙的空间安排,将男权社会中两性间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揭示得淋漓尽致,在有限的篇幅中对重大社会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粉蝶》中的情节设计、人物设计、场景设计、音乐描写等,无一不具备浓厚的象征色彩,使这部小说突破了一般的遇仙母题或思凡母题的格套,表现出蒲松龄对人生根本问题的独特思考。在蒲松龄的笔下,短篇文言小说不再是有闲文人无关大体的游戏笔墨,也不再是失意文人渲泻内心郁结的“白日梦”,而是作家对社会、人生问题表达自己独立见解的一种严肃的写作方式。

第二,增强了作品的诗意氛围。文学作品毕竟不同于社会学或者哲学著作,诗意氛围是作品文学性的重要体现,而象征则是增强作品诗意氛围的一种有效方式。《巧娘》的底色偏于阴冷,如怨如诉;《粉蝶》的底色较为明快,如诗如画。虽然格调不一,但都烘托出一种诗意的氛围。这与作家独具匠心的象征叙事方式密不可分。

其实,不只是《巧娘》、《粉蝶》,《聊斋志异》中的许多名篇佳作,都具有明显的象征叙事风格。这里所说的象征叙事,并非指局部的、偶尔运用的象征手法,而是一种整体化的象征,是作家有意识地运用象征手段谋篇布局、表情达意的一种叙事方式。通过象征叙事,蒲松龄超越了同时代的大部分作家,也使得《聊斋志异》超越了以往那些追求写实性、说教性的作品,将中国古典短篇小说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

[1]蒲松龄.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2]苏轼.与王敏仲尺牍十八首·其十六[M]∥苏轼.苏轼文集:卷56.北京:中华书局,1986:1695.

[3]苏轼.别海南黎民表[M]∥苏轼.苏轼诗集:卷42.北京:中华书局,1982:2362.

[4]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M]∥苏轼.苏轼诗集:卷43.北京:中华书局,1982:2366.

[5]王佐.东岳行祠会修志序[M]∥唐胄.正德琼台志:卷首.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

[6]丘浚.丘浚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4254 -4256.

[7]袁枚.子不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袁枚.续子不语[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4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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