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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村民、仙山:武当山的农家食物与遗产

2014-04-01吴旭

关键词:香客武当山野菜

吴旭

(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上海200241)

2000年笔者曾作为游客有过一次短暂的武当山之旅,后于2003年秋、2004年秋和2011年夏在山上做过三次时间较长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调查对象为生活在紫霄宫、乌鸦岭、南岩、小武当、琼台等地的当地村民,利用问卷、访谈、食谱分析,随村民林中采集等参与观察法研究山上村民如何利用采集传统适应近些年的社会剧变。

2000年时,武当山餐馆里有一“道家仙菜”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原因之一是菜单上野菜①因定义野菜比较难,本文的野菜指可以做成菜品的野生食用植物。很少,而这个菜名又十分抢眼。直到2004年时,武当山上的餐馆提供的野菜品种仍然不多,仅有蕨菜、马齿苋、葛花、槐花等几种,处于一种不起眼的状态。但2004年村落拆迁后的几年里,野菜一跃成为山上的招牌菜。为什么这短短的几年野菜获得如此大的变化?有的村民也曾问过我:为什么出了武当山就没什么人吃野菜?本文依据几次在武当山的调查以及食物人类学中的理论观点和方法试对上述问题进行一些探索。

一、人类学视野里的野菜

尽管学者们已充分论证野生食用植物在营养、保健和生态上对现代社会都有重要意义[1],[2],但从当今民族植物学和食物人类学文献[3],[4],[5]看,野菜仍属于现代社会的边缘食物。研究发现很难让人们养成常吃野菜的习惯[6],建设稳定的野菜市场则更难[7]147~171。

人类学研究发现传统农家食物对游客有极大的诱惑力[8],野菜是很多地方旅游部门着力发展的产业。尽管野菜已被列为农村发展可利用的重要当地资源[4],[9],但多半被视为可有可无甚至是简单落后社会的符号。野菜的市场也不稳定,如南京曾经把大约50种野菜推向市场,但购买者很少,最后商家只好撤柜[10],[11]。笔者在上海的调查也显示野菜市场极其有限。野菜在人类学知识体系中同样被边缘化,一般只在讨论采食群体的生存方式时才提及,在复杂的农耕和工业化社会中常被忽略[12]229。野菜常和落后或简单社会联系在一起,被赋予诸如穷人食物、救荒食物、蛮夷食物等[9]229,[13]185,[14]负面含义,负面含义对野菜的市场建设毫无裨益[15]13~20。

另一方面,人类学在世界各地的调查显示,不仅简单社会食用野菜,几乎所有的复杂社会都或多或少利用野菜,比如许多欧洲国家[3]。在中国,野菜采集和食用是一个很普遍的但不被人注意的现象[16]433~457,[17]。

1990年代,野菜学者Etkin开始论证野菜在营养、经济、生态、符号等方面对人类社会的重要作用[1]。随后,发展人类学等领域出现对NTFPs(非木材森林产品,野菜即属其中)的研究,相关研究指出NTFPs是一种文化资源,应该得到发展行业的重视[18]。杂草领域的研究者也指出农田里的很多杂草是人可以吃的野菜,吃掉杂草是既保护环境又利于人健康的双赢之举[6]。生态保护领域的研究者更是肯定野菜在生态系统比较脆弱的地区对当地人的生存有重大意义[5][19]62。妇女研究也证明野菜为农业社会的妇女提供了一种特别的交流机会和传统植物知识的传承平台,促进了社区的互动和整合[14]。综上所述,尽管野菜常不为人注意(可能是因为采集者多为妇女和儿童),但野菜却拥有多种功能,在营养、医疗、生态、社会、美学、情感、精神以及适应社会变迁上都对人类社会有着重要意义。

民族志资料显示至今在很多国家都能发现野菜这种集边缘性和多功能于一体的特点。以刚果为例,该国四千万人依靠森林获取食物、药材和建筑材料,森林是当地食物安全(food security)的最大贡献者。但是,当地人、当地官员和国际发展组织的人员都对野菜的价值和潜力毫无意识[4]270。在亚马逊雨林,野菜是当地原住民食物系统的常规组成部分,而且原住民的食用植物构成特别复杂,包括纯种植的、纯野生的、被人类管理过野生植物以及种植物中的逃逸者,它们彼此错杂毫无明显界限,这中间的复杂结构让外来观察者无从知晓,导致野菜的功能和地位被忽略[5]169。

研究显示野菜的负面含义与其救荒和帮助逃逸的功能有关。野菜是农业社会中的常规部分且具有帮助农业社会度过饥荒、帮助社区延续[14]8的重要功能。正是由于野菜出色的救灾功能,它们不幸被赋予一些诸如“救荒食品”、“穷人食品”之类的负面含义,成为悲惨生活的符号。人类学者James Scott认为在许多国家的山区,野菜是逃逸文化的最得力帮手。野菜让逃离国家控制的人们如愿以偿,因此也深为国家所厌恶,被统治者加上各种负面含义也在情理之中[13]190。

鄂西北的武当山历史上就是隐修者的乐土,这些人深居山中修炼,以野菜为生,虽对社会无丝毫危害却常常为国家关注,因为这些人不好管理和控制[20]214。同样,在野菜盛行的鄂西南山区,清政府直到1730年代才得以进行取缔土司建立流官直接统治的改土归流。改土归流后的鄂西南虽然进入精耕农业社会,但野菜依然是山民食物系统中的重要部分,以备荒年和饥馑的发生。今天,野菜对经历社会剧变的武当山村民又显示出其重要性。

二、武当山的村民与社会变迁

武当山位于鄂西北,是著名的道家仙山和朝山圣地,其主峰为海拔1612米的天柱峰。此山以隐士、道教建筑、朝圣[21][22][23]、太极拳、道医最为有名。武当山最早有记载的隐士是周代的尹喜,大规模的武当朝圣在宋代就开始[22]。宏伟的道教建筑群出现在15世纪,于1994年正式进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今天武当山官方的广告词中有“武当山灵”、“仙山武当”等说法,显示出仙隐和朝圣在武当山文化中的重要位置。每年进山朝圣的香客络绎不绝,香客的目的地是金顶,即天柱峰顶的太和宫,太和宫的中心是金殿,金殿里面的真武大帝就是香客朝拜的对象。武当山朝圣的线路(神道)有几条,主神道是从山门经太子坡、紫霄宫、乌鸦岭、小武当、黄龙洞等地到达太和宫;也有人从琼台爬山或坐索道上金顶。另有一条神道经吕家河(著名的民歌村)和豆腐沟村上金顶。据景区管理部门报道,2012年进山香客数量单日最高到达9961人。朝圣文化是武当山旅游业兴起的基础,朝圣文化和仙隐文化也是导致近些年野菜兴起的原因之一。

直至2003年,还有约200户、1000余多村民生活在这个道教圣地主神道附近。除少数家庭外①有些家庭是近些年迁入的。,大多数村户在山中已生活数代。据说他们的祖先来此原因不一,有的属于古代的流民(逃逸者),有的是明朝大修武当时留下来的军士或夫役、有的是入山垦殖玉米者②武当山森林中的古代农田遗迹仍清晰可辨。,有的是还俗的道士或邻庙观而居的民间信士。

从1980年代初恢复宗教和朝圣活动开始,武当山村民开始经历一系列社会变迁。1978年以前,武当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村民属于生产队。有些道观里的道士也被安排在生产队里。1980年代初湖北省决定开发武当山,恢复太和宫和紫霄宫的宗教活动。为便于游客进山,一条连接老营(今武当山镇)到乌鸦岭的公路修成。此后,山上出现宗教朝山、旅游观光和生计农业并存的局面。

1994年成为重要分水岭,这一年申请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成功,此事为后来一系列社会变迁埋下伏笔。由于世遗主要针对的是道教建筑群的保护(是把处于一个多因素系统中的建筑群单挑出来加以保护),其他的事情都需为建筑群保护让道。建筑群是武当山历史上隐士、道士、香客、游客、当地人互动的空间之一,其出现也是这些互动的结果。由于世遗的这种保护模式,当地管理部门在大力宣传“武当山灵”的同时也强调村民的“世俗”特性,找到村落拆迁的理由。

2001~2003年间村民经历了退耕还林,2000年代初,国家出台退耕还林政策后,武当山很快执行。失去耕地后,村民在参与山上旅游服务业同时,有些人还继续养猪和种菜。到2003年时村民的耕地都变得杂草丛生。随后,武当山进入五星级旅游区建设阶段,村落因在含义上与仙山格格不入而被拆迁,村民被迁离、重新安置。村民遂失去所有的原有生计活动空间,包括房舍和村落的拆迁和重新安置,原来同属一个社区的人也随之分散。

村民不仅失去物质空间,而且在符号上也处于不利位置。尤其是“仙山里的俗人”这一定位让村民有了很深的身份认同危机。2003年,当地媒体经常报道村民怎样与仙山含义相悖,如他们的非宗教的民居建筑、猪圈、菜园、生活垃圾和污水等严重破坏了红墙绿瓦的道教建筑给人的神圣感和美感。除了被贴上污染者、落后者等标签外,他们的一些经商活动也被认为是干扰旅游市场的秩序,如有电视台抓拍村民在神道上长时间跟随游客推销商品,引起游客不满的情况。相应地,2003~2004年间常有村民细数他们与道观的各种联系以及他们为香客提供的各种帮助,他们如何参与仙山朝圣活动等,以表达对官媒的不满。在武当山繁荣的旅游市场经济的背后,是村民对社会变迁的抗争和再适应。由于一系列的社会变迁,村民最终失去了他们村落并分散居住,失去了公共的物质空间。部分村民留在了山上经营旅馆、餐馆或小卖部,有些人则成为公路清洁员、森林火灾巡视员或旅游巴士司机等。原先的1000余多村民,结果三分之一的人离开了武当山,留在山上的有70家开旅店,40家开餐馆[24]。

三、野菜与村民

武当山有着悠久的采集文化,明代李时珍在此找到400多种药用植物。历史上武当山还向朝廷进贡笋、骞林茶、九仙子、黄精、郎梅等贡品。《敕建大岳太和山志》卷十载武当山有著名植物上百种,其中“山肴野蔌”条说:“松菌、笋脯、橙汤、术煎、芎茶、蜜酒、栗饭、橡糕,自有得处。”[25]154

村民成了武当采集文化的传承者。在2000年时,村民就已开始利用药草和野果参与旅游市场,作为零食和纪念品出售,虽然当时餐馆和商店推出的野菜不多。到了2000年代中后期,野菜品种剧增,并成为山上餐馆的招牌菜。每家餐馆都提供10~20多道野菜佳肴,有些还在店前展示鲜野菜。显著的变化还有不少餐馆直接以野菜馆命名,如武当野菜馆、七星野菜馆、分金领野菜馆、仙山野菜馆等。野菜馆的发展帮助了野菜市场化,同时也帮助了民族植物学知识的承传。如今村民采集的范围从以前的灵芝、黄精、何首乌等药材和猕猴桃、核桃、白果等野果一下扩展到拥有步步高、花露菜、茅草根等在内的40多种野生食用植物。

野菜原是荒地和林中自生自灭的东西,通过村民的加工变成了仙菜。即使其价格不菲(一道野菜的价格常在25~40元之间),这些野菜也深受游客喜爱。随着野菜业的发展,村民也渐渐形成了一些新的生活方式,如每个家庭经常有人早起进山林采集。在采集过程中,村民会把采集物堆放在林中小道边,空手前行,回家时再带走,没人担心采集物会被偷走。现在,围绕野菜还出现了专门的采集者,如豆腐沟村的村民,他们采完后出售给餐馆或小商铺,据说还有人接受外来订单,购货发货。

野菜帮助村民克服身份认同上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来自官方“仙山里的俗人”的表述。与村民接触多了,就能感受到他们与神仙和朝圣之间的密切关系。有一位开小餐馆的村民对香客照顾很周到,笔者亲眼见到他为来自河南农村的一对母女提供免费的菜汤(她们自带有面饼),有时为香客提供面条,收取很少。这位村民解释说,很多香客都是老顾客了,有些几乎两三年就来朝圣一次,照顾香客就是帮“老爷”(真武帝)照顾客人,村民其实是靠神仙谋生的人。村民把真武大帝称为老爷,好像就是其社区的一个成员。他们多年以来挑选正月的一天作为上金顶朝圣的时间,以便和外面来的大规模朝山团错开时间。但是,当“武当山灵”的意蕴确立之后,他们在山中的存在被视为不协调因素,他们太多的生计活动都被看成与“仙”、“灵”不符。据村民说,他们发现一直能够持续参与旅游市场的本地产品就是采集物,草药、野果、野菜等。有些游客和香客喜欢买这些东西作为零食或纪念品。笔者见到一家出售采集物的小商铺经常有香客光顾,有一次见到的是来自一群江汉平原的香客,他们想买些山上的采集物作为朝圣的纪念品。经营这家店铺的村民热情地介绍采集物的用途和用法,甚至连采集地点以及该地点的神话传说都介绍了。

与村民聊天,得知武当山的采集历史悠久,山里的隐士都吃野菜,庙观里的道士也有采集活动,采药①在武当山,会医的道人很多,民间有“十道九医”的说法。传说武当道士制作的眼药非常有名,以前在黄龙洞可以买到。和种奇花异草是道士的爱好。笔者在紫霄宫听几位年轻道人说他们有一种训练课程就是隐修,即让道人到深山里住一段时间,训练内容包括打坐和采集野菜。从杨立志等人的武当山历史研究[26]来看,武当山最先是隐修地,后来是朝山圣地,明代则发展成号称“皇室家庙”的道教重地。武当山早年的隐士很多,如尹喜、陈抟、张三丰、谢天地等。隐修者的目标是成仙,修炼成功的人就被称为真仙。明代徐霞客游武当山时就目睹过在山顶上的静修者。村民中也流传着修炼者住绝壁或石洞的传说,传说太子洞一带有位白胡子老人能从树林上端飘过。不论真仙之事是真是假,隐修者为武当山留下两大遗产:对真仙的崇拜以及丰富的民族植物学知识。在中国民间文化中,真仙是令人喜爱的形象,他们有辟谷的能力,以采集为生,甚爱松子、灵芝、黄精等野生食物[27]73~74。香客喜欢带武当山的采集物回家就与此有关。现在,村民为体验仙山灵气者增添了野菜这个维度,深受香客游客的欢迎。

四、野菜与景区村民社区的延续

食物人类学者认为食物和食俗对散居族群成员的联系、互动、认同表达具有重要作用[28],野菜学者Etkin特别指出采集野菜在维系散居社区方面有重要作用②原话是“foraging both depended on and fostered cooperative social interactions and contoured an assemblage of interrelated behaviors”。。在武当山,村民的采集与野菜显示出多功能性,带来多维度的联系和互动,有微观层面的村民与村民的互动,村民与道士的互动,村民与香客的互动,村民与游客的互动,以及一个宏观层面上的人与仙山地景(landscape)的互动。采集和野菜为武当山引发了一个新的“人—食物—地景”综合体建构。

人类学者Goode等人[28]曾对散居纽约的意大利人社区做过调查,发现意裔社区尽管没有共有的物质空间,但食物为人们提供了重要的交流平台,其中食物结构、餐制和菜谱交流是维系散居社区的三大关键。在武当山,菜谱交流、烹饪技术交流、野菜采集、民族植物学知识交流则成为关键因素。

在对村民的采访中,我发现对他们开发出来的野菜充满自豪感。有一位开餐馆的妇女说:“游客对武当野菜可喜欢,有一次六七个游客点了一桌菜全是野菜。还有一次,一群游客来吃晚餐,点了两道野菜,结果发现味道很不错,第二天又来啦,接着点菜谱上还没吃过的野菜。”乌鸦岭一家小旅馆里有位当主厨的年轻人很乐意和我聊野菜烹饪术。他说现在山上的村民谈起野菜来都是滔滔不绝,哪些野生植物可以吃,怎样做出来最好吃等等。他说:“步步高③属于景天科,有村民说是费菜,有人说不是。这种野草,以前叫瘪指甲,打来喂猪,猪都不是很爱吃,目前一下子好像成了山上野菜的标志。如果做好了,确实很香很爽口。他说仅步步高一种野菜,村民就发展出来炒蛋、与大蒜清炒、色拉(凉拌)、打汤等几种烹饪法。”不过他极力推荐炒蛋法,因为这样搭配后步步高能够吸走炒蛋留下的油,同时又为鸡蛋带来一种蔬菜的清香。年轻的主厨还说:“你研究野菜算找对了地方,如果你有钱现在就应该投资武当山的野菜,晚了就没机会了。”

不少村民都提及步步高,说这个植物以前地位很低,路边岩石上都长,开始是少数村民把它介绍给客人,不料还很受客人欢迎,客人常问这菜叫什么名字,村民答是瘪指甲,回答次数多了,他们渐渐感觉到这个名字不雅,经过聊天讨论,大家同意换成一个积极正面的名字:步步高。

野菜带来的村民互动也反映在他们的菜谱上。以前的菜谱是手写的一张纸,菜品不多(但错别字很多)。现在菜谱都变成了打印出来的精致册子,里面有专门的野菜栏目。我开始以为菜谱册子是有关管理部门统一印制的,后来比较了几家餐馆后发现不是。每家餐馆的菜谱有结构上的相似性,菜价也基本上一样,但在内容上和栏目次序上仍然有区别。看得出来,菜谱制作为村民带来了很多交流。

村民之间的交流导致常规野菜品种增至20多个。村民为发现新的野菜还在继续探索和交流。当地的草医和一些老道人都是武当野菜的积极探索者。通过和他们的多次交谈和进山考察,我感到武当山里的野菜品种确实很多。不少村民还把山中一些不常见的野菜栽种在餐馆或商铺周围,便于展示和交流。

野菜对妇女之间的联系有特别意义。多年之前,加拿大民族植物学者Turner就发现野菜采集多由妇女完成,而且妇女采集多是结伴外出[29]133~149。人类学者认为采集是农村妇女交往互动的重要机会和方式[30]73,采集变成她们的共同经历,采集过程中她们交流很多思想、知识和新闻,采集物或烹制好的野菜常是她们互赠的礼物[7][9]。武当村民有不少开餐馆的,他们中大多数每周都有人进山采集,而且多半是妇女结伴而去,这和学者们的结论很符合。有一次,笔者曾经和几家餐馆预约好参加他们第二天的采集活动,但是当我次日早上赶去时,得知采集者都是妇女而且天刚亮就出门了。有一个村民让我先等等,说或许还能碰上采草药的人。果然,没多久就有一位草医从门口经过,说是去林中找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药。跟这位草医进山,发现他虽然只采草药,但他的野菜知识也是十分丰富。

野菜还带来村民与道士的交流。村民很羡慕道士的草药知识,有些老道人是村民讨教的对象。武当山的野菜品种多,或许与来自四面八方的道士有关联。来自不同地方的道人有不同的野菜知识,这些知识通过交流在村民中渐渐积累起来。有一位老道人很了解村民餐馆中野菜,跟我介绍了好几种他认为不错的,他还提醒说有一家餐馆的野菜包子很好吃,不过有胃病的人最好少吃,因为那种野菜对胃有刺激。有一次上金顶,路过黑虎洞时,洞中的道人帮我找到了几株村民们津津乐道的花露菜。道人也说这种野菜好吃,名气大,曾经有台湾的香客来信求村民帮忙购买邮寄花露菜干品。听见我们谈野菜,在黑虎洞旁边摆摊卖零食和纪念品的一位村民也参与我和道士的聊天,把黑虎洞一带的主要野菜逐一进行了介绍。

村民的野菜也影响了山上山下大宾馆的菜谱。有家度假村专门开办了一个素菜馆,供应野菜。当地政府也受到影响,它们在山上的盐池河、豆腐沟等几个村落里开始实施野菜种植园计划。2011年,盐池村的村民靠野菜获得一百多万元的收入。旅游人类学把游客香客被划为“客人”。在对待“客人”方面,武当山的村民表现出强烈的“主人”意识。自1980年代武当山开放以来,村民就一直为香客提供廉价而又周到的服务,很多村民都有关系很好的香客客户①村民还说,他们与香客的关系实际上在“文革”中都存在,比如有河南农村的香客偷偷来烧香(当时此举为迷信活动,如果被民兵发现会被抓起来),香客就会声称是来看亲戚的,村民也配合“认领”,让香客得以回家。。村民为香客提供廉价但周到的食宿服务,有空时还和香客拉家常,谈谈山上的逸闻趣事,为香客提供山上的植物作为纪念品。

武当山是一座符号化程度特别高的山,历史上流传已久的真武传说将山中很多地景和自然现象都整合在一起[23]293~332。村民中流传的神话和故事经常涉及到山里的植物、动物、山、水、岩石、气候变化、神仙和真仙。现在,野菜又为武当山的人和地景带来一种新的整合,即“人—野菜—仙山”综合体,其中“人”则包括了野菜的采集者(村民)和消费者(香客游客),野菜(和药草)成为武当山符号中可被品尝、可被带走的部分。而且,植物开始被村民用作为某些地点的标志,村民在谈话中已习惯把某种植物和某个小地方联系起来,比如,野生猕猴桃与太子坡、步步高与乌鸦岭、绞股蓝与南岩、阴阳果与小武当、花露菜与金顶等。

五、结语

在中国,同属世界遗产保护地的武当山、泰山、黄山、张家界、峨眉山、庐山、青城山、三清山和五台山等都出现了野菜的开发和利用,其中武当山的野菜与当地村民的生计和仙山含义的维护形成了有机的结合,为武当山里的互动联系添加了一个新的维度。野菜作为村民在历经多次社会变迁之后仅存的本地资源和遗产,为村民提供了参与山上旅游市场的机会和资本。而且,野菜业的发展使千百年来在山中积淀下来的民族植物学知识获得了一个传承的平台。通过野菜,隐修者、道士、香客、游客、村民之间的跨地域跨阶层的互动交流得以延续,同时散居的村民也获得了一种维系其社区的途径,而且武当山的野菜业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因世遗保护而导致的原有文化系统的碎片化过程。

今天的世遗保护模式经常导致遗产保护地的当地人被迁离[31]61~80,因为保护的对象只是原有系统中的某个部分,其他部分被视为多余甚至有害。原有的多维度联系也随着世遗的保护被切断。通过武当山的研究,笔者认为遗产保护可以因不同保护对象而有不同的模式。比如武当山道教建筑群虽然和长城一样属于古建筑,但两者是有区别的。长城存在的文化大背景(抵御游牧族入侵)早已消失,故长城可以静态保护,但武当山道教建筑群所处的文化大背景(隐修—朝山)仍存在,是一个动态系统中一个部分,故应利用动态保护的方法。如何利用当地人和他们的地方知识是探索遗产动态保护方法的重要内容,武当山的村民和野菜为仙山带来了新的人与人、人与地景之间的互动,也为遗产的动态保护研究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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