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普曼舆论宣传研究及其心理学特点
2014-04-01柯泽
柯泽
(西南政法大学全球新闻与传播学院,重庆401120)
论李普曼舆论宣传研究及其心理学特点
柯泽
(西南政法大学全球新闻与传播学院,重庆401120)
在美国早期新闻传播学研究中,李普曼占据着重要地位,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深入思考并系统研究舆论和宣传问题的思想家之一。特殊的职业经历以及独特的思想追求使得李普曼对宣传舆论等传播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公共舆论》等著作中,李普曼不仅仅分析了民主社会中妨碍理性舆论形成的制度因素,更深入分析了横亘于主观认识与客观事实之间的心理屏障,从而使他的舆论和宣传研究呈现出鲜明的心理学特点,他的研究标志着传统新闻学理论的心理学转向。
李普曼;舆论与宣传;《公共舆论》;心理学
宣传和舆论研究在美国的兴起具有几个重要背景。其一,在美国等西方国家,因为民主制度主要建立在民意基础之上,政治家和思想家们尤其关注经由大众传媒能否形成理性舆论,为民主制度提供有力支持。其二,随着大众传媒的日益普及,人们对由各种不同力量和背景所支持的舆论和宣传对人心的征服产生了普遍的焦虑。其三,当时刚刚成立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也利用国内外媒体宣扬共产主义学说,发起了针对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之战,这迫使美国和西方学者不得不正视舆论和宣传问题,李普曼有关舆论和宣传的研究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不过,较少有学人注意到他的舆论和宣传研究体现出显著的心理学特点。
一、作为社会活动家的李普曼及其历史影响
如果说拉斯韦尔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研究舆论和宣传问题的纯粹学者的话,李普曼则是在更为复杂的职业背景和社会活动背景中展开对舆论宣传问题的思考和研究的。李普曼(Walter Lippmann,1889-1974)是享誉世界的专栏作家、新闻记者、时事评论家、国际问题专家以及社会活动家。从1910年他哈佛大学毕业在《波士顿平民报》(The Boston Common)担任见习记者算起,在他此后64年的生命历程中,他先后在《人人》、《新共和》(1914-1919)、纽约《世界报》(1921-1931)、纽约《先驱论坛报》(1931-1963)以及《华盛顿邮报》(1963-1967)等众多报刊担任记者和专栏作家。在耶鲁大学为纪念李普曼而专门设立的阅览室中,收藏了李普曼为《先驱论坛报》撰写的《今日与明日》专栏文章89卷,其他文章299篇,为《世界报》撰写的社论10卷本。除了从事专栏写作,李普曼还撰写了大量著作。李普曼的评论和著述在西方世界产生了广泛影响,他分别于1958年和1962年两次获得普利策新闻奖。
李普曼不但“以言立身”,他自大学时代起便积极参与到各种社会活动中,他曾经作为自愿者在一家福利机构赫尔社(Hale House)和市民服务社(Civie Service House)工作。1808年切尔西(Chelsea)贫民窟发生大火灾,他连续几天参与救灾。在哈佛期间,李普曼还创立了一个社团组织“哈佛社会主义俱乐部”(Harvard Socialist Club),并担任主席,这个俱乐部不仅讨论思想和学术问题,还具体参与到社会政治实践中,例如为地方选举搭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平台,批评大学未能善待员工,为马赛诸塞州立法机关的社会改革计划进行游说等[1]21。大学毕业后李普曼在两家刊物短期从事记者工作,1912年他获得机会出
任纽约州Sohenctady市市长助理一职,该市新当选的市长Reverend George Lunn是一位社会主义的信奉者,李普曼的具体工作是草拟讲稿、安排会议、会见记者和工会代表。事实证明,李普曼很难忍受这类琐碎的工作,三个月之后他辞去了市长助理职务,但是,这段经历仍然可以看作他的重要社会实践活动。
李普曼还以重要角色参与到一战当中。美国介入一战的时候,李普曼正值27岁,根据选募法,他应该被征入伍,但是李普曼更愿意以自己的智慧为美国服务。战争爆发的时候李普曼正与友人一起创办一份刊物《新共和》,因为采访撰稿的缘故,经常往来于纽约和华盛顿之间,结识了包括威尔逊总统的顾问爱德华·豪斯上校在内的许多重要人物。《新共和》为威尔逊竞选总统出力甚多,当他离开《新共和》之后,他应威尔逊总统的推荐参与到陆军部长牛顿·贝克的核心圈子中,1917年至1918年间他成功地出任了几项重要工作。他的第一项职务是陆军部(Secretary of War)部长助理,主要处理与战争相关的劳工问题。1917年秋天他被任命为一个由一些知名学者组成的秘密咨询小组,他担任这个小组的执行秘书,这个咨询小组负责向总统提供有关领土、伦理、经济以及政治等信息,为总统提出战争和解方案做准备,这些咨询工作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后来的《十四点和平纲领》的基础。第三项职位是,他作为上尉被直接派往军队,在法国筹建了一个对德宣传的联络办,他在前线亲自起草了许多宣传传单,这些传单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这些传单也成为拉斯韦尔内容分析的重要来源和依据。李普曼战争期间接受的第四项职位是参与到威尔逊总统的核心幕僚豪斯(House)上校领导的有关《十四点和平纲领》的解释和修订工作。这项工作的背景是,当时德国同意基于《十四点和平纲领》投降,但是英国和意大利要求对十四点的含义做出更加详细的解释,李普曼就其中十三点写了一份解释性的备忘录,这份备忘录获得总统批准,但是由于总统在某些问题上的固执已见,最终导致和平纲领未能被所有交战国接受。
战争中的特殊经历使李普曼直接接触到了宣传,使他认识到宣传、舆论、新闻以及情报在观念世界中的作用,也促使他思考宣传这类信息与真实世界的关系以及它们发挥作用的心理机制。
战争结束后李普曼重新返回《新共和》,随着他在美国新闻界和政界的声誉不断攀升,他开始在更加宽广的政治舞台上展开自己的社会活动。一方面他总是及时针对德国纳粹问题、苏俄共产主义问题、罗斯福新政问题、极权与民主问题、世界联邦主义问题、冷战问题、韩战及越南战争等问题发表犀利而准确的见解,另一方面,他还积极参与到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进程之中。他曾经是美国12位总统的顾问,这些总统们不管是就竞选还是其他相关具体事务,都乐于倾听李普曼的意见。他曾经两次访问苏联并与赫鲁晓夫会晤。李普曼与其他世界领袖也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接见他的世界领袖包括英国首相丘吉尔、印度总理尼赫鲁以及罗马教皇等。法国总统戴高乐则因为二战期间李普曼对他的支持而对其表示极大的赞赏和尊敬。1972年周恩来总理曾邀请李普曼访华,但因为身体健康等方面的原因,李普曼婉拒了这一邀请。1980年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斯蒂尔出版李普曼传记作品《李普曼和美国世纪》,暗示着美国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崛起包含着李普曼思想的影子。笔者在英文文献中探索发现李普曼的传记至少还有其他三本,即《沃尔特·李普曼和他的时代》、《沃尔特·李普曼》以及《沃尔特·李普曼:自由主义的冒险》。由此可见李普曼在美国和西方世界的影响。
二、李普曼早年教育中的心理学背景
1889年9月23日李普曼出生在纽约一个富有的犹太人家庭中,他的父亲是一个服装制造商并经营房地产,对艺术抱有兴趣,他的母亲毕业于Hunter College,是一位家庭主妇。李普曼一家从德国移民到美国,他是这个德国犹太移民家庭中的第二代成员。李普曼的祖父参加了1848年的德国革命,每年夏天父母都要带他去德国和欧洲各地旅游。
李普曼自幼聪慧,他七岁时入读一所专为犹太人子弟开办的私立学校,他的考试成绩总是得A,他的房间布满了拿破仑的肖像以及从教堂收罗的各种壁画。李普曼曾经一度想成为一个艺术史学者,他大量阅读文学著作,中学毕业时他因成绩优异而被哈佛大学免试录取。父亲希望他选修法律,将来做律师,母亲希望他学习艺术,他最终选择的却是社会批评专业(Social Critic)专业,同时他也对艺术、文化和政治抱有长久的兴趣。
李普曼在哈佛期间主修的课程主要包括哲学、语言、文学、经济和历史等,他获得的成绩几乎全部都
是A,他仅用三年时间就修完了大学学业。
就读哈佛大学的三年中,三位导师对李普曼的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们是:实用主义哲学大师、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著名政治学家、心理学家沃拉斯(Caraham Wllas);著名哲学家、诗人、散文作家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这三位学者的研究领域都与心理学相关,他们的个人人格以及心理学观点都在不同程度上对李普曼产生了影响。李普曼后来将心理学思想带入到政治学和舆论宣传研究中,他从社会心理的角度去评论和分析时政以及国际事务,与他大学期间接受的这些心理学思想启蒙不无关系。
李普曼结识詹姆斯的故事在当时的哈佛校园内还算作一段佳话。作为一个具有激进社会主义思想的青年李普曼曾经在校刊《哈佛插图评论》(Harvard Illustrate Review)上刊发一篇书评,针对温德尔(Barrett Wendell)《特权阶级》一书中的观念提出尖锐批评。温德尔是一位文化守旧主义者,他那本书的主要观点是为财富特权辩护。李普曼的反驳十分有力,他说:“一个普通劳动者不停地建造房子,他却永远不能踏进去,除非这房子需要维修;他不停地生产粮食,他自己的孩子却饿着肚子去上学;他不停地制造汽车,却是为了供给那些时髦的阔太太带着她们的玩物去兜风。”[2]16詹姆斯读到这篇评论后对作者的反叛精神以及才华深表赞赏,于是在190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这位学术大师敲开了李普曼那间位于哈佛校园旁的宿舍房门。李普曼对詹姆斯不寻常的到访深表诧异,两人相谈甚欢,李普曼完全被詹姆斯的温雅所感染,他后来说自己“几乎是崇拜詹姆斯了”[1]21。此后,李普曼经常造访詹姆斯,作为大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詹姆斯,其思想的开阔和深邃总能让李普曼感到兴奋和激动。詹姆斯的心理学思想不仅对李普曼有所影响,他的研究方法和学术思维也整体影响了李普曼。杰森(Sue Curry Jansen)在Walter Lippmann:Straw Man of Communication Research一文中评论说:“李普曼常常强调方法,他自己的学术方法被公认为是激进而开放的,这一方法源自詹姆斯的影响。”[3]73李普曼在其后发表的一篇纪念詹姆斯的文章中说:“他具有开放思想,他愿意倾听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去思考一切可能的、新奇的、可能是真理的东西,他为自己的观念而战,因为他坚信这些观念。”[3]73
詹姆斯第一次造访李普曼的时候,他已经从哈佛退休,当1910年李普曼毕业离开哈佛的时候,这位大学者却已经辞世。
李普曼与沃拉斯的相识缘于他1910年参加了一个由沃拉斯主讲的研讨班。沃拉斯留给李普曼的印象,是“一个低调、学究式,但头脑清醒的人”,“他显得不修边幅,有点挑剔,书呆子气,但又透出高贵的气质”。实际上,沃拉斯是一个非常注重实践的学者,他多次参与到伦敦市政当局以及议会选举之中,他也曾经与一些费边主义(Fabians)者进行平等合作。他将政治风暴中心的信息带到研讨班中,对李普曼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
沃拉斯是当时英国著名的政治学家、心理学家、费边运动的领袖,他同时也是政治心理学的创立者。他在《政治中的人性》、《伟大的社会:心理分析》、《我们的社会传统》等著作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人类生活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人们的政治判断主要是基于本能、习俗和偏见,而不是基于理性。沃拉斯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又是来源于詹姆斯,詹姆斯在其《心理学原理》中开创性地提出了人类本能、人类冲动以及无意识等心理因素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从更广阔的背景上看,这些观念都是西方哲学心理学转向的产物。沃拉斯认为,人类生存的环境远远超过人类自身的经验范围,面对这样的环境,人类认识真理,把握现实的能力极其有限。类似的观点启发了李普曼从心理角度去研究舆论和宣传问题,李普曼在其后的著作中一再表达出来的意识世界能否真正反映客观世界,主观认识能否达至真理,新闻报道能否反映真实,公众舆论能否体现理性的追问都可以从詹姆斯和沃拉斯那里找到思想影响的源头。李普曼与沃拉斯相识虽然很短暂,此后30年他们也相互分离,但是他们在学术上却一直惺惺相惜。
另一位对李普曼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是桑塔亚纳,桑塔亚纳当时在哈佛教授哲学。在李普曼看来,桑塔亚纳在性情和理论主张方面都与詹姆斯完全不同。总的来说,詹姆斯比较温和,桑塔亚纳则比较冷峻;詹姆斯强调经验的作用,桑塔亚纳则更强调模式;詹姆斯倾向于民主气质,桑塔亚纳则更倾向于贵族气质。这种差别的真正含义是:詹姆斯是一位重经验、重感性的实用主义哲学家,桑塔亚纳则是一位重本质、重理性的柏拉图主义者。桑塔亚纳在李普曼学生生涯中的出现,其重要意义在于调和了李普曼思想
中绝对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倾向,李普曼自己也说,桑塔亚纳阻止了他成为一个实用主义者[1]22。
詹姆斯和桑塔亚纳的对立,使得李普曼能够以一种更灵活的方式去理解和分析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在1922年出版的《公众舆论》一书中,他既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的舆论因为受到太多制度、体制、认识能力以及心理机能等经验层面东西的限制而不能达至公正、理性和完美,但在最后一章中,他又将真理、真相的获得寄托人类理性。李普曼曾在一封信件上说:“在我所熟知的最伟大的人物中,我最热爱詹姆斯,但我越发感到,桑塔亚纳是我无法摆脱的。”[1]21
李普曼在个人情感上觉得比较难以接近桑塔亚纳,但大学毕业后他师从桑塔亚纳在哲学系读了一段时间的研究生,兼做后者的助理。仅仅几个月之后,他就放弃了哈佛的研究生学业,他对学术研究已经感到厌倦,他更不能忍受未来在大学里永远教同一门课程的单调与乏味,于是1910年的6月,他在一份具有改良主义倾向的月刊《波斯顿平民报》当起了见习记者。
在影响李普曼思想的人物中,另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弗洛伊德。作为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有关人类潜意识等非理性因素的研究与同时代的詹姆斯等人本来就有许多相通之处,但是在20世纪初能够真正认识到弗洛伊德理论价值的人并非太多,李普曼以其特有的敏锐意识到弗洛伊德理论在解释社会现象方面的特殊作用。在他1913年和1914年出版的《政治导言》、《放任与驾驭》两本著作中,他就开始将弗洛伊德的理论应用到政治分析中,在其1922年出版的《公众舆论》以及1925年出版的《幻影公众》等著作中同样也能清晰地看到弗洛伊德的影子,它们都呈现出明显的心理学视角,李普曼显然比拉斯韦尔更早地介入到了舆论宣传以及政治学的心理学研究当中。
三、李普曼《公众舆论》中的心理分析
李普曼对美国传播学研究的贡献尚没有得到充分研究,更少有学者关注到李普曼传播学研究的心理学特点。施拉姆在《美国传播学的先驱:个人回忆》中钦定了四位传播学之父,其中并不包括李普曼,但是施拉姆在1949年编辑的那本盛传一时的教科书《大众传播学》(1971年该书修订后以《大众传播的过程和效果》为书名再版)中却收录了李普曼《公众舆论》中的第一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外部世界与我们头脑中的景象》。
迄今为止,对李普曼的传播学研究作出最高评价的是詹姆斯·凯瑞,他说:“沃尔特·李普曼的《舆论学》(即《舆论公众》)是美国媒介研究的奠基之作,它不是美国第一本关于大众媒介的书,但却是第一部对大众媒介进行哲学分析的严肃之作。书名虽是《舆论学》,但其其主题与中心角色是大众媒介,尤其是新闻媒体,该书确立或至少澄清了该研究的长久传统。最后,该书自觉地重新阐述了大众媒介研究的中心议题。”[4]54
英文世界中有关李普曼传播学思想的专门研究并不多见。杰森(Sue Curry Jansen)的长文《沃尔特·李普曼:传播研究的先行者》是一篇难得一见的文章,这篇论文收录在由David W.Park和Jefferson Pooley编辑的《媒介与传播研究的历史》一书中[3]71~112。作者认为,尽管李普曼的传播学研究被历史所极大的忽略,但是李普曼实际上至少影响了四个传播学之父中的两位,即拉扎斯菲尔德和拉斯韦尔。施拉姆将李普曼的部分论文收入到《大众传播学》中也表明,施拉姆认可了李普曼对大众传播效果研究传统的贡献。作者认为传播学效果研究中的许多理论都可以在李普曼那里找到思想源头,如议程设置理论,把关人理论、刻板印象理论以及使用与满足理论等。
特殊的职业经历以及独特的思想追求使得李普曼从一开始就对宣传舆论等传播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毫无疑问,李普曼首先是从政治学的层面来观察和思考宣传舆论问题的。一战前后,美国政治学对宣传舆论问题视而不见,这一事实让李普曼感到非常惊讶,在他看来,宣传舆论问题已经成为公众政治生活中的重大问题,这一问题关系到民主政治的生存,关于到对外战争的胜负,也关系到公众能否获知真相和真理。沃拉斯在《伟大社会》中的观点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沃拉斯认为,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是交通和传播将促使社会规模急剧扩张,对于社会心理的研究将为社会发展提供引导,宣传舆论研究应该成为政治学研究的重要议题。李普曼青年时代的几部著作,如《政治导言》、《放任与驾驭》、《自由与新闻》、《公众舆论》以及《幻影公众》都是在这一认知背景下产生的。
李普曼撰写《公众舆论》的一个重要动机是想探究战争的根源。长期以来欧洲知识分子对理性主义抱有乐观的期待,尤其是对科学和技术推崇备至,认为它们是未来的希望和保障。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性和破坏性摧毁了欧洲知识分子的这一期待和幻想,历史进步的信念也因之而极大地动摇。当理性主义被抛弃之后,非理性主义便应运而生,知识界开始抛弃柏拉图、赫尔德、康德、黑格尔这些理性论、进步论、规律论的始作俑者后,开始将哲学的关注点放在人自身上,试图用生命冲动、生命本能、意识流、潜意识这些理论去发现人和历史的真相。这些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共同特点是试图把人置于更具体、更感性,甚至更生物学的水平上去加以观察和理解;在个人的政治和社会存在意义上,非理性主义更倾向于认为人是一种在认识能力、自控能力、政治辨别能力乃至民主履行能力等方面都存在明显局限的社会动物。李普曼求学的时代正是理性主义式微、非理性主义崛起的时代,詹姆斯和桑塔亚纳对他的影响可以视作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在他思想形成过程中的相遇和交锋。但是,这场他亲自参加的战争最终使非理性主义的东西在他思想中占了上风,经历了残酷战争的李普曼显然对人性的丑陋、人类见识的短浅、人类各种自身的局限更加洞若观火。尤其是,他几乎见证和参与了一战最高权力决策层的工作,他的工作与情报、宣传密切相关,战后他更感兴趣的问题是:战争的爆发与人们思想上受到的控制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人们为何会受到宣传和舆论控制的影响?这个问题的更深含义是,人们能否能够真正认识客观真实?客观真实是如何被情报和宣传所扭曲?当客观真实被扭曲之后,它对民主制度将意味着什么?李普曼在《公众舆论》中思考了上述问题,他问题提出的方式是政治学的,但是他解答这些问题的方式却是心理学的。
政治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是有关政治行为的可能动因。政治行为的发生显然基于政治家们对真实环境的反应和认知,但是李普曼第一次明确告诉人们,在真实环境和人们所认识到的环境之间存在一个“拟态环境”,这个拟态环境主要由间接经验以及媒体所报道的新闻事件所构成,无论是政治家还是一般公众,他们政治行为和社会行为的依据主要来自这种拟态环境,从某种角度来说,拟态环境也就是舆论。李普曼将舆论定义为人们头脑中的图像,集团或者领袖们主要依据自己头脑中的这类图像采取行动。他说:“他人脑海中的图像——关于自身、关于别人、关于他们的需求、意图和人际关系的图像,就是他们的舆论,这些对人类群体或以群体名义行事的个人产生影响的图像就是大写的舆论。”[5]21但是李普曼认为:“直接面对的现实环境实在是太庞大、太复杂、太短暂了,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去应付如此奥妙、如此多样,有着如此频繁变化与组合的环境。”[5]12因此,人们不得不依靠拟态环境去做出决策,并付诸诸行动,他说:“人们酷爱推测,这一事实足以证明,他们的虚拟环境世界在他们内心形成的图像,是他们思想、感情和行为中的决定力量。”[5]19显然,这样的决策和行为充满了危险。
拟态环境的存在暗示着这样一种结论,在人类的认识领域中,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之间、人们的内心图像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障碍。在《公众舆论》中,李普曼首先分析了形成这些障碍的外部因素,即人为的审查制度、社会交往的限制、个人关注新闻报道以及其他公众事务的时间、精力有限,报道者在简化和压缩新闻时对事实真相所造成的歪曲,语言描绘现实的局限等。不仅如此,李普曼还深刻分析了这些障碍形成的心理因素,它们主要是想象、偏见、成见以及个人兴趣等。正是因为后者,李普曼完成了传统宣传舆论研究的突破,因为过去的新闻学和传播学理论认为,损害新闻自由、破坏新闻真实性、妨碍公共舆论形成的主要因素在于制度、体制以及法律;如果制度、体制以及法律能够确保新闻自由,那么传媒界就能够真实地报道新闻,理性的舆论也能够自然形成。但是李普曼看到了问题的另外一面,即人自身的因素,尤其是人自身的心理因素也构成了真实报道以及理性舆论产生的障碍。对此,詹姆斯·凯瑞的评论十分准确。他说:“李普曼使这个问题发生了转向。他认为一个自由的传播系统并不能确保完善的信息,因此即便在自由的条件下,也不能确保使事物的真实。而且,自由的敌人不是国家和自由的市场,而恰恰是新闻和新闻采集本质、受众的心理以及现代社会的规模。”[4]55严格地说,这种有关舆论、宣传研究的转向其实也就是心理学转向,即《公众舆论》的诞生标志着以功能主义为导向的传统新闻传播学研究开始渗入心理学的元素。
关于拟态环境形成的机制,李普曼还提出了一套颇具心理学色彩的解释,他说:“对舆论进行分析的起点,应该是认识活动舞台、舞台形象和人对那个活动舞台上自行产生的形象所做的反应之间的三角关
系。”[5]12~13活动舞台是三角关系的起点,是现实中客观存在的事件(event),它躺在那里静待人们去发现;舞台形象是指那些正在扮演这一事件的演员角色(actor),他们或者是收集情报的官方人士,或者是报道新闻的记者,或者是发表评论和观点的政治家;最后就是人们基于演员的扮演而形成的对真实事件的图像及其反应(response)。这种三角关系一旦回到现实之中,由于扮演者和观赏者各怀动机,各行其事,他们往往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中,这场戏剧往往成为一场闹剧。李普曼列举了1919年9月29日《华盛顿邮报》一则错误报道在议员和专家之间所产生的混乱来证明他的观点[5]13~14。
李普曼从认识论的角度讨论了外部世界与我们头脑中景象的关系,发现了横亘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外部障碍,尤其是心理障碍,他把自己的认识论建立在“刺激-反应”这样一种典型的行为主义心理学的理论框架之中,他的拟态环境概念折射出他对人类限于认识被动局面的无奈,但这与他所信奉的某些哲学观念是一致的。
李普曼有关成见、偏见、盲点等心理因素妨碍人们主观世界获知真理的论述令人震惊,充满了创造性。李普曼认为,任何新闻报道都是当事人和知情者的共同产物,旁观者在呈现这些事件时总是带有选择性倾向,而且会将自己的成见、偏见和想象渗透进去。“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是先理解后定义,而是先定义后理解。置身于庞杂喧闹的外部世界,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早已为我们定义好的自己的文化,而我们也倾向于按照我们的文化所给定的我们所熟悉的方式去理解”[5]62。李普曼认为,人们在观点理解和呈现现实的时候之所以乐于坚持成见和偏见,是因为这些更省时省力,更具有效率,同时成见和偏见往往也最能符合自己的愿望和期待,成见、偏见还能够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平衡、和谐与安全。因此,捍卫成见和偏见也就成为一般人共同的心理倾向[5]72。
关于成见、偏见发挥作用的方式,李普曼认为:“其特点是先于理性而被投入应用,这是一种感知方式,它在我们所意识到的信息尚未经过我们思考前就把某种性质强加给这些信息。……在一定程度上,来自外部的刺激,尤其是印刷品和口头语言发出的刺激,可以唤起一个成见系统的某个部分,就是说,真实感觉和先入之见会同时进入意识,两者交融在一起,更像我们透过蓝色玻璃看起红色,看到的却是绿颜色。”[5]74~75李普曼认为,成见、偏见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说:“人并不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神,匆匆一瞥就能看破一切。他是进化的产物,几乎是稍纵即逝,只有片刻的时间去增加见识,获取幸福”,但是通过日积月累“他会逐渐在他脑海中为自己制作一幅视线所不及的那个世界的可靠图像”[5]21。
李普曼并不认为成见、偏见可以通过生物遗传由父母传给后代,他也反对从“集体思想”、“民族灵魂”以及“种族心理”那里去寻找成见和偏见的源头;他认为成见和偏见之类的东西是通过托儿所、学校、教堂这些场所,由父母、教师、神父灌输的教育以及文化因素而逐渐培植起来的[5]70。成见、偏见之类的东西在李普曼那里经常被表达为“刻板印象”(stereotype),刻板印象理论也许算不上是李普曼的独创,他从他的好朋友艺术史学家贝雷尔松(Bernard Berenson)那里借用了这一术语,同时他也从沃拉斯人们头脑中的“染色盒”(painted boxes)的说法中获得过启发,他还有可能受到了詹姆斯有关人脑中“内在区域”(For the most part)说法的影响[6]60。无论如何,由李普曼提出的“刻板印象”概念后来发展成为社会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理论,社会心理学奠基人之一的奥尔波特(Gordon Allport)在《偏见的性质》(The Nature of Prejudice)一书中对这一概念进行了发展和完善。这一社会心理学理论后来又被移入到传播学研究中,被广泛用于分析和研究传播学中的种族问题、性别问题以及其他文化问题。
在偏见、成见当中还包含一种特别的心理元素,李普曼称之为盲点(blank point),人们由于坚守成见和偏见,在观察和思考某些问题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遗漏某些问题,甚至遗漏某些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些被遗漏的问题就是盲点。人们并非故意要遗漏,而是因为心理活动的局限。“每一套成见中都有一个点,在那个点上,全部努力均告停止,事情会按照你喜欢的样子自行发展,那种步步为营的成见会强有力地刺激行为,几乎使人完全忘记考虑一下这是什么样的行动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行动”[5]85。李普曼同时认为,那个盲点会掩盖某种事实,“总有那么一刻,这个盲点会从意识的边缘进入中心,那时,除非勇敢的批评家能够发出警告,领导人能够认识到这种变化,人民有着宽容的习惯,否则,本来有助于简化努力,集中精力的成见——比如1917年和1918年人们所表现的那样,就会蒙蔽人们的双眼,从而妨碍人们的努力,浪费人们的精力,1919年时为迦太基式的和平而哭泣,1921年时因凡尔赛条约而悲伤的人们就是如
此”[5]84。李普曼还列举了思想史上一些著名思想运动中存在的类似盲点,如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以及被美国人所广泛接受的历史进化论等。
李普曼过于突出和强调人们在认识世界过程中的障碍因素凸显了他深刻的怀疑精神,李普曼终其一生是一位成就卓越的新闻记者、时政评论家、专栏作家以及社会活动家,他同时也是一位勇敢的思想探险者,可以说一直伴随着这位思想探险者的是怀疑精神。“他的一生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长期艰难地思考在一个自由政体中知识分子的角色作用”[3]190。他希望能够找到社会与个人融为一体,二者和谐共处,从而成就个人完美人生的法则和信仰。李普曼终其一生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但是他从来不轻信前人所拟定的那些所谓自由主义的法则,他的一生都在经历着某种思想上的探险。1996年Barry D.Riccio出版的李普曼传记,书名就叫《沃尔特·李普曼:自由主义的探险》,可谓恰如其分。
李普曼在哈佛求学期间曾信奉社会主义,然而他年轻时所参与的一些社会实践使这一信念幻灭;他曾经信仰过源自理性主义哲学的“大多数同意”原则,这是古典自由理论的基本原则,但是美国资本主义的弊端动摇了他的这一信仰;他对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曾经抱有幻想,但是战争摧毁了他的这一信念。他撰写《公众舆论》另一个目的是要重建自己的某种信念或信仰,即他坚信民主制度的良好运行建立在公众对信息的充分把握基础之上,民主社会仰赖于完美的新闻和理性的舆论,但是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看到了通往这个美好社会中存在的诸多障碍,而且这些障碍许多源于人类自身的心理局限和缺陷。在惊恐之间,他苍白地提出通过强化信息情报及新闻传播专业教育,提高专业水平和提高专业化程度来挽救这一困境,而当他看到希望渺茫之后,他又不得不搬出理性来救场。他宁愿相信,只有理性才能够最终成就完美的舆论、完美的民主。因此,他在《公众舆论》一书中写下了令人荡气回肠的最后一章“诉诸理性”[5]291~296。他最终又回到了桑塔亚纳那里。
李普曼并非心理学家,他并没有从今天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去研究真实世界与媒介世界何以无法统一,但他天才地分析了横亘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诸多障碍,李普曼对于理性舆论形成的诸多障碍性因素的发现和分析始终未脱离他对人性以及人类心理特质的深刻洞见,正是在这一点上,李普曼的舆论学烙上了心理学的深刻印记。
李普曼的的学术旨趣主要在政治学领域,但是,他在研究政治学的时候触及到了新闻学这块领地,而且触及得如此深入。李普曼的《公众舆论》出版的时候,美国正式的新闻学教育已经出现,但是传播学研究尚处于摇篮之中,正式的传播学这一称谓只到20世纪40年代才开始出现。无论如何,李普曼在其舆论和宣传研究中导入了大量心理元素分析的成分,从而引发了传统新闻学理论的心理学转向,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一转向也渗入到正在孕育中的传播学理论之中。
[1]Larry L.Adams.Walter Lippmann[M].Boston:Twayne Publishers,A Division of G.K Hall Co.,1977.
[2]Ronald Steel.Walter Lippmann and the American Century[M].Boston,Little,Brown:Transation Publishers,1980.
[3]David W.Park,Jefferson Dooley.The History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Research:Contested Memories[M].New York/Washington,D.C:Peter Lang Publishing,lnc,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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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沃尔特·李普曼.公众舆论[M].阎克文,江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Barry D.Riccio.Walter Lippmann:Odyssey of a Liberal[M].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1996.
[责任编辑:雷丹]
G210.9
A
1001-4799(2014)05-0111-07
2013-05-0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3YJA860013
柯泽(1964-),男,湖北黄石人,西南政法大学全球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新闻学博士,主要从事新闻传播理论及业务、广播电视新闻与艺术、社会心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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