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喀索斯神话的现代视角
2014-03-31李然
李 然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国际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古希腊那喀索斯爱上自己的影子而死去,变成了水仙花。这则蕴含悲剧精神的神话故事是人类历久不衰的话题,对其进行阐释从它诞生起就未停止过。
那喀索斯是河神克菲索斯和仙女利里俄珀爱情的结晶,神示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他很快成长为俊美的少年,但因为神示,父母从未让他见到过自己的样子。山林仙女们都很爱他,而他毫不动心。命运女神给出第二次神示:“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爱。”一日,他在湖边饮水时,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并深深地爱上了它,求之不得,直到十分痛苦而死去。仙女们十分悲痛,宙斯为了抚慰众仙女而让死去的那喀索斯变成了水仙花。
一 用“另一只眼睛”看那喀索斯的“看”
面对一个人,我们说“看人”。看人者是主体,被看者是客体。看人者享受着欣赏的优越,被看者听凭观赏者作出评价。那喀索斯神话两次神示包含了三次不同的“看”,甚至打破了看与被看的常态,所以得用“另一只眼睛”来看那喀索斯的“看”。
将水仙花神话解释为“同性恋情结”是现代语境下阐释的一种,但这是古希腊传统缺席的语境。将现代社会的现象强加给传统,并作出想当然的解读,必然导致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知识断裂。因此,将缺席的传统语境置入现代视角仍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世界是什么,我们很难知道。智慧的希腊人很少讲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观看世界的方法,笔者称之为世界观。例如,人们认为十全十美的东西,当你改变了世界观来“看”的时候,也许是荒诞不经的。赵汀阳先生在《读书》上刊出一幅漫画,题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个成年人在大雨时打雨伞给自己的影子遮雨,本人被淋得像落汤鸡。用理性的方法“看”,这幅漫画就是一个隐喻:崇高的东西被异化后很荒谬,就像那喀索斯爱上自己的影子。
视错觉是一种特殊的知觉经验,理性判断与眼睛看到的事物之间产生了视觉误差,致使主观把握和客观之间产生了视觉混乱。英国心理学家贡布里希说得好,“世间根本没有无偏见的眼睛,看见就是解释”[1]31。反之,看错了,解释也就错了。只有把“看”的模式容纳到理性思维过程中时,才能把握这些视知觉的内涵,否则会发生错觉。现代心理学中的视错觉现象在那喀索斯神话中早已经作了有意味的呈现。
我们应如何“看”古希腊的水仙花呢?水仙花情结也许不能帮助我们如何去改造世界,却能帮助我们改变世界观。马尔库塞认为,“那喀索斯的生命是美,他的存在是观照”[2]147。马尔库塞看到了水仙花存在的独特方式:观照,这是他独特之处。
希腊人对水的情有独钟丝毫不亚于中国人。当然,“水”是中国思想与思想方法论的一个最典型的隐喻。老子哲学就是用“水”的隐喻去说明任何最适宜因而最成功的生存智慧。有趣的是,希腊人创造水仙花情结来关涉人的生存智慧,也是从水仙花相依为命的“水”来做隐喻的。水仙花提醒人们,不仅能改变我们对自我与世界的看法,而且这种改变是柔和的。水仙花就成了最适宜有效的生活策略的象征。“水模式”的思维非常适应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世界与人的关系是永远不可预测的,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无论人的处境有多么艰难,人都不得不如水自由适应生存状态那样,去寻找与世界的恰当关系。
水仙花是爱欲的象征,这其中的关节点是水。“但是爱谁?谁爱?在一个无对象的世界。或迟或早,那喀索斯必然要跨出从对影自恋到投水殉影的一步。从自恋到自殉的一步。世界如此空洞,无情可殉,那就殉自己的影子吧。投水,不管是由身打碎了影,还是由影杀死了身,那喀索斯的身与影同时湮灭了,只剩下水,水,水。还原,但是水不是死亡的词语。”[3]330,331马尔库塞竟然没有在希腊文本中读出,那喀索斯是河神与水泽女神的儿子。他来自水,回到水。那喀索斯就是水。他走进死亡回到生命。水仙花,水中之花,仍然映水,照影,那是西方的莲花,水里的涅槃。水与水仙圆融,那时,已不再是水仙在水中观照自己的影子,而是水在水仙上观照自己的影子了。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特别提请人们注意,只有荷尔德林的“另一只眼睛”引领我们,才能读懂古希腊神话。由此可见,希腊哲学被认为是“视觉中心的”,与之对比,基督教看世界的方式则是“听觉中心的”。有趣的是,中国对世界的看法也是“听觉中心的”——所谓“闻道”,即去倾听被说出的真理。[4]125知识的本性被认为是“看”世界,是去看出事物的本质或真相。但是平常的知觉方式只能看到事物的现象,而理性则被认为是一种“看”的特殊方式,即透过现象看到隐藏着的本质。正如西班牙诗人那首《那喀索斯》的诗所写的:“我的两只眼睛都掉进了水中。”意思是,那喀索斯也就失去了理性的“看”。
当那喀索斯在水中找回自己的时候,一丛丛水的精灵的水仙花开了。这也许就是它的真义:追求他自己的真理的故事,关于水的生命的故事。
理性的眼光是一种审美的、哲学的眼光。以理性方式观看的水仙花,就不是普通的水仙花,它成了一种知识的隐喻。人在世界中的状态就如同水仙花情结一样,有诸多不确定的临界点或转折点。人与世界的关系,人在世界中的命运的悲剧性,是希腊人的世界观。
二 人间悲剧的智慧隐喻
对那喀索斯神话的三次观看,给了我们三重悲剧启示。
第一次是“知己”之看。看者是那喀索斯,被看者是“自己”。神示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看是认识自己的起点,这意味着“看”有着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那喀索斯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当他来到清澈的湖水边上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一个羞涩、畏怯的男孩,但是却很完美,完美中仍有肉感、有爱、有恨、有争斗……他的完美,是肉身的健壮,强有力。那喀索斯看到的仅仅是自己的幻影。当他要接近他时,被荡漾的水波幻灭了。此刻,一切真实的,自然形象被阉割了。
在他的“相似者”面前,他怀疑自我的统一,他顾影所得到的无非是焦虑和苦闷。他的看是一种错觉之“看”。他要用清醒的探索来认识自己,生命中真实的人性之源,创造的倔强和斗争的惨淡,探索精神的价值和欲望的灾难等等。然而,这一切努力都失败了,他没能真正认识自己。“他是一于自我招魂的水仙花般美的幻想。”当那喀索斯最终找到自己美的形象的时候,也就是人在美中肯定自己并且以美的形成改变世界的时候,但这仅仅是幻想而已!第一次“看”的悲剧,是一个无法“知己”的悲剧。
第二次是“情人”之看。看者仍然是那喀索斯,被看者是“情人”。神示说,“但愿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爱。”那喀索斯看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影子。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眼中的“影子”越看越像从未见过的美人,丰满壮实的肉体,白净鲜艳之至。“她”是纯美的,充满诱惑的。这享世的纯美并不排斥“她”的神性。他情不自禁伸开双手到水中拥抱“她”时,仅仅留下生硬,冰冷而单调的涟漪,与眼中情人不再有任何关联。在希腊人眼中,爱是崇高的,灵与肉,美与性的融合才是崇高之爱。那喀索斯的爱不能说不真诚,然而他误把自己的影子当作了情人。影子虽然不断诱惑出爱的炽热,却没有爱的结果。对美的幻觉的悲剧。任洪渊先生说得好“那喀索斯找得到自己吗?他最终找到的不是自己的形,而是自己的影,而且,只是自己颠倒的影子。”“在形与影之间,是永远跨不过的咫尺的遥远,在影的背后,是永远向后延展的无尽头的纵深。”“人只有自己水中的倒影,清澈,明净,可望而不可及,不必追及,只须守望,这虚幻世界的惟一真实。”他的爱情悲剧正式始于自己视错觉的悲剧。
第三次是理性之看。看者是我们,被看者是水仙花。众仙女赶到水边来哀悼那喀索斯,她们的悲痛感动了宙斯,于是,在他倒下的地方,长出了美丽的水仙花。
理性眼光的希腊人既有真实之见,又是理想之见。理性的看,我们便能真正进入阅读、品味、冥想、评价。无论这株水仙花如何芳香诱人,如何神奇诡异,终是以神话的身份显示在那里,作为欣赏的对象,思想的对象。听凭我们作历史的或哲学的评价。
理性的看,我们会感觉她那纯粹的形,翠绿的色,诚与热的诱惑,淡而无的幽香……看水仙花,诱惑是已经和性别分离开来的“纯诱惑”,既能开启了永劫的诱惑,又终止了永劫的诱惑,我们还会看见明丽的灿烂,也会看见从容慷慨,苦涩苍茫;看见她的生,也看见她的死……这一切,也许就是水仙花的悲剧精神。
希腊人通过这株水仙花告诉我们要以理性的方式看它。以理性方式看见的水仙花,是那喀索斯的新生命,一种蕴含人间悲情的智慧隐喻。它保留了认识自我的崇高,却抛弃了认识上的虚幻与滑稽;保留了爱的真诚、执著,却抛弃了爱的荒谬与虚无。希腊的这株水仙花,既是人类生存希望的象征,又是爱与美的象征。她蕴含了人之旷远性与万物之关联性;蕴含了人与自然之间生命的转换;蕴含了人只有理性可以使人实现肉身向精神的超越等等。
三 古希腊人更贴近大地的悲情
毋庸置疑,讲人的生命首先得讲人们的物质生活,即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但又不能只讲物质生命,还应当有精神生命和灵魂拯救。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按中国的传统,这种“精神生命也不一定是皈依上帝或某种宗教,而可以是审美的天地境界。这境界因为‘以美储善’,包含‘知其不可而为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巨大的道德心性和牺牲精神,便远远不只是感性的愉悦,更不是无情感的逍遥”[5]。
当下国人在物质享受日益丰裕的同时,精神生活却萎靡不振,并且日益郁闷、沉沦,正是这种自我本位体认的缺失。魏剑美将此称之为一种时代病——心流感。“日益华美精致的外表越来越掩饰不住现代人内心的迷离委顿——事实上,人们甚至根本无意去掩饰或者伪装,于是,‘愈堕落愈快乐’成为最无遮拦的时代宣言,身体写作、‘性爱日记’、‘露点写真’成为最抢夺眼球的热点,自杀、婚变、暴力、绯闻、摇头丸、同性恋甚至带有某种时尚元素的意味,成为流行文化中最为绚丽的风景。”[7]
道德的荒漠化必然导致情场的野蛮化。当下的中国“爱情,爱情,多少罪恶假汝以行”!灵与肉,美与爱相圆融的水仙花情结早已被糟蹋殆尽了。当下,既不需要契约,也不需要承诺,“深深地爱过,然后离别”的一夜情,其实是一夜性。常识提醒人们,人类除了色的要求之外,还有情感的要求,还必须遵循一定的社会道德规范和伦理契约。古希腊时期即已体知的美与爱、灵与肉相融合的爱情的问与思在道德荒漠化和物欲横流的当下消散了。
可悲的是,这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心流感不仅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究其原因,既有全球化带来的世界逐渐被世俗化,人生的意义消解的问题,也有我们自身的意义消解问题。
人类已经进入信息化时代,地球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类掌握了毁灭自己这个物种的能力,又掌握了制造人类生命体的能力,以及通晓人类信息的能力,人类真正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了。三种能力的结果,对人类生存价值的颠覆是难以想象的。其结果出现了两种人类想不到的后果:打破了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真实已成为过去;打破了物我互为对待关系,“天人合一”已成为过去。这也正是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提出的“光晕”(aura)理论所指出的,事物与人的主体间性关系不存在了。消费社会的大众企图以各种技术、复制手段无限占有和消费这个世界。权威的、美的光晕,审美的天地境界也很难存在了,身体快乐充塞了消费领域。[6]
尼采的虚无、德里达的解构是这种意义消解的先声;麦克卢汉和鲍德里亚提出的“内爆”(implosion)观念则直接针对当下。[7]在互联网时代,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互动通过“内爆”为一个平面,整个社会价值、人生意义瓦解了,冷漠的大众变成了忧郁而沉默的群体。大众对消费价值趋之若鹜的结果,竟然如此迅速带来了价值分裂和身心分裂,如此迅速带来了终极关怀的惘失,这种情况大大出乎现代哲人的意料。这真应了冯延巳那句词——“天教心愿与身违”。
俄狄浦斯滚动在地上的头颅最后的歌唱。这歌唱里是回声四起的绝响,而断头之歌,这才是俄狄浦斯神话的现代寓言:20世纪,一个断头的世纪!我以为,水仙花兆示的理想美好的人的死亡,存在式的观照的死亡,20世纪是两种死亡的世纪。这才是那喀索斯神话的现代寓言。
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以研究“福利经济学”而著名。他在《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中强调:“无论什么层面的社会发展都不能只讲效益不讲价值,着眼于人类的长远利益,不讲价值的发展无法持之久远,因为它无视人的自由价值,也就必然抑制作为发展主要动力的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8]对此刘小枫先生指出:“现代启蒙精神把希腊精神说成什么‘人类美好的童年’,似乎现代思想才是充满魅力的成熟,一些国朝学人信了这种谣言,跟着说希腊精神不过是逝去的童年,与现代化强国的需要没有什么关系。”他提醒国人,“即使成为现代化强国,现世的恶并不会就消失了。希腊人知与学的热情的确与强国梦没有关系,却比现代思想更贴近大地的悲情”[9]。
那喀索斯的神话告诉我们,“认识自己”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只有灵魂和肉体和谐统一才能达到幸福的彼岸。
[1]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
[2]马尔库塞.美学论文集:爱欲文明[M].北京:三联书店,1987.
[3]任洪新.汉语改写的西方精神:水仙花何时开放[A].王富仁.新国学研究:创刊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30,331.
[4]赵汀阳.改变“观看”的方式[J].读书,2007,(2):125.
[5]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M].北京:三联书店,2005.
[6]魏剑美.有一种病叫“心流感”[N].杂文报,2004-09-14,(8).
[7]郭军.文化研究关键词[J].读书,2006,(2):150,153.
[8]阿马蒂亚·森(任颐,于真译).以自由看待发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9]刘小枫.这个孩儿的眼睛为我们看路[J].读书,2000,(1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