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美学狂欢视野下的《阿凡达》
2014-03-31胡江飞
胡江飞
(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湖北 十堰 442000)
2009年美国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给人们带来一部史诗般、如梦如幻的科幻大作——《阿凡达》,影片在有限的时间里,让观众沉醉在恢宏的音效,美仑美奂的画面之中。影片中飞流直下的瀑布、漂浮云中的山峦、似含羞草的粉红植物、旋转飞行的“蜥蜴”、夜间发光的森林,似水母般在空气中游动的树种……无一不向观众展示着潘多拉星球的神秘与瑰丽。而在影片高超的技术与画面的背后,我们也可以解读出隐藏在胶片下的哲学思想与人文精神——这是一次美学与文化的狂欢。
影片中的阿凡达是印度哲学之中的一个救世主化身,印度教中,AVATAR特指主神毗湿奴下凡化作人形或者兽形的状态。传说毗湿奴有10个化身,其中有9个已经降临世间,最后一个化身会在世界末日降临。同时,我们还可以在阿凡达身上看到西方人的原罪救赎意识,阿凡达身体的残废与他的哥哥的死亡都是参入了人类的罪恶战争,而他还一度参入了地人入侵潘多拉星球的罪恶战争,这些都是人类理性的愚蠢和狂妄对于上帝所犯下的罪行。西方宗教意识拯救阿凡达的灵魂,促成了他的救赎意识的觉醒,他以自己的行为拯救自己与人类所犯下的过错。
导演卡梅隆在之前导演的一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泰坦是希腊神话之中的十二位巨神。《阿凡达》的主人公杰克·萨利与《泰坦尼克号》的主人公杰克·道森,两个人都叫杰克,在流行的法国式扑克牌中,四张J分别代表着四位骑士,杰克(jack)就是骑士的一个别名。杰克·道森为了拯救爱人露丝的生命而葬身冰冷的海洋,杰克·萨利为了拯救爱人奈蒂莉及其族人的生命而与贪婪的人类进行殊死搏斗——这些都是经典骑士的标准行为——而且人类杰克·萨利的阿凡达化身在电影的关键时刻最终成为纳美人伟大的魅影骑士。因此,杰克这个名称象征着西方人拯救世界与文明的英勇骑士。
一 栖居与家园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启蒙主义、三次工业革命以及新的以网络媒介发展为代表的信息技术浪潮促进了人类理性意识的极度扩张,导致了人类异化现象的日益严重,带来一系列棘手的社会问题,如生态环境的恶化、自然资源和能源的过度消耗以及核灾难的威胁,更严重的是,机械功利化的理性思维对于人类精神与情感世界的入侵与蚕食,从而使得人成了功名、物质的奴隶。科学想建立一个由理性统一的终极世界,他们剥夺人的主体性与感觉的丰富性,现代生活成了死板僵化、机械划一的整体性、中心、同一性共性化的存在,现代哲学意识到人类理性意识的狂妄自大,西方现代哲学消解了终极价值与终极真理,人们从质疑到解构,逐步从对传统秩序、社会权威的笃信中游离释放,并酝酿出不同形式的抗诉和颠覆,把人从机械复制和无法自控的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
在西方,这些问题肇始于海德格尔对于自然与西方工业文明的思考,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指自然的本真涌现,人类在存在那里所领悟到的信息与使命是诗意栖居与家园守护。守护大自然与存在的神秘性,守护人与大自然的原始生态关系,自然之物中深藏着天地神人的原始关系,这种关系乃是人生存的本源性基础,栖居意味着人有能力去体验自然敞开的神秘。影片中地球人入侵的星球被命名为 “潘多拉”,流露出了人类主体的理性意识,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代表的是人的劣性,是充斥着瘟疫、嫉妒、罪恶、贪婪的象征。地球人把自己美化成了这个星球的拯救者或者是上帝,他们把在这个星球上诗意栖居着的纳美人视为愚昧、野蛮、落后的生存物,从而怀着偏见地认为这是个灾难的星球。
影片向我们展现了在大自然亲密栖居着的纳美民族,他们与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乃至猛兽和谐共处。这个世界充满了万物之间可以相互沟通的神秘,其间的生物像水晶钻石一样闪亮惹人喜爱。晶莹明亮的灵魂树是圣母爱娃之树,水晶般的枝条发出一道道魔法般的紫光,让灵魂树显得更加神秘,这棵树也是纳美人温暖的家,闪耀着神秘光芒的生命之树的种子在寂静的丛林中飘荡,仿佛轻盈的蒲公英在身边飞舞,传递着温暖而宁静的信息。纳美人所栖居的环境是一个没有为人类文明与理性摧残与破坏的原生态的宇宙与自然,动物在这种大自然中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在这种野性的大自然中,栖居着与自然保持着心灵沟通的纳美人。
然而,海德格尔认为,人类生活在天地之间,我们面对存在,就意味着我们不但需要面对存在物的美丽、光亮与澄明,更需要面对存在物的悲哀、苦难与死亡。我们要在这种不完美之中建筑,以生活赋诗,用语言建构现实之天使,在不完美的现实之上实现诗意地栖居、建构自己的家园。卡夫卡曾以一则寓言讲述了大地上人类承受的灾难:“一位公主被流放了,远离国民,与当地人语言不通,生活过得苦不堪言。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信中说,她的未婚夫没有忘记她,已动身来她这儿了。”在这则犹太人的寓言里,未婚夫指世人的拯救者弥赛亚,公主是灵魂,而她被流放的村子是身体,由于当地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为了表达自己的快乐,灵魂就只能为身体设宴。在这则故事中,身体暗示着整个世俗世界;灵魂意味着受难,而弥赛亚则指救赎者,只不过这位救赎者的到来被无限期地推迟了,这种救赎与其说是希望的象征,毋宁说是绝望的暗示。
影片中所展现的世界并非像纳美人纯净的心灵那样美好,而是充满了灾难、痛苦与死亡,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纳美人的公主,这是位美丽、富于活力、敢于大胆追求的少女,然而,与从天而降的幸福爱情相伴随的则是无尽的痛苦,我们不会忘记她与杰克结合的第二天早上就面临着失去了家园的揪心之痛,父亲的死亡、族人的不理解、所爱之人身份的扑朔迷离,然而,就是这位高贵而不娇弱、温柔而又不失刚毅、任性而又不失执着的公主,在面对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敌人时,拿起了弓箭与敌人作战,与地球人先进武器相对抗的只有她那原始的狩猎技艺和自己守护家园的责任与保护族人的勇气。在最后的一次与地球人的决战与逐鹿中,她失去了族人、朋友、心爱的美丽如凤凰一样的坐骑,甚至与爱人失却了联系,她坚信杰克也无法幸免于难,在她打算最后与地球人作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一战的时候,我们从她那急速的心跳中不难听出与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怖与痛苦,然而,不论是从她后来骑着巨手与队长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撕杀声音中,还是从最后她在关键时刻射出的救杰克的两只迅疾的箭簇划破空气的声音中,我们都能听到公主内心面对灾难、痛苦的决心与勇气。
而回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人类为了满足 “声色犬马”的贪欲,覆盖在地球上的森林正在逐渐消失,奔跑在草原上的生灵正在被涂炭,流淌在山川的河溪正在被污染,地球正在变暖……女博士死前的微笑,人类遣回地球前复杂的脸,公主的形象是人类苦难生活的寓言,也许地球与人类才真正需要一个魅影骑士。
二 身体与世界
现代西方哲学发生了一次身体革命,也就是通过身体与情感来认识世界、来完成人与自然、人与灵魂的交流与沟通,而不是由理性来达成人与人之间僵硬、死板的理解。用身体与世界之间的联系来治疗和克服人类在现代社会中傲慢的态度与贪婪的欲望——现代人的工具理性。梅洛-庞蒂所谓“将身体借给世界”[1]意味着让身体成为世界的媒介、手段,让身体世界化。“世界”是具有自身统一性的世界的感性存在。通过身体图式的传递,我们能够在原初状态下达成互相的理解。身体图式在他我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我们每一个人总是根据各自的主体性背景,理解和对待周围世界。
在影片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由人类理性与机械文明生活世界的灰色与栖居于原始大自然之上的纳威人的亮色,杰克转变为阿凡达后健壮的身体象征着喷发的野性,更代表着人类原始本能的释放。最后杰克抛弃了人类的身体,利用巫术使自己永远成为一名真正的纳美人,这种行为看似一种背叛,毋宁说是一种本心的选择,选择的是自我灵魂的救赎与内省。某种程度说来,这也是一次“身体”的胜利。在阿凡达身上,他不仅重新拥有了健硕的体魄,而且在潘多拉人的帮助下恢复了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崇拜,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信心和幸福。而他的本体,作为一个地球人的身体存在,却依然处处忍受着病痛折磨和暴权支配,不得不出卖潘多拉人的军事情报。面对两难境地,他最终选择与阿凡达灵魂附体,带领潘多拉星球的生灵万物捍卫它,一个为日益扩张的人类理性的灵魂所控制,一个身体却想在与大自然之间找到一种关联。这是一场身体与灵魂的战争。在现代工业文明中,身体甚至可以被灵魂欺骗、出卖和背弃,现代西方美学对于身体的关注和想象早已超越了灵魂的局限。
杰克的残废无疑是现代西方工业社会文明的象征,用身体的残废来象征精神上的萎缩状态是西方文化的一种手法,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失去了性能力的下体寓意着二次世界大战对于西方青年精神上的摧残,在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克里福德那同样失却了性能力的下体隐喻着他离开了自然,天天沉迷于科学、数学、写作和机器的操纵与矿山的运作之上,他的下体象征着理性文明吞噬了他的身体。同样的,在《阿凡达》中,杰克生活在形将毁灭的地球人的科技与理性文明中,他只能是一个残废,而只有回归到潘多拉星球所象征的大自然之中,他才会充满生机与活力,成为守护家园的魅影骑士。
赋予人类身体以活力与力量的则是大自然,在影片中,大自然也是一个“身体”,导演卡梅隆将所有的生命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纤维网,人人身上都有一根“光纤”,随时都可以接入“网络”。 卡梅隆与西方文学一样,都是运用想象力激发与实现人们对生命之间相互沟通与理解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在今天也为量子力学所证实,量子力学认为世界不过是一个能量场,所谓的实体之间根本没有截然的界限。各个原子的波动花样的相互作用,决定着各种化学键,决定着各种化合物无限多样的特性,并间接决定着生命的产生。因此,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都不过是一种“场”的存在,就连分子也是如此,量子力学为世上所有事物之间的转换性提供了理性的科学基础。影片中那个生物学家所道出来的正是现代物理学中量子力学的观点,正如纳威公主的一番话中所说:“能量在世间万物中流动着,我们的能量都是借来的,迟早是要还的。”
三 崇拜与殖民
《阿凡达》以影片中的精美画面彰显着欧美人的东方崇拜,漂浮的山峰、灵异的怪兽和发着光耀的奇花异卉,人、动物与大自然之间的诗意地栖居与亲密的关系都会让我们联想到中国道家思想的“天人合一”、印度教的“梵我合一”等种种东方式的泛神论、物我合一论,这种“万物一体”的自然哲学是东方哲学的精髓之一。那里埋藏着我们心灵和身体的真正故乡……从影片奇异的景色、神秘的声音中,观众会油然升起对自然的敬畏与赞叹,那巍峨的生命树,神奇壮丽的悬浮山,如梦似幻飞腾的瀑布、河流无一不在昭示着生命的本真与搏动,也正是如此,纳威人在家园中倾注了全部的爱与崇敬。纳威人崇尚万物平等,倾向万物有灵,他们坚信自己的宇宙中存在着主宰——爱娃,永远护佑一切;他们从不把自然当做只是索取的外物,认定凡是万物皆有尊严与价值,哪怕只是路边的花草、身下的坐骑,纳威人也从不表现为征服,而是真正地在心灵上沟通与了解。其实,何止是纳威人,我们每一个人心中何尝没有一片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生命净土?我们又怎能缺少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敬呢?或许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在那里,我们的灵魂与天地的博大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共融。
然而,西方人对于东方文明的景仰与崇拜却往往与另外一种情感复杂地纠缠在一起,那就是西方人在历史上对于东方的经济政治上的殖民以及现代对于后者文化与心态上的后殖民。正如影片中所描述的那样,纳威人所栖居的星球被地球人命名为潘多拉,既然是灾星,他们便出师有名。地球人这些掠压者却自诩为正义的解救者,并大肆渲染其可怖与野蛮。然而表面的谎言下掩盖的却是一个山峦叠嶂、巨树参天、生机勃勃的生命天堂,即使有狰狞的动物,也不过是一群在家园的静谧被打扰后恼怒的住客,而森林的宠儿——纳威人,虽然有大异与人类的外表,看似野蛮的文明,但是他们却拥有现代社会所渴盼的团结、善良、正直、勇敢的珍贵品质、一颗赤子之心。在影片中,纳威人无论是在形象还是信仰上都有类似于东亚民族的某些特征,甚至他们与神灵交流的过程也带有东方式的神秘意味,可以说纳威人是西方文明对东方传统的想象代表。
影片把殖民者分成了两派:以那位军官为代表的强硬派,以及以菲比的弟弟为代表的温和派。强硬派就跟在越南打仗的美国大兵如出一辙,口口声声强调当地人的狡猾难缠、当地环境的凶险可怕,以及自己这方最终必胜的强烈信心;而那位温和派说出的话,就好像是从高尚殖民者语录中原封不动地摘抄出来的:我们给了他们医院、学校,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愿意配合——换句话说,我们给了他们文明,但他们居然不识抬举,那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随着剧情的进展,强硬派被当地土著一箭穿心,温和派被逼着离开潘多拉。影片反殖民主义的态度,鲜明得触手可及。
总之,在这部电影中,吸引我们的不仅仅只是高科技,更有西方现代高度发达的人文思想,中国一位著名导演看完影片之后在博客中这样写到:“我们差的不是技术,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电影情怀和简单的美好距离有多远;我们和清澈的纯真距离有多远;我们和炙热的梦想距离有多远,一直在扭曲阴暗扯淡的纠结的庸俗中奔走狂欢的我们,距离到真诚,还有多远。面对《阿凡达》的纯净,我们应该羞愧。”透过这位导演情真意切的自责与反思,我们发现当代的中国电影缺少的并不是技术,而是梦想,《阿凡达》在西方人文狂欢美学视野下完成了现代人生存思想的自我救赎,对于中国电影来说,这更是一个亟需我们认真对待并完成的任务。
[1]梅洛-庞蒂. 眼与心[M]. 杨大春,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