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先贤邓肃的理学思想与文学成就
——邓肃记体散文探析
2014-03-31金文凯
金文凯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河洛文化】
客家先贤邓肃的理学思想与文学成就
——邓肃记体散文探析
金文凯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邓肃的记体文承继了北宋以来记体文人文意识浓厚的特点,充分体现了理学影响下的社会与人文关怀及其文学创作的内容特质。邓肃的文学创作,既受理学家文道观的影响,坚守重“道”,又极其重“文”,尤其崇尚韩愈古文。其文学实践即是对理学家“作文害道”的矫正。记体文文采斐然,艺术技巧高超,在文章立意题旨、结构布局以及表现手法、语言锤炼方面都别具特色。
客家;邓肃;记体文;理学思想
邓肃(公元1091-1132年),字志宏,号栟榈,南剑州沙县(今属福建)人,唐末中原邓氏入福建沙县始祖、驻闽镇将邓光布的第十四世孙,宋南渡时著名谏官和爱国诗人,曾师从理学大家、闽学鼻祖杨时,尽得理学精华,是一位彪炳青史的客家先贤。他忠贞耿直,忧国忧民,徽宗时因坐上诗讽刺花石纲被屏出太学而名动天下,有《栟榈集》[1]25卷传世。邓肃诗词文兼擅,其文多为事而作,议论剀切,有欧、苏之风,尤记体文独树一帜。
一、理学影响下的社会与人文关怀
记体文萌芽于先秦,盛于唐,变于宋,于宋季更加蔚为大观。其正体是“叙事识物”,唐代记体文仍大多以“事”“物”为主,作客观、静态记述,以写实胜。宋人一变而为以“人”为主,将视角更多地转移到社会,主观意识强烈,并在动态的叙述中将议论、抒情、描写熔于一炉,“物为我用”而“不为物役”。[2]邓肃《栟榈集》存记体文12篇,除1篇学记外,其余均为建筑物记,其中堂记2篇,轩记3篇,院记1篇,寺观记5篇。他继承了北宋以来记体文人文意识浓厚的特点,表达社会体悟和人生感受,寄托宏大的志向,别具理学特质。
(一)鞭挞社会乱象,体悟人生哲理
邓肃记体文常触物兴感,在叙物写事中发抒对社会乱象的鞭挞和对人生哲理的体悟。
宋代大兴文教,促使学记兴盛,如欧阳修的《吉州学记》、王安石的《虞州学记》等,皆为名篇,多写各地兴办学校,重学隆教之风。康熙版《沙县志》记宋代沙县有“五步一塾,十步一痒”的盛况,全县进士达129人,占其历代进士总数的86%。邓肃的《沙阳重修县学》(《栟榈集》卷十六,以下所论及邓肃记体文均出此集)注目于蔡京主持的崇宁兴学。北宋中后期历经庆历、熙丰和崇宁三次兴学,但都以失败告终。除革除科举及官学流敝、培养经世致用人才以外,崇宁兴学更重要的目的在于“要结士誉,买觅人情”,[3]培养统治阶级所需政治人才。邓肃从批判“崇宁兴学”弊端及时人居于一己私利的“贪”、“惧”之心入手,盛赞郭侯与乡邦才俊们“内无所贪,外无所惧”重修沙阳县学的“至诚”之心,并鼓励乡人将此“诚心”绵亘千古,使县学长久兴旺。
宋季思想文化发达,理学继承儒学精髓,兼收佛、道思想,将三教融合发展的一种新儒学。宋明理学在赣南、闽西和闽西北客家地区深入传播后,客家先贤们把儒学、理学思想与中原汉人移民固有的质直、尚气、重礼等相结合,丰富了客家的思想文化和礼仪文化。邓肃记体文也表达了“重礼”的思想。《仪郑堂》(卷十六)针对延陵吴方庆遵父遗嘱俭办丧事而遭邻人讥讽一事,重申“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的夫子之道。《仪郑堂》对时人“不务为孔子之所为,而送终之礼且欲过之”的流俗提出批评,又以西晋军事家杜预有感于子产墓“俭之致”,而决定自己的“容棺之室,仪制取法于郑大夫,欲以俭自全”的事迹,盛赞吴方庆之父情同杜预之志和他的“律身持志坚于金石”精神,强调“孔子之道不可过也”,“以奢易俭,以易易戚,是终与孔子背驰矣”。
此外,《兴化重建院》(卷十七)以沙县兴化寺住持法湛历时十年终于率众将兴化寺重修一新的事迹,告诉人们“人之才术知识常生于不得已,而死于因循者,则亦偷安而已”,勉励人们当“勉勉自克,志力俱到”,以因循偷安为戒。《南剑天宁塑像》(卷十七)侧重阐述自己对“禅教之判”的看法及对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宗旨的体悟。
邓肃记体文继承了唐宋古文家“文以明道”的思想,把自己对社会乱象的批判,对人生百态的思考以及对圣贤哲理的体悟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二)盛赞高洁品德,称赏淡泊境界
宋代提倡“三教本一”,宣扬“以佛修身,以道养生,以儒治世”,同时,三教义理也发生了趋同性变化。儒学从治国平天下的事功哲学转而注意对人的心性精神的省察,形成具有新特质风貌的宋学,尤以程朱理学为代表。[4]宋代士大夫对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传统价值理念重新整合,勇担道义与随缘自适并行不悖。
邓肃在注重外部事功的同时也十分重视内在修养。《亦骥轩》(卷十六)赞扬乡贤志中“不啻若饥渴”的“好贤乐善之心”及“环列今古,闭户静坐,虽居陋巷而享箪瓢”,却十分“泰如”的堪比颜回的品德,并取扬雄句“睎骥之马,亦骥之乘也;睎颜之人,亦颜之徒也”的内蕴,为志中轩取名“亦骥轩”,勉励他志存高远、大展鸿图。邓肃的赞赏和期冀,既折射了他的人格追求,也体现了宋代士大夫对儒家传统价值理念的承继与对理学神髓的参悟。
《一枝庵》(卷十八)中,邓肃借“一枝庵”的取名,阐述其“一滴之旨”、“一枝之要”。文章由对溪流、“四渎”乃至汪洋大海的赏玩与认知入手,写到“天下之景无穷,而玩景之情亦无尽也。任情逐景,不知归宿,其将为波流乎”的困惑,最终从“涓涓之微,升于天,行于地,运乎千古,曾无损益”现象中获得顿悟,意识到“满空之水固无异于一滴耳,亦何必沧海乎”,进一步认识到“岂特观水为然耶?天下之事类皆如此”。这正是对庄子“以道观物”、“道通为一”思想的参悟。以道观人察物,万物虽种类不同,形态万殊,但其根本之道无异。故此“以道观物”,“一滴”与“沧海”并无质的不同。由此,邓肃进一步想到,人的物质欲望可以大到无限,可是,“吾又安能足其志耶”?事实上,“芬芬鼎烹,要在满腹;沈沈府居,要在驻足。一庵之大,固有余地矣,又何事他求哉!”《庄子·逍遥游》有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一个人的真享受也不过是一饮一啄,一枝一点,又何必欲壑难填,取足一己而不贪欲才是正道。因此,邓肃提出:“不了一滴之旨,虽倾四海之流不足以供其赏;不悟一枝之要,虽扩六合之大不足以厌其求。”“精进敏惠”、精通医术的名僧妙智大师,对名利、钱物均“恬然曾不介意”,在母亲逝去后作庵于母墓侧“为终焉计”,“视同参子丽服雄居,沛然得意,但知如涕唾”,其淡泊宁静的情怀,令人叹服。邓肃以为妙智大师,必当是“了此一滴,遂能安此一枝”,遂为之取庵名“一枝庵”。邓肃的“一滴之旨”、“一枝之要”,正是对庄子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妙悟。邓肃认为,“性识超然出人伦等,士夫喜师不可胜计,于此安之不有觊觎”的妙智大师就是通得“逍遥游”真谛的人。邓肃鼓励妙智大师,“百尺竿头,当进一步”,以真正进入“逍遥无待”的人生境界。
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使宋代文人士子参与政治的热情高涨,而道家任自然、轻去就和佛家追求自我解脱的思想又使其超然于仕途的荣辱得失。邓肃此文正值他因上诗讽刺花石纲被屏出太学居乡期间。对妙智大师的夸赞与鼓励也当是他自己妙悟“逍遥”之境、崇尚淡泊无为的体现。
(三)关心民生民瘼,关注国是世事
宋代理学家继承了先秦儒家的民本意识和治世精神。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强调“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程颐也认为:“君子之所欲者,泽天下之民,济天下之困也。”邓肃之师、理学家杨时亦十分关心百姓疾苦,主张“制民之产”,使民“不饥不寒”。尝云:“民无常产则无常心,乘之以饥馑,则老弱者操瓢囊转乎沟壑,壮者则聚而为盗,此其常也。国家兴利修废,务以保民为心,独能无意于此乎?”[5]384杨时强调统治者对待民众应如保赤子,认为“为民父母,岂可暂时罔之,使之终身受其害”?[5]293他倡导以仁心、仁政来爱民:“人臣之事君,岂可佐以刑名之说?如此,是使人主失仁心也。人主无仁心,则不足以得人。故人臣能使其君视民如伤,则王道行矣。”[5]239这种济世为民的精神在邓肃的人生与诗文中体现得十分突出。其建筑营造记均为受邀而作,但也把对民生民瘼的关心,对国是世事的关注都融入文中,具有浓烈的时代气息,多为畅所欲言、借物抒怀的佳构。
《具瞻堂》(卷十六)写建炎三年二月,袭李纲任监南剑州沙县税务之职的吕之望,为表对李纲的拳拳“瞻仰之诚”,并“与后来有知者共之”,建“具瞻堂”成,邓肃作记。此时李纲因坚决抗金及反对割地求和,为高宗及权臣所不容,居相位仅75天即被罢免。其时建堂、作文“瞻仰”李纲,均有被祸之虞。邓肃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赞李纲“公之出入系朝廷重轻,非近世名臣所可比也”,叹“李公直气充塞天壤,不能一日安其身于朝廷之上”,揭露“当时愿留之者殆以万计,几坑于奸佞之手。有抗章以挽之者,皆斥窜流离,去朝廷数千里者;至于枭首通衢,以竦天下”。对李纲这样的国之英才屡遭贬斥的痛惜,对忠贞鲠直之士横遭迫害乃至杀戮的激愤,以及对奸佞降臣的切齿痛恨溢满纸端,充分显示了为民代言,不惧祸患的浩然正气。他问吕之望:“前日死谏之士,今此去国之臣,皆子从游之旧。当时议论,子无不与者。朝廷大臣,盖已切齿,但未有以发之耳。故去年省试,子虽优擢,有司观望,吹毛求疵,竞不获廷对。今不省愆易虑,默默安职,复尔作为,是自贻咎耳,后悔其将追乎?”吕之望却朗声回答:“诺。坐此获罪,芬芳多矣!谨俟之。”吕之望的忧国忧民之心、忠直磊落之情、不畏权奸之气均跃然纸上。文后附记补记建安张博在邓肃“不善作真字,记成而不能书,畏祸患者又不肯书”的情况下,景仰于“李公之德卓卓如许”,自告奋勇“请书之”,并凛然宣称:“祸福之来,吾弗计也。”令邓肃叹为“可与论出处”的知己。虽仅片言只语,却把张博一身正气,“不计祸福”的忠肝义胆刻画得入木三分。
《新建三清殿》(卷十七)写景色秀丽的七峰山堂阁,引得“登赏之士所以冠盖相望,而游宦于此者尤切切焉,若以不得款于是者为大可恨也”。这种状况让令尹郭侯喜悦之余,更添忧虑:“有家焉,必有仰事俯育之计;有职焉,必有民社之忧。今为家者弃其家以嬉,为职者舍其职以嬉,举邑之人若狂焉,无乃以胜景为累乎?”于是请来道士“凿山作殿,中设三清像,巍巍堂堂,与阁相称”,终使“昔日妖歌曼舞之地,今化为歛笏垂绅之宫;昔日穷奢极欲之境,今化为悔罪忏非之地;昔者邑官晏此以虐天子之民,今也邑官叩此以请天子之寿”。郭侯明察秋毫、心系民生社稷的贤能形象在邓肃笔下栩栩如生。
《沙县福圣院重建塔》(卷十七)写沙县福圣寺留有“大丞相李公(李纲)”手迹、且“三朝宸翰实镇其中”。福圣寺新塔的修建历经十余年,几经搁置,新任令尹建安郭侯有感于“君父遗迹既臣子所不敢易,而塔庙之设乃遗迹之所托者也,于此不竭力焉,恐非人臣之道也”,以重修佛塔“舍我而谁哉”的责任感,率众一年时间大功告成,使“三后之志且不废于海滨,而云汉之章人天共仰”,可谓“仰而事君,俯而化民,今一举而两得之”。邓肃深为郭候“切切外护之志在君与民”所赞叹。
客家人历来受孔孟忠义、气节思想熏陶,南迁时又饱受国破家亡之恨,形成强烈的国家民族观念。忠君爱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国家民族意识成为客家人文精神的重要内容。邓肃对吕之望、郭侯等的激赏,也正是客家人这种精神的折射。邓肃记体文虽以建筑营造记居多,但并非将笔墨局促于建筑的位置、特点及修建过程,而是将深刻的识见、广博的学识和强烈的时代气息融合一体,表现出对社会乱象的批判、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对圣贤哲理的体悟及对人生境界的追求,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深厚的人文旨趣,深邃的理学思想亦映射其间。
二、对“作文害道”的矫正
韩、柳坚持文道一元,宋代理学家则分离文道、重道轻文,实质是文道二元。其必然归宿是“作文害道”,最终取消“文”的存在意义。
文道关系一直是理学家关注的美学命题。韩愈的“文以贯道”、“文以明道”对后代理学家产生了很大影响。以“理”为本体的北宋理学家,认为韩愈之文道关系纯然出于其文学家“性本好文学”的特性,没有践履功夫,讥之为“倒学”:程颐即云“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6]283理学宗师周敦颐明确提出“文以载道”,较之韩愈更加强调“道”的本体作用。在他看来,“文辞”仅是一种技艺,“文”是形式,“道”是内容,如果仅有“文”的外在形式而失去了“道”之本真,就如同装饰的轮辕不能为人所用一样。宋代理学家大都认为“道”高于“文”,程颐甚至认为“作文害道”。《二程遗书》载其与弟子答语:“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伤志’,为文亦玩物也。”[6]290在这种文道观的指导下,宋代理学家的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不但数量较少,而且偏重议论说理,缺乏形象思维。毛泽东曾批评宋人诗“味同嚼蜡”(《致陈毅》)。
邓肃的文学创作,坚守重“道”,又极其重“文”,尤其崇尚韩愈古文。他在《诫子》(卷十三)中教诲其子:“师节义于陈(了斋),学古文于韩(昌黎),而习句法于黄(山谷)。”其文学实践即对理学家“作文害道”的矫正。
(一)立意宏伟,格调高远
邓肃记体文文采斐然,艺术技巧,独树一帜,首先体现为立意宏伟,格调高远。
苏轼曾将文章之“意”与“钱”类比,称“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7]邓肃记体文发扬宋文长于议论的特点,更加注重文章的载道价值,属“专尚议论”以“垂世而立教”之文,[8]但往往在叙事基础上议论风生,发表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以针砭时弊,冀有补于世。
《沙阳重修县学》将矛头直指北宋“六贼之首”的蔡京,批判“崇宁兴学”的弊端和当时学者、官吏或为升贡之“贪”入学、或因督办之“惧”办学的不端心术。《具瞻堂》将视线聚焦抗金御侮的国家大事,盛赞李纲及钦慕李纲高德的吕之望、张博,既体现了忧国情怀与浩然正气,也折射了民众抗击金人、保家卫国的心声和对李纲式英才的钦慕、渴盼与呼唤。此外,《丹霞清泚轩》称颂“轻死生,傲爵禄,高视四海,若无介意”的高风亮节;《一枝庵》欣赏淡泊无为,宁静致远的逍遥之境;《仪郑堂》批评时人“不务为孔子之所为,而送终之礼且欲过之”的流俗;《兴化重建院》反对因循偷安,怠惰委靡;《新建三清殿》强调学道不能舍本逐末,提倡“清净恭俭无为,与民息肩”;《栖云日新轩》阐明成就大业须有“欲为之志”、“敢为之气”、“能为之才”。
苏轼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曾言:“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邓肃记体文为当朝、为民众开出了一剂“疗饥”“伐病”的药方,不愧为“期于适用”的“有为”之作。
(二)精于构思,结构灵动
邓肃记体文多匠心独运,精于构思,结构灵动多变,不主故常。
清代散文家方苞曾云:“散体文惟记难撰结,论辨书疏有所言之事,志传表状则行谊显然,惟记无质干可立,徒具工筑兴作之程期,殿观楼台之位置,雷同铺序,使览者厌倦,甚无谓也。”[9]记体文要想避免“雷同铺叙”及“览者厌倦”,需要作者以灵心妙笔,安排文章结构。邓肃记体文上承苏轼,打破唐人先叙事、次状物写景、后抒情议论的“三段论”模式,常随物赋形,因事结撰,不拘一格,变化多姿。
《亦冀轩》前叙后议,卒章显志。先介绍志中品德引出作记原因,后引经据典阐明“亦冀轩”取名的内涵与期冀,经纬分明。《兴化重建院》先论因循偷安是人之常情,而祝发坏衣者尤甚,再叙兴化寺主持法湛“可以因循而不因循”,“阅十年”重建兴化院,并顺势点明“为怠惰委靡者戒”的作记主旨。篇末又补叙法湛梦中得“尨眉皓发者”指点,使法堂得以建成,寺庙大兴。补叙使记文凭添几分新鲜灵异色彩,而宋人好以传奇为记的特点也可从中窥见一二。
《丹霞清泚轩》、《南剑天宁塑像》均由叙到议而叙,同样叙述作记原因,前者开篇即青山在目,以简洁之语直接点明;后者则于篇末水到渠成,自然道出,可谓变化有致。《沙阳重修县学》、《栖云日新轩》均由议到叙再议,前者直抒胸怀,鼓励乡邦俊杰持之以恒,诚心兴学;后者则以对话曲笔婉述“日新轩”得名的深层原因,抑扬错落,颇有情致。此外,《具瞻堂》专注写人记事,杂以抒情、议论,人物形象鲜明生动;《一枝庵》则通篇以议为主,间以叙事,是宋人破体为文、以论为记的代表。
总体来看,邓肃记体文因事立意,随题运思,兴之所至任意挥洒,写得变幻莫测多姿多彩,显示出作者布局谋篇的深厚笔力。
(三)善用对比、比喻,手法多样
黄侃云:“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而已。”[10]文章成功与否,命意自然重要,各种修辞技巧、表现手法的匠心独运也不可或缺。邓肃记体文除了运用常见表达方式外,还成功地将政论文惯用的对比、类比、设问、反问等诸多手法移植到记体文中,更好地阐明题旨,增强艺术效果。
邓肃对比手法的使用最见风神。《丹霞清泚轩》将“洛阳之花,隋堤之柳,筼筜之竹,徂徕之松”与菖蒲对比。前者虽“奇质老干”令人生悦,却“必资粪壤”以求生存,终究是“不离尘土间”的“凡草木”,而菖蒲“粲粲怪石,涓涓清泉,泉石相映,凛然生寒风,于此苍然得意,四时一色”,可谓纤尘不染、冰清玉洁。通过对比,把菖蒲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邓肃还常连用对比,增强文章的表达效果。《南剑天宁塑像》开篇即将佛家弟子与禅宗高徒对待佛像的不同态度进行对比,引出对“禅教之判”的探讨。文末又两用对比,一则将南剑居民对钱俩的近乎悭吝与石侁为铸南剑天宁寺塑像的倾尽所有作对比,再则将唐时商人李迁之修复湘潭药师院佛殿与石侁耗巨资铸南剑天宁塑像的原因做对比:前者只因信奉佛教因果报应论和感恩思想,而后者则因“天宁道场,祝君父万万寿,不可以一日废”,由此衬托石侁的忠君爱国之心。此外,如《沙县福圣院重建塔》、《沙阳重修县学》、《栖云日新轩》、《一枝庵》等也多用对比。通过古今对比、正反对比等多种对比手法,对立的两面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取得良好的表达效果。
邓肃亦长于类比。《沙邑栖云寺法雨》以“疾风”、“岁寒”之鉴“劲草”、“松柏”,与传经会上的连绵之雨类比,强调此雨不是淫雨,而是可鉴传经人诚心的法雨。他亦常将类比与对比连用。《新建三清殿》将秦始皇、汉武帝、唐明皇与汉高祖对比,阐明“其治乱贤否所以相绝,不可同日而语”的根本原因在于:前者“区区竭力以事其末”,沉浸于“炼丹飞符,杂以左道”,终使道教末流猖行,祸国殃民;而后者深谙“道之本不过于清净恭俭无为,与民息肩”之理,重用精通道术的张良、曹参终获成功。在此基础上又将汉高祖与郭侯类比,赞颂郭侯“崇奉之志既在其(道)本”,并新建三清殿,终使“昔日妖歌曼舞之地,今化为歛笏垂绅之宫;昔日穷奢极欲之境,今化为悔罪忏非之地;昔者邑官晏此以虐天子之民,今也邑官叩此以请天子之寿”的“卓然”之举。类比与对比的连用使叙事、说理更加深入浅出,丝丝入扣。
邓肃亦善将设问、反问、疑问交错运用,使篇章文势起伏跌宕,韵味无穷,尤其常常打破记体文的常用体式,好用问答体,使作品显得灵动活泼,有理有趣。《具瞻堂》中他与吕之望问答,《南剑天宁塑像》他与石侁问答,《沙县福圣院重建塔》中他与长老问答,《栖云日新轩》中他与真戒大师问答,《沙邑栖云寺法雨》他与传经之人问答,以及《一枝庵》他与客之问答。而《仪郑堂》、《沙邑栖云寺法雨》等更是通篇以问答成文,呈现了宋人以赋为记的特点。
比喻手法也被邓肃运用自如,于描形绘色中展现鲜活意象,深化主题,极大提高了记体文的审美效果。《沙阳重修县学》将崇宁兴学失败后沙阳县学荒废的凄然之境比作“墟墓间”,令人顿生痛惜之情;《南剑天宁塑像》以“切肌肤者累日”之痛楚,喻居民捐出一钱的极端不舍及闷闷不乐的心态,十分传神;《沙邑栖云寺法雨》将大雨倾泻比作倒井,贴切生动引人遐想。尤其如《丹霞清泚轩》,连用五个比喻形成铺排之势,把菖蒲的高洁品德、俊逸气质描写得入木三分。比喻的使用,使得邓肃篇章形象生动,文采斐然。
邓肃以娴熟的运笔技巧,将灵动的创作方法、丰富的表达方式、多样的表现手法相交融,使其记体文或清新明快,或深沉凝重,极富艺术感染力。
(四)语言简古凝练,清爽刚健
“文约而事丰”是优秀散文家的必备素质。清赵翼云:“所谓炼者,不在乎句险语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11]宋文多冗长,杂记文亦如此。邓肃记体文多为四五百字,最长不过七百余字。他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和特征炼字琢句,叙事摹物,文辞十分精粹简洁,清爽刚健。在叙事写人方面,他善于捕捉人物瞬间神态,三言两语雕塑出鲜活的人物形象;或抓住人物典型的语言、简短的对话,准确表现人物的品格与心理。如《沙阳重修县学》、《兴化重建院》和《沙县福圣院重建塔》等篇,作者抓住人物在特定事态下的神态表情、典型语言,把人物的气质风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学者的贪利忘义,法湛住持的不因循偷安,郭侯对塔寺重建屡遭搁置的叹惋及“仰而事君,俯而化民”的历史责任感,都在邓肃的简笔勾勒中栩栩如生。虽然都是淡笔写来,却比浓墨重彩更力透纸背。清刘大櫆云:“凡文笔老则贵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论文偶记》)邓肃可谓妙得此境。
邓肃尤其善于以凝练的笔法摹景状物。如《新建三清殿》,先以闽水的曲折湍急衬托沙溪的迂阔、舒缓和澄澈,再轻笔勾勒沙邑由南至北的自然之美与市井繁华,最后引出对七峰堂阁胜景的描写,并以游人趋之若骛的盛况,再衬景色之美。语段笔触轻灵,随笔点染,在景物的淡笔勾勒中展现优美意境。加之以四言为主,杂以短句,整齐处有参差错综,起伏中寓顿挫抑扬,又使行文在跌宕起伏、简劲畅达中,增添了旋律感和音乐美。
综上所述,邓肃的记体文承继北宋以来记体文人文意识浓厚的特点,侧重于主观情思的抒写,内容丰富,议论剀切,既蕴涵理学思想,又把客家人爱国忧民、尊儒重教、尚义崇礼的精神内核均折射其间,为研究客家精神的内蕴及客家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加之文采斐然,艺术技巧高超,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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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o-Confucianism and Literary Achievements of Hakka Ancient Scholar Deng Su——An Analysis on Deng Su’s Narrative Proses
JINWen-kai
(Culture&Communication College,Sanming University,Sanming 365004,China)
Deng Su was a well-known remonstrant and patriotic poet in Nandu period of Song Dynasty.He was a splendid Hakka sage studing the essence of neo-confucianism from Min School originator Yangshi.His narrative proses inherited the humanity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embodied social and humanistic care and literary content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eo-confucianism.His works sticked to not only not only sticks to ideological contents butalso textual art.This literary practice corrected the view that ideological contents should be harmful to textual art.His narrative proses embodied striking literary grace and artistic skills,and they prsented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in theme,layout,expressive technique and language as well.
Hakka;Deng Su;narrative prose;neo-confucianism
J292.25
:A
:1672-3910(2014)01-0014-06
2013-09-01
金文凯(1968-),女,福建建宁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地方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