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启蒙:施特劳斯笔下的雅可比之“相”
2014-03-31徐戬
徐 戬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州510275)
2007年,艾尔特曼(William H.F.Altman)发表了一篇题为《莱辛之后的显白论:雅可比对施特劳斯的持久影响》的文章,把去世30多年的政治哲学大师施特劳斯告上学术良知的“法庭”[1]。艾尔特曼是美国公立高中教师,教过不少人文课程,然而,学术上初出茅庐的他提交这样的“诉状”,不免令人惊诧。
一、字里行间
1939年,施特劳斯做了一次学术报告,这篇讲稿并未发表,直到他去世之后,才由学生整理面世,题为《显白的教诲》。施特劳斯所遭到的各种訾议并不鲜见,但艾尔特曼的指控显得与众不同,他细心揣摩《显白的教诲》,在字里行间居然发现,施特劳斯著名的“隐微写作论”其实来自雅可比,而非他在公开场合所宣称的莱辛。
众所周知,自由派学人德鲁丽早已致力于揭发施特劳斯的“邪恶教诲”,而且声称运用了施特劳斯本人解读文本的方法[2]。德鲁丽的观点颇具争议,虽然未能为学界普遍接受,但在公共舆论方面产生了广泛影响。艾尔特曼则不同,他的解读主要集中于施特劳斯的单篇讲稿,就其细致程度而言,即便在施特劳斯学派内都不多见。艾尔特曼虽然不算知名学者,但他这种深入字里行间的读法比德鲁丽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后,他陆续发表了几篇相同题材的论文,并在此基础上写成专著《德国的异邦人:施特劳斯与国家社会主义》。
艾尔特曼认为,施特劳斯刻意隐瞒了自己隐微写作论的真正来源。他从这篇讲稿入手指控施特劳斯,理由不难理解:为了最终揭发施特劳斯的邪恶教诲,必须首先揭露施特劳斯本人运用了隐微手法,只有这一前提成立,字里行间提供的证据才能令人信服。然而,施特劳斯不是一向以揭示思想史上的隐微写作著称吗?按照艾尔特曼的解释,施特劳斯对隐微写作的揭示并不意味着学术的坦诚,因为,这种揭示本身仍是显白的,《显白的教诲》一文就是显例——施特劳斯对自己的思想渊源有意撒谎。于是,施特劳斯明确论述隐微写作的文章《显白的教诲》就成了关键线索,要想在学术良知的法庭上起诉施特劳斯,必须细读《显白的教诲》——这篇未刊讲稿是施特劳斯英文撰述中惟一论及雅可比的文章。
学界主流观点一般认为,施特劳斯对显白论的发现受益于莱辛,他在《显白的教诲》中明确讲过,莱辛是最后一位懂得显白写作的哲人[3]。针对这一流行观点,艾尔特曼提出了自己的解读思路:(1)施特劳斯将雅可比视为显白作者;(2)施特劳斯有自己充分的理由;(3)如何以施特劳斯的方式审视雅可比;(4)雅可比对施特劳斯的影响;(5)施特劳斯以显白方式呈现雅可比的显白写作。根据艾尔特曼提供的解读线索,雅可比的思想史身份成了揭示施特劳斯真实面目的关键。
思想史上的雅可比究竟何许人也?
1783年,雅可比公开宣称,莱辛生前秘密信奉的是当时声名狼藉的斯宾诺莎主义。雅可比这一说法立刻引起了思想界的轩然大波,随即,雅可比同莱辛生前的挚友门德尔松展开了一场争执。不到两年光景,这场纠纷迅速扩散到公共场合,当时德国诸多思想精英纷纷卷入论战,其中有康德、赫尔德、歌德、哈曼……这场纷争最终发展为关乎启蒙正当性的全面论战。自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在1781年出版之后,雅可比引发的这场论战堪称德国18世纪晚期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史称泛神论之争。
二、案中有案
受柯亨的思想影响,施特劳斯在学术上由新康德主义起步,他在汉堡师从柯亨的杰出弟子卡西尔,其博士论文的题目是《雅可比学说中的认识论问题》。显然,施特劳斯的学术起点与康德传统有着深厚渊源,但是这一论文选题不免令人瞠目,因为,雅可比在思想史上向来以批判康德闻名。在晚年的公开场合,施特劳斯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自己这篇博士论文无足轻重。
在论文前言中,施特劳斯请求读者“应当少关注雅可比本人,多关注一定程度上由‘雅可比’之名所标示的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问题视角(Problemperspektiven)”[5]125。随后,在论文的第一部分开篇,施特劳斯具体解释了何谓哲学的永恒问题:
毫无疑问,一种有自知之明的哲学,一种不愿对导致自毁的相对主义听之任之的哲学,会将其所追求的真理作为一种不依赖于哲学、却又与其密切关联的持存(Bestand)来思考,哲学不创造这种持存,而是探究、发现并肯定这种持存。[5]126
在文章中,施特劳斯使用“雅可比之‘相’”这一表述,明显让读者联想到柏拉图的相论,于是,论文呈现出柏拉图哲学同现代理性主义之间的紧张[5]124,172。如果说,柏拉图哲学代表了哲学的永恒问题,现代理性主义就蕴含着雅可比激烈批判的“虚无主义”。在施特劳斯笔下,雅可比让两种不同类型的哲学尖锐对峙,一种是“不高贵的”类型,夸大了恐惧,一种是“高贵的”类型,夸大了勇气和希望。在启蒙运动中,这种“不高贵的”类型取得了统治地位,堪称一种“沦落”(Verfallsentwicklung)[5]127-129。施特劳斯随即评论道,“怀疑是理论上的恐惧,信仰是理论上的英雄主义”[5]136。
显然,雅可比对施特劳斯的思路有着深远影响,然而,简森斯提醒人们,这种影响不宜夸张,因为,雅可比的伟大榜样乃是莱辛本人[6]211-216。艾尔特曼纠缠于施特劳斯的文本细节,很可能对这一影响做了过度阐释。笔者对泛神论之争并不熟悉,当务之急是通过思想史研究具体了解其哲学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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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5年冬天,柏林的天气极为寒冷。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冒着凛冽的寒风离开住所,急忙将自己的手稿《致友人莱辛》交付出版——他实在不想同论敌雅可比继续纠缠下去。由于出门时过于激动,这位著名的启蒙哲人居然忘记穿上外套……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门德尔松本来孱弱的身体经不住风寒的侵袭,他回家后不幸病倒,病情迅速恶化,于1786年初不幸去世。门德尔松是启蒙运动的代表性人物,被公众视为18世纪的苏格拉底,这位启蒙哲人的意外死亡引起主流舆论的同情,当时的启蒙圈子普遍认为,雅可比对门德尔松之死负有直接责任,据说,雅可比寄来的书信摧残了门德尔松的健康,在与雅可比的论战中,门德尔松耗尽了最后的心血……公众随即爆发了一场众说纷纭的争执。
门德尔松之死是深具象征意义的思想事件,标志着启蒙运动本身的死亡,两百年来,泛神论之争成了扑朔迷离的思想案件。1987年,思想史家贝瑟(Frederick Beiser)出版了专著《理性的命运:从康德到费希特的德国哲学》,在他笔下,泛神论之争这桩悬案终于有了重大进展。贝瑟认为,即便雅可比没有实际杀死门德尔松,至少也实施了象征性地谋杀。这样一来,雅可比就成了谋杀启蒙的“凶手”[7]75。贝瑟在书中提交了一份栩栩如生的案情报告,如今已经成为英美学界的权威见解。
艾尔特曼遇到的麻烦在于,要追究施特劳斯的罪责,首先要认清泛神论之争中雅可比的思想面相,而泛神论之争曾经是思想史上的著名悬案。按照他的指控,施特劳斯在思想史上继续行凶,而且沿袭了雅可比的作案手法——故而如今面对的困境是案中有案。艾尔特曼认为,施特劳斯隐藏了自己的作案线索,其实是为了完成雅可比的未竟使命。这等于在说,思想史上的泛神论之争并没有真正结束,施特劳斯在20世纪继续了泛神论之争——因此,必须缉拿这位雅可比的思想同谋归案。
三、启蒙之死
贝瑟犹如一位杰出的思想史侦探,还原了雅可比的作案过程。他把人们领到谋杀现场,亲眼目睹案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启蒙运动幕后鲜为人知的案情逐渐水落石出……从思想史上看,泛神论之争对理解启蒙哲学极为重要,至于这场悬案的历史意义,贝瑟认为起码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理解:
首先,泛神论之争直接唤醒了德国的斯宾诺莎主义。歌德时代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开始推崇斯宾诺莎,其中有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赫尔德、施勒格尔、黑格尔、施莱尔马赫、谢林……一夜之间,斯宾诺莎的声誉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按照海涅的说法,泛神论成了“德国非官方的宗教”。
其次,通过泛神论之争,康德主义迅速崛起。此前,康德的影响仅限于学院的小圈子内,远谈不上什么公众影响。1786年的秋天,莱因霍德(Reinhold)出版了《关于康德哲学的书简》(Briefe über die kantische Philosophie),面向公众深入浅出地讲解康德哲学。这一举动引起广泛轰动,成了康德哲学产生公众影响的转折点。然而,莱因霍德之所以取得成功,恰恰在于他使批判哲学切入了当时公众最为瞩目的论战——泛神论之争。
第三,泛神论之争揭示了启蒙运动的深刻危机,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启蒙运动的最终衰落。最初对启蒙运动进行造反的是狂飙突进运动,当时涌现出大量的小说和戏剧,以感觉的权利对抗启蒙理性的冰冷统治,这一潮流的实质是个体解放,运动高举“自我”的旗帜冲击令人压抑的社会规范。然而,启蒙理性仍在主导思想领域,“大众哲学”在社会上继续普及……正是通过泛神论之争,雅可比前所未有地挑战了启蒙运动的根本预设[7]44-48。
在一处不显眼的脚注里,贝瑟提到自己侦破过程中受益最多的两位学者,分别是阿尔特曼和施特劳斯[7]335。由此可见,简森斯的研究引用了贝瑟的成果,艾尔特曼的解读则利用了贝瑟和简森斯的结论[6]185-216。追根溯源,施特劳斯这位被告在几十年前就暗示了启蒙之死这一悬案的线索。
1785年,雅可比出版了《关于斯宾诺莎学说的书简》(Briefe über die Lehre von Spinoza,下简称《书简》),矛头直接指向启蒙运动的核心教义——对理性的信仰。《书简》极大撼动了启蒙思想的垄断地位,对思想界乃至公众产生了巨大冲击——歌德认为《书简》是“一场爆炸”,黑格尔干脆称之为“一个晴天霹雳”。门德尔松是柏林启蒙圈子的领袖人物,雅可比利用德高望重的莱辛对启蒙展开攻击,无疑经过了深谋远虑的策划,比较而言,门德尔松的反击极为牵强,拿不出什么坚实的证据。
什么是对理性的信仰?按照贝瑟的解释,就是相信常识、道德和宗教的原初事实都能以理性为根据,理性比传统更好地支撑了常识、道德和宗教的自然信念。这样一来,理性的权威势必会取代传统的权威。雅可比主要针对这一相当可疑的前提展开攻击,他给出的理据是,理性非但没有支撑常识、道德和宗教的原初事实,反而抽空了这些原初事实的根基。如果把理性原则贯彻到底的话,就不得不去拥抱无神论、宿命论和唯我论,最终结果是拒斥任何事物的存在——无论是上帝、自由、他人、外部世界还是人自身。为了指控启蒙运动的灾难性后果,雅可比首次使用了一个在思想史上影响深远的词汇——“虚无主义”[7]46。
施特劳斯注意到,雅可比的表述存在着故意的含混和矛盾,写作手法显得别有用心。这种作案手法相当诡异,使得门德尔松至死都不明就里。不仅如此,就连后世不少思想史家对此都束手无策——未在实质上超出门德尔松的理解能力。为了对启蒙进行致命打击,雅可比游移在不同立场之间,根据对手的反应灵活改变策略,忽而站在无神论立场批判启蒙教士的道德教条主义,忽而站在传统信仰的立场批判他们的无神论教条主义[6]211-216。施特劳斯尤其留意到雅可比的修辞,由此指认凶手的哲人身份:
人们已经注意到,他缺乏雅可比的精神自由,因此,他仍然无法理解雅可比何以在无神论与基督教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他碰到的雅可比是个无神论者还是个基督徒;只在短暂的瞬间,他可能上升到这样的洞见:雅可比是一位哲人。[6]212
然而,施特劳斯的敏锐判断并未引起主流学界关注,进入新世纪以来,关于施特劳斯早期思想的研究不断升温,于是,重新审理这场对启蒙实施的思想谋杀变得刻不容缓。
四、致命毒药
雅可比并未停留于对理性的虚无主义指控,而是继续深入挖掘启蒙背后的根本动机。他质疑启蒙运动的根本信念——存在着与人的利益无涉的、纯然客观的理性探究。如果启蒙的这一信念并不成立,启蒙就失去了与偏见、迷信和无知进行英勇斗争的理据。站在启蒙的立场上,旧的偏见不过是教会和贵族用来遮掩自身利益的工具,然而,如果理性并不具有自诩的客观立场,就难免同样沦为一种用以掩饰自身利益的新偏见。一旦理性无法做到超然地客观,那么,启蒙就与敌人处在同等的水准上,不过是以一种偏见攻击另外一种偏见而已。
从理性和意志之间的关系入手,雅可比揭示出这一根本信念的谬误:并非理性统治着人的利益和欲望,恰恰相反,正是人的利益和欲望统治着理性。可见,启蒙运动颠倒了理性和意志的主奴关系,实际情况是,理性是人意志的奴隶。雅可比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认为这种情形不仅存在于实践领域,而且可以延伸到理论领域。这意味着,无论是实践领域中的好、坏,抑或理论领域中的真、伪,都取决于人的意志,最终,人无法把理论和实践截然区分开来。从这一立场难免会引出的结论是,一切理论都取决于正当的实践。
雅可比这种听起来相当极端的看法理据何在?首先,理性只能理解自己的造物,亦即只能理解符合理性自身法则的造物。这一说法对启蒙哲学来说并不新颖,康德就持同样的观点。其次,理性的创造活动绝非与利益无涉,而是受到利益和欲望的控制,理性甚至并不理解这种更为基本的生存本能。这两点洞见坚硬地挑战了理性自诩的客观立场:真理并不存在所谓的客观标准[7]85-89。
按照启蒙哲学的观点,人们可以拥有关于外部对象的客观知识,然而,雅可比否认存在着这种客观知识。在他看来,启蒙哲学颠倒了理性和自然的真实关系,并非理性符合自然,而是自然符合理性,换句话说,真理的标准并非来自自然,相反,理性自身创建了真理的标准。这一立场听起来接近康德哲学,然而他否认了存在着康德所谓普遍的和必然的法则,于是,康德意义上的客观性依据被抽空了。雅可比认为,理性绝非纯然自主,而是受到人自然欲望的控制。人无法把理性同人的自然欲望完全切割开来,相反,理性的任务恰恰是满足人的自然欲望。理性所创建的法则服务于人的利益,人的利益决定了理性考量的标准。在他看来,决定着人理性的各种利益之间充满了冲突,彼此之间并不存在可以调和的理性标准。
根据这一立场,雅可比颠倒了传统意义上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人的知识并非来自与利益无涉的沉思,而是来自人的心性和行为,正是人的德行决定了人们的洞见。既然人的行动决定了人们的知识,而人们的行动又取决于身处其中的文化,那么,哲学无非是自身时代的产物——哲学是时代的自我反思。早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问世前20年,雅可比已经宣称“每个时代拥有自己的真理,正如每个时代拥有自己的活的哲学”。重要的是,雅可比的立场具有政治含义,他坚持认为,要想促进一个时代的哲学,首先要“改变这个时代的历史、行为方式和生活道路”[7]88-89。雅可比认为,当代最大的问题是日益增长的唯物主义,亦即把财富和安适置于一切之上的倾向,这必然会败坏共同体的道德品质。解救当代危机的惟一途径是重建道德,这意味着重返先辈们所践行的宗教信仰。
众所周知,施特劳斯后来致力于批判历史主义,可见他并未全然接受雅可比的历史主义立场。施特劳斯之所以看重雅可比,主要在于雅可比对启蒙哲学的尖锐批判。雅可比认为,启蒙不过是一种理智上的僭政,其教条程度毫不逊色于大公教会,堪称“耶稣会派和哲学上的教权”。启蒙教士把自己当成真理的最高法官,把所有歧见都贬低为缺乏理性,恰恰背离了他们声称要捍卫的宽容精神和思想自由。不仅如此,为了顺应道德、宗教和政治现状,他们丧失了理智上的诚实。他们尽管声称要实现彻底批判和自由探究的理想,却想避免思想风险,只要危及道德、宗教和政治的根基,他们就放弃了批判和探究。在雅可比看来,这显然是十足的虚伪[7]75-76。
雅可比把这种虚伪斥为“功利主义”,因为,启蒙教士并不看重哲学本身的内在价值,而是把哲学当成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这一目的无非就是启蒙:教育大众。因此,柏林的启蒙圈子实际上都是“大众哲人”(Popularphilosophen),亦即把高深莫测的哲学普及到大庭广众去,为此牺牲了彻底批判和自由探究的理想。值得一问的是,哲学真的能够支撑道德、宗教和政治?在雅可比看来,哲学对道德、宗教和政治恰恰是一种威胁。贝瑟尖锐地问道:
然而,哲学能同时服务于两个主人吗?同时服务于理性和公众?哲学有可能既是批判的又是实践的、既是理性的又是负责的、既是忠诚的又是实用的吗?究竟什么才是哲学的目标?为了真理还是为了大众的幸福?为了探究而探究还是为了去启蒙大众?这就是雅可比提出的问题,柏拉图在《申辩》中同样如此。跟苏格拉底一样,雅可比确信这一问题包含了导致悲剧性冲突的所有素材。在他眼里,哲学在本质上就是不负责任的,无论对苏格拉底还是哈曼,这种消遣都会引起大众嫌恶。以为哲学会支撑道德、宗教和国家,纯属臆想。甚至恰恰相反:哲学侵蚀了道德、宗教和国家。如果我们毫无保留地把自由探究进行到底,那么必然会以怀疑主义告终。而怀疑主义则会侵蚀道德、宗教和国家的根基。于是,我们就面临一个致命的幽灵:无神论、宿命论、无政府主义。[7]76
贝瑟把雅可比的虚无主义批判上升到苏格拉底问题的高度,的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他深刻地指出,苏格拉底的悲剧就在于奢望同时满足这两个无法调和的目标[8]。如果认真对待雅可比的虚无主义批判,就会对启蒙的致命困境感同身受:哲学不可能既服务于真理,同时又服务于大众。如果要真正忠诚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难免会舍弃启蒙方案,若要贯彻启蒙方案,就必须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所节制。
如此一来,雅可比的作案动机就再清楚不过了。莱辛素来为柏林的启蒙圈子所敬重,雅可比利用笔下的莱辛形象批判启蒙哲学,无疑是对这些启蒙分子的致命打击。贝瑟意味深长地写道,揭露莱辛信奉斯宾诺莎主义,这正是雅可比为启蒙分子精心调制的毒药——有如苏格拉底曾经喝下的毒酒[7]76。这无异于在说,雅可比作案出于一个高尚的动机:让这些大众哲人们重新从苏格拉底那里吸取沉痛教训。
如此看来,《关于斯宾诺莎学说的书简》采取了对话形式,就毫不奇怪了,这无疑出自柏拉图式的笔法——雅可比笔下的莱辛有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雅可比还写过两部思想性的小说,分别是《沃尔德玛》和《阿尔维尔》,同样是以诗化哲学的方式批判康德哲学。在他眼里,莱辛真诚地面对了虚无主义后果,是启蒙运动中最为彻底的思想家,因此,当代的苏格拉底乃是莱辛,而非大众哲人门德尔松——尽管他是公众眼中的“苏格拉底”[9]。
由于艾尔特曼的指控,反而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施特劳斯的思想经历,正是雅可比对启蒙哲学的致命批判,使施特劳斯看清了现代理性主义的本相。他告别曾经寄托了自己学术理想的新康德主义,毅然走向对深受康德影响的现代哲学的彻底反思,重启苏格拉底问题[10]。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艾尔特曼在亲眼目睹施特劳斯的思想搏斗之后,何以仍然不肯回头——其实,真正需要辩护的反而是提出指控的艾尔特曼。
艾尔特曼的指控并非出于对思想自由的哲学热情,而是出于启蒙教士的政治狂热。他对施特劳斯的指控跟苏格拉底所受的指控异曲同工:不敬城邦神——自由民主;败坏年轻人——用“特洛伊木马”散播虚无主义。因此,这反而让人认清艾尔特曼的真实面目:他是莱辛—雅可比眼中的狂热分子(Schw rmer)[11]。由此人们不禁会想到柏拉图笔下的《申辩》,重新认识指控苏格拉底的究竟是哪一号人……
在亲身经历这场惊心动魄的案情后,人们或许对时代的狂热主义有了抵御能力。面对这类虚张声势的指控,有必要重温莱辛的劝诫:
不妨设想,有人在我们的时代挺身而出,站在感悟的巅峰不屑地俯视学人族最重要的营生,以苏格拉底般的魄力发现这些浪得虚名的哲学匠人的可笑之处,并且敢以清晰无误的语调宣告:
看呵!你们的学问实为智慧上的幼稚,
对明白人纯属消遣,对瞎子般的自负无非安慰![12]
[1]William H.F.Altman.Exotericism after Lessing:The enduring influence of F.H.Jacobi on Leo Strauss[J].Journal of Jewish Thought and Philosophy,2007(15):59-83.
[2]德鲁里.施特劳斯的政治观念[M].张新刚,张源,译.王利,校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3]施特劳斯.显白的教诲[M]∥施特劳斯.古典政治理性主义的重生.郭振华,译.叶然,校.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121.
[4]Leo Strauss.Leo Strauss on Moses Mendelssohn[M].Ed.by Martin D.Yaff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2.
[5]施特劳斯.雅可比哲学中的认识论问题[M]∥施特劳斯.哲学与律法:论迈蒙尼德及其先驱.黄瑞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6]简森斯.启蒙问题[M]∥施特劳斯.哲学与律法:论迈蒙尼德及其先驱.黄瑞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7]Frederick Beiser.The Fate of Reason:German Philosophy from Kant to Fichte[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
[8]哈曼.纪念苏格拉底[G]∥刘新利,选编.纪念苏格拉底.刘新利,经敏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92-119.
[9]维塞尔.莱辛思想再释:对启蒙运动内在问题的探讨[M].贺志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8.
[10]Samuel Moyn.From experience to law:Leo Strauss and the Weimar crisis of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J].History of European Ideas,2007(33):174-194.
[11]Anthony J.La.Vopa.The Philosopher and the‘Schw?rmer’:On the Career of a German Epithet from Luther to Kant[J].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Enthusiasm and Enlightenment in Europe,1997,60(1/2):85-115.
[12]莱辛.赫恩胡特人引发的思考[M]∥莱辛.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刘小枫,编.朱雁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