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语言任意性思想的发展和构建——基于索绪尔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的研究(下)
2014-03-31李关学
李关学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五、索绪尔在第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中对任意性的论述
索绪尔第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中的内容明显地比前两期更加丰富,论述也更为全面、深入。他一开始就把教学内容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阐述了语言研究内部与外部的关系,包括具体语言和抽象语言的关系、社会语言和个别语言的关系、语言和文字的关系以及语言地理学方法等问题。第二部分阐述了语言研究内部的关系,包括语言符号的性质、能指和所指的关系、不变性和可变性的关系等。
在第三期课程的第二部分,索绪尔对任意性及其相关问题的论述与前两期课程相比,更加全面和深入,也更加系统。关于语言符号不变性和可变性以及二者之间相互关系方面的内容、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以及两者之间相互关系方面的内容也都是前两期课程所没有涉及的。
在第二部分关于语言的讨论中,索绪尔首先区别了语言和言语,并明确指出,语言学研究的是作为社会产品的语言。在谈到语言的特征和性质时,他说:
我们认识到,这个社会的部分是纯精神的、纯心理的。这就是我们所想象的语言。[3](P69a)
……一旦语言去掉了不属于它的一切,看来它就归入了人文事实一类。语言是建立在听觉形象基础上的符号系统。
<某一概念与某一符号的联系,这就是语言的本质所在。 >[3](P71a)索绪尔随后更加详细地阐述了语言符号的特征和性质。他说:
……语言符号建立在两种非常不同的事物之间通过心智所形成的联想的基础之上,但这两种事物都是心理的,并且在主体中某一听觉形象与某一概念是联系着的,听觉形象<不是物质的声音>,而是声音的心理印记。[3](P74a)
索绪尔进一步指出,听觉形象和概念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的联系。也就是说,某一声音序列和它所表达的意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不可论证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语言符号的任意性特征。索绪尔把这一特征叫做第一原则或基本真理[3](P76a),并认为语言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任意性基础之上的[3](P87a)。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揭示了语言的符号性,进而体现了语言的交际性。可以设想,假如语言不是任意性的,人类将如何进行交际呢?至多也只能像动物一样局限于直接情景下的交际。
索绪尔在指出了语言符号任意性的原则和基本真理之后,也指出了这一原则和基本真理可能带来的结果和影响。他说:
一定的听觉形象与一定的概念相联系,并赋予这种联系以符号的价值,这是一种完全任意的联系。……这一真理从层次上来说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们只是逐渐地才认识到,许多不同的事实只不过是这种真理的衍生物和隐藏的结果罢了。[3](P76a)
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对任意性的误解,索绪尔又说:
对于任意性一词还要多说几句。这个词所表示的任意性不是取决于个人自由选择的那种意义,它表示的是与概念相联系的那种任意性,其本身与它表示的那个概念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整个社会无法改变符号,因为过去的遗产通过演变的事实强加于它。[3](P76a-77a)
索绪尔在这里已经注意到并进而讨论了可能影响任意性这个真理的因素,这些因素包括象声词和感叹词。索绪尔指出,虽然象声词和感叹词内部包含着自然表示出来的东西,其声音和概念之间存在着联系,但从数量方面加以考虑,并和其他语言中的同类词进行比较,这两类词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到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
索绪尔在第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中还专门区分了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前者指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是完全不可论证的,后者则指它们之间的联系是相对可以论证的。索绪尔指出:
符号和被表征的概念之间的联系是完全任意的,我们把这种联系看作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在每种语言中,我们必须区分什么是完全任意的和什么是相对任意的。在任何语言中,只有某些符号是完全任意的,对于其他符号,我们可能会遇到区分任意性程度的问题。我们可以用不可论证性来替代任意性这一问题。[3](P85a)
索绪尔首先以法语中的数字vingt(二十)和dixneuf(十九)为例说明了可论证性和不可论证性问题:
dix-neuf不是完全不可论证的。我们可以看出,在什么意义上vingt实际上无法使人联想起与这种语言中共存的要素有什么关系,而dix-neuf却与这种语言中共存的要素有着联系(dix(十)和neuf(九))。
可以说,dix-neuf是可论证的。dix所包含的和neuf所包含的同样是任意的,而把两个词放在一起构成dix-neuf时,我们就有了相对可论证的概念。[3](P85a)
索绪尔还进一步明确指出:
……每一种语言都包含两种并存的成分——完全不可论证成分和相对可论证成分——两种成分以不同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每种语言所包含的这两种成分的比例是不同的,两种成分变化的比例也大相径庭,这种比例上的差别构成了一定语言的特点之一。一种语言可依据包含这些成分的多少同另一种语言形成对比。某一语言演化的整个过程可能表现为在完全不可论证成分和相对可论证成分之间的整体平衡中上下波动。[3](P87a)
……研究任何语言,甚至无需深入观察,我们就能马上认识到这种语言所赋予的与大量的不可论证成分比较而言的可论证成分(显著或非显著的)位置。<可以建立起某种比例关系>,但不可论证成分绝不可能<减少到零>,明显地降到某个最低量以下。[3](P88a-89a)
在索绪尔看来,相对任意性涉及两种关系。一方面涉及符号的内部关系,即概念和听觉形象之间的联系;另一方面涉及符号的外部关系,即要素和要素之间的联系。他说:“一方面,存在一种内部关系,它表现的完全是听觉形象和概念之间的联系,每个要素都暗含这种内部关系 ……相对可论证的概念必然暗含与另一要素的联系。”索绪尔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在词汇的层面上,语言符号是绝对任意的,而在可以进行语法分析的层面上则是相对任意的。但从索绪尔的整个思想体系来看,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两个概念暗含着这样的道理:一个人似乎可以任意使用语言符号来表达思想,但由于受到那种语言系统的限制,他绝不可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正如索绪尔所说,系统可以看作是“对与概念相联系的任意性的限制”[3](P87a)。
在讨论了语言符号的相对任意性和绝对任意性之后,索绪尔又阐述了语言符号的另一个特性: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为什么语言符号既是不变的又是可变的呢?索绪尔认为,这一特性可联系非理性的任意性原则和时间的连续性原则加以解释。从语言的内部看,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是任意的,因而能指对所指的选择是自由的,符号看起来是容易改变的,但正因为语言符号以任意性为基础,大众才没有讨论改变符号的基础。从语言的外部看,也就是从符号和使用它的人类社会的关系看,符号不是自由的,而是受制约的,一种符号不能随随便便地被另一种符号所代替。这是时间的连续性原则在起作用。也就是说,时间因素既使语言符号具有不变性的一面(体现在语言的历史继承性),也使语言符号具有可变性的一面(体现在语言的历史变化性)。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包含着自由和非自由之间的矛盾:不考虑时间因素,语言具有任意性,因此是自由的;考虑时间因素,语言符号既是非自由的,具有不变性,也是变化的,具有某种程度的可变性[3](P97a)。索绪尔是从符号学的观点来解释语言性质的,他认为语言符号系统属于社会惯例,是社会中的符号事实,但语言符号不同于其他社会符号,其本质的差别就在于语言符号从根本上来说是任意的。
在讨论了语言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以及它们和任意性的关系之后,索绪尔又从语言系统和价值方面讨论了语言符号以及语言符号的意义和性质。索绪尔认为,为了理解语言系统和语言价值的关系,我们应从系统这个整体出发,而不是从构成系统的要素出发,“系统导致要素的产生,要素导致价值的生成”[3](P137a)。换句话说,构成语言系统的符号不是孤立存在的,要理解语言符号的意义,必须把符号放在系统中加以考察。从整体的思想出发,语言系统表现为系统——符号——要素这样的层次关系,系统是结构的最高层次,要素是结构的最低层次,而符号正处在中间层次,起着至关重要的链接作用。语言符号的意义不仅取决于符号中与听觉形象相对应的概念的意义,也取决于语言符号在系统中作为要素和其他要素之间因对立和差别而产生的价值。用索绪尔的话说,一个词的意义就是“作为听觉形象对等物的意义和作为共存要素对等物的意义合二为一”[3](135a)。索绪尔的这种整体观体现出构成语言结构的部分(符号)和构成语言结构的整体(系统)之间的辩证关系。
索绪尔在第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的最后又总结性地概括了语言系统、价值和任意性的关系。他指出:
整个语言系统可以看作是声音差别和概念差别的结合。
……
只有通过符号间的差别,才有可能给符号以功能和价值。
<假如符号不是任意的,我们就不能说语言中只有差别。>
<下面>谈谈这里所谈的内容与题为“绝对任意性、相对任意性”那一章的联系:我们把词看作系统中的<要素>,<即看作价值>,<或者说>系统中要素之间的联系。无论是通过组合方式的联系,还是通过联想方式的联系,都可以看作是对任意性的限制。[3](P142a-143a)
索绪尔对上述各方面问题环环相扣的详细论述表明,他对语言符号任意性问题的认识到第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讲授时已更加深入、全面和系统化,他的语言学思想和理论已趋于成熟和完善。
六、结语
从上面的讨论和分析可以看出,在第一次讲授普通语言学课程时,由于受当时语言学研究潮流的影响、受授课对象语言学知识结构和水平以及索绪尔本身普通语言学思想发展阶段的限制,他还未能形成比较系统的符号学思想和理论,也不大可能对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做出比较深刻、全面和系统的阐述,所以,索绪尔有关语言符号任意性的思想自然地还处于萌芽或雏形阶段。
到第二次讲授普通语言学时,索绪尔已逐步意识到任意性对普通语言学,尤其是对符号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对任意性的论述有所增多。他把任意性看作是不言而喻的基本真理并以此为前提从符号学的角度讨论语言的性质,把语言看作一个系统,比较详细地讨论了与任意性密切相关的单位、价值、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以及系统等问题。同时,他也详细地讨论了语言的社会性,明确指出语言从根本上来说是社会的,是一种社会产品,任意性不能理解为个体的任意或随意的命名行为,只有社会事实才能创造出符号系统中的内容,任意性是受社会事实的限制和制约的。他的这些论述似乎是在表明,语言是任意的,又是非任意的。但由于他在这些方面的论述仍不够全面和深入,这个观点未能充分地表达出来,这反映出他在这个问题以及其他相关问题方面的思想和理论还未能充分得到发展和完善。到第三次讲授普通语言学课程时,索绪尔开始更加全面和深入地讨论符号学的问题,而要讨论语言这个主要的符号系统,就必须首先要明确说明语言符号的根本属性,即任意性问题。同时,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和复杂性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充分考虑到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不理解和质疑,甚至是对这个问题明确的反对的声音。所以,他在对这个问题进行比较全面和深入思考的基础上,不仅通过丰富的例子详细阐述了能指和所指的含义、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和语言符号之间的关系,而且还辟出专门章节,明确、详细地讨论了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他指出,符号和被表征的概念之间的联系是完全任意的,这有关语言符号研究的基础,是基本真理。但任意性不是无限制的,在任何语言中,只有某些符号是完全任意的,每一种语言都包含两种并存的成分——完全不可论证成分和相对可论证成分,区别在于这两种成分的量的大小。他不仅明确阐明了有关任意性程度的问题,而且还更进一步讨论了语言符号和人类社会的关系。此外,他还在这些讨论的基础上系统地论述了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要素和价值等内容,逐步构建起一个以任意性为基础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纵观索绪尔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的内容,索绪尔对任意性的论述是全面的、系统的、辩证的,既体现出共时性,又体现出历时性。
三期普通语言学讲授的过程也是索绪尔梳理自己十多年普通语言学思想和理论的过程。从第一期到第三期课程,他对任意性的论述逐步增多,逐步趋于成熟、完善和系统化,这不仅反映出索绪尔任意性思想发展的阶段性,也反映出他的思想体系经历了一个不断完善和构建的过程。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索绪尔的语言符号任意性理论绝非我们许多人想象得那样简单,而是博大精深、内涵丰富的。即使索绪尔本人在这方面的认识也要经历一个不断深入、不断完善和系统化的过程。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因为语言任意性对普通语言学来说意义重大,还在于它是高度抽象的、高度综合的,涉及太多的方面,包括语言学、符号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等方面的内容。而且,就任意性来说,它绝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它和建立在它基础之上的相对任意性、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要素和价值等内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而构成一个复杂的语言系统。在某种意义上,任意性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所以,我们说他的任意性理论博大精深、内涵丰富,不是轻易就能理解透彻的,这绝非夸张。索绪尔的这些理论不仅在他那个时代不被人理解,被“光荣地孤立”[1](P160),甚至在他之后,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长达一个世纪,还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目前仍在热议的有关相似性和任意性的话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当然,这并不是说索绪尔的理论是不可知的,我们只是想通过对索绪尔三期普通语言学课程中有关任意性思想的发展历程以及索绪尔语言符号任意性内容的深入、全面和系统的考察和分析来揭示其任意性思想的深刻内涵,指出索绪尔的任意性思想以及其建立在这种思想基础之上的普通语言学理论的重要意义。这不仅有助于减少和避免评论索绪尔任意性思想时的盲目性、肤浅性和偏见,有助于客观、公正地评价索绪尔的任意性思想,也有助于全面、准确、深刻地认识索绪尔,理解索绪尔。这不仅对索绪尔研究有益,对现代语言学的研究和发展也是有益的。
[1]申小龙.普通语言学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索绪尔第三期普通语言学教程(1910—1911)[M].张绍杰,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3][瑞士]Saussure,F.de.Saussure’s Third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1910—1911)[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Eisuke Komatsu& Roy Harris.Oxford:Pergamon Press,1993.
[4][瑞士]Saussure,F.de.Saussure’s First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1907)[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Eisuke Komatsu& George Wolf.Oxford:Pergamon Press,1996.
[5][瑞士]Saussure,F.de.Saussure’s Second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1908—1909)[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Eisuke Komatsu& George Wolf.Oxford:Pergamon Press,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