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山东运河的开辟与沿岸社会经济发展
2014-03-31朱年志
朱年志
(聊城大学运河学研究院,山东聊 城 252059)
京杭大运河是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有着悠久的历史。其中最早的邗沟河段开凿于公元前486年,最后贯通的山东河段完成于1293年(至元三十年)。山东河段即元代的济州河、会通河,明代合称为会通河,清代又称为山东运河。在京杭大运河的各条河段中,山东运河段因为自然地理条件的限制,人工设施最多,航运困难最大,管理最为复杂。元代济州河、会通河的开挖对山东的水运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泗水、卫河等河流被正式纳入到京杭运河的主干河道,会通河(含济州河)成为京杭大运河的核心组成部分。山东运河从地域性航道变成为国家水路运输的大动脉,运河沿岸的社会经济与城镇建设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
一、元代山东运河的开辟
元朝是我国历史上首个建都北京的大统一朝代。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我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此后北方历经长达数百年的战乱,社会经济凋敝的现象日加严重,而南方经济日益繁荣,长江中下游逐渐成为封建国家赖以维持生计的主要经济区。故史家称“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1](《卷九十三》)如何将北方政治重心与南方经济重心紧密联系起来成为元朝统治者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
元朝初年,漕粮北运主要依靠海运和水陆联运的办法。但是,海运风险较大。“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1](《卷九十三》)当时的运道仍是以黄河为源的汴河及御河运道。江南的物资由江南运河过长江,沿淮扬运河至淮北,再由黄河逆流至中滦,然后陆运到淇门,再入御河水道运至通州。这条水陆运道路线长,多次倒载,反复装卸,运输效率低下,每年仅运30万石,远远无法满足封建统治的需要。大运河的整治与改造被提上元朝廷的议事日程。
元朝统治者进行了仔细的勘察设计。至元十二年(1275年),伯颜统帅元军南伐,即议立水运驿站。马之贞陈述宋金以来汶泗相通的河道。史载“丞相伯颜南征,议立水站,命守敬行视河北、山东可通舟者,为图奏之”,郭守敬奉命勘察“宋金以来汶、泗相通河道”[1](《卷一百六十四》)。寻求可以利用的水源,为运河提供可靠的用水保障。勘察的意图是打通汶、泗、御河,最后形成把济州、大名、东平地区的汶、泗、御三河可以沟通的方案。经过反复勘测比较,并详细绘出图纸上奏朝廷。到了第二年,即至元十三年(1276年),丞相伯颜伐宋回京师后上奏“都邑乃四海会同之地,贡赋之入,非漕不可,若由陆运,民力惫矣”。又说:“今南北混一,宜穿凿河渠,令四海之水相通,远方朝贡京师者,皆由此致达,诚国家永久之利。”[2](《卷二》)这一建议深受忽必烈的赞赏,于是开始逐段开凿与治理运河。
至元十三年正月定议开济州漕渠,但以后数年未见兴工记载。到至元十八年(1281年)始差奥鲁赤和刘都水及精算术之人往济州定开河夫役。令大名、卫州新附军亦往助役[1](《卷一百三十一》),作施工准备。工程于一年后的至元十九年十二月正式开工修浚,到至元二十年(1283年)八月开成,全长 75公里。
济州河开成以后,同年十月设立东阿至御河的水陆驿站以便递运,徙济州潭口驿于新河鲁桥镇。准备由泗水接新河至东阿,再陆运至临清接御河。鲁桥镇至济宁60里,后来常以此为会通河南端。元朝人称济州(今济宁)鲁桥镇至须城(今东平县)安山镇一段为济州河,“自济宁开河至安民山,导汶水入洸,与泗沂会”[3](《卷二》),南自泗水接大清河(济水)。
兴修济州河以后,济宁以南的运道急需整治。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开始整修泗黄运道,从济宁以南经徐州至邳州,沿河设置纤道、桥梁。此后南粮北运的路线始为由江入淮,经泗黄运道入济州河,然后至东阿经大清河至利津县,转海运,以达天津至北京。
此后不久,因海口淤沙,运道阻塞。史载“开济州泗河,自淮至新开河,由大清河至利津入海。因海口沙壅,又从东阿旱站运至临清,入御河。”[1](《卷九十三》)因陆路转运困难,于是又有开挖会通河之举。
为解决东阿至临清之间的运输困难,元朝廷采纳寿张县尹韩仲晖和太医院令史边源的建议,“开河置闸,引汶水达舟于御河,以便公私漕贩”[1](《卷六十四》)。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议开会通河。由都漕运副使马之贞和边源实地勘察后,丞相桑哥合同僚附图上奏。工程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正月兴工,发中统钞150万缗,米4万石,盐5万斤,征丁夫3万,至六月完工。南起须城(今东平)安山以西接济州河,分梁山泺水源使其北流,经寿张西北至东昌,又西北至临清入御河,全长250余里,元世祖赐名会通河。主持官吏是断事官忙速儿、礼部尚书张孔孙、兵部尚书李处巺及马之贞、边源等。
会通河的开凿意义重大。史称“开魏博之渠,通江淮之运,古所未有”[1](《卷十五》),至此“江淮之漕,浮汶泗经达临清,而商旅贸迁,游宦往来暨闽粤、交广、邛僰、川蜀,航海诸番,凡贡篚之入,莫不由是而达”[4](《卷十》)。
会通河仅用半年的时间建成,第二年因阴雨连绵,局部河堤崩溃,河道淤浅,由中书省调令3 000人采伐木石,重新修治,以后每年由都水监派官员巡视和修缮河堤。会通河配套工程浩大,历时36年,直到泰定二年(1325年)才基本完工。
会通河实际是在济州河基础上的延长线,这条河属于人工平地开河,缺乏水源,因而,在会通河的设计、施工过程中全靠一系列的船闸加以控制,实现蓄水通航。元朝在北至临清,南至沽头的运道上,共建船闸 31座,“度高低,分远迩,以节蓄泄”[1](《卷六十四》),调节水势,递级转送往来船只,故会通河又被称作“闸河”。
二、商品经济的发展与运河城镇的兴起
随着元朝政府机构的不断扩大,京师人员逐渐增加,用粮数量也逐年增长。至元二十年(1283年)自江南运至京师的粮食,由原来的不到10万石增至27万石;从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到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猛增至91万石;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又增至150万石,以后继续加增,到至大二年(1309年)为238万石,泰定三年(1326年)高达335万石。
由于中央对漕运需求的不断增大,山东新开的济州河与会通河成为朝廷依赖的重点。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元政府增置济宁漕舟3 000艘,役夫2 000人,并置济州漕运司,管理济州河漕运。鉴于济州河的重要性,后来济州漕运司军夫增至12 000人。由于漕运的发展,元朝廷又设立了“接运厅”和“临清万户府”,并建置了大型的仓库和码头。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于东阿景德镇(今属阳谷县)设立都水分监,主管会通河之水政。至正六年(1346年)还设河南山东都水分监,至正八年(1348年)复于济宁、郓城设立行都水监。次年,再设山东河南等处行都水监,加强对山东段运河的维护与管理。
每年数百万的漕船与漕运兵丁、民夫往来于运河之上极大地带动了民间商运的发展。同时,元朝实行鼓励民间运输的政策,曾有诏敕“禁权要商贩挟圣旨、懿旨、令旨阻碍会通河民船者”[1](《卷二十三》)。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六月,下旨规定“所有官司都不得依前强行拘刷船只,骚扰百姓,如违,并行究治”。
民间商运的活跃促进了全国范围的物资流通,用于运河运输的货物种类繁多,包括米、茶、盐、柴及砖瓦、灰泥等大宗物资。济州河、会通河开通以后,南方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北方地区,“江淮、湖广、四川、海外诸番土贡、粮运、商旅贸迁,毕达京师”[3],特别是民间所用粮食主要通过运河转运。元朝御史台一份文书中曾提到“大都里每年百姓食用的粮食,多一半是客人从迤南御河里搬将这里来卖”[5](《卷二十七》)。当时南北大运河上十分繁忙,以致水陆交通变得日益拥挤。商人嗜利的本性驱使他们建造超大货船以多承载,进而获取更大的利润。初开会通河时,只许走150料(料为古代测舟船之载重单位)的船只。后来权贵富商造三四百料或500料船于河中航行,以致堵塞航道。史载“江南行省起运诸物,由会通河以达于都,多逾期不至。诘其故,皆言始开河时,止许行百五十料船;近来权势之人,并富商大贾,造三四百料或五百料船,于此河行驾,以致阻滞往来舟楫。”[6](《卷十二》)意即因河运船舶较多,亦多造成河道阻滞的现象发生。由此可见,会通河在商业运输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运河航运的开通,促使运河城镇进一步发展繁荣。每当漕运季节,运河上舳舻相接、樯桅高耸、白帆点点、百里不绝,十分壮观。除了粮船以外,航行在运河上的还有许多官船、商船和民船,南方生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和北方生产的豆、麦、梨、枣等特产,都通过大运河进行交易。这一时期新兴的商业城市,十分之八九都分布在大运河沿岸。运河两岸商贾云集,货堆如山,店铺林立。随着济州河、会通河的相继开通,岸边的济宁、东平、东昌、临清等城市逐渐崛起为元代重要的工商业城市。这些城市宛若一串镶嵌在济州河、会通河上的明珠,璀璨辉映,耀人眼目。
东平路,治所在须城(今山东东平),至元九年(1272年)升为东平路总管府,领54州县。会通河的开通,使它一时之间成为南北大运河的重要交通枢纽,来往的舟船,过往的客商营贩,昼夜不息,东平由此成为元代中原地区最大的繁华城市之一。东昌路,治所在聊城,初为博州,隶东平路,至元四年(1267年)析置为博州路总管府,至元十三年(1276年)改称为东昌路总管府。元代会通河的开通,使之迅速发展,明清时期成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富庶甲齐郡”,繁荣四百多年。济宁路初为济州,隶东平府,治所在任城(今济宁),后徙治巨野,至元八年(1271年)升为济宁府,至元十六年(1279年)升置济宁路总管府。伴随着运河的开凿和漕运的发展,这里发展成人口众多、具有一定城市规模的交通运输和贸易中心。“南通江淮,北达京畿”,“南船北马,百货萃聚”,“高堰北行舟,市杂荆客吴”,“人烟多似簇,聒耳厌喧啾”的说法,反映了济宁城市工商业经济的发达。济宁的皮毛加工业即兴起于元朝。源于蒙古大军在西征过程中带回一批居住在西北地区的回族皮匠,这些人部分定居在济宁南关一带,仍操习皮业。因回族人民喜欢群居,遂聚众而成业。运河工商市镇的繁荣从元政府的商业税收中也能得到间接反映。元朝全国共有185路,在元末商税超过1万锭银的只有七路,其中济宁路是商税额为12 403余锭,居全国第四位,可见济宁的发展规模。东平、东昌、济宁三路直隶于中书省。随着运河航运业的兴起,这些路及其府州县的规模不断扩大,其行政设置以及名称、疆界的确立对确定后世山东沿运地区的基本规模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运河不仅直接影响或决定了沿运城镇的建置与规模,更带来了工商经济的繁荣。这一时期,运河区域作为一条重要的商业经济带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运河商业的发展主要得益于几个因素:一是运河地区人口的积聚与增长,特别是城镇人口的增长;二是运河地区商业性农业的发展,经济作物种植的扩大提供了更多的商品;三是运河手工业的发展。此外,运河本身的开拓更直接带来商业运输的便利。正是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与作用下,运河商业经济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商品流通从农村集市向市镇扩展,又从市镇向城市发展。原来较为封闭的区域市场向整个运河区域市场推进。
三、开放的经济文化交流
随着运河区域社会经济的繁荣与发展,大运河成为这一时期扩大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区。南北大运河的贯通,在地理上把华北、中原与江淮等几个文化重心区域联为一体,极大地促进了整个运河区域文化事业的蓬勃发展,使这里成为人才荟萃、文风昌盛之区。从南至北,运河区域书院林立,官学普遍设立。比如会通河沿岸的东平,便成为当时杂剧创作的中心。东平因杂剧家、散曲家辈出,而形成了典型的“东平杂剧”,深深影响了元代的杂剧创作。另外,运河沿岸地区的教育蓬勃发展,东平府学为世人瞩目,一时成为人才济济、文化发达之地。
元朝对外贸易发达,大运河成为对外交流和贸易的重要通道,大量的丝织品、陶瓷、各种金属及茶叶等由大运河再经海路运至国外,同时也带动了沿运地区经济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此时中国的近邻国家和地区,远至西亚、欧洲以及东非各国皆纷纷派遣使团或商队来到中国,在各沿海港口泊岸,沿运河到达京师及各地。伴随着日益频繁和规模扩大的中外经济文化交流,运河作为内外交往的桥梁与通道,所发挥的作用日显重要。
运河区域少数民族居住最多的是回族。蒙古统治者三次西征,从中亚、波斯、阿拉伯等地掳掠来的平民、工匠随蒙古军队东迁至运河区域居住,构成了元代回回人的主体。回回人大都善于经商,许多回回商人充当了蒙古贵族的“斡脱”。经济文化发达的运河区域,回回人在其居住地建立起伊斯兰教寺院。“元时回回遍天下”,“近而京城,外而诸路,其寺万余”[7]。遍布南北各地的清真寺点缀了运河区域的人文风光。此外,济宁“毛皮,起于元而盛于明”,皮毛手工业的发展与回族人密切相关,发展到清代,济宁皮革手工作坊已经相当可观。
元代在运河区域游历的国外商人、旅行者与传教士等为数众多。在到中国来的外国旅行家中最著名的就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他曾在运河区域生活多年,著有《马可·波罗行纪》一书,对运河区域的情况记述颇多。其中以大量篇幅记述了他在运河区域的所见所闻。马可·波罗在南下游历到山东时,京杭大运河已全线贯通。其间经运河至会通河上的临清、济南、东平、济宁等地,马可·波罗对临清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说:“临清也是契丹的一个城市,位于南方,隶属大汗。居民同样使用大汗的纸币。从长芦到这里有五日路程,途中经过许多城市和城堡,同样也是在大汗的版图之内。它们都是商业发达的地区,从这里征收的税款,数目十分庞大。有一条既深且宽的河流经这座城市,所以运输大宗的商品,如丝、药材和其它有价值的物品,十分便利。”[8](《卷二》)这条既深且宽的河流就是运河。
在元朝来华的欧洲旅行家中,继马可·波罗以后还有一位长期在运河区域游历和居住的意大利旅行家鄂多立克。其游记《鄂多立克东游录》也是记述运河历史文化的宝贵史料。延祐元年(1314年),他从威尼斯出发,在到达中国以后,沿途由江淮运河进入会通河,北上大都。其间,他在离开扬州后,沿着运河北上,“沿澄清的水道旅行”,经江淮运河、会通河,八天后到达了济宁。济宁当时是丝织业的商埠,盛产丝织品,还有许多其他商品。他说这里“也许比世上任何其他地方都生产更多的丝,因为那里的丝在最贵时,你仍花不了八银币就能买到四十磅。该地还有大量各类商货,尚有面食和酒及其他种种好东西”[9](《第三十六节》),这也反映了济宁商业的发达。经临清,沿通惠河,鄂多立克到达了元大都,并在这里居住了三年。
元朝统治者对各种宗教采取兼收并蓄的政策,基督教亦随之传入,教廷派遣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并在运河区域建立了许多教堂。蒙古统治者对于罗马教廷和欧洲君王纷纷派来的传教士给予热情礼遇,并渴望与之建立联系。这些传教士多与商人结伴而行,在进入中国后从扬州等地进入运河,经江淮运河、会通河、御河、通惠河抵达元大都。他们一路传播了欧洲的宗教与文化,促进了运河区域文化的发展。
元朝虽然沟通了京杭大运河,但运输上并未发挥其最大的作用。开通之初,年运量仅为三十余万石,远远不及海运规模。因会通河存在严重的水源不足问题,易致航道淤浅,不堪重载。到元朝中期以后,被迫倚重海运。故史书称,“终元之世,海运不能废也”[10](《卷二十二》)。受黄河泛滥的影响,运河时通时塞。至正四年(1344年),黄河在曹县白茅堤溃决改道北流,山东西南大部被黄河淹没,进而北侵安山,截断会通河后夺大清河入海,南流则侵入泗水运道。此后,黄河连年决溢,运道受阻。
总体而言,元朝是京杭大运河的初创阶段,它奠定了元、明、清三朝600多年的漕运格局。南北大运河贯通后,独立的京杭运河运输体系正式形成。同时,大运河的贯通也促进了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南北(也包括东西)物资大交流,密切了各地市场之间的联系。
[1]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于钦.齐乘[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
[4]顾廷龙.续修四库全书·漕运通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顾廷龙.续修四库全书·通制条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6]陈邦瞻.元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孙贯文.重建礼拜寺碑跋[J].文物.1961(8).
[8][意]马克·波罗.马可·波罗行纪[M].冯承钧,译.上海:上海书店,2006.
[9][意]鄂多立克.鄂多立克东游录[M].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
[10]王钟翰.四库禁毁书丛刊·皇明名臣经济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