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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永词的三重理想境界

2014-03-31

关键词:柳永理想

谷 青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明代方以智《药地炮庄》中曾引查继佐(伊璜)关于绘画的一段奇文:“画家而不善画空,千秋缺处也。画是醒时作梦,梦或无理却有情”[1](P149)。饶宗颐先生对此有精到的理解:“画中山水,正是作画者理想所在。”[2](P158)何止绘画如此,一切文学艺术无不闪耀着主体的理想之光。主体借助于文字、色彩、节奏、肢体动作等手段,来表现内心深处对真善美的追求。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专业词人,柳永在他的词作中融入的心血和情感是那些仅仅视词为“小道”的作者所无法比拟的,因此,柳永的词必然会显现出更加丰富的生命内涵。画境“是醒时作梦”,词境亦是作者的理想所在,柳永的词中便蕴含了三重理想境界:政治理想、审美理想和人格理想。

一、政治理想——甘雨行车,仁风扇动,雅称安黎庶

柳永出生于一个儒修世家。他的祖父柳崇以儒学著名,却甘作处士。他的父亲柳宜为人耿直,不避权贵,“任监察御史时,多所弹射,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之,继出为县宰,所在有理声”[3](P30),除此之外,“柳永的诸叔、兄长、堂兄弟、子侄,见诸记载十三人,除叔父密外,其余十二人都有科第功名”。[4](P37)家族的崇儒氛围必将对柳永的人生价值取向起到规定性的影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成为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

在柳永词的题材中,描写都市繁华的词作被认为是北宋初期商业经济繁荣、城市勃兴的现实反映,论者多引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对北宋时期城市繁荣的记载来印证这一点。在柳永生活的仁宗朝,政治相对稳定,经济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柳永的名作《望海潮》(东南形胜)便展现出一幅繁华富丽的太平图景,呈现出一片“承平气象”,令人心醉神往。然而这如梦的繁华背后却隐藏着诸多的社会问题和矛盾。“仁宗之世,契丹增币,夏国增赐,养兵西陲,费累百万”[5](P4156),面对外族的威胁,北宋政府一方面以钱财求得暂时的太平,一方面又加强军费投入,这些沉重的经济压力最终由百姓承担,太平盛世的背后是内外的重重矛盾。柳永在他的政治长诗《煮海歌》中通过盐民生活的艰辛,表现出对太平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馀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这幅图景和太平盛世的都市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无怪有人会说柳词是粉饰太平的歌功颂德之作。表面上看,诗歌和词作中所展现的图景截然相反,但是仔细分析作品,我们会发现两者貌异而质同。不同的画面中蕴含着作者相同的政治理想,只不过在诗歌中展现的是政治理想的缺失,而词作所体现的则是政治理想的完满,也就是说,柳永在词作中为我们展现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社会图景。在《煮海歌》中,柳永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愿望,那就是以民为本,实施仁政(愿广皇仁到海滨),减免赋税,停战休兵(甲兵净洗征输辍),让百姓安居乐业,尽享太平。而他的词则以现实为基础,用理想的方式描绘出他梦想中的太平之世。

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迎新春》)

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抛球乐》

吴王旧国,今古江山秀异,人烟繁富。甘雨行车,仁风扇动,雅称安黎庶。棠郊成政,槐府登贤,非久定须归去。(《永遇乐》)

凝旒。乃眷东南,思共理、命贤侯。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鳌头。况虚位久,遇名都胜景阻淹留。赢得兰堂酝酒,画船携妓欢游。(《木兰花慢》)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裤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瑞鹧鸪》)

在这些词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柳永为我们展现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繁荣富足,更重要的是强调了政治上的“仁风扇动”、“乐天惠爱,布政优优”,只有在“民本”的基础上实施“仁政”,“与民同乐”,才会成就经济强盛(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政治清明(致讼简时丰)、人民康乐(朝野多欢民康阜)的“唐虞”盛世。

由此可见,柳永的都市词中蕴含着词人的政治愿望,那些恍如仙境的太平盛景中,闪现着词人理想的光辉、人性的光芒,恰如《礼记》中所描述的“大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都以“理想”的方式表现出人类对美好社会、幸福生活的真切向往。

二、审美理想——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柳永的《乐章集》中最受世人诟病的莫过于以艳情为题材的词作,《苕溪渔隐词话》称这些词作为“闺门淫媟之语”,柳永也因为这些作品被认为“有才无德”,在人品上受到质疑。[6](P171)这些评价在我们看来是有失偏颇的。《乐章集》中描写男女之情的词作数量很多,但是真正称得上“闺门淫媟之语”的作品非常少,大部分的艳情词都可称得上是“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的佳作。[7](P385)柳永以爱情为主题的词作中,展现出一个个姿容俊美、个性鲜明、才华横溢、一往情深的才子佳人形象,这些形象中所蕴含的美学特质体现出词人的审美理想所在。

有天然,蕙质兰心。(《离别难》)

雅格奇容天与。(《击梧桐》)

天真妖丽,自然标格。(《满江红》)

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少年游》)

取次梳妆,自有天然态,爱浅画双娥。(《西施》其二)

严妆巧,天然绿媚红深。(《瑞鹧鸪》)

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玉女摇仙佩》)

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尉迟杯》)

天然俏,自来奸黠。(《小镇西》)

柳永所欣赏的女性之美,并非浓妆艳抹的庸脂俗粉,而是具有自然真态的清丽之美。“天然”与“自然”这一概念源于道家老庄思想,本意是指自然而然,本来如此的存在,后来演化为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主要指不加人工修饰,不矫揉不造作的天然之美。柳永在词中多次使用“天然”、“自然”来品评自己所欣赏的女子,体现出了词人鲜明的审美倾向。这一审美理想不仅表现为人物外在容貌的清丽自然,不加修饰,更表现在词人在文学创作中对自然之美的追求。

(一)写人、写景、言情的传神写真

“词家须使读者如深履其地,亲见其人,方为蓬山顶上。”[8](P601)

“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恍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9](P629)

“词之言情,贵得其真。劳人思妇,孝子忠臣,各有其情。……柳、秦之研婉,苏、辛之豪放,皆自言其情者也。”[10](P4051)

词中的天然真态,在于写人写景如在目前,言情能够“真处自然流出”,这样才能让读者入其境,并为“惝恍迷离不能自主”。

1.写人传神,尽在阿堵

《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11](P1397)阿堵即眼睛,顾恺之认为绘画传神处不在“四体”而在眼睛,目能传情。《诗经》中的《卫风·硕人》篇描写庄姜之美,“巧兮笑兮,美目盼兮”,八字便将一个富有生命气息的美人刻画的栩栩如生,可谓传神之笔。一颦一笑,顾盼神飞,“回眸一笑百媚生”,令人魂绝。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柳永以美目巧笑描写佳人之美有近20处,真可谓得“画中三昧”。“暂回眸,万人肠断”、“执手相看泪眼”、“盈盈秋水”、“笑整金翘,一点芳心在娇眼”、“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星眸顾拍精神峭”、“时恁回眸敛黛”,等等。

与花间词人侧重于女性容貌服饰的装饰性描写不同,柳永词更倾向于女性内在心性、情感的描摹,没有华丽的辞藻,用明白晓畅的语言,寥寥几笔,便传达出美人的天然神韵。

2.写景如画

如前所引,“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使读者若身历其境。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艺术效果,在于柳永词能够写景如画。“画有诗人之笔,词人之笔。高山大河,长松怪石,诗人之笔。烟波云岫,路柳垣花,词人之笔也。旖旎风光,正须词人写 照”。[12](P998)词 中 画 境 体 现 出 淡 远 秀 润的柔美风格。柳词中的画境总体呈现出两种风格特征,一种色调明亮,讲求设色,晴光一片;另一种色调相对暗淡,不求设色,侧重于萧疏淡远意境的追求。前者犹如“金碧山水”,后者则更接近于画中水墨。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早梅芳》)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睛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笛家弄》)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迷仙引》)

前两首作品描写都市风景,与人物欢乐的情感基调相一致,景物的描绘也呈现出明丽的亮色。自然界的山翠霞红、绿柳银塘与金碧楼台相呼应,光影相交,由远及近,展现出了都市的繁华富丽。而后第三首作品中所展现的画面则呈现出另一种美学倾向。没有亮丽的色彩,只有一片暮烟笼罩,犹如一幅淡远的山水画卷。“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让人想起宋代画家宋迪名作“潇湘八景”中的“平沙落雁”,而“烟敛寒林簇,画屏展”,仿佛李成笔下的“山水寒林”,呈现出了萧疏淡远的美学风格。这种美学风格与宋初的美学倾向呈现出了一致性。欧阳修在论画有云:“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之。”[13](P42)郑昶对北宋时期的画风也提出自己的见解:“北宋诸家,顾所图写……景色类求荒寒,秋山行旅,关山雪霁等画题,作者甚多;即写潇湘平远,亦复满腹淋漓。”[14](P181)由此可见,柳永的审美理想与同时代的美学倾向是一致的,体现出柳永作为“士阶层”的审美趣味。

3.言情本色细贴

柳永词中的情感表现的真切自然主要体现在“本色”和“细贴”。

“本色论”是戏曲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角色的言行要与他的身份、修养、性格一致。否则就显得做作不自然。以《西厢记》为例,莺莺作为大家闺秀,她的言行与身为丫鬟的红娘定然不同。而柳永词中所写人物主要是下层平民而非大家闺秀,因此,言行和情感的表达定要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这就导致了词中人的“声口”带有俚俗、直率的特征。不被晏殊认可的俗词《定风波》(自春来),却正因为语言的俚俗和情感的直率符合了人物的身份特征,让人感受到了人物的真实生动。如果让一位平民女子满口诗文雅词,便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失其自然本色。

真挚自然的另一体现在于柳永描写情感的细腻入微,他能体会到人物内心最真实、最细腻的情感波动,并层层深入,用明白如话的语言加以表现,使读者获得情感上的共鸣。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采莲令》)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悲莫悲兮生离别”,离别犹如一根导火索,将有情之人内心丰富的情感缓缓点燃,而后在离舟凌波而去的刹那,情感的爆发达到高潮,随着舟行渐远,情感由高潮回落,散作一片凄迷,令人欲罢不能。柳永的这首词便将别情表现的细腻真实,极富层次感。起首言景,营造离别的清冷氛围,接着写离别之前的依依不舍,词的节奏也伴随着情感酝酿渐趋紧凑。下阕言离人乘舟而去,瞬间将情感推至高潮,连用两个充满感情色彩的问句,将离人的凄绝心绪展现的淋漓尽致。舟行渐远,心情慢慢随之平复,回首离别处,一片凄迷烟树,留给心中一片怅惘迷离。

除此之外,柳永的词中还存在着不少“透骨情语”,无不以情感的真实和细腻而动人。“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牵情处,唯有临歧,一句难忘”、“尽思量,休又怎生休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些平实的话语至今仍然撩动多情之人的心弦,这正是源于其中蕴含着最为朴素、最为真实的情感力量。

(二)语言明白妥帖

刘熙载论柳词曰:“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15](P3683)明白而家常的语言俯拾皆是,然而要做到“明白而妥帖”却并非易事。陈匪石在谈到炼字炼句时说:“所谓自然,从追逐中来。吾人读陶潜诗、梅尧臣诗,明白如话,实则炼之圣者。珠玉、小山、子野、屯田、东山、淮海、清真,其词皆神於炼。不似南宋名家,针线之迹未灭尽也。”[16](P4949)可见,看似明白如话的语言,是由人工提炼而至自然天工的结果。用最为平实朴素的字句,展现出最为动人的神韵,能够“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7](P233),真可谓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柳腰轻》)

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女冠子》)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倾杯》)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归朝欢》)

蛩响幽窗,鼠窥寒砚。(《倾杯》)

切切蛩吟如织。(《倾杯》)

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木兰花慢》)

“渐催”、“慢垂”、“急趋”,寥寥几字,将舞者舞姿的变幻迅疾描写的异常生动;“疏篁一径,流萤几点”为我们展现出一幅梦幻般的画面,“飞来又去”,增强了画面的流动感;“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八字画出一幅平远秋意图;“破”字的运用,犹如水墨画中的破墨画法,以浓(雁)破淡(烟)增添了水墨意境;只一“窥”字将鼠的神态刻画的栩栩如生;“织”字形象地写出蛩吟的细密;而“烧”字具有色彩感和温度感,繁盛的杏花以它充满暖意的色泽铺天而来,浓浓的春意不可阻挡。

除此之外,上文所提到的诸多“透骨情语”,语言的运用更是明白如话,字句中所传达的情感却是深入骨髓,同样体现了柳永词明白妥帖的语言特点。

(三)章法结构的自然浑沦

宋丘龙先生论及苏轼和陶渊明的诗歌时说到:“就写作技巧而言,渊明诗最为人称道者,乃其一派自然浑沦之气,不见雕琢痕迹,故陶诗读之,觉其一气贯注。然句与句、段与段之间转折甚多,几乎段段有照应,而妙处在于使人乍看之下,不见其转折照应之迹,非审视之不足以见其妙,词法诣之甚 难。”[17](P233)这 段 文 字 恰 可 用 来 解 析 柳 永 的章法结构之妙。

“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18](P2493)柳永词中的“浑沦”之气主要体现在其慢词章法的“离合顺逆贯串映带之妙”。蔡嵩云对《戚氏》(晚秋天)的布局之法有过精到的解析。他认为这首词“本无甚出奇,然用笔极有层次”,第三遍“数句一气贯注”,并认为“屯田词最长于行气”,这是柳永词的精妙所在,也是难学之处。[19](P4897)另一篇词作《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同样体现出了层次之妙。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

陈廷焯在《乐章集校》中对这首作品赞叹道:“清空流宕,天马行空,一气挥洒。为屯田绝唱。”起首言渡江时节正是布满阴云的冬季,接下来说扁舟渡江直下,速度疾,行程远,而后由江入溪行。“怒涛渐息”一句与上文呼应,一方面说明江行之时风急浪高,才能使得舟行迅疾,现在转入越溪深处,水域变小,自然风浪也没有江面那么大。溪行相对平缓,水面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少了江行时“万壑千岩”的荒野气息。“片帆高举”,呼应“樵风乍起”,有风才能使船帆高举,翩翩而行,由溪入浦,村落渐近。第二段首句承上启下,点出经过遥远的行程,终于要靠岸了。以下描写望中岸景,由远及近,层次分明,“霜树”、“败荷”、“衰柳”与起首所点季节相呼应,营造出萧飒的氛围。第三段由含羞笑相语的浣纱游女引出,因见浣纱女子,引起人的绣阁相思之情,由“念”生“叹”,由“叹”生“惨”,以致泪眼婆娑,情感步步深入,层层递进,一气直下。最后以景作结,断鸿一声,离绪难遣,余味悠长。这可谓环环相扣,极具章法之妙。

三、人格理想——独立真我的回归

柳永对理想人格的追寻主要体现在他的羁旅行役词中,在词中他为我们展现出两幅图景:一幅图景是被名利所束缚牵引的“厌厌”羁旅漂泊情怀,另一幅图景则是对“归去”的向往。“听杜宇,劝人不如归去”,归去之处,必是词人理想所在。柳永理想的心灵回归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归隐山林江湖,一个是回到理想中的“佳人”身边。

此际争可,便恁奔名竞利去。九衢尘里,衣冠冒炎暑。回首江乡,月观风亭,水边石上,幸有散发披襟处。(《过涧歇近》)

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满江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归朝欢》)

这里的“归去”主题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主旨基本是一致的。厌倦尘世中仕宦漂泊,争名逐利的庸碌虚伪,渴望一个具有独立人格,不受凡尘俗世羁绊的自然真我的回归。一个自然而然、本来如此、没有受到世俗污染、自由自适的纯真心灵才是词人所追寻的理想人格。在山林江湖中洗涤心性、安顿心灵是柳永对传统“归隐”主题的继承,而把回归的理想设在佳人的“玉楼深处”,却让人感觉不但没有超俗,反而显得更加俗不可耐,这不就与词人超凡脱俗的理想背道而驰了吗?那么词人所渴望的理想中的“玉楼深处”,其内涵又是什么呢?

“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尘事常多雅会稀,难忘酒盏花枝”,在柳永心目中,与佳人和“狂朋怪侣”诗酒风流并非俗事,而是“雅会”。佳人之雅在容态天真,情感真挚,才子之雅在于不受世俗礼法的拘束,笑歌狂饮,“落帽风流、东篱把酒”、“幕天席地”,尽显个性的洒脱不羁。可见,词人所向往的“玉楼深处”同样是一个不受世俗羁绊,尽显人格自然本色的理想之地。保持性情的独立天真是其真正的内涵所在。

柳永追求独立自然真我的人格理想,是对魏晋士人审美人格的继承,与老庄思想有明显的关系。“自然”与“真”是魏晋玄学中的重要论题,这一哲学命题进而成为人格品评中的重要概念,从而演化为一种审美理想。魏晋士人所倾慕的人格之美脱离了儒家的政治功利,以超越功利的审美目光发现真我,代表了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以极具个性的言行展现出的人格魅力,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柳永的词中就将这种“魏晋风流”融于其中,多处运用有关魏晋名士刘伶、谢安、何晏、孟嘉、陶渊明等人的典故,展现出对魏晋士人洒脱不羁人格美的追慕。

综上所述,在柳永词中所蕴含的三重理想中,政治理想中的“仁政”“民本”植根于儒家思想,而审美理想和人格理想则崇尚自然与真,源于老庄,体现出儒道思想的结合,柳永的思想体系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典型的“外儒内释老”思想是一致的。柳永的词因其俚俗颇受诟病,流连于市井民间的生活让他与“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貌似发生了背离,但他作为“士”的本质却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因为这才是柳永真正的理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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