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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入世思想探析

2014-03-31王林飞

关键词:庄子

王林飞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两千多年来,提及庄子,世人多以为他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隐士,其思想是出世的。《庄子》一书中的逍遥之境、无用之言、齐物之论、坐忘之说等,俱给人一种弃世俗、避矛盾、静内心的消极避世之感。然而,正如庄子自语:

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庄子·缮性》,以下引《庄子》只注篇名)

这与孔子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可谓异曲同工。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向往的目标。“庄子非但不是关、列根源,并不是沮、溺光景。‘时命大谬’是其不能立德立功处,‘充实不可已’是其所以立言处。”[1]6隐居不是庄子的真意,而是时运背谬不顺。

细读《庄子》一书,纵观庄子一生,看他早期出仕为小吏,中年游历,著书十万余言,抨击时政弊端,总结历史经验,提出政治构想,设计侍君措施,以及在处世方面提出养生全身的理论,都反映了他的入世态度和实践精神。

一、不厌游历

庄子生活的年代,王道衰微,纲纪荡然。各国以战争为务,人君以威势自立。在这社会大动荡、大转型的时期,诸侯异政,各国异情。诸子以天下为己任,游列国,说诸侯,纷纷提出自己的治国救世方略。就如《尹文子·大道上》所言:“君子非乐有言,有益于治,不得不言;君子非乐有为,有益于事,不得不为。故所言者不出于名法权术,所为者不出于农稼军阵,周务而已。”庄子也不例外。

庄子家境很贫穷,这在《庄子》中有记录。“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外物》)借粮说明他食无保障,“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山木》))表明他衣衫褴褛。“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列御寇》),叙述庄子以编草鞋维持生计。《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周尝为蒙漆园吏。”可见庄子曾担任过漆园吏。跟老子曾任周守藏史,孔子任委极其类似。据崔大华先生考证:“庄子是一位熟悉当时的手工生产、曾任宋国管理漆园种植和漆器制作的吏啬夫。”[2]13庄子可能为了生存下去,甘愿做一辛劳的小吏。这说明庄子起初并不拒绝做官,而是有极强的政治参与意识。

战国时代,士人游宦成风。庄子曾与商太宰论“仁”(《天运》),访魏相惠施(《秋水》),见魏王(《山木》),遇鲁君(《田子方》),说赵王(《说剑》)。庄子还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外物》)。以琐屑之言、肤浅之论去干谒县官的人,图谋在政治上取得高位,借以实现自己的理想,这距离事实相差太遥远。庄子之文固然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但以庄子的能量,会见这几个王侯还是可信的。

“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逍遥游》)庄子认为外出旅游需要做好充分的出门准备,说明庄子有一定的旅行经验。庄子游历也许有游山玩水的目的。然而如上所述,庄子家境贫穷,饿得面黄肌瘦,缺乏经济保障,无法长途旅行。只能表明庄子干谒诸侯,是怀着入世求仕的想法。

争雄称霸的战国是“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史记·李斯列传》)士人多关心天下民生,提倡经世致用。显然,庄子的游历,也是在宣传自己的学说,扩大政治影响,以期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二、不满现实

庄子在游历的同时,加深了对社会现状的了解。公木先生曾作《读庄》诗,其诗云:“一腔悲愤火,满纸荒唐言。终是人间世,得鱼没忘筌。”[3]109公木先生的诗,道出了《庄子》文章强烈的入世精神和社会批判思想。

庄子生活在“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骈拇》)的时代,他对人性的沉沦,以及人性中恶劣的情欲给与了充分的揭露。“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天道》)可以说:“庄子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感受力描述了一幅幅人心肖像。上至君王臣相,下至士人小子,一幅幅畸形心态令人恐惧,也令人深思忧虑。”[4]世俗之人为了追名逐利,不择手段,愈陷愈深,反被功名利禄操纵,失去人的本真天性。

“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胠箧》)

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像田成子之类的所谓“圣者”,实际上都是一些窃国大盗。“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庄子以深邃的目光使我们看到一些社会真相:小盗贼受到惩罚,大盗贼反而成为君主,成为仁义者的代表。

除了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庄子还激烈批判暴君暴政。他借徐无鬼之口批判武侯:“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徐无鬼》)天地养育万物,一视同仁,身为一国之君的武侯,却让百姓辛苦劳碌来供自己享乐。再看卫国,“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人间世》)这里描述的卫君,专制独断,凶狠残暴。在他的暴政下,民众的生命贱如草芥。“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则阳》)统治者先千方百计压榨勒索百姓,使百姓生活穷困,逼迫百姓犯罪,然后又降罪于百姓。“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描写了凄惨的人间灾难。

统治者为了一饱私欲,满足自己称帝称王的野心,不惜连年战争,让老百姓去充当炮灰。对此,庄子也是深恶痛绝,予以激烈的抨击。他说:“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徐无鬼》)《庄子》文中多次写到诸侯之间的这些不义战争,有则典型化和形象化的寓言:“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则阳》)反映出诸侯互相攻伐给人们带来的悲惨事实。谴责统治者往往为了一点蜗角小利,置百姓和国家利益于不顾,致使伏尸数万,生灵涂炭。

同时,庄子还假借楚狂接舆道出暴虐统治下的惨状:“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卻曲,无伤吾足!”(《人间世》)生动刻画了当时人命危浅、士人朝不保夕的艰难处境。而《德充符》里描写了一些断臂伤足者,正是这种黑暗现实的牺牲品的真实写照。这表明庄子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批判,正好反映了庄子对现实社会高度的重视和深切的关注。

三、不弃政治

庄子对现实的批判是非常激烈的,但并非一味牢骚,他提出了自己的补救措施。陈鼓应先生认为:“生逢乱世,庄子的心情是很苦痛、很矛盾的。如果他不关心社会和人民的命运,就不会‘著书十余万言’来表达他对时代的感受,从而提出他的哲学主张。”[5]467因而,庄子希望改变混乱的现状,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

庄子所向往的理想社会为“建德之国”和“至德之世”,一存在于人迹罕至的遥远边陲,一存于无法逆转的远古过去。庄子对理想国的描述是: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

在这个国度里,人们没有贪欲,乐于劳作,乐于助人,不求回报。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

至德之世,人们与禽兽群居,与万物并生,民风淳朴,相安无事。《盗跖》篇有类似说法:“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将母系氏族社会作为道德隆盛的象征。《胠箧》篇提到至德之世“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袭用了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天地》强调“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可见,庄子眼中的理想社会有其鲜明的特点,它不仅要求人们返回原始的无知无欲状态,使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还要求废弃等级制度,取消仁义道德,消除欲望机心,使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

崔大华先生认为庄子“至德之世”的理想社会有三个明显的目标:“无政治的和道德的规范的约束(自由),无人与人的互相倾轧(平等),无沉重的生活负累(快乐)。”[2]250这个概括是非常精当准确的。

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庄子还设计了具有可行性的治国方案。诚如张松辉先生所说:“庄子积极入世的政治态度不仅体现在他的总体政治纲领上,更主要的是体现在他的具体政治措施中。”[6]148

庄子理政的总纲领是“无为而治”。认为“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天道》)帝王的德行,以天地为根基,以道德为支柱,以无为为常态。帝王必须无为,才能利用天下;臣子必须有为,而为天下所用,这是不可改变的规律。帝王的德行能与天地相配合,就是统领天地、驱遣万物、任用人群的道理。

为政之道,当顺人性之自然而无须干涉。最重要的就是要统治者的行为顺应自然,“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治国者无私,才能为民为公。治国理政应当顺应民性,“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则阳》)如种植庄稼要顺其性而深耕细芸。以实行“明王之治”。也就是《应帝王》描绘的:“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虚己无为,不扰百姓,天下自安。

庄子理想国的蓝图,应帝王的策略,反映他并非忘却世事,退隐江湖。恰恰相反,展现了庄子治平天下的壮志和积极入世的情怀。

四、不废伦理

政治建构依赖于伦理。对于儒家的伦理道德标准,庄子是持轻视和疏离态度的,但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抛弃了这套人伦法则。

庄子在扬弃儒家观点的基础上,重新诠释了道、德、仁、义、忠、乐、礼这些概念。“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缮性》)这与儒家的严格规范不同,完全以自然本性为标准,实际上超越了儒家人为制作的道德标准,是对儒家道德标准的颠覆。

庄子认为,人的群体社会生活秩序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天道》)

从天道有尊卑先后之序,推及到人道的秩序,认为尊卑先后是天地固有的规律。

对于父子之伦,《养生主》篇提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也就是说赡养父母是养生的一个重要目的。庄子辛辣嘲讽君主制度,但对于君臣之伦并未彻底否定。在庄子所描述的理想社会中,也既“至德之世”,庄子依然保留了君王的位置。《天地》篇中所说的“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应帝王》中的“泰氏”与“明王”。在《天地》篇里,庄子明确承认了君臣等级之分:“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

儒家把忠孝当作维系封建等级秩序的两根支柱。庄子也认同忠君孝亲。《人间世》里说: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庄子明确阐述了自己的忠孝思想。(子女孝爱父母是)“天性之爱,故不可解。(臣民侍奉君主是)天经地义,故不可逃。”“惟亲所命,井廪可也。惟君所使,不避艰险。”“事其心,求其心之所安也。养其忠君爱亲之心,不因所遇之顺逆而哀乐顿改于当前,即或事不可为,患不可免,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于前定,忠孝之德于是为至。”[7]48

庄子认为“孝”是人的自然本性。《天地》篇云:“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不曲从父母、不谄谀君主才是孝子忠臣的典范。

庄子对儒家刻意而为的“孝”进行了一番改造。在《天运》篇里记述了商太宰问“仁”于庄子,庄子说“至仁无亲”;问及“孝”,庄子回说:“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爱亲,有意而孝;忘亲,自然而孝。忘亲忘我,忘却天下,自得自在,臻于化境。

庄子的行仁行孝是安然自适的行为,一个人可以尽情表现自己真实的忠孝感情。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渔父》)

对于忠孝的内容与形式,庄子更注重内容。庄子强调去伪存真,去名取实。只要能事君养亲,实现忠孝,无须拘泥于形式。“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齐物论》)“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也即“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

这些都说明庄子的伦理观十分注重遵循自然和安时处顺,期望实现将世俗的伦理转换为人性自然的伦理。

五、不忘苍生

庄子设计政治,重建伦理,着眼点是天下苍生,有为生民立命的意味。清人胡文英著有《庄子独见》一书,其《庄子论略》篇云:“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无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1]6庄子眼光犀利,洞穿世事,但并未忘却民瘼。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坚持着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和对普通百姓的关注。

庄子生于兵荒马乱的战国时期,他目睹民不堪命,人命如丝,朝不保夕,对世人处世之艰辛,有深刻的体会。在《逍遥游》里,他用狸狌来比喻,“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最终却“中于机辟,死于罔罟”。本希望所得于己有利,结果招来杀身之祸。在《人间世》中,写有才能的人受到残害。“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德充符》里,“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写人们毫无人身安全的保障。

对于生命,庄子表现出了超乎寻常地热爱与眷恋。尤其是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个人首先应该珍惜生命,以自然为法则,保全生命。也就是庄子说的“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庄子提出“心斋”和“坐忘”的修养方法,希望人们摆脱欲念束缚,心事内心平衡,像大宗师一样达到逍遥的境界,最终保全自己的生命。

庄子写了许多德行高尚的畸人和技艺高超的奇人,体现他对底层劳动人民和弱势群体的关心。

其中畸人计有十位,《养生主》的右师,单足;《人间世》中的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体形支离不全;《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屠嘉、叔山无趾,三人遭受刖刑;哀骀它容貌奇丑;闉跂支离无脤,曲背、驼背、无唇;瓮盎大瘿,颈上长瘤大如盆;《大宗师》中的子舆,伛偻曲腰,背骨发露;《达生》中的佝偻丈人等。这些人形残德全,倾注了庄子的悲悯情怀。

庄子不厌游历,有机会接触到下层的手工艺者。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佝偻承蜩、津人操舟、丈夫游水、梓庆削鐻、东野驾车、工倕旋矩、解衣般礴、伯昏射箭、大马捶钩、匠石斫垩等,能工巧匠运斤成风,让人过目难忘。这些被主流社会鄙视和排斥的人群,却受到庄子的重视和赞赏。

正如李泽厚先生说:“庄子则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外表上讲了许多超脱、冷酷的话,实际里却深深地透露出对人生、生命、感性的思恋和爱护。这正是庄子的特色之一;他似乎看透了人生和死,但终于并没有舍弃和否定它。”[8]51可见,庄子看似冷峻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敏感的关注黎民的心。

六、余论

庄子宣扬无用之用、逍遥之境,是庄子深隐于心痛苦的宣泄之语。《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就是说先秦诸子学的产生无不在于“经世致用”,先秦诸子所论主要着眼于“治”,而道家也不出此范畴。张舜徽先生曾说:“司马迁论述诸子百家的兴起,率不外一个‘干’字,他们当时能够争先恐后地去干求时君世主,当然是有他们一套本钱的。”[9]9观庄子治平之道和经世方略,便知庄子内心闪耀着积极入世的激情之火。

庄子拒绝楚相尊位之聘,“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秋水》),将满腔政治热情潜藏于心中,是时势和个性使然。战国士人有布衣抵卿相者,留下君臣际遇的佳话,形成君明臣贤的政治氛围。而庄子似乎无这般好运气。

《山木》记载,魏惠王看见庄子“衣弊履穿”,就说他“惫”,庄子顺势借题发挥,说自己“衣弊履穿”只是“贫”,而“士有道德不能行”才是“惫”。“贫”只是庄子无奈的外在表现,“惫”才是他真实的内心感受。庄子“怀道抱德”,而当时却是“天下无道”;身处“昏上乱相之间”,欲“无惫”而不得,所以庄子不能不发出“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的感慨!通过这个故事,庄子既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给予了尖锐的批判,又对病乏的贫士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没有用武之地,英雄人物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这也是庄子处境的自况。

庄子的内心是矛盾复杂的。高傲的个性,止于梧桐,不争腐鼠;独立的人格,“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让王》)陈鼓应先生指出:“庄子并不是没有爱国之心,入世之意,只是由于他所处的是一个动乱的时代,人的生命朝不保夕,特别是知识分子,处境尤其艰难,而庄子自己,热爱自由,不愿意成为工具价值,因此,不得已乃采取了避世的态度。”[5]463

其实,即使庄子退隐后,他也未忘怀政治。“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让王》)说明庄子入世之心并没有完全泯灭。“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天下》)对“内圣外王”之道的追求,可以说贯穿于庄子的整个思想与实践历程。

古语有“上医医国”(《国语·晋语八》),高明的医生能为国家除患祛弊。庄子曾借孔子之口说:“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人间世》)正显示了庄子匡时济世的情怀。所谓“庄子开口就说没要紧的话,人往往竟算作没要紧看。要知战国是什么样时势风俗?譬如治伤寒病的一般,热药下不得,补药下不得,大寒凉药下不得,先要将他一团邪气消归乌有,方可调理。这是庄叟对病发药手段,看作没要紧者,此病便不可医。”[1]6可知庄子始终没有放弃治国安邦的政治抱负。

因此,从本质上讲,庄子是一位热衷于政治、期盼干一番事业的志士,他的思想蕴含着强烈的入世精神。

[1]胡文英.庄子独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3]公木.公木旧体诗抄[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梁恒.自由之困境[J].兰州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

[5]陈鼓应.老庄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6]张松辉.庄子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陆树芝.庄子雪[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8]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9]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史学三书评议[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0]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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