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达洛卫夫人》看伍尔夫矛盾的帝国情怀
2014-03-30杜志卿
○张 燕 杜志卿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从《达洛卫夫人》看伍尔夫矛盾的帝国情怀
○张 燕 杜志卿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伍尔夫质疑帝国神话,其作品有明显的反殖民主义倾向,但她毕竟生活在帝国主义话语盛行的维多利亚时代,其思维很难超越殖民主义视野。《达洛卫夫人》中与帝国故事相关联的人物的命运及其生活体验生动地折射了作家矛盾的帝国情怀:小说针砭帝国社会上层人士的殖民意识和帝国主义行为,鞭笞普通民众对王室(大英帝国的象征)的盲目崇拜和效忠。然而,在作家的代言人克拉丽莎、帝国社会叛逆者彼得·沃尔什身上,我们却能时常感受到他们对帝国的文明向往和依恋。
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反殖民主义;帝国主义
《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1927,以下简称《夫人》),是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的长篇力作。该小说因体现作家对现代派艺术手法的娴熟驾驭而倍受读者和评论界的青睐。国外学者已从女性主义批评(如Sharma[1]61-73;Marcus[2])、心理批评(如Abel[3])、传记与历史批评(如DeSalvo[4];Wussow[5])、后现代主义诗学(如Caughie[6])、后殖民批评(如Phillips[7]; Marcus[8])、双性同体诗学(如Taylor[9]367-377)、互文性(如Richter[10]305-319;Childs[11]63-82)、生态批评(如Kostkowska[12]183-198)、空间批评(如Squier[13]; Snaith & Whitworth[14])等角度对该小说进行了较为细致和深入的研究,论文成果丰硕。国内学者对《夫人》的关注始于1930年代,真正学术意义上的研究始于1980年代,瞿世镜、王家湘、张烽等人作了开拓性的研究[15]84-86。1988年,孙梁、苏美首次把该作品译成中文介绍给国内读者[16]373。新世纪以来,该小说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中国期刊论文数据库的检索数据显示,2001年1月1日至2011年12月31日期间大陆学者以该作品为主题的研究论文就多达272篇,包括84篇硕士论文和1篇博士论文。*此博士论文为管淑红所写,题名为《〈达洛卫夫人〉的系统功能文体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由于该小说题名有多种中文译文(又译为《黛洛维夫人》《达罗卫夫人》《达罗威夫人》《达洛维夫人》《达洛维太太》《达洛威夫人》《达洛薇夫人》《达洛卫太太》等),文献查找和统计工作有一定难度。本文的数据是以这9个不同的中文译名为主题词进行检索并逐一统计出来的。论文成果数量可观,但研究视角较为单一,大多数研究成果为该小说艺术形式方面的研究,与国外的《夫人》研究相比仍有不少差距。笔者接博埃默(Boehmer)[17]、张中载[18]40-45、谢江南[19]77-84、綦亮[20]67-76等人的话题,以小说文本为据,从微观层面对伍尔夫在《夫人》中所体现出的在大英帝国殖民问题上的双重意识及其原因作进一步分析和探讨,以期感受作家对社会、政治的敏感性。
一 质疑帝国神话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列强重新瓜分世界,大英帝国危机四伏,矛盾重重,其衰败之势已无法避免。这一时期多位活跃在英国文坛的作家如伍尔夫、福斯特、格林、奥威尔等人能较清醒地看到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种种痼疾,其与时俱进的思想和博大的人文主义情怀“促使他们重新评价帝国的过去并反省自我”[18]43-44。学界认为,伍尔夫能认识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对英国的危害,她对帝国统治阶级的腐朽、傲慢、骄纵尤为不满;“她拒绝相信帝国的永恒性”[19]79。在小说《海浪》(1931)中,她就借主人公伯纳德的嘴说,“我们英国过去的历史只不过是一英寸长的光辉”[21]175。
《夫人》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伦敦的上层社会,即大本钟——帝国标准时间之象征——所发出声波的辐射范围之内。按照博埃默的看法,该小说注入了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对殖民社会体制中种种矛盾和虚伪的愤懑情绪[17]159-160,其批判的锋芒指向英国上层阶级那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冷漠蛮横的帝国意识[17]162。小说中的布雷德肖爵士和布鲁顿夫人就是此类的人物典型。布雷德肖爵士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他的工作看似与帝国政治无关,但他却能以他的“平稳感”理论规训“那些赤身裸体、筋疲力尽、举目无亲、无力自卫的人们”[22]104, 让他们驯服于帝国的意志。对于那些不愿驯从的异己分子,他会想尽办法把他们制服,不管他们是“在炎热的印度沙丘上,在泥泞的非洲沼泽地里,[或是]在伦敦的贫民窟”[22]101。在此,笔者十分赞同巴齐勒的观点,他说,布雷德肖爵士与那些借着宗教的名义而对印度和非洲当地人实施权力压迫的欧洲人没什么两样,他是一个“专横的帝国主义者”(determined imperialist)[23]81。
家世显赫、威武刚强而令人敬畏的布鲁顿夫人更是为大英帝国的殖民事业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一战期间,她曾组织过一次到南非的远征军,在她的默许和授意下,塔尔博特和摩尔将军“下令英国军队在有历史意义的时刻挺进”[22]108。她一直计划着让英国“上等人家年轻的子女们出国,帮他们在加拿大立足”[22]110。 她“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围绕着这一计划转”以致它“已变成[她]的血肉”[22]111。她时刻关注着来自印度殖民地的消息,一听说彼得·沃尔什从印度回来,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听见印度来的消息了吗”[22]113。她之所以参加克拉丽莎的宴会是因为她想通过彼得了解印度最新的状况;她在克拉丽莎的斗室里与首相密谈的还是关于“印度的情况”[22]187。对于这位眼里只有帝国殖民计划的“伟大”女性,伍尔夫是这样讽刺的:
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能戴钢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挠、大公无私的精神统治蛮族,最后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盖着没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遥远的山坡边,安卧在绿茵丛生的坟墓里,那准是米利森·布鲁顿。尽管她是个女性,而且智力上有某种缺陷(她不会写信给《泰晤士报》),却总是念念不忘大英帝国,并且由于受到武装女神之感应,显得身材挺拔,举止粗犷,因而人们不能想象她死后会脱离故土,她也不会离开帝国管辖的远方疆土,虽然从精神上来说,米字旗不在那里飘扬了。总之,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国人——不,不,办不到![22]184
其实,在《夫人》中伍尔夫所针砭的不止是帝国社会上层人士的殖民意识和帝国主义行为,她对普通民众对王室(大英帝国的象征)的盲目崇拜和效忠更是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嘲弄。小说写道,王室出行的汽车在马尔伯里花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发生爆胎。过往的行人根本弄不清楚坐在车内的人是威尔士王子、王后还是首相,但他们却一律“止步谛视”,“瞬息之前,这些人的面部表情还各自不同,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已从他们的身旁擦过,他们聆听了权威的声音”,仿佛“宗教的圣灵已经显身”[22]14。这辆汽车让他们“想起了国旗,想起了帝国”[22]18。当汽车驶离所停之地时,它“仍留下一丝余波,回荡在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帽子和成衣店里”[22]18。而当汽车驶过皮卡迪利大街,又折向圣·詹姆士街时,惠特酒店里的所有侍者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凸肚窗前,“眼睛凝望着窗外”,腰板挺直,“好象已经准备好为王室效忠”:如果需要的话,他们绝对会“[像]先辈一样在炮火下牺牲。酒店四周的白色半身像、放着《闲谈者》杂志以及苏打水瓶的小桌子,似乎也赞许他们,好似他们象征着英国辽阔的麦地和大庄园”[22]19。这些侍者对王室及帝国的赤胆忠心感染了贫穷的莫尔·帕莱,她甚至想把一束对她而言价值不菲的玫瑰花抛入圣·詹姆士街心,以示她对帝国的一片真情。
在伍尔夫笔下,普通英国民众对象征着帝国权威的王室的盲目崇拜已经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一些穷苦的民众甚至聚集在王室居住的白金汉宫前面,他们一边仰望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一边从那些正行驶在墨尔街的汽车中,“时而选中这一辆,时而挑出那一辆”,并向它“倾注满腔热情”[22]20。他们甚至想象着王室的成员正从汽车里瞅着他们——“敢情是王后在欠身致意吧,或是王子在敬礼吧”,他们为此而“激动得两腿发抖”[22]20。作家以嘲讽的口吻告诉读者,其实那是一辆根本与王室“不相干的汽车”,车内的人只是“驾车出游的平民!”[22]20在普通民众眼里,王室和帝国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他们决不能容忍任何挑战帝国权威的不敬之言、之行。小说中写道,一个殖民地移民在提到温莎王室时“出言不逊”,竟然“激起了一场大骚乱,人们争吵着,还摔破了啤酒杯”[22]18。
伍尔夫是一位极具民主意识的作家,在她眼里,王室成员是人不是神,他们与那些景仰他们的普通民众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首相“看上去[像]个普通人”,你可以“把他看作一个站柜台的售货员”[22]175; 他们所居住的白金汉宫也不是什么神坛,它“看上去是可笑的!一个孩子用一盒砖形玩具便能搭得比它象样”[22]119。小说中,作家借用叙述者讽刺性的话语成功地击破了帝国永恒的神话:
多少年后,伦敦将变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这星期三早晨匆匆经过此地的人们也都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几只结婚戒指混杂在尸体的灰烬之中,此外便是无数腐败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时,好奇的考古学家将追溯昔日的遗迹,会考证出汽车里那个究竟是谁。[22]17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中的“疯子”老兵赛普蒂默斯就是盲从和愚忠的牺牲品,帝国的神话让他误入歧途。一战爆发后,为了拯救危难中的帝国,他自愿入伍参加那场“崇高的战争”,奔赴法国战场作战。战前他曾是一位天真无邪、满怀诗人理想的年轻人。那时,他脑海里的英国这一概念“几乎完全是莎士比亚戏剧,以及穿着绿裙子在广场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22]87。战争结束之后,他被授予十字勋章,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但他却丧失了普通人应有的感觉能力,他的生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所笼罩”[22]87。战争的残暴致使他信仰轰毁,人格分裂;战争的创伤最终才使他意识到,“一代人在伪装下传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无非是憎恶、仇恨、绝望”[22]89,他自己不过是帝国战争的幸存者,英雄的称号只是那些军事长官、医生和政客们强加给他的虚名。他时常为自己在战争中的杀戮行为感到内疚,所以拒绝用“经过装饰的英雄的虚假身份”来安慰自己[24]86。然而,他最后的清醒并没有挽救他年轻的生命,因为他违逆帝国事业的想法与英国普罗大众的观点格格不入,他被布雷德肖医生(大英帝国秩序的捍卫者)诊断为丧失“平稳感”而遭到隔离和禁闭。被逼无奈之下,赛普蒂默斯愤然选择自杀以示反抗,他的死亡为他挽回了生命的尊严。对于他的悲剧,伍尔夫显然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与敬意,小说的叙述者是这样评判这位“失足走入歧途”而“被人性缠住不放”[22]93的年轻人的:
他已被判决,遭到遗弃,孑然一身,同濒死的人一样孤苦伶仃;然而,在这种孤独中,却自有莫大的欣慰,崇高的独立不羁,逍遥自在,那是有牵挂的人无法享受的。诚然霍姆斯是胜利者,那长着血红鼻孔的畜生是胜利者。不过,即使霍姆斯本人也无法碰一下这个被抛弃、被排斥的畸零人,在海角天涯漂泊的最后一个厌世者,他回眸凝视红尘,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边缘。[22]94
二 帝国主义情结
伍尔夫生活在大英帝国由盛转衰的年代,虽然她没有直接的殖民地经验,但她的整个家族与大英帝国的殖民事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姨姥姥萨拉·帕特嫁给一位英印混血儿行政官兼东印度公司理事会成员;她的曾祖父詹姆斯·斯蒂芬在西印度群岛有过一段旅居生活;她的曾叔父威廉·斯蒂芬曾在西印度群岛以靠低价收购病奴隶而后将治愈的奴隶高价卖出而发家;她的祖父,名字也叫詹姆斯·斯蒂芬,长期在政府的殖民部门工作;她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曾为政府撰写帝国名人录;她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是一名殖民地官员,曾在英属殖民地锡兰(即现在的斯里兰卡)工作多年。*详见昆廷·贝尔.伍尔夫传[M].萧易,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5:3-21。伍尔夫本人其实也是英国殖民主义遗产的受益人:她曾从她印度孟买的姑妈手里继承了一笔500英镑的遗产[17]31。学界认为,伍尔夫与她同时代的那些有反殖民主义倾向的作家如福斯特、奥威尔等人一样,骨子里认同大英帝国的统治秩序,其创作受欧洲中心主义思想影响,很难超越殖民主义视角[18]43。
《夫人》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生动地体现了伍尔夫的这种双重意识,作品的反殖民主义话语难以掩饰她的帝国情怀。小说女主人公克拉丽莎是作为作家的代言人出现的,她的生活体验影射了作家复杂的性格及内心冲突。*《达洛卫夫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中文译者孙梁指出,克拉丽莎体现了伍尔夫“乐生、理智与随俗的本性”而“赛普蒂默斯则象征了女作家内心深处孤傲、高洁和厌世的情绪”。见译序第10页。伍尔夫对帝国首都伦敦的感情甚笃,她觉得伦敦总会像“未经探索的土地”那样召唤着她[24]7。她常去那里参加聚会和音乐会,或是“到街道上去慢慢走一走”,“她往往从里奇蒙乘车到滑铁卢车站,从亨格福德的步行桥跨过泰晤士河”。她探寻着那里的“人和景象,追踪着无数的印象,[想]把这些都趁热封存在她的日记里”。她说,“我常常被伦敦征服;甚至想到曾经在这座城市里行走过的死者”[24]242。*1941年,伍尔夫投海自杀。她留给丈夫伦纳德的遗言称,她最后选择自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精神病会再次发作,而且断定这一次她将不会再康复。所以多数人相信,她选择自杀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疾病毁掉其丈夫的幸福。但相关资料显示,她的自杀与当时伦敦的危机不无关系。1941年,二战战事正酣,法西斯主义肆虐欧洲,伦敦危在旦夕。伍尔夫对大英帝国的保卫战忧心忡忡,她无法接受帝国首都的沦陷。昆廷·贝尔称,早在她自杀的前一年,伍尔夫夫妇就已经作好自杀的准备,伦纳德在车库里准备了足够的汽油,以便在伦敦失守的时候用车子排放的烟雾来毒死他们自己。见昆廷·贝尔.伍尔夫传[M].萧易,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5:434。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克拉丽莎对帝国首都伦敦的赞叹声隐匿了作家本人对帝国子民安居乐业之图景的期待和自豪:
人们都热爱生活——正因如此,议会法令也无能为力;这一点,她是深信不疑的。人们的目光,轻快的步履,沉重的脚步,跋涉的姿态,轰鸣与喧嚣;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公共汽车和运货车;胸前背上挂着广告牌的人们(时而蹒跚,时而大摇大摆);铜管乐队,手摇风琴的乐声;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叮当的铃声、头顶上飞机发出奇异的尖啸声——这一切便是她热爱的:生活、伦敦、此时此刻的岁月。[22]4
伦敦是大英帝国的象征[19]79。虽然说,克拉丽莎“对祖国文化的想望不能完全等同于殖民者的帝国文化情结”,*笔者十分赞同匿名审稿人的观点:“帝国”与“母国”是两个不同概念,前者隐含了强国对弱国那种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后者则隐含了祖国与他国(母国与移民国)的关系。换言之,一个移民对于祖国文化的想望不能完全等同于殖民者的帝国文化情结。但是她对伦敦的迷恋使她在看待帝国版图内殖民地的人和事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种大英帝国至上、白人优秀论的陈腐论调:尽管她根本不了解英属殖民地印度及生活在那里的女性,但当她听说自己的旧日情人彼得·沃尔什娶了一个印度女子时,她便一口断定她是“愚昧、标致、脆弱的傻瓜”[22]8。克拉丽莎对彼得印度老婆的负面评价固然带有点嫉妒的成分,但可以肯定,她的这种判断与欧洲殖民者对印度的看法是一脉相承的:印度是一个美丽而愚昧的国家。
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是一位以反殖著称的殖民地官员,他对殖民社会的邪恶有清醒的认识。*伦纳德著有反殖民主义小说《丛林中的村庄》(The Village in the Jungle,1913)。该书描写殖民社会存在的种种矛盾和冲突,针砭殖民者的虚伪和无知,生动地再现了他对帝国统治秩序的幻灭感。按博埃默的看法,这也是一部帝国主义态度与反殖民主义情绪并存的作品,因为书中把当地人描写成充满兽性和惰性的“他者”。彼得·沃尔什是以他为原型塑造的[24]273, 他身上有伦纳德那种较强的反殖民主义情绪。彼得出身在一个颇为体面的盎格鲁——印度家庭,其家族“至少有三代之久都管辖着一个次大陆”,但是他厌恶“帝国和军队”[22]56。因此,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他“落落寡合”[22]154,没有人与他推心置腹。他认为自己远比其他那些从印度回来并凭着他们的特权“正聚集在东方俱乐部内暴躁地谈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22]165的国人来得优秀。他将理查德·达洛卫、休·惠特布雷德等大英帝国的精英分子视为“自己的对手”[22]47。被牛津大学开除之后,他远离伦敦而去印度,因为他憎恨“恶毒的喧嚣的伦敦社交界”[22]176。尽管如此,他对“热心公益、大英帝国、关税改革、统治阶级的精神”[22]77还是认同的。他对印度的看法明显带有东方主义色彩。他眼里的印度与国人那种标准化的印度印象——“混乱、混沌、愚昧、落后、肮脏、神秘、不可理解、没法说”[18]44并无明显差别。在他看来,印度有“比爱尔兰更为辽阔的土地”[22]49,但它也是滋生疾病和混乱之地。他觉得,在印度他听见不是“狒狒的啼叫声”就是“苦力打老婆的闹声”[22]176。显然,印度人在他眼里已被降格为动物般的野蛮人。由于长久生活在“野蛮人”中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染上了野蛮的习气,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放荡不羁、眼明手快、胆大包天的海盗”,一个“把所有那些繁文缛节置之脑后,对橱窗里陈列的黄色晨衣、烟斗、钓鱼钩都不注意,也不理睬什么体面喽、晚宴喽、背心下面穿白色紧身裤的衣冠楚楚的老头”[22]54。在彼得看来,充满疾病、混乱和野蛮的印度还是落后的代名词,与英国的先进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曾“发明过一种犁,并且从英国定购过手推车,遗憾的是那些劳工不愿使用这些工具”[22]49。 在印度期间,他并没有中断与帝国的联系,他“从伦敦订购书刊,一直寄到[他]所在的喜马拉雅山脉之巅”[22]51。尽管他批评克拉丽莎过于迷恋帝国的文明,但他时不时地也表露出对这种文明的向往和依恋:
文明,即使是这种文明,也会使他感到亲切,好[像]是他的私有物;有时,他会为英国而自豪,也为管家,为中国种的小狗,为安逸的姑娘而自豪。…… 那些医生、实业家以及能干的女人忙于他们的事务,他们都准时、机灵、强壮,似乎都值得敬佩,他们是一些可以信赖的人,是生活艺术中急人所难的伴侣。[22]56
表面上看,彼得回国是为了探望亲友。实际上,帝国首都的“高效率、严密组织、互助的精神”让他无法忘怀:“伦敦从未如此迷人——向远处眺望,景色柔和、丰美、翠绿,一派文明的气象;从印度归来,这一切显得分外魅人”[22]71。在印度住过后,他觉得他会倾心于在这里碰到的任何一个英国女性,因为“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朝气”[22]72。 虽然远离帝国中心已有多年,但他仍然无法丢弃欧洲中心主义的思维。换言之,彼得对母国(英国)的印象与他对英属殖民地(印度)的印象有天壤之别——前者代表着先进与文明,后者意味着落后与愚昧,此种二元对立式的印象凸显了这位帝国社会叛逆者崇尚宗主国文化贬低“他者”文化的殖民主义心理。从某种程度上讲,彼得的殖民主义意识是根深蒂固的:童年时代他所崇拜的偶像戈登曾在中国和中东犯下种种殖民罪行,他眼里那些“伟大的战士”如纳尔逊、哈夫洛克等人都是帝国政府的鹰犬。应该说,他的“印度之行”并没有修正其反帝意识,相反,它所表征的恰恰是其殖民主义情怀。也可以说,彼得对帝国社会的反抗是不彻底的,至少在帝国殖民问题上,他所持的态度与大英帝国统治阶级的立场基本上是一致的。巴齐勒认为彼得是一位纯真而令人尊敬的帝国仆从[23]81。笔者倾向于把他视为一位情场失意、官场失宠的帝国奴才,小说叙述者对该人物的赞赏与同情隐含了作家潜意识里的帝国情结。
三 结 语
帝国的故事是伍尔夫小说创作的重要内容,但她对帝国的文化想象不是“对依附并体现男权意志的殖民主义话语的简单复制,而是渗透了她对女性生存状况的深切思考”[20]73。与其他作品一样,《夫人》也体现了作家“既抗拒又迎合帝国主义的女性帝国主义立场”[20]74。 如果结合她本人的生活体验,我们也许就不难理解她在小说中表现出的这种矛盾立场。
伍尔夫的少女时代恰逢维多利亚时代末期,那时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保障。作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她深切地体会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她曾把男权社会里的女性比作法西斯独裁统治下的民族[25]92。而对“无名者的生平”极感兴趣的她[26]163自然会对那些“被迫害得走投无路、受尽煎熬、又冻又饿,成为暴政与专制牺牲品”[22]123的殖民地人民怀有同情,转而对专横的帝国主义统治(另一种男性霸权)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正如林德尔·戈登指出,伍尔夫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妇女的生活中寻找到一种与强权,与头戴着黄金茶壶的帝王们的历史相对立的历史”[24]6。*简·加瑞提(Jane Garrity)持类似观点。她说,伍尔夫的小说“为她本人和整个女性群体在现实中所缺乏的政治力量进行文学补偿”。见綦亮.民族身份的建构与解构——论伍尔夫的文化帝国主义[J].国外文学,2012,(2):74。此外,伍尔夫的反殖民主义思想也得益于她所属的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影响。这个圈子里的成员,才华横溢,富有个性,蔑视维多利亚社会的审美情趣和道德习俗。他们对那些“约定俗成的庄严对象,如大不列颠海军、大英帝国、荣誉和权力”尤为感冒[24]180。1909-1910年间,伍尔夫甚至参加了由其弟艾德里安·斯蒂芬(Adrian Stephen)及其剑桥好友霍勒斯·科尔(Horace de Vere Cole)一手策划的“大无畏”号恶作剧,此举把为大英帝国殖民事业开疆拓土的英国皇家海军狠狠地羞辱了一番[25]26-27。*伍尔夫和其他五个人扮作当时英国殖民地阿比西尼亚(现今为埃赛俄比亚)皇帝及其扈从隆重地访问了当时海上威力最强大、最现代化也最隐秘的英国皇家海军舰艇“大无畏”号。他们成功地骗过了舰艇上所有的军官,包括在该舰上任舰旗中校的伍尔夫的表兄威廉·菲希尔(William Fisher)。事后,霍勒斯·科尔将此事爆料给当时的英国媒体。《快报》和《镜报》甚至将这次恶作剧登上了头条,这让英国皇家海军丧尽了脸面。
应该指出的是,伍尔夫生活在殖民主义话语盛行的年代,其思维方式根本无法摆脱那些她自己称之为“不可见的存在”[24]11,用昆廷·贝尔的话说就是,“她不可避免地属于维多利亚的帝国、阶级和特权的生活圈子”[26]401。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赛义德说,没有人能够“不受当前关系所附带的利益与牵扯的羁绊,而对世界作出判断、评价和解释”[27]74, 即便是“时代社会竞争的先锋”,如妇女运动或工人阶级运动也“对这种众口一词的帝国主义论调没有异议”[27]71。 伍尔夫虽然是妇女运动和工人阶级运动的支持者,但她也难以脱离这种“附带的利益与牵扯的羁绊”,何况她本人以及她的父系和母系家族都受惠于大英帝国的殖民主义事业。她的出身、社会文化背景、生活体验使她的思想很难不带上白人至上与欧洲中心主义的烙印。
伍尔夫曾说,“一个作家灵魂的每一个秘密”,“他生命中的每一次体验,他精神的每一个品质,都赫然大写在他的著作里”[24]8。《夫人》中与帝国故事相关联的人物的命运及其生活体验无疑是伍尔夫本人矛盾帝国情怀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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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应望】
Woolf’sAmbivalentOutlookofEmpireinMrs.Dalloway
ZHANG Yan, DU Zhi-q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qiao Univ., Quanzhou 362021, China)
Woolf tends to question the myth of empire; her works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ir anti-colonialism.However, living in the Victorian Age when the discourse of empire was prevailing, Woolf was incapable of freeing herself from the influence of the discourseMrs.Dallowayis an ambivalent representation of Woolf’s idea on empire: the novel denounces imperial hegemony and colonial activities, ridiculing the populace’s idolatrous love of the English royal family which symbolizes the English Empire.Yet, Clarisa, the implied author, and Peter Walsh, a rebel against the empire, approach their mother land with imperial superiority, still clinging to their Euro-centrism.
Woolf;Mrs.Dalloway; anti-colonialism; imperialism
2013-12-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BWW067)
张 燕(1972-),女,浙江舟山人,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女性文学研究。
I561.4
A
1006-1398(2014)03-015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