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传播与知识生产转型
2014-03-30徐国源
徐国源
曾预言媒介技术必将改变世界的传播学大师哈罗德·伊尼斯,基于媒介越来越进入文化中心这一趋势,早就深刻指出:“技术是整个文化结构的动因和塑造力量。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①〔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第5页,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伊尼斯的预见似乎没有落空,在人类即将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最后十年,互联网技术已将人类推向了一个新阶段,数位革命对空间、权力、政治和文化所带来的解放,已经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文化结构,导致了“一种新文明的产生”。
传媒制度弱化与公共法则兴起
媒介的每一次发展,都浸透着人类渴望突破自身交流困境的努力。这种困境,一部分是专业化的传媒制度造成的,因为“传媒的特征之一就是,其本身不仅具有不同的用途,而且还带有强烈的情感和偏见……它通过‘制度化’而演变为‘传媒权力’,将权威、统治和服从强加给别人”。②〔法〕雪米·里埃菲尔:《传媒是什么》,第1-5页,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传媒通过传布话语与影像,为读者、听众和观众提供了议程,他们以此从事规定的活动,界定认知的范畴;即便是一些读者和观众根据所处的社会环境及文化状况,能以相对宽泛的视野作出判断,但人们对问题的看法和观点,总是会受到传播实践者和专业人士的“示范”而受其影响。要言之,传媒制度形成的 “隐形权力”,使人们成为传媒信息的接受者(受众),公众则处于被分割的状态,各种思想观点彼此孤立,根本无法实现人们自由交流与对话的渴望。
另一方面,在传统媒体时代,由于媒介资源的稀缺,且主要被少数精英分子把持和垄断,因而真正能够在媒体上公开发表作品,从事社会意义上的文学和文化生产的人是非常有限的。普通人很少有发表和出版的机会,更枉谈“舞文弄墨”的高雅追求。方兴东曾表述过这种缺憾:“我写了六年文章,却从来没有进入一个媒体,没有自己可以完全作主的‘地盘’,每一篇文章出来都得为发表而发愁。”③方兴东:《博客和传统媒体的竞争、共生、问题及对策》,《现代传播》2004年2期,第80-86页。这种由现存传媒体制造成的窘境,根本无法满足人们发乎本真的在淳朴状态中创造知识的期待:好奇心、交流的欲望、发展自己和赢得尊重的欲望、思想自由的渴望、自我实现的需要,等等。总体而言,在传统媒体制度的束缚下,人们发表思想的自由和进行交流对话的渴望都是受到制约的,个人的“完整性”无法得到体现,社会的公共文化空间当然也无法真正呈现。
五十年前,麦克卢汉基于“媒介无罪”的辩护,以及预见到技术革新将带来“人的能力和感官的延伸”的判断,指出未来几十年,传媒的变革“会把这个行星改变为一种艺术形式。此间的新人在超时空的宇宙和谐中连在一起。他们会用官能去拥抱和塑造这个地球的各个方面,仿佛把它当成是一件艺术品”。①〔加〕埃里克·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精粹》,第403页,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网络媒体和自媒体的发展,似乎印证了麦克卢汉理想中“自由的交响”的令人激动的景观。如今,新媒介正以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运转的方式,以其迅捷、率真、无保留、富于思想而奇怪的方式提供无拘无束的言论。
网络及新媒体的出现和发展,打破了传播机构和精英分子对于媒介的垄断,也削弱了权力身份对媒介公共领域的控制,至少是极大地提高了控制的难度。网络是最自由、最容易获得的媒介,没有编辑把关,没有一、二、三审,发表的门槛几乎不存在;同时,网络还打破了专业化和精英化的传播体制,因而它为网民主体性所留下的空间也是最大的,于是它也成为草根文化表达的重要展示窗口。以文学为例,在过去的文化体制中,文学是属于专业作家、编辑、评论家的事情,他们创作、发表、评论,津津有味,却不知不觉离“普通人”越来越远,难免也因“曲高和寡”而少人喝彩。网络文学的崛起,从另一面拨正了文学“贵族化”的轨辙,其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使文学重回民间”。网络写手李寻欢认为,如果说新文化运动解决了文学之于民众的“文字壁垒”问题,那么,网络则解决了文学之于民众的“通道壁垒”问题。榕树下文学网站的主编朱威廉也说:“Internet的无限延伸使天地更为广阔。没有了印刷、纸张的繁琐,逃过了出版社、书商的层层限制,无数人执起了笔,一篇源自平凡人手下的文章可以瞬间走入千家万户。 ”②转引自陶东风《去精英化时代的大众娱乐文化》,《学术月刊》2009年第5期,第21-28页。
网络将传统媒介体制的打破,向所有人敞开的便利性,几乎没有人否定其积极意义,有争议的是,我国的普通网民有没有建构起契合网络的“精神基础”,达到与社会价值观和文化观相契合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自我作为人格的“行政机构”,控制和统辖着本我,并且为了人格的利益与外部世界进行交流往来,以满足人格的长远需要,但是由于网络写作的匿名性,一个人在现实中不敢说、不能说、不便说的话,却可以在网络的虚拟现实中畅所欲言。二〇〇〇年,作家莫言上网不久之后就有了如下感受:“短短的上网经验使我体会到,人一上网,马上就变得厚颜无耻,马上就变得胆大包天。我之所以答应在千龙网上开专栏,就是要借助网络厚颜无耻地吹捧自己,就是要借助网络胆大包天地批评别人。”③莫言:《我为什么要给网络写文章》,《莫言散文》,第152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这即便是愤激之词,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网络写作的真相。“人人都是编辑,人人制造垃圾”,甚嚣尘上的谩骂,以及通过网名的掩护,让自己的“本我”登场亮相,似乎都从反面印证了我国的网民还需要一定的文化和价值观念上的培育,以及一系列法规和价值评估体系的重新调整和检讨。
在网络世界,多样性比较多,服从性比较少,足以使人从传统社会的千篇一律、异化和非人性化中解脱出来;网络空间是一个自由、开放、多元的论述现场,它有可能使哈贝马斯主张的“理想说话情景”得以展开。但需要看到的是,网络在虚构了“众生平等,人人说话”的神话的同时,其现实的能指性依然是充满悖论的境域。且不说写作者本身就有“乌合之众”的嫌疑,况且这个网络“大集市”呈现的众语喧哗的状况,在某种程度上还解构了具有正面意味的“公众”的合法性。尤金·哈贝马斯在《公共空间的结构转型》这部极具影响力的著作中,把“公共空间”界定为一个面向实际和解的非强制性交谈领域。同时他也指明,一个社会建构公共空间的前提是,深化“启蒙运动的任务”,重建一个由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公共空间,这里所强调的不是现实实践中常见的工具理性,而是代表着最优秀的民主传统的批评理性。①〔美〕马克·波斯特:《网络民主:互联网的公共空间》,《问题》2003年第2期,第235页。换言之,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突出了“理性”和“民主传统”这两个关键点。那么人们就有理由提出质疑,在现实的博客群体中,或者说由他们构成的公共空间中,由谁来构成?怎样构成?有哪些种类的人在这个空间交流资讯?这个空间构成什么样的公共社区?当博客上一再以“辱骂”和“攻击”侵犯别人的人格尊严和名誉权的时候,人们对这个“便利工具”自然会提出缺乏理性精神和民主操练的批评。
在人类社会中,“自由”与“规则”其实是一个“共生体”,两者始终处于趋向平衡的历史循环之中。因而面对网络,我们还可以追问,博客时代的到来有没有改变人类的基本法则?如果说,是托夫勒预言并勾勒了信息时代的宏观视野,是尼葛洛庞帝宣告和描绘了资讯时代的到来,那么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要为我们生存的资讯时代重新发现(而不是指定)真正的公共法则。
博客、微博会带来人类根本无法想象的世界吗?答案是:尽管博客、微博新世界,确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显得那样怪异诱人和千姿百态,尽管言论的殿堂是那样自由而敞开,但一些古老法则其实仍然在起作用。是的,在网络公共世界,人人都能发言,什么都能发表,但到最后,其实这样的空间便不会有人过多在意。当人人都能发言时,人们倾听的将依然是那些“值得倾听的对象”。
门坎重重的文化权威建制时,有时人们会过分触目于它的禁锢,却没有想到,权威体系几乎是必然的体系。山村的民歌手,即使在完全自然的、没有权威重压的条件下,依然会形成优选的局面:最受拥戴的是闻名四乡的名歌手,歌唱之于他是艺术,之于其他人,只是娱乐和享受——虽然人人都可以唱。②李皖:《整体的碎片和碎片的整体》,《读书》2000年第11期,第103-110页。同样如此,即便现代传播环境已今非昔比,但有一些公共法则却是改变不了的,即:尽管从技术上讲,网络博客、微博等可以实现人人发言,但它最后形成的,依然会是优选出的发表。
知识分子汇入网络“民间”
一九九〇年代以来,我国文化公共空间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就是重新发现“民间”。由于社会情境的巨大变迁,“民间”问题像现代史上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再次浮出,人们开始还原它以本真的内涵——“民间”又成了历代文人知识分子在《诗经》、竹枝词和冯梦龙采集的歌谣中发现的那个民间,一个与“庙堂”、“广场”相对立的被诗意化的民间,一个具有独立自足(“民粹主义”)的精神世界、与西方市民社会有着“家族相似”性的特殊概念,成了个性与自由的载体、本原和理想的象征。③见贺桂梅《批评的增长与危机》,第242-250页,西安:陕西教育出版社,1999。
更深层的看,“民间”在三足鼎立的文化格局中地位的日益彰显,表明了崛起的大众对精英文化“不满”情绪的蔓延。值得反思的是,过去,那些涉及底层的写作,都是以精英的视角呈现的,意在对底层百姓进行启蒙、感化和改造,如此,“从事新文化运动的精英们与底层的关系因此而一直高度紧张,精英们虽然一直满怀启蒙的激情,但同时也一直因关系紧张而严重焦虑”。④万松生:《庶民胜利时代中的现代小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报》2009年4月28日。从“新文化”诞生之日起,赋予“救赎”、“教化”和“改造”理想的精英写作其实一直就存在脱离民间社会、脱离社会底层生活的严重缺陷,当然也从来没有获得过民众和底层的认可和配合。精英群体对民间社会的陌生和漠视,使两种文化性质的判别格外分明,所谓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鲜明区隔,一定程度上也就是精英知识分子与民间百姓相互处于对立、误读状态的文化表征。
民粹主义和精英主义——看起来不同,但实质上却一直互为镜像。饶有意味的是,“民间”、“精英”两个文化体系之间,虽“趣味”迥异,却时常发生转换,职业文人和知识分子也经常从通俗文化中吸取活力,甚至可以抛弃自身的“高雅”体系,甘愿成为民间文化的代言人。其中原因,可以从精英文化自身的发展逻辑得到解释:民间的意义,在于它一直纠正着由于精英创造的 “典范”而导致文化创造的千篇一律的状态,启示“大师们”还有另一种虽不以主流的方式存在,却是文学艺术根本的“自然法则”。“民间”对于中国文化的独特意义,便在于它的“纠偏性”,它以“自在”的方式,呼吁冗繁的文化创造回归自然本质。所以,综观现代以及古代历史上的精英之于民间采取的态度,两个美学体系之争不仅涉及文学,而且涉及底层、知识分子的关系,以及他们置身的社会性质。“在哪一个层面给予理论描述,往往意味了在何种历史图景上构思文学、底层与知识分子的联系。”①南帆:《曲折的突围》,《文学评论》2006年4期, 第50-60页。如果从精英的姿态、文化身份转换的历史视野考察,便能把握住一九九〇年代以来知识分子重新发现民间、趋近大众底层的文化整体走向。
阿帕杜莱认为,传媒是一种新型的“权力”,同时,它还具有安排社会关系的功能。在市场经济体制下,由于传媒的商业性、“收视率原则”,隐性地培育出一种遵从大众趣味的价值取向。如此,在整个社会上,带有民间性的大众意识似乎凸显了,而精英主义的姿态一再降低。以刘心武上《百家讲坛》做节目为例,他力避以“作家”的职业身份品鉴“红楼”,相反却始终强调自己的“民间”身份,高调定位“‘红学研究’不仅应该而且必须逐渐成为公众共享的文化空间,我觉得我为民间红学拱开了一道藩篱”。②刘心武:《欲掀读“红”热》,科学网www.sciencetines.com.cn。强调“红学”研究的“民间性”,隐匿自身身份的“职业性”,顺应了“红学在民间”的历史场景转换,似乎大有与以往“红学”研究者标榜“专业”反其道而行之的姿态。其实,刘心武的“民间身份”是大可怀疑的,作为一个著名作家,他摆脱不了精英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和话语方式,其自贴的标签只不过是为其迎合大众提供了一个“说辞”而已。
知识分子接近“民间”,自身却面临着体制内外的各种困扰。其悖论在于,知识分子介入媒体,走出象牙塔为百姓服务,其实也只是一厢情愿,因为知识分子即使在讨论公共话题的时候,他们所遵循的,也不是自己所理解的大众立场,而是受媒体决定的隐蔽的市场逻辑。正如布尔迪厄分析的,媒体制造的“公共性”极容易转化为媒体的专制,因而也就剥夺了知识分子“为公众服务”的主体诉求,“上电视的代价,就是要经受一种绝妙的审查,一种自主性的丧失,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其中之一就是主题是强加的,交流环境是强加的,特别是讲话时间也是有限制的,种种限制的条件致使真正意义上的表达几乎不可能”。③〔法〕布尔迪厄:《关于电视》,第3页,许均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换言之,知识分子的媒体化,其实并不必然切近民间大众,相反由于媒体的显性或隐性的制度操作(如意识形态、商业利益等因素的植入),反而远离了真实的民间,《百家讲坛》推出的学术明星在现实中遭遇的各种指责,生动印证了知识分子上电视“四面不讨好”的窘态。
网络的出现,似乎改变了知识分子媒体生存状况。网络作为一个特殊的时空体,极具开放性,又极具包容性,所有的人都可在这里随意来往歇息、交流谈论,这里没有中心,没有制高点,它是中心与边缘的交汇;网络也许被规范化但绝不会体制化,这恰恰是知识分子介入报刊和电视媒体后所常遭遇之“痛”。当网络被赋予实质性的文化内涵以后,它更已成为“在线沟通国家、知识分子和一般大众生活的一个交互空间”,一个统一完整的世界。④蓝爱国:《赛博广场上的数字民间》,《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5期,第61-67页。网络的特性,尤其是它所拥有的追求自由、拒绝“制度化”和较强的“平权”意识,似乎敞亮了海德格尔在大地、天空、神圣者、短暂者(即天地人神)的四重性整体中谈论诗意居住的可能性,这也迎合了知识分子试图从仪式化、制度化、理念化和常规化中自我解救,向自然、澄明存在的民间生活靠拢的整体趋向。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新媒体的言论自由是其最大的受益。先知的角色交织着他们对忧患的强烈的敏感和不吐不快、发出声音的责任感,他们不计时间和功利,倾心于这种传播方式,如张五常、冉云飞的博客是最说明问题的,李银河也是最为成功的网络言论发布者,因为他们的观点超前而独特,在网络这个喧嚣的言论集市受到极大关注;而北大教授孔庆东,因其插科打诨、神采飞扬的网络语言而深为网友喜欢,成为最受欢迎的网络知识分子。韩寒更是最为成功的网络言论家,二〇〇六年网络上几次最大的争端,都是由他的挑起并推波助澜,以至有“韩寒骂关某某、某某的博客”的报道,而他的博客成为新锐观点言论的最大平台。①何炜:《小说家的博客策略》,《当代文坛》2008年第2期,第165-166页。鉴于网络博客的兴起,有学者把知识分子那种民间化的网络书写,称为“民间诗意地图”。②蓝爱国:《赛博广场上的数字民间》,《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5期,第61-67页。
毋庸说,知识分子介入网络写作,在这一诗意盎然的“地图”背后,也隐藏着自己的功利性。当网络成为万众聚集的民间广场,与此同时,它其实也就成了个人营销活动的最佳平台。不妨打个比方,如果说以前知识精英们的品牌价值靠守候在家门前的摄影师的数量来衡量的话,那么,现在他们仰仗的则是网上的追随者和人们在搜索引擎中查找其姓名的次数。以当下而言,一些最知名的网络知识分子,如余秋雨、易中天、郭敬明等,他们甚至已不单纯依赖自己的写作,而是组建个人博客圈、粉丝团,以扩大知名度,保持当下的活跃当红程度。鉴于这种情形,Interbrand品牌公司主管萨洛·布鲁霍通过长期观察网络社交网站后认为:“名人的名字就是一个品牌,这是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他们无需到政府部门注册,也不承担社会或金钱上的义务。”③哈维尔·马丁:《“我就是品牌”》,《参考消息》2009年7月29日。新一代的作家作品出版,出版社和出版公司所必须的营销方式就是网上工具的使用,网络在作家商业化道路上,成为推波助澜的一大推手。
知识分子从专业体制的院墙走出,涉足大众化的网络,显然也面临来自内心和外界的价值追问。尽管多年以来,对于学者、作家与传媒结缘,向大众靠拢,传统的社会偏见已经在不断的沟通与对话过程中逐渐减弱,甚至在一些学者的价值重建中,知识分子的网络生存被提升为一种新的“媒介伦理观”:“我们是靠人民大众养活的,良心告诉我们:学术必须向大众传播!学术也告诉我们:它需要向大众传播!”④易中天:《我看 〈百家讲坛〉》,2007年8月12日博客,http://blog.sina.com.cn/yizhongtian。但与此同时,来自知识分子的置身的学术体制的诘难,以及因网络本身的民间习性,如“垃圾场”、瞬时影响、语言风格的轻佻和口语化的写作特征,等等,都“倒逼”着知识分子拷问是否继续从事网络写作的恒心。
事实上,网络能否成为知识精英除了纸质出版著作的“第一生命”之外的“第二生命”,以及能否成为个人、作品、思想和文学以世界的“个性化新闻”的站点,类似的反思已经成了许多知识阶层严肃思考的“问题”。换言之,知识精英走出“圈内”的象牙塔,走向网络寻求“学术赞助”,别开生面,实际上仍然是一个有待文化环境改善和学术“平民化”实践的场域。
网络传播与知识生产转型
长期以来,网络的知识生产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充分关注。以互联网为基础的自媒体改变了传统知识文化的生产方式,出现了多个“虚拟知识共同体”,由此也就产生了几个需要深究的问题:首先,网络传播有没有改变传统的知识形态?有没有影响知识的生产方式和传播机制?其次,以博客为趋势的自媒体有没有主流知识话语权?知识的权威化如何形成?等等。
知识管理有一个基本的假设,认为“知识”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种是“显性知识”,一种是“隐性知识”,两者之间的比率大约是20%:80%。传统的知识传播方式的缺陷是,它只传承20%的显性知识,而搁置、渗漏了潜藏在人们生活和行为中的80%的隐性知识。⑤王冰:《自媒体的“歧路花园”》,《学术论坛》2005年第1期,第165-168页。以博客为趋势的自媒体改变了这种知识传承状况,将人们日常经验的隐性知识带入了受众的视野。
在传统的知识场域,只有很少的精英权威,甚至只有一个中心在从事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普通人处于边缘地带接受观念、知识。但网络改变了由精英独霸知识生产的格局,更使得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知识和思想的集散地、发源地,“知识”传播出现平权,“知识”的意义和形态也发生了质变,传统的被布尔迪厄称为 “卡利斯马”神话的知识被“祛魅”了,而长期被主流文化压抑的民间状态的“隐性知识”逐渐浮出台面,知识的大门向所有人开放了。李泽厚认为,一九九〇年代中期以来,知识的产出并不是只有一个中心了,以钱锺书为代表的传统知识的生产发布机制失去了效用。更有激进的观点指出:“现在有一些学院派的年轻知识分子还在中这个传统知识观的毒,认为只有汪晖、甘阳、刘小枫他们说的东西才是知识,只有西方的左翼与极右翼知识分子发布的知识才叫作知识。但是对中国社会来讲,已经进步到每一个独立的个人,一旦他有足够的知识准备,有很好的知识训练,他就可以来进行知识的生产,或者思想的产出。”①余世存:《博客时代的文化地脉》,见萧然《平常道》序言,第1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类似的观点,虽不乏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但它指出了一个中心事实:当代社会由于网络的树状传播机制,传统精英化的知识生产和传播观念已开始倾斜,知识和思想中心出现了多元化趋势。
不能否认,当代知识文化的中心转移,使长期被压抑、遮蔽的民间形态的知识,也即作为日常生活方式的知识,从隐性状态转为显性书写。在传统的知识法则中,所谓“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知识体系,其价值自有天壤之别;而且,民间的知识能否进入精英文化的视野,要看权威中心的眼色,史书所载多为王侯将相的生平事迹,一般庶民百姓生生不息却鲜能在正统历史上留下片言只语,便是最有力的例证。网络博客及自媒体改变了这种知识生产状况,它使每个有一定经历的人都能够保留些什么,比如照片、日记、回忆录、口述录音等,为他们所经历的时代留下私人的、民间的因而也是人民的记忆。这些民间知识形态的传播和共享,转变了“精英创造知识”的古老观念,找回了社会知识体系“发源地”的重要一脉。
矛盾的是,在网络时代,当知识越来越成为“个人的”、“日常的”呈现,甚至是技术性操作的产物,它与文化和思想根源之间的联系也就断裂了,变成了没有根基的“零度写作”和感性碎片。后现代主义学者利奥塔曾经宣布:“教授死亡”,因为教授在“传播既有知识方面并不比数据库网络更胜任”,网络却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地火”,表达出“知识就是力量”的民间意义,从而使“作者死亡”、“书籍死亡”、“主体死亡”。 如此,“在当代人的头脑中,知识被赋予了一种肤浅的、几近平庸的特性”。②〔英〕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第7页,戴从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知识常常被定义为易消化的现成品,似乎信手拈来,人人都能创造。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卡利斯马”神话的知识被“祛魅”以后,知识在网络空间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观。甚至有学者断言,当代网络传播中只有“表演”,没有思想;只有“知道”,没有知识。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当下的网络写作,无论是女性在絮叨中展示的秘情私语,还是男性在雄起中展示的大话酷语,都不过是缺乏思想陶冶的“糙语”。尤其是后者更为醒目,文化批评学者朱大可一概斥之为 “犀利坚硬的秽语”,并揭穿其实质是:“1、帮助言说者确立文化挑衅和道德反叛的姿态;2、增加言说者的暴力指数,击打对方的羞耻神经,令其彻底崩溃;3、最简洁的意识形态表态,以粗鄙的方式划清自己跟其他优雅群体的身份界限;4、秽语疗法还能成为精神压抑者的痰盂,抑或成为话语大麻,以获取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快感。”③朱大可:《秽语爆炸和文化英雄》,《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3期。在传统乃至民间的意义上,“知识”通常是与言说者的见解学问、道德修养联系在一起的,那么缺少了文化力量支撑的文字“糙语”,其实与街头谩骂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也谈不上“知识”的含量。
自启蒙运动确立理性主义和普遍主义原则以来,知识一直被看作是历史和文化的建构,是
与“真理”联系在一起的。网络时代与后现代主义消费紧密联系,打破了精英化的知识法则,同时也把知识转变为“世俗化的漫画”,剥除了它一切内在的价值和意义。知识已不是人们筚路蓝缕的人类智慧的成果,成了一种漂移、感性的生活化的表达,它更可能被传播而不是被珍视,且可以在其最世俗的形式中被回收利用,因而当代知识在“权威性”和“真理性”两个层面上,都被传统知识分子贬斥为“有失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