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的结合机制
2014-03-29王玉龙谢兰玉
王玉龙 谢兰玉
(上海大学图书情报档案系,上海,200444)
自20 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我国口述历史档案研究已开展近30年的时间。当前,我国口述档案研究已经开始兴起,并成为档案界关注的焦点和热点。简言之,口述历史档案是指为保存社会记忆而采用现代录音或录影等新技术对历史事件的当事人或目击者进行采访,以记录历史事件的口述凭证。社会记忆理论认为,社会记忆不是一个复制问题,而是一个建构问题。在口述历史档案的形成、收集、保管、管理等过程中,个体经历与历史经验相结合,个体需求与社会发展相结合,个体回忆与访谈需要相结合,个体记忆与群体认同相互结合。倘若我们把这个过程看作一种社会记忆建构,那么,我们就难以否认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中存在着重要的结合机制。
1.个体经历与历史经验的结合
1.1 个体基于历史经验回忆过去
施瓦茨认为,过去总是一个持续与变迁、连续与更新的复合体[1]。个体记忆虽然极具个体性质,但个体记忆并不是单凭个体的生物官能而保持的,而是在一定的历史经验基础上对个体经历点滴的提取、复活和再现。依据所处的历史经验体系,个体将尝试从过去岁月中提取记忆因子,在现场情境中触发、激活和再现。正是历史经验的积累沉淀,个体才能更好地提取过去,再现历史。一般言之,历史经验越丰富,经验体系越完善,个体对过去记忆的提取、复活和再现过程越是顺利。这也正是为什么在访谈实践中我们常常会发现经验丰富的受访者往往更愿意且更善于回忆。正如刘易斯·科瑟所言,尽管现在的一代人可以重写历史,但不可能是在一张白纸上来写的[2]。
受访者在当前回忆过去,但是必须借助曾经汲取的历史经验。就此而言,受访者的回忆过程可以看作对过去经验提取的过程。受访者虽在当前,但是其对过去进行回忆总是基于一定的历史经验。更为重要的是,在所有的经验模式中,其总是把个别经验置于先前的脉络中,以确保回忆内容易于理解;同时不难理解的是,受访者对过去事件进行回忆之前在自身头脑中已经预置了一个纲要框架和经验事物的典型形貌。正如康那顿所说,感知一个事物或者对它有所为,就是把它放到预期体系中。感知者的世界以历史经验来规定,是建立在回忆基础上的一套有序的期待[3]。因此,我们就会理解,人们谈起日本人的形象时为什么总会出现“矮小”等类关键词。不过,历史经验虽然使受访者的回忆更加易于理解,但是它也常常会使口述访谈研究遭遇“经验主义”的危险。因为,受访者的回忆常常基于历史经验,其叙述遵循相应的“经验模式”,而一旦经验背离客观现实,受访者的回忆便会因“经验主义”出现失真,从而使口述历史档案的真实面临风险。
1.2 个体经历的部分回忆积淀为历史经验
受访者的回忆内容中包含着个体对过往岁月的认知、理解和判断,通过回忆叙述,它们中的部分会逐渐固化凝塑,从而形成一种英国心理学家巴特雷特所认为的“心理构图”(过去经验与印象的集结)[4],这种“心理构图”便是过去历史经验的积淀,它将影响个体对未来事物的思考判断。以张学良口述为例,在张学良多次的访谈中,其回忆内容涉及张作霖、蒋介石、冯玉祥、周恩来等历史人物,并包含了张学良对这些人物的认识与评价,这些认识与评价通过口述历史档案等形式沉淀固定下来,成了后人进一步认识这些历史人物的重要资料。暂且不论这些认识与评价是否客观,但其中部分回忆将会积淀形成一种历史经验,对后人进一步认识研究相关历史或将产生一定影响。
1.3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是个体经历与历史经验结合的结果
在口述访谈中,个体经历与历史经验互相作用影响,并互相结合。口述历史档案是口述访谈的结果,其中既包含着个体的过去回忆,又内嵌着某种成分的历史经验,是个体过去与历史的结合,是个体与历史的统一。
1.3.1 口述历史档案基于个体经历和历史经验建构社会记忆
口述历史档案包含了个体对历史事件独特的体验、看法、感受,同时彰显了个体的思想价值观念。相较于传统档案文献的宏观的记录,口述历史档案凸显了人的形象,包含了人的声音,细微复杂的表情、语气、面貌,叙述内容常常包含了事件的细节和独特的视角。虽然口述历史档案不一定总是准确无误的,但它很容易将人们拉进过去的场景中,将历史事件相关记忆生动地再现到当今人们的眼前。口述历史档案因为包含了个体的记忆,从而使得社会记忆建构显得富有意义和价值,“正是我的生活所具有那些独一无二的和无法重复的特点,才使叙述变成一件有价值的事情的[5]。”正因为如此,口述历史档案得以建立一种生动丰富的社会记忆。我国大型纪录片《大鲁艺》引用穿插了大量的口述历史资料,100 多位平均年龄90 岁的亲历者以口述的方式描绘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延安文艺运动的生动情景。通过片中耄耋老人的生动口述,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进步青年和文艺工作者不畏艰辛、风尘仆仆地从大城市赶赴延安的形象,以及当时延安文艺运动红红火火的创作场面和劳动场面。
此外,“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有关过去的知识。我们在一个与过去的事件和事物有因果联系的脉络中体验现在的世界[6]。”口述历史档案中蕴含着许多构成“史料”的“个人经验的过去事实”,为人们认识历史规律提供基础,为人们的行动提供指导,因此,口述历史档案基于历史经验建构起来的社会记忆蕴含了历史、社会发展的知识和规律。《大鲁艺》中的口述历史资料量大而繁琐,每一个口述看似是一个细小而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但正是这些“生活细节”中蕴含了我国老一辈文艺工作者成长轨迹,体现了文艺运动对中国革命发展和民族精神培育的重要性,对我国当下文艺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1.3.2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受个体经历和历史经验的影响
一方面,个体经历和历史经验的变化会影响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个人的经历和历史经验随着社会实践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既然个体回忆是个体基于历史经验对个体经历的回忆,那么个体经历和历史经验的变化也必然对个体的回忆产生影响,即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受个体经历和历史经验变化的影响。如随着张学良自身经历与处境的不断变化,张学良对过去有了不同的认识,在不同的访谈中回忆内容亦有不同,从而形成了不同的口述历史档案。另一方面,回忆的主体性和“经验主义”影响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的客观真实性。口述历史档案包含着个体对过去的回忆,包含了一定主观性。同时,口述历史档案中蕴含着历史经验,可能会使回忆陷入“经验主义”的误区,从而妨碍口述历史档案内容的客观真实性。
2.个体需求与社会发展的结合
2.1 社会发展为个体需求表达提供支撑
当今社会发展愈趋多元化、民主化,更加注重个体的发展与个体需求表达;社会文化的发展繁荣和城市记忆工程的深入开展,使民众的文化意识和记忆权利意识逐渐增强,为了抢救即将消失的记忆,我国部分档案部门已经开始注重收集、保存一些珍贵的“声音”资料;我们处于一个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信息时代,信息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新技术、新手段、新方式层出不穷,为个体需求的表达提供了技术平台与手段。诸如录音机、摄影机、计算机的广泛使用,为口述历史档案的形成和保管提供了前提条件。录音、录影等电磁技术设备能够全面记录人物的外貌、表情、动作,更直观地反映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更加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彰显细节的魅力。可以说,社会观念的转变、文化的发展以及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为个体需求表达提供了强大的动力和支撑。
2.2 个体需求的表达彰显出时代特征
“事实上,社会上每一个人,都经常在言行上宣称自己的社会存在;以‘过去’来宣称自己的社会重要性[7]。”因此,王明珂认为,口述历史访谈中的个体通过回忆对过去赋予有意义的诠释,以强化或修正某种社会认同。口述历史档案中的分歧则表现了不同社会人群对过去的选择与诠释权的竞争。当前社会民主的发展则要求尊重个体话语权力,以此满足个体发展的需求。社会各界的专家学者逐渐体认到一部真正的历史、一个真实的社会并不只是一些精英人物、社会上层的思想与意识形态,以及典型的文化特征构成。要想避免我们的历史成为单纯的精英人物的历史、片面的历史,学者们呼吁重新关注被忽略遗忘的底层人民,让沉默的人们开口说话,以建构符合当前时代要求的丰富立体的社会记忆。口述访谈与口述历史档案恰恰把关注的焦点移向了这部分群体身上,关注他们的表达需求,顺应了民主时代发展的潮流。近年来,史学界和档案界突破了“精英历史”研究的传统史学藩篱,开始把目光投向底层人民,试图构建立体化的社会记忆。如,常熟市档案局在纪念抗战胜利60 周年之际深入当年日军在沿江登陆的浒浦、徐市、董浜等乡镇,采访了亲历日军进犯常熟的耄耋老人;天津泰达图书馆为了丰富馆藏,工作人员走访了曾经参与过开发区起步阶段开发与建设的创业者们;上海师范大学苏智良教授为了揭露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士兵对中国妇女的暴行,采访了依然健在的慰安妇老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曾以“移民史”作为口述历史的一个课题,访谈了数千户普通民众[8]。
2.3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是社会发展与个体需求结合的结果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体现了社会发展和个体需求的结合。一方面,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要体现当前时代的特征。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只有体现当前时代的特征,才具有现实意义,才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这要求我们在开展口述历史档案研究工作时要关注当前社会发展特点和趋势,把握好研究主题,为一些重大社会问题的解决提供口述历史档案资源支撑;另一方面,开展口述历史档案工作中只有表达个体的需求,彰显个体的价值,口述历史档案工作才能得到社会和人民的支持。这就要求我们在开展口述历史档案资源建设时,要关注个体的需求和发展,注重收集和保存反映底层人民的记忆。
3.个体回忆与访谈需要的结合
3.1 访谈需要为个体回忆提供框架
口述访谈具有一定的规划性、目的性。从众多口述实践工作来看,不论是以人物为访谈中心,或是以事件为访谈中心,还是以主题为访谈中心,都暗含着一定的规划性、目的性,都是事前安排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访谈者所提的问题实际上包含了对受访者叙述所做的第一道诠释。总之,口述访谈绝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谈,早在访谈之前,访问已经通过访谈提纲决定了口述的方向。“口述历史访谈的实践证明,受访者如果没有访谈者的适当引导可能还会脱离整个访谈的主题,这样记录的口述历史可能仅仅是受访者的一部零散的‘叙述史’,甚至可能是一场唠叨而已[9]。”从本质看,口述访谈的提纲为个体回忆提供了叙述的框架,为口述划定了范围。“正是历史学家选择了受访者并指定了他感兴趣的领域[10]。”事实上,我们可以使访谈对象除了注意口述工作者主动的层面(如个人的求知欲、追求社会正义之理想)之外,至少还要考虑到社会认同上的需求如何刺激人们投入某类口述历史的工作,或者是国家机器为了特定的目的,而采取的奖励、资助等措施等,从而形成对特定主题的探索。
3.2 个体回忆丰富访谈内容
迈克尔·弗里施(Michael Frisch)在 其《分享的职权》(A Share Authority,1990)一书中提出,采访者以问题塑造了对方的回应,抽取存在记忆里的资料,提供学术研究使用。但是,受访者在回想和描述自己的动机和行为时,也是不断地在诠释和分析之中,因此,对访谈的诠释也不完全落在访谈者这一方的麦克风上。历史学家埃利·凯杜里(Elie Kedourie)曾指出,人类的活动并不完全是连贯又有目的性的,多半都是错综复杂抉择的组合体,根本无法预测其效应。口述历史既记载事先有计划的事,也记录意外偶发的事[11]。显然,访谈框架并不意味着将受访者关进一个封闭的空间,在口述回忆时,受访者这一主体仍具有表达和建构社会记忆的诸多空间。很多学者表示,有时我们会从看似“偏离主题”的叙述中获得意外的惊喜,这些“偏离主题”的叙述可能蕴含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历史的事实,因而成为历史的重大发现,能够在最大程度上丰富原本的访谈内容。对此,唐纳德·里奇提醒我们口述历史总是朝向被忽略的知识领域发展,最好的发现往往就是在你原先并不准备提出的问题上,或是在你事先研究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领域里。
3.3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是个体回忆与访谈需要结合的结果
在整个访谈过程中,访谈者和受访者这两个主体并不是单独存在着,而是互动结合的关系。“在这种双向交流的互动过程中,研究者与被研究者建立了一种平等的合作关系,通过积极倾听与融入对象,并与被研究者的经验世界产生互动关系,从而深入理解被研究的对象与现象[12]。”口述历史档案作为访谈主体双方互动的结果,既镶嵌着访谈者的问题框架,又包含着受访者对过去的回忆叙述。因此,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可以看作是访谈主体双方互动的过程。访谈者根据一定的目的设计访谈的框架和问题,引导受访者的回忆,以确保将个体过去的记忆按照一定的形式进行组织、提取、保存和传承,因此,访谈需要往往决定了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的方向,决定了口述历史档案的主题和结构;个体通过自身的回忆,使访谈者原本空洞的访谈框架渐渐变得丰满鲜活起来,为记忆的建构传承积蓄养分,因此,个体回忆往往决定了口述历史档案建构社会记忆的细节和内容。
4.个体记忆与群体认同的结合
4.1 群体认同塑造个体记忆
认同作为社会心理学研究的范畴,指“一种同化与内化的社会心理过程,它是将他人或群体的价值、标准、期望与社会角色,内化于个人的行为和自我概念之中[13]”。群体认同理论试图解释个体所获得的对自己所在群体成员身份的认识,是如何影响他的社会知觉、社会态度和社会行为的。在社会交往中,人们总是努力获得或维持积极的群体认同;同时,群体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个体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和认知行动。这种群体认同就像一个管道,规定着个体记忆的方向和内部结构,塑造着个体记忆的样态。因此,个体回忆的内容往往是经过群体认同形塑的产物,“个体记忆中相当一部分是从社会生活中获得,在与他人的社会活动中被共同忆起,并且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中重建,以符合个人的身份认同[14]。”
4.2 个体记忆强化群体认同
回忆叙述不经意间的重复,往往不只是再现过往岁月,更是塑造口述者当前的群体认同。不难发现,可供集体回忆的一段往事,可以成为一个集体的历史;倘若重复讲述这些故事成为一种传统,便会有助于强化集体成员间的凝聚力。王明珂对此做了解释:即使在家庭这样基本的人群单位中,人与人之间的凝聚,都需要借着经常庆祝该人群的起源(结婚纪念日、家庭成员的生日等),并借着述说家庭故事(有时需要靠照片、纪念品之助),来维护及增强集体记忆。随着家庭的发展,有些往事不再被提起,有些照片被毁弃,家庭照片簿被重排。这都显示着家庭成员之间的凝聚,也需要经常以集体记忆来维系,而家庭成员关系的改变也赖重组“过去”来表现[15]。笔者认为,在口述访谈中,受访者有意或无意地重复、强调、忽略甚至歪曲某段记忆,都是极具目的性的行为。当受访者不断重复回忆叙述一段往事,采访者应该意识到受访者可能是在有意或潜意识地强化所处群体的认同。
4.3 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是个体记忆与群体认同结合的结果
个体在群体认同的影响下进行回忆叙述,群体认同借个体回忆叙述得以强化,在这一作用关系下形成的口述历史档案,不仅呈现了个体的记忆,同时展现了群体认同。因此,口述访谈绝不是一场“你来我往”的随意的对话,口述历史档案也绝不仅是简单的个人回忆录,它在无形中建构了个体和群体记忆,塑造了群体认同和观念,乃至影响着国家和民族的凝聚力。至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口述历史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兼具个体性和群体性,是个体记忆与群体认同结合的结果。
笔者认为,依据这一特性,我们不仅可以透过口述历史档案去了解个体独具特性的经历和历史细节,同时还可以分析某个群体认同,把握群体认同的特点和规律,并借此来影响个体的认知和行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进一步做出这样的设想:在建设和谐社会和实现中国梦的过程中,档案部门合理有效地收集、保存和开发能够反映中华民族特色和有利于增强中华民族群体认同的口述历史档案资源,对于增强整个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认同感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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