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钊的创作分期及其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
2014-03-29李松荣
李松荣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张裕钊的创作分期及其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
李松荣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张裕钊的诗文创作可以以光绪九年(1883)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为其诗文创作的探索、繁荣期,后期为其诗文创作的成熟、衰落期。张裕钊在莲池书院创作的散文,是其后期散文的代表作,其中《重修南宫县学记》、《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两篇最能体现张裕钊后期散文“以意度胜”和“词峻以厉”的特点。
张裕钊;创作分期;散文创作
张裕钊(1823—1894),号濂亭,湖北武昌人。在“曾门四弟子”中,张裕钊的文章最为世人看重,其师曾国藩许其文当世“海内第一”①张裕钊诗歌《九枝》诗末注:“曾文正师于余文,兴化刘庸斋先生于余文及书,皆许为海内第一。”参见张裕钊撰、王达敏校点《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41页。;其友吴汝纶认为他是继姚鼐、梅曾亮、曾国藩之后仅存的“足与文章之事”者②吴汝纶《答严几道》:“若谓足与文章之事,则姚中郎之后,止梅伯言、曾太傅,及近日武昌张廉卿数人而已,其余盖皆自郐也。”参见吴汝纶撰,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三》,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36页。;近代文史专家刘声木则说“其文以柔笔通刚气,旋折顿挫,自达其深湛之思,并以经术辅之,于国朝诸名家外,能自辟蹊径,为百年来一大家。”[1]285关于张裕钊的研究,目前学界已有不少成果,但主要集中在讨论其书法、文论及诗歌成就方面,对其散文创作的关注较少。而在论述张裕钊散文创作时,学界又侧重其前期创作的几篇游记,对其创作分期和后期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缺乏必要的关注。从张裕钊的整个散文创作来看,其在莲池书院创作的散文是其后期散文的代表作,特别是《重修南宫县学记》、《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两篇最能体现张裕钊后期散文“以意度胜”和“词峻以厉”的特点。基于学界对张裕钊散文研究的此种现状,本文有意在张裕钊的创作分期和后期散文创作方面作一些有益的探讨,以期填补学界研究的空白。
一、张裕钊作品的存佚情况及创作分期
(一)张裕钊作品的存佚情况及本文所依据的材料
张裕钊一生以治文为事,他在《与黎莼斋书》中言道:“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嗜好,独自幼酷喜文事。”[2]80故其创作颇丰,据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张裕钊撰有:“《濂亭文集》八卷、《遗文》五卷、《遗诗》二卷、《尺牍》□卷、《国朝三家诗钞》□卷”[1]285,“《艺文奇侅》□□卷、《史记读本》、《中庸章句》、《钟祥县志》、《高淳县志》二十八卷、《论学手札》二卷”。[1]504-505又据《清儒学案》,张裕钊“著有《濂亭文集》八卷、《遗文》五卷、《遗诗》二卷,又有《左氏服贾注考证》、《今文尚书考证》,未刊行。”[3]54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张裕钊的这些作品并没有全部流传下来。
笔者曾借助于《清人别集总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等工具书和各地图书馆的馆藏书目,对张裕钊现存的著述和版本作过一个较为系统的整理和统计。据初步统计,张裕钊诗文集的传世版本约有十余
种,其中《濂亭文集》有光绪八年(1882)由查燕绪刻于苏州的木渐斋刻本、光绪二十四年(1898)由黄肇宏刊于关中的“黄本”、宣统三年(1911)和民国十二年(1923)由上海扫叶山房刊行的石印本。《濂亭遗文》和《濂亭遗诗》有光绪二十一年(1895)由黎庶昌刻于遵义的“黎本”和宣统二年(1910)由陶子麟刊于鄂城的“陶本”。此外,张裕钊的作品还有不少的手稿、抄本、选注本流传下来。如手稿有《张廉卿先生诗文稿》、《张廉卿先生论学手札》;抄本有《濂亭草稿》(不分卷)、《张廉卿杂文》(不分卷)、《濂亭文集》(光绪抄本);选注本有《张廉卿先生尺牍》(1卷)、《张濂亭文钞》(1卷)、《张廉卿先生文钞》(2卷)、《音注张濂亭文》、《张廉卿先生论文书牍摘抄》、《濂亭遗诗注评》。
另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王达敏校点的《张裕钊诗文集》,也给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很多的方便,所以本文引用的张裕钊的诗文作品,基本都采用这个整理本。但是,由于张裕钊的作品散佚较多等客观原因,这个整理本对张裕钊信札的收集还比较少。笔者在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收藏的《中国学报》第二、第三期上,就发现江瀚摘抄的《张廉卿先生论文书牍摘抄》①参见拙文《张裕钊书牍辑补——〈中国学报〉上的〈张廉卿先生论文书牍摘抄〉》,《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二辑),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24-541页。。这些书牍共42则,大多数作于光绪九年(1883)张裕钊到莲池书院任教以后,其中有20则见于《张裕钊诗文集·附录一·张裕钊书札》。但是《张裕钊诗文集》所收书札乃录自《张廉卿先生论学手札》,为书札手稿,有完整的书信格式,而《中国学报》所录内容则为书信中一些论文观点的摘抄,显然,《张裕钊诗文集》校点者未利用《中国学报》的材料,或因其乃摘抄非全文而弃之。而在笔者看来,未被《张裕钊诗文集》收录的这22则书牍摘抄,对于我们全面了解张裕钊的创作分期和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张裕钊的创作分期
一个作家的创作,有繁荣期也有衰落期,准确地把握作家的创作分期,对于我们了解作家的创作成长、风格流变以及全面了解其作品的创作背景尤为重要。关于张裕钊的创作分期,目前研究桐城派的论文及专著均未提及。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学界对张裕钊的研究仍未全面展开,缺乏整体的观照;另一方面可能也与张裕钊一生的创作经历比较复杂,难以简单地划分有关。但是,如果我们要深入全面地把握张裕钊一生的创作历程,特别是其散文创作的发展流变,则有必要探讨其创作分期问题,所以笔者不揣谫陋,对这一学界长期无人涉及的问题作一简单探讨。笔者认为,张裕钊的创作可以其诗文创作的实际情况和文集的编刻时间为依据,粗略地分为前后两期。
前期从道光三年(1823)至光绪八年(1882),为其诗文创作的探索、繁荣期。前期又可细分为两小段:
(1)从道光三年(1823)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为其诗文创作的探索阶段。这一时期张裕钊主要生活在家乡鄂州,文学观念受其老师杨慰农和朱依柳的影响,并在二位老师的引导下集中学习八股制艺之文。张裕钊从小就表现出对古文的爱好,尤其对曾巩文章爱不释手,“家独有《南丰集》,时时窃读之”[4]13442,因此打下了一定的古文基础。由于创作较少和流传不广等原因,张裕钊此期没有多少作品流传下来。
(2)从道光三十年(1850)至光绪八年(1882)为其诗文创作的繁荣阶段。这一时期他主要生活在南京和湖北等地,文学观念受曾国藩的影响较大②曾国藩对张裕钊诗文创作的影响,参见拙文《张裕钊的诗论和诗歌创作》,《清代文学研究》(第三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206页。,这一时期创作的古文,主要收录在《濂亭文集》里面。查燕绪在《张廉卿先生文集后跋》中说:“今年春三月,燕绪乃取向日录副存诸箧笥中者,得文八十五篇,厘为八卷,以授梓人。”[2]577根据上下文我们可以知道,文中说的“今年”是指光绪壬午年(1882),又文中一开始就提到燕绪于“同治癸亥(1863)之春”拜入张裕钊门下,所以《濂亭文集》收录的八十五篇文章,绝大多数是张裕钊作于1863年至1882年这二十年间。查燕绪编刻《濂亭文集》,既是献给老师六十大寿的贺礼,又是对张裕钊这一时期创作的一种总结。由于这段时期张裕钊生活较为悠闲,常寄情于山水,留下了《游虞山记》、《游狼牙山记》等优秀的游记散文,可以称得上是其创作收获的繁荣期。
后期从光绪九年(1883)至光绪二十年(1894),为张裕钊诗文创作的成熟、衰落期,这一时期也可细分为两小段:
(1)从光绪九年(1883)至光绪十四年(1888)为其诗文创作的成熟阶段。这一时期张裕钊主要生活在保定莲池书院,这六年也是其晚年创作最集中的一段时期,《濂亭遗文》所收的古文有一半都创作于这段时期,《濂亭遗诗》中收录此时期的诗作也多达七十二首。此外,在莲池书院的这六年,张裕钊经常与吴汝纶切磋交流,《张裕钊论学手札》中写给吴汝纶的五十六封书信,基本都作于这一时期,《张廉卿先生论文书牍摘抄》中的大部分书信也作于这段时期,通过这种频繁的交流切磋,张裕钊的文学创作获得进一步发展,文学观念得到充分的阐述和广泛的传播。所以在莲池书院的这六年,既是其创作在艺术形式上的成熟期,又是其创作收获的另一个繁荣期。
(2)从光绪十五年(1889)至光绪二十年(1894)为其诗文创作的衰落阶段。这六年间,张裕钊迫于生活压力,辗转任教于武昌江汉书院、经心书院和襄阳鹿门书院,后又由长子张沆接往西安养老,诗文创作锐减,从现存的作品来看,这六年间创作的诗文不超过二十篇,可看作其创作生命的衰落期。
从上面的简单划分我们可以知道,无论是从张裕钊诗文创作的实际情况,还是其文集的编刻时间来看,光绪九年(1883)都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年份。因为在此之前,张裕钊刚好度过了六十岁的寿辰,他的弟子查燕绪把他前半生的作品编纂成册刊刻,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对他前半生创作的一次总结。此后,张裕钊来到了北方,来到莲池书院,生活环境的变化、众多师友的切磋交流,必定会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
二、张裕钊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
(一)从《濂亭文集》到《濂亭遗文》
刘禺生在《世载堂杂忆》中说:“保定莲池书院,桐城古文派渊薮。武昌张裕钊濂亭先生掌教多年,以桐城文教诸生,濂亭文集,半在莲池所作。”[5]291这里所说的“濂亭文集”应该是指《濂亭遗文》。因为《濂亭文集》刊刻于张裕钊来莲池任教之前,根本不可能收录在莲池期间创作的文章。《濂亭遗文》共五卷,收文二十九篇,卷一为书札和序跋,卷二为赠序和寿序,卷三为策问和书信,卷四和卷五为墓表、墓志铭、神道碑等;《濂亭文集》则有八卷,收文八十五篇,其中卷一为书札和序跋,卷二为赠序,卷三为寿序,卷四为书信,卷五、卷六为墓表和墓志铭,卷七为传记,卷八为游记和祭文等。
从上面的简单罗列我们可以看出,从《濂亭文集》到《濂亭遗文》,无论是从文章数量上还是从内容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从数量上看,《濂亭遗文》只占张裕钊所有散文作品的四分之一左右,而其中在莲池书院创作的又占到这四分之一的一半以上,所以张裕钊在莲池书院创作的散文在其后期的散文创作中占有较重要的位置。从内容上来看,《濂亭遗文》缺少了游记类的散文,而这一类散文在张裕钊的古文创作中是最有特色的,历来的文学史著作论及张裕钊的散文创作时,都是举《游虞山记》为例进行分析①郭延礼的《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周中明的《桐城派研究》、魏际昌的《桐城古文学派小史》在论述到张裕钊的散文创作时,都是大段地援引《游虞山记》为例进行分析。。《濂亭文集》之所以有相当数量的游记散文,如《游狼牙山记》、《北山独游记》、《游虞山记》、《愚园雅集图记》等,是因为这一段时期张裕钊生活在山水秀丽的江南地区,特别是他执教了十二年之久的金陵凤池书院附近有许多名山胜水,加上年轻力壮,可以到处游玩,也就留下了不少写景的名篇。而保定莲池书院附近并没有什么著名山水,加上此时张裕钊已年逾六十,无精力到处游玩,自然也就没有留下什么游记。此外,与《濂亭文集》相比,《濂亭遗文》中论辩、学术性的文章的比例增多了,这主要是因为张裕钊在保定莲池书院多了许多可以切磋学问的良师益友,《濂亭遗文》中的《禹贡三江考》、《答吴挚甫论三江书》、《策莲池书院诸生》都是这一类文章。总体来说,张裕钊在莲池书院的散文创作无论是数量上还是内容上都没有前期的丰富,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时期没有优秀的作品,《重修南宫县学记》和《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就是张裕钊后期最具代表性的两篇文章。
(二)书法与碑文双绝:《重修南宫县学记》
《重修南宫县学记》始作于光绪十一年(1885)十月,张裕钊在这年十月廿一日写给吴汝纶的信件中说:“弟懒慢无可比似,乃至终岁不作一文,一昨始撰得《南宫学记》一篇,寄呈阁下为是正。”[2]470后经张裕钊多次修改,于光绪十二年(1886)五月勒石。张裕钊对这篇文章是非常看重的,他多次写信给好友,希望他们对文章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例如,他曾写信对吴汝纶说:“(我)年老才竭,于此事已无能为役,请即加
批,掷付送信人领下。此(《南宫学记》)乃将勒石垂示后世之文,幸直言相告,万不得客气也。”[2]470在收到吴汝纶的修改建议后,他虚心地接受建议:“拙作《南宫学记》甚浮浅,不足观,足下誉之过矣。南宫子一语,谨受教,异日必当削去。弟疏于考证乃若此,奈何!”并且希望吴汝纶能帮忙找好的工人仔细凿刻:“其碑已与李梅生及南宫绅士宋弼臣朝桢有约:刻成,当为我拓五百纸,并属任事者督令工人精刻为要。敬祈足下更与新任陆公、绅董孙公言之是荷。”[2]471
在收到友人赵桐孙对自己文章的赞誉之后,他也谦虚地回信说:“拙撰《南宫学记》,文义谫薄,阁下不为是正,乃更益之藻饰,使人汗颜。”①参见拙文《张裕钊书牍辑补——〈中国学报〉上的〈张廉卿先生论文书牍摘抄〉》,《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二辑),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24-541页。
其实,张裕钊对自己的书法是相当自信的,他曾说:“古文吾亦犹人,书法当独有千古。”[6]741又曾对吴汝纶说:“近世金石刻稀少,吾书虽工,世不求,无所托以久,恐身死而跡灭。吾将归于黄鹤楼下,选坚石良工,书而刻之,凿悬崖石壁,使中空如箧,陷吾所书石其中,别用他石固箧口,四周不使隙也。千百世后,必有剖此石壁,得吾书者。”[7]11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对张裕钊的书法也赞誉有加:“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南碑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北碑之成张廉卿也。”[8]76-77“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独立特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锋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8]90-91
张裕钊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主要是因为该文是他亲自手书的,有很多书法爱好者竞相临拓,甚至在书法界形成了“南宫体”一说。但是,也许是由于碑文的书法成就太高,论者往往忽视了文章本身的成就,其实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该文在晚清桐城派古文中都是非常出色的。限于篇幅,下面仅选其文中最精彩的部分与同好共赏:
裕钊惟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学……士方其束发受书,则一意致力于此。稍长则专取隽于有司者之作,朝夕伏而诵之,所以猎高第、跻显仕者,取诸此而已无不足。经史百家,自古著录者,芒不知为何书。历代帝王卿相、名贤大儒,至不能举其人。国家典礼、赋役、兵制、刑法,问之百而不能对一。诸行省郡县疆域,不辨为何方。四裔朝贡、会盟之国,不知其何名。卑陋苟且成于俗,而庸鄙著于其心……今天下师儒学子,诚得一有志之士,闵俗之可恫,耻庸陋污下之不可以居,毅然抗为明体达用之学,以倡其徒,同明相照,同类相求,水流湿,火就燥,志气所动,人蹶而兴,由一人达之一邑,由一邑达之天下,风会之变,人才之奋,未可以意量也。[2]279-280
文章虽短短七百余字,立意却非常清楚明确。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了“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学”的观点,接着对因科举制度而造成的颓靡学风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指出在这种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根本不可能是人才,而是一帮只会奉承献媚、讨好上级、不学无术、满口假仁义道德的庸鄙之人,寄希望于这种人,只会令国家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文章接下来继续围绕“人”和“学”这两个字来做文章,认为改变这种颓靡学风的有效办法就是得一“有志之士”、倡为“明体达用之学”,这样,“由一人达之一邑,由一邑达之天下”,整个颓靡的风气得到改变,自然也就能培养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从思想上来看,该文高瞻远瞩,切中时弊,能看到当时社会缺乏人才的弊端在于科举制度对整个社会人才培养的异化。从艺术上来看,全文结构严谨,中心明确,文章本来只是为了记叙一处县学的重新修葺过程,但作者却能从大处着笔,从天下人才的培养的角度来切入,并且紧紧围绕着“人才”和“为学”这四个字来做文章,使得文章文气连贯,浑然一体。张裕钊论文提倡“以意为主”,他曾说过:“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2]84[17]这篇文章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这种主张。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该文的语言风格,文章语言精炼雅洁,又注意骈散结合,颇具气势,例如他抨击当时颓靡的学风,连用几个长短不一的排比句,把当时士子不学无术的丑陋面目暴露无遗;论述有志之士对社会风气的影响时,也是骈散兼用,长短相间,使得文章在具有流动的韵律
之美的同时诵读起来又朗朗上口,铿锵有力。这种语言风格,正是张裕钊以汉赋之气运乎其中而产生的效果,体现了他所追求的雅健之境。
张裕钊早期还有一篇与《重修南宫县学记》同类题材的杂文——《经心书院记》[2]449-451,该文约有两千字,但是读起来却没有《重修南宫县学记》给人的酣畅淋漓之感,而是显得拖沓冗长、中心分散,两相比较,更能发现《重修南宫县学记》的精妙之处。
(三)谀人还是劝励:《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
张裕钊这篇文章作于光绪十一年(1872)他在莲池书院任教期间。他的一位学生孟庆荣受朋友夏润之之托,请求张裕钊为其母写一篇寿序。对于寿序之文,张裕钊一向是不太愿意多作的,他文集中的十几篇寿序,只有少数几篇是真心诚意想为师友祝寿而作,如《黎莼斋夫妇双寿序》、《湘乡相国曾公五十有八寿序》等。其余的十余篇寿序,或者是代笔之作,或者是应朋友之请、推却不掉的应酬之文。《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当然也是属于应酬之文之列,但是他却没有恭维讨好的老调谀辞,而是写得新意迭出。文章首先借孟庆荣之口介绍了夏润之的家庭情况及其母亲的懿行,接着再用对话的形式展开论述:
顷之,孟生告余:“……”裕钊闻良久,乃谓孟生:“……然则润之欲寿其母,裕钊将何以答其意哉?盖俗之溺于利也久矣。子之所以顺亲悦亲者,曰富贵利达也;亲之所愿于其子者,曰富贵利达也。推而至于夫妇之间,夫之所以庇其妻,妻之所以仰于其夫,亦莫不曰富贵利达也。当世之士大夫,一沉于室家之累。身之不显,则内愧其妻子,而若不可为人。为子者,亦若惟是可以奉承其亲,非是则危不可以为子。悉家人父子,恤乎惟一官之得失为愉戚。若奉槃水执重器,竞竞群奔命于其中,惴若怀万镒之重以涉重渊,而悲其失坠。”[2]227-229
文章乍看起来并不像一篇寿序,而更像是师生间的一场对话,孟庆荣先转达了好友夏润之希望张裕钊为其母写一篇寿序的愿望。而张裕钊的回答却更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学生。他首先发表了自己对寿序这类文体的看法,张裕钊认为,寿序这类文体并非古已有之,且如曾国藩所说,寿序这类文体存在着“无书而名曰序,无故而谀人以言”的毛病,是所谓的“体不正而言不顺”之文,寿序的主要目的是“称其父母”以“娱其亲”、“勖其子”。世俗之人拿什么来“娱亲勖子”呢?无非是富贵利达而已,而夏润之之母却能淡于荣利,并以此教育其子,这正是张裕钊所赞赏的品格,也是张裕钊写作此文的目的,他希望通过对这种品格的提倡,来改变世俗溺于荣利的颓风。
正如张裕钊所言,寿序并非一种古已有之的文体。它的真正兴盛,应该是在明中叶以后,魏禧在《叙引》中说:“叙寿者则古未之有,明中叶乃盛。”[9]362明以前的文体学著作,并没有提到“寿序”这类文体。明末清初贺复征的《文章辨体汇选》首次把“寿序”做为“序”中的一小类单独列出来,并选取了李攀龙、王世贞等人的文章作为范文。清人黄宗羲编的《明文海》选取的最早的一篇寿序则是明人杨守陈的《贺叶孟纯寿八十序》。魏禧又说:“叙惟寿为难工易俗。”[9]362确实,寿序作为后起“序”体中的一类,与赠序、文序、自序等其他的“序”类存在着较大的不同,因为赠序、文序、自序等文可写的内容比较多,可以写作者与被序人的交往,也可以写对被序人的期望或劝勉,甚至是批评,这样就容易写出真情实感或者便于发表作者自己的看法,而且赠序、文序等“序”类文体,早已有韩愈、曾巩这样的大家做出许多范文,可供大家参考。而寿序这类文体则创制不久,没有固定的参考模式,最主要的还是这类文体往往是应酬之作,有时候作者与求写寿序的人并不太熟悉,甚至完全不了解,这样就很难写出新意或者真感情,最后往往流为千篇一律、吹嘘称颂的谀人之文。但是张裕钊的这篇文章却能从俗中写出新意来。首先,张裕钊是以对话的形式来结构全文的,他在文章中对夏母的称赞,基本上是借夏润之的口说出的,这样一方面避免了谀人之嫌;另一方面,由其子来叙述母亲的美德,娓娓道来,既可看出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和尊重,又给人以亲切可信之感。其次,文章虽说是以称颂夏母的淡泊名利和其子的孝顺为主,却能联系当时的社会实际,对当时社会存在的追名逐利的弊端提出了严厉的抨击,借此凸显出夏母淡泊名利精神的可贵。最后,文章语言颇有气势,特别是抨击当时社会溺于荣利那一段,连用几个排比句,把世俗社会以“富贵利达”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给社会人际关系造成的弊端表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说张裕钊“举平生所学,一专发之于文。论者谓其为文,假途韩、欧、曾、王,以上推之晚周、先秦、盛汉。又原本《六经》,沉潜乎许、郑之训诂,程、朱之义理,以究其微奥。故其义
粹以精,其词峻以厉。盖裕钊与吴汝纶,并以能为古文辞,雄于晚清。吴之才雄,而裕钊则以意度胜。”[10]488
除了上文所讨论的两篇文章能体现张裕钊为文能从大处着眼,注重立意、“以意度胜”的特点外,其实张裕钊后期所写的书札和序跋文章往往也能做到旧题出新意,推陈出新。例如《辨司马相如封禅文》,张裕钊对大家非常熟悉的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展开讨论。文中张裕钊一反俗见,极力为司马相如作封禅文辩护,他认为司马相如作封禅文并不是向汉武帝献谀,而是“正以讽武帝之封禅”且“刺讥深至”。[2]204又如《日本冈鹿门千仞藏名山房文钞序》,本来仅是一篇普通的酬答之文,但张裕钊却能从索序者是日本人的特殊身份出发,联系实际,希望当时的中日民众能够“深喻乎辅车唇齿之谊,而瘉益相固结,患则相恤,败则相救,安同其福,危同其忧”。[2]214
而张裕钊“词峻以厉”的文风,在他后期创作的其它散文中同样有所体现。在这些文章中,张裕钊喜用排比句式,以汉赋之气运乎其中,增强文章的气势,追求文章的音韵美,使文章便于诵读,朗朗上口,铿锵有力。这种情况,在墓表、神道碑类的文章中尤为明显。例如《诰授光禄大夫赠太子太傅云贵总督岑襄勤公神道碑》一文,张裕钊按时间的顺序,用恢宏的笔法、骈散相间的句式,叙述了清末名将岑毓英一生的英勇事迹,徐世昌称赞此文“气体浑雄,词恉俊伟,生气勃然,腾跃纸上。读之畅然意满,足为后世取法。”[2]261又如《诰授中议大夫三品衔补用道夔州府知府蒯公神道碑》一文,同样写得气势磅礴、酣畅淋漓,也赢得了徐世昌“气势骏迈”[2]264的评赞。
张舜徽又说“裕钊一生所黾勉从事者,亦非徒文以求文,而固以学问植其基矣。”[10]489这一特点,体现在张裕钊作后期的许多论学之文中,例如《禹贡三江考》、《答吴挚甫论三江书》、《策莲池书院诸生》、《策经心书院诸生》等,大多关乎经史要义、军国嘉谟,虽有较强的学术价值,但文学性不太强,且涉及到张裕钊的学术、教育思想,笔者将另行撰文探讨。
[1]刘声木,撰.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M].徐天祥,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89.
[2]张裕钊,撰.张裕钊诗文集[M].王达敏,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徐世昌,编.清儒学案[M].北京:修绠堂刊本,1939.
[4]赵尔巽,等撰.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刘禺生,撰.世载堂杂忆[M].钱实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
[6]清代国史馆,编.清国史:第一十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
[7]夏宫寅.张裕钊传[G]//闵尔昌.碑传集补.北京: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1923.
[8]康有为,撰.广艺舟双楫·余论第十九[M].台湾:商务印书馆,1956.
[9]魏禧,撰.魏叔子文集[M].胡守仁,姚品文,等,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
[10]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Zhang Yuzhao’s Creation Stages and His Prose Composition in the Lian Chi Academy
LI Song-rong
(College of Art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518060,China)
Zhang Yuzhao’s poetry creation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eriods,taking the ninth year of Guangxu Era (1883)as the boundary point.The earlier stage was his poetry exploration and prosperity,while the later stage was hismaturity of literary creation and his decline.The proses Zhang Yuzhao composed in the Lian Chi Academy are masterpieces in his later stage,of which The Record of Repairing Nangong County,and The Preface to Xia Suntong’s Mother Yao Yiren’s Sixtieth Birthday can reflect Zhang Yuzhao’s prose features,which included“putting themeaning first”and“bearing the rigorous language”.
Zhang Yuzhao;prose creation stages;prose composition
I206.2
A
1008-2794(2014)05-0051-06
2014-03-18
深圳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莲池书院与后期桐城派的传衍”(11QNCG20)
李松荣(1981—),男,广东揭阳人,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