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 “百花文学”情爱话语的双重修辞
2014-03-29何黎黎
何黎黎
(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重庆 408000)
在对萧也牧的 《我们夫妇之间》和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清算之后,新中国文学创作就遗弃了玫瑰,高举的是火把和镰刀,要不歌颂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要不描摹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情爱话语被排除在文学创作的事业之外,是触碰不得的禁区。直到1956年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持续到1957年上半年,中国的文学领域出现了一系列的变革,出现了带有新异色彩的理论主张和创作。这期间的文学运动和文学创作,曾被人称为 “百花文学”。仿照这一称谓,我们可以将所要评述的这个历史时间称之为 “百花时代”。这一时期,文学创作获得较为宽松的空间,无论是题材、风格还是艺术手法,作家都可以展开较为自由的探索,写之前所不能写。正如洪子诚指出的,“这些作品呈现出看起来正相反的趋向。一是加强创作的政治干预性,要求作品更多承担揭发时弊……另一种趋向,则表现了要求文学向 ‘艺术’回归,清理身上过多的社会政治功用的负累。后一种趋向,在内容上多向着被忽视的个人生活和感情空间开掘,对个体的生活和情感的价值和独立型的维护。”[1]该时期不仅仅是引入了苏联 “解冻”思潮带来的 “干预生活”和 “写真实”倾向,情爱话语也在 “百花”时期借机回到文学创作领域,“个体的生活和情感的价值”由此呈现出来。但是整个 “十七年间的文学”①十七年文学是指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49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1966年)开始,这一阶段的中国文学历程,属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时期。,毕竟都处于高强度的政治压力之下,情爱话语价值几何,应当在文学作品中居于何等位置,不能不让当时的作家感到迷惑——这种迷惑自有道理。仅仅一年之后,“百花齐放”就变成了“引蛇出洞”的策略,这些 “香花”瞬间被贬斥为“毒草”。站在今天来看,正是这种进退两难的尺度拿捏,构成了丰富的张力,这些作品既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要为主流话语完成规训与惩罚的任务,又反映出作家们在有限的空间中无限的探索,并因此而赋予作品生动的人性光彩和艺术价值。因此,“百花文学”的情爱话语,一边唱颂歌一边吐心曲,在委婉曲折中体现出 “双重修辞”的意味。
一、颂歌基调
无论小说、戏剧还是电影、音乐,哪怕是相对宽松的 “百花”时代,颂歌的声音也从未微弱,而是一如既往地响彻在文学与艺术的各个园地。1979年重新编辑出版的 “百花”时代文学作品 《重放的鲜花》,其前言中评价如此:“《小巷深处》《在悬崖上》和 《红豆》等写爱情题材的作品,作者是通过写这些所谓 ‘家务事,儿女情’、‘悲欢离合’的生活故事,借以拨动人们心中的 ‘情弦’,歌颂高尚的革命情操,歌颂新社会;鞭挞自私自利的丑恶灵魂,批判旧世界。它们能发人深思,促人猛省,引人向上。总的说来,这些 ‘干预生活’的和爱情题材的作品,它们不是为暴露而暴露,为爱情而爱情,它们都有一定积极的社会意义。”[2]这已经是一个开展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时代,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依然从社会意义着眼,那么在刚刚完成 “一五”计划的 “百花”时期,新政权的稳固性还在建立与强化,这方面的要求就更为迫切。因此,这些爱情题材作品中,灌注了充分的主流话语,“歌颂高尚的革命情操,歌颂新社会”也就成为首要的修辞法。
当然,所谓颂歌并不是狭义上的肯定和赞美,而是指价值观上对共产党、新中国与社会主义的爱戴和拥护,从而与主流观念保持高度一致。这不仅使情爱话语得以合法出场,在形态上也与主流话语形成合奏,创作者也藉此在政治上拥有了一个保护层。一切话语的落脚点都必须是主流意识形态,“个人意识和情感空间的重新发现,则是 ‘革新者’探索、思考外部世界的思想基础”[3]。因此,这一时期纷纷涌现的爱情题材小说,无论是 《小巷深处》《在悬崖上》《红豆》,还是 《寒夜的别离》《西苑草》《美丽》,都必须紧跟主流话语,表明立场。
在时空建构上,“百花”时期的爱情题材小说大多明显划分为两个能够形成截然对立的时空,一个是过去的,一个是当下的。所有的叙述者都处于当下的时空,显然,这一方面与过去的痛苦、无知、屈辱、不堪等等负面经验割裂开来,有助于叙述者以一个客观乃至旁观的立场来看待这些经验,叙述当时的感受而不至于沉浸其中;另一方面,当下时空新的生活状态与过去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令人不快的经验已经一去不返了,曾经幼稚、自私、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 “我”也被成功丢进时光的洪流,新的生活带来全新的自我,也带来更能期许的未来。把过去的时空悬置起来,是为了更好地呈现当下时空所带来的新生,于是,创作者处身其中的时代,也就是最好的时代,对主流话语的肯定、赞美与歌颂自然尽在其中。 《小巷深处》是显得不那么残酷的另一个白毛女的故事。徐文霞在解放前是一个为生活所迫而沦为妓女的女子,旧社会给她带来的,是 “一段使她羞耻、屈辱和流泪的回忆”。旧社会虽然没有把她变成鬼,但她也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只有到了新中国,一九五二年,政府把所有的妓女都收进了妇女生产教养院,她在这里可以治病、诉苦、学习生产技能。新生活让她感到,“人间的幸福莫过如此吧,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阳光下抬着头做个正直的人。”“生活在徐文霞面前放出绮丽的光彩。尊敬、荣誉、爱抚的眼光,一起向她投过来。”《红豆》里面,江玫与银行家之子热烈的爱情都发生在解放前,在解放之时,无法过上 “人民的生活”的齐虹,最终离开了她,只留下两颗维系着那段记忆的红豆。尽管回忆是痛苦的,但她在革命的工作岗位上找到自我价值,“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在悬崖上》的技术员,与加丽亚不合时宜的感情纠缠也已经过去,与妻子的感情得以重建。《美丽》同样如此,季玉洁的姑姑这么评价玉洁的生活:“一个事业上的胜利者,在生活上会是败北的么?”“你看着,玉洁会是幸福的。她怎么会不幸福呢?”当下时空的事业上的成功,一定会把过去时空的所有不快与痛苦掩埋,她一定会得到幸福。既然如此,当下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
在对负面人物进行描绘时,这些小说也依循主流话语的召唤,通过 “政治相面学”,努力把负面人物建构成主流话语所认为应有的那种形式。“十七年文学”时期女性是和男人一样的女人,是铁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如果有意妆扮,往往表示其阶级属性存在问题。只要旁及十七年电影中的女特务——女特务才会浓妆艳抹精心打扮,我们就不难理解容貌与服饰的描绘,在判定一个人身份与品质上的重要性。《在悬崖中》妻子最先的身份是团支书,很早入党,在思想上积极追求进步,不断学习新的知识,甚至在家庭生活中,也要 “我念政治书给她听”。这样一个在品质上完美无缺的人,必然是不事装扮的。遇见她时,她 “是位挺端庄的姑娘,剪着发,身上浅蓝色的衬衣已经洗的发白了”。相反加丽亚不仅在血统和家庭成分上有着原罪——父亲是音乐教授,母亲是个德国人,还总是打扮入时:她来时是秋天,穿着件浅灰色的裙子,米黄色的毛绒衣,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却是黑色的,眼睫毛很长。这与简洁朴素的妻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相谐以至趋同,是 “十七年文学”十分明显的特征,即便是洪子诚所谓 “非主流文学”的 “百花”文学,在这一点上也不能脱俗,它毕竟不能脱离这个时代。对主流话语的肯定、赞美、颂扬,就是作家和作品在政治上保有安全的必要方式,尽管这种表面的安全依然隐含着深深的危险。因此 “百花”文学中的爱情题材小说,言说爱情的前提必须是言说政治,加入社会主义颂歌的大合唱。
二、情爱内核
在通常的认知中,整个 “十七年文学”,无论何种题材与风格,其内核都必须是政治的。这就是丁帆所指出的 “作家的主要任务不是 ‘表现自我’,而是 ‘讴歌他者’,不是 ‘宣扬自我’,而是 ‘宣传革命’。文学有了一个外在的共同目标,从此,文学便从纯粹个人创作的芜杂局面开始走向共同、单一的绝对外向式创作了”[4]。然而 “百花”时期毕竟是公认的风貌独具的时期,在短暂获得的创作自由中,作者依然进行了富有意义的探索,乃至形成了颇具深度的掘进,尽管这种深度更偏向于文学史意义。“百花”文学情爱话语确然传达了主流意识,但未必全然服从于政治。所谓 “百花”文学情爱话语的双重修辞,其奥妙也就体现在这里。或者可以说,“百花”时期的爱情题材小说,很大程度上借用、利用了政治话语的形态,但创作者却赋予情爱话语以中心地位。在小说中,作者不尽然都是如洪子诚所言的 “探索、思考外部世界”,对一段求而不得或者已经逝去的爱情的深情回顾,对那个人曾经有过或者依然存在的魂牵梦萦,其实一一浮现在文本之中,爱情经历中的一波三折更有可能导致叙述者对时代、生活、事业与人生形成升华性思考,铸成混合了复杂人生况味的不复一样的爱情观。
“百花”爱情题材小说往往把过去时空抽离出来,形成了叙述者的超然立场,与当下时空基调的趋同为叙述者取得意识形态合法性,但同时在回顾、反省乃至忏悔的名义下,也可以较为充分地理清当时当地的情绪,并完整地予以表现。不可忽略的是,这种芜杂的情绪传达实质上是爱情题材小说的核心,否则爱情题材也就不成其为爱情题材。正在是这种时空架构中,“我”可以尽情地回忆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回忆那段感情的痴缠癫狂、难以割舍,这种回忆往往成为故事的主体。当下时空存在的意义,主要在于引出叙述者的讲述。《在悬崖上》《红豆》《美丽》《深夜的别离》莫不如此。因为如果 “我”的故事是发生在当下时空,必然会被指责为 “资产阶级情调”。建国初期,丁玲曾有如此观点:“中国的文艺,不正是抛弃了那个徘徊惆怅于个人情感的小圈子么?抛弃了一些知识分子的孤独绝望,一些少爷小姐,莫名其妙的,因恋爱不自由而起的对家庭的不满与烦闷么?”[5]在进入过去时空后,“我”显然就转换了角色,不仅适应了当时的情境,这种情爱话语的言说也具有了合理性。《红豆》里江玫再次回到大学校园,找到那两粒红豆,“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起,泪水遮住了眼睛。”红豆作为两个时空的连接中介,让江玫顺利进入 “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沉浸到缠绵悱恻的爱情经历之中。小说并没有表现江玫在革命工作岗位上的成绩与感受,她那段感情才是浓墨重彩描摹的对象。《在悬崖上》的技术员,也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才讲述,小说结构上如果把当下时空取消,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深夜的别离》的故事发生在当下时空,却主要是表现一对因战争离散而就此错过的夫妻,坐在一起,满怀伤痛回忆着过往。故事的情感重心,很明显落在两个人的回忆之上,他们的分而难舍、爱而不能。
品味小说由文字传递出来的深层意蕴,也可以察觉作者对这些微妙情感的小心呵护。《在悬崖上》的加丽亚,或多或少被有意扭曲成一个讲究资产阶级情调、贪图安逸玩乐、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甚至在美术学院上学期间还有 “作风问题”。但是在回顾与加丽亚的感情纠缠时,这种立场判断顿时就变了味道。“我”作为技术员,对审美有着一定的要求,这是仅仅追求朴素的妻子所难以理解的,而这种个人追求在加丽亚那里得到了回应。“我”和加丽亚成了要好的朋友,“有好电影和音乐会,我们总是一道去。”加丽亚的相貌、风度、趣味,被 “我”一再肯定和欣赏,和加丽亚相处时的愉快,让 “我”一错再错,最终决定要向两边摊牌。得到的结果是,妻子已经怀孕,并且能够原谅他,而加丽亚根本对他没有爱情,仅仅当作一个哥哥。无从选择的主角只能祈求妻子的宽恕,并花了很长时间来修复关系。在小说当中,并没有见到叙述者的悔悟,在这段经历的讲述中,显而易见对加丽亚还有着深深的好感。这实质上把情爱话语作为中心,直接冲撞了作为外壳的主流话语,何况作为主流话语化身的 “科长”,对 “我”的劝说根本没有效果。《红豆》亦然,虽然现在的江玫 “果然没有后悔”,但小说里有着这样的描绘:“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工作成就一定能够冲淡那种彻骨的伤痛吗?如果丝毫没有后悔、完全不再在意,又何必对着红豆垂泪?《美丽》中的季玉洁,在姑姑看来是幸福的,因为她是事业上的成功者。在这个问题上,作者没有给出结论,却直接以季大姐的话作结:“你看着,玉洁会是幸福的。她怎么会不幸福呢?”联想之前 “我”对玉洁的观察和谈话,这显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开放式结尾。“在她的眉宇间还可以察觉出那种成年人的隐藏的内心的焦虑。”“玉洁沉重的坐着,沉默着。火车开始停靠在一个车站上,但她仍然没有动一动。”这样的姑娘,怎么谈得上是幸福的?和江玫一样,事业的成绩,又怎能与个人的幸福形成必然关系。推究小说的潜文本,甚至可以得出这种结论:事业上的成绩某种程度上是对一段失败感情的逃避,外在生活的成功,不过是成为内心伤痛的缓冲剂。《深夜的别离》更是充满了深深的惆怅,虽然二人对话夹杂了不少政治话语,但一对夫妻因为战争没有死散却从此生离,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在一起的深深的惆怅、悲凉乃至绝望,同样溢出了时代话语的界限,指向的是人性的复杂与人生的无常,使人不由深深叹息。
三、结语
在短暂的 “百花”时期,小说家们抓住稍纵即逝的良机,在尽量不悖于主流话语的同时,表达乱世情爱、一己悲欢。情爱话语的集中释放,成为“百花”小说一个不可略过的现象。在文体上,由于长篇小说创作的较长周期,短篇小说充分发挥了优势,所以短篇小说成为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也最具成就的文体。刘绍棠在 《西苑草》中借主人公之口这样评论:“我们的爱情比目前我们的文学作品所描写的爱情还公式化。”但是,“百花”时期的爱情并非是公式化的,相反呈现出较为多样的面貌。在小说中,作者们通过情爱话语的讲述,力求抵达个人经验的最深处,构建一个完整的私人情感空间。由于必须在主流意识形态与个人情感表达上取得协调,“百花”文学的情爱话语表达,呈现出双重修辞的特征,是一种微妙的写作平衡术。然而,在这二者中间不可能不出现一些裂隙,这种裂隙既展现了十七年间主流话语的无所不在,又体现出作者对个人经验与想象空间的全力守护。“百花”文学情爱话语丰富的张力,正呈现在这二者之间。
[1][3]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72.
[2]刘宾雁,等.重放的鲜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4]丁帆,王世沉.十七年文学:“人”和“自我”的失落[J].唯实,1999(1).
[5]丁玲.跨到新的时代来——谈知识分子的旧兴趣与工农兵文艺[N].文艺报,1950-08-25.
[6]王进.文学诗学视域中的 “历史记忆”问题考辨[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