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名义演变考
2014-03-29曾超
曾 超
(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408100)
“杨保”是研究播州土司不可回避的一大问题,它的含义是什么?它是一个人名还是一种称谓?还是一种民族族称?它的民族属性是什么?它与中晚唐边地政治军事有无关系?有何关系?我们认为 “杨保”一名有着具体而丰富的含义,其形成和发展经历过一个长期的衍变过程,并与晚唐以后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密切相连。
一、中晚唐边地军政与 “堡主”
“杨保”一名的形成当与中晚唐边地军政相关,对此我们不能不考察中晚唐边防形势的变化及其军事体制的演变。中唐以后,唐王朝边防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吐蕃崛起于西陲,后突厥复兴于朔漠,回纥代后突厥而龙兴,奚、契丹活跃于东北,渤海立国于海东,南诏勃兴于西南。为积极应对边防形势的变化,唐玄宗前期励精图治,革新内政,造就了 “开元之治”的盛世国力。“武皇开边意未止”,唐玄宗命将王忠嗣、哥舒翰等与吐蕃角逐于河陇,命将高仙芝远征大勃律,命将安禄山、史思明与奚、契丹鏖战于范阳、平卢与河东,命将李苾、鲜于仲通、杨国忠与南诏大战于苍山洱海,唐玄宗开边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也留下了惨痛的教训:唐蕃战事绵延胶着,安史阴蓄异谋,回纥桀骜不驯,南诏与唐和战不定。“渔阳鼙鼓动地来”,安史之乱使唐王朝痛失政权主导地位,地方藩镇势力悄然坐大,边庭局势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唐宣宗大中 (847-860年)以前,边庭威胁主要来自于吐蕃,大中以后主要来自于南诏。
随着唐代政治、军事的变化,特别是边防局势的变化,唐代的军政体制和边防军事设施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新唐书·兵志》云:“盖唐有天下二百余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彍骑,彍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就军事体制而言,唐前期推行府兵制,《新唐书·兵志》云:“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故士不失业,而将帅无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渐、绝祸乱之萌也。”唐中期是彍骑制,但为时短暂。唐代中晚期是方镇兵。《新唐书·兵志》云:“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其实,不管是彍骑,还是方镇兵,均为募兵。
就边防军事设施而言,主要体现在军事防御体系的设置上。《新唐书·兵志》云:“夫所谓方镇者,节度使之兵也。原其始,起于边将之屯防者。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若卢龙军一,东军等守捉十一,曰平卢道;横海、北平、高阳、经略、安塞、纳降、唐兴、渤海、怀柔、威武、镇远、静塞、雄武、镇安、怀远、保定军十六,曰范阳道;天兵、大同、天安、横野军四,岢岚等守捉五,曰河东道;朔方经略、丰安、定远、新昌、天柱、宥州经略、横塞、天德、天安军九,三受降、丰宁、保宁、乌延等六城,新泉守捉一,曰关内道;赤水、大斗、白亭、豆卢、墨离、建康、宁寇、玉门、伊吾、天山军十,乌城等守捉十四,曰河西道;瀚海、清海、静塞军三,沙钵等守捉十,曰北庭道;保大军一,鹰娑都督一,兰城等守捉八,曰安西道;镇西、天成、振威、安人、绥戎、河源、白水、天威、榆林、临洮、莫门、神策、宁边、威胜、金天、武宁、曜武、积石军十八,平夷、绥和、合川守捉三,曰陇右道;威戎、安夷、昆明、宁远、洪源、通化、松当、平戎、天保、威远军十,羊灌田等守捉十五,新安等城三十二,犍为等镇三十八,曰剑南道;岭南、安南、桂管、邕管、容管经略、清海军六,曰岭南道;福州经略军一,曰江南道;平海军一,东牟、东莱守捉二,蓬莱镇一,曰河南道。”[1]卷50兵志在唐王朝的军事防御体系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天宝十节度。据 《资治通鉴》的记载,天宝元年 (742年),全国的边防体系被整合、规范为十大节度,其中范阳节度使 “临制奚、契丹”,治幽州,统辖经略军、静塞军、威武军、清夷军、横海军、高阳军、唐兴军、恒阳军、北平军,管兵91 400。平卢节度使 “镇抚室韦、靺鞨”,治营州,统辖平卢军、卢龙军、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管兵37 500人。河东节度使“防御突厥”,治太原府,统辖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云中守捉及忻州、代州、岚州三州郡兵,管兵55 000人。朔方节度使 “捍御突厥”,治灵州,统辖经略军、丰安军、定远军、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安北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管兵64 700人。河西节度使 “断隔吐蕃、突厥”,治凉州,统辖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玉门军、墨离军、豆卢军、新泉军、张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管兵73 000人。安西节度使,又称四镇节度使、安西四镇节度使,“抚宁西域”,治龟兹城,统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管兵24 000人。北庭节度使, “防制突骑施、坚昆”,治北庭都护府,统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管兵20 000人。陇右节度使 “备御吐蕃”,治鄯州,统辖临洮军、河源军、白水军、安人军、振武军、威戎军、莫门军、宁塞军、积石军、镇西军、绥和守捉、合川守捉、平夷守捉,管兵75 000人。天宝十三载 (754年)又于鄯、廓、洮、河四州西境增置宁边、威胜、天成、振威、神策、金天、武宁、曜武八军。剑南节度使 “西抗吐蕃,南抚蛮僚”,治益州,统辖团结营、天宝军、平戎军、昆明军、宁远军、澄川守捉、南江军及翼州、茂州、维州、柘州、松州、当州、雅州、黎州、姚州、悉州等州郡兵,管兵30 900人。岭南五府经略使 “绥静夷僚”,治广州,统辖经略军、清海军,直辖广管诸州、兼领桂、容、邕、安南四管诸州郡兵,管兵15 400人[2]。在安史之乱后,节度使之设置遍及于内地。
综观 《新唐书·兵志》和 《资治通鉴》,我们可以发现:第一,唐王朝在周边已经建立起严密的备御四夷的军事防控体系,每个节度使均有自己的重点防御对象和目标。第二,每个节度使均掌控有一定的兵力 “以备不虞”。第三,每道均有一定的军事布防。总体曰道,依次为节度使、军、守捉、城、镇。其实,唐王朝的军事布防体系远不止于此,其他尚有戌、堡、寨 (砦)等。每一层级均有自己的最高统帅,如节度称为节度使、军为军使、守捉为守捉、城为城主、镇为镇将、堡为堡主、寨为寨主等。
唐代黔中为道,亦属边方少数民族地区,亦有不少军事布防的设置。宋沿唐制,就在播州地区建立有不少军事设置,体现出承前启后的连续性。据禹明先考证:宋王朝曾在今习水县东部和桐梓县北部交通要道上的一些村落中设置寨堡。政和时又在溱、播等州境内广置寨堡,用城墙和木栅把这些村落封固起来,名曰 “防盗贼”,实则是对黔北人民的监视和封锁。这些寨堡至今有据可查的有遵义寨、吼滩寨、荣蛇寨、扶观寨、安远寨、博望寨和白锦堡、白岸堡、丽皋堡、思义堡、安定堡、寿山堡、鹿个堡、仁怀堡和石粉栅等[3]。因此,杨保之 “保”最早当为 “堡”,杨保主之 “保主”当为 “堡主”,当代边地军事设置的 “堡主”当为 “杨保”之远源。
二、杨端入播与 “(杨)堡主”
唐代中期及其以后,在边地对唐王朝威胁较大的有二,即吐蕃和南诏。大体而言,唐宣宗大中(847-860年)以前,主体为吐蕃;安史之乱以后,“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4],吐蕃占据河陇数十州,严重威胁到唐王朝的政治中枢,极大地破坏了唐王朝的关中本位政策[5],故唐王朝为了应对吐蕃的军事威胁,重建边防体系,并为之专门建立了防秋兵[6]。到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张义潮率瓜沙等三州七关之民归唐,唐王朝乘机收复安史之乱期间被吐蕃攻占的边地,吐蕃威胁消失。“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唐宣宗大中 (847-860年)以后,西南地区的吐蕃却成为唐王朝最大的威胁,为此,唐王朝也专门建立了防冬兵加以防范。
唐宪宗元和十一年 (816年)南诏出兵攻占安南都护府 (今越南北部)边境。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南诏派兵攻入黔中。唐宣宗大中八年(854年)南诏攻陷安南都护府。唐懿宗咸通元年(860年)以后,南诏对唐王朝的军事行动更为频繁,“咸通 (860-874年)以来,蛮 (南诏)始叛命,再入安南、邕管,一破黔州,四盗西川”[7]卷222。咸通元年 (860年)至唐僖宗乾符元年 (874年)南诏就曾两次进兵安南都护府和邕管。正是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之下,杨端登上了播州历史舞台。
杨端,山西太原人,乾符元年 (874年),杨端应募进入河东军队。乾符二年 (875年),唐王朝应高骈之请,罢止河东兵,杨端乃帅其乡人上请于朝,入川,而西川战情缓和,乃领军折而向东南,进入播州。《宋濂全集·杨氏家传》云:杨氏“其先太原人,仕越之会稽,遂为其郡望族。入播始祖端,唐末寓京兆。南诏陷播州,端以乾符三年(876年)应募将兵复播州,随有其地”[8]。杨端交结播州当地土著豪族,击退闽蛮与南诏兵,并与南诏纳款结盟。后 “谕以威德,縻以恩信,蛮人怀服”,乃长据播州,并获得播州刺史、武略将军之职。后杨端逐步巩固、拓展其势力,取得了播州的长久统治权。
《家传》云:“(杨)端与舅氏谢将军,诣长安上疏请行,上慰而遣之。行次蜀,……诣泸州、合江,径入白锦。”[9]“‘白锦堡’是播州杨氏的发祥地。杨端初入播州时,所据不过现遵义县一隅之地,非有全部播州。首先,杨端是以高遥山一带地区为立脚点,‘据险为寨’,逐步向外扩张,故才把所居据点命名为 ‘白锦堡’。”[10]可见,白锦堡的出现与中晚唐边地军事设施的产生毫无二致,因军事而产生,因军事而存在。由此,杨端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白锦堡最高军事统帅——堡主。因白锦堡的堡主姓杨,自然也就成为 “杨堡主”。
三、僚人社会与 “杨保 (主、子)”
“杨堡主”更多的具有军事属性,但还不是“杨保主”。从 “杨堡主”到 “杨保主”的演变与转换则与播州的少数民族社会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西汉以前,于巴蜀以西、以南的包括后世播州在内的广大西南地区,生息繁衍着众多的少数民族,被统称为 “西南夷”。对此,司马迁 《史记》卷一百一十六 《西南夷列传》有详细的记载。到魏晋六朝时期,李寿 “引僚入蜀”成为汉唐间西南民族之大事,对西南历史、民族关系影响至大[11]88-104。李膺 《益州记》云:“李雄据蜀,李寿从牂牁引僚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居”[12]。宋郭允蹈《蜀鉴》卷四称:“(李)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丁以上实成都,又从牂牁引僚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居。蜀本无僚,至是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万家。”[13]《华阳国志》卷九谓:“蜀土无僚,至是始从山出,自巴至犍为、梓潼,布满山谷,大为民患。”[14]延及唐宋时期,僚人成为整个云贵高原最大的土著,田曙岚更认为:“在整个云贵高原,继濮人之后,在这里生息、活动的土著,全部都是僚人。”[15]
杨端入播后,其势力相对弱小,对杨端威胁最大的主要有三,其一是南诏;其二是受南诏扶持的闽族或闽蛮;其三是南广溪峒诸蛮,特别是播州土著僚人。(杨端)要在播州站稳脚跟,谋求发展,进而成为播州的主宰就必须取得播州土著的支持和拥护。而在僚人社会中,“唯豪家能服僚者名为保主”[16]卷九。杨氏在播州的发展过程实际上也就是杨氏由 “杨堡主”到 “杨保主”的演变过程。在杨端时期,虽然取得了部分土著豪族臾、蒋、黄三氏的信任和支持,但鉴于罗闽势大,大部分土著豪族仍然处于观望状态,有时甚至成为杨氏的对立面,对此 《杨氏家传》记载说:“太师生牧南,既嗣世,痛父业未成,九溪十洞犹未服,日夜忧愤,其子部射逆其志,选练将卒伐罗闽。时罗闽附南射,部射深入,闽匿将士绝其后,部射力战死,其子三公抱父尸不去,闽执之以归。牧南卒,三公幽于闽半载,会阿永蛮酋长黑长与闽有连,语之曰:杀其父而囚其子,人弗为也,盍归诸?闽不答,黑定怒,夜以一牝马窃载与俱归,且发兵纳三公界上。三公遣卫兵檄召谢巡检,谢帅彝獠逆之,会济江,獠忽怀异志,引舟岸北,呼谢曰:‘为我语若主,当免我科赋,否则吾不以舟济’。三公怒,瞋目视舟,嘘者三,舟奔而前,三公遂涉,彝獠争持牛酒为谢。三公剪帛系獠颈,吸水喷之,帛成蛇形,獠伏地哀祈,誓输赋,不敢反。三公复喷之,帛如初”[17]。
这段史料告诉了我们众多的历史信息:第一,敌对势力的强大。播州杨氏在发展过程中,除南诏外,最强的对手就是罗闽,还存在一些离心势力,其一是僚人的反复无常;其二是家族的内部纷争。以致播州杨氏第二代杨牧南 “忧愤而卒”,第三代杨部射 “力战而死”,第四代杨三公 “战败被俘”。第二,僚人的桀骜无常。 《家传》云:“獠忽怀异志。”《贵州通志》引 《嘉靖通志》说:“施秉县,黎平潭溪司之杨黄,皆思播流裔。”[18]《黔南职方纪略》谓:“播州杨氏散居在贵州者曰犷。”[19]“犷”是称僚人,即仡佬。元周致中 《异域志·下》獠条:“牂牁,……打牙者谓之打牙仡佬,种类甚多,不可以人事处,张犷难服。”[20]王兴骥对此评述说:“‘张犷’是指僚人性格乖决,后便以民族性格来概称其族。”[21]。因其如此,能服僚人者,方可得到僚人支持和拥护,方能成为 “保主”。 “保”含有 “保护”之意, “主”含有 “主人”之意,“保主”就是能够 “保护僚人的主人”。第三,杨氏成为 “保主”的过程是一个杨氏与僚人的利益博弈过程。杨三公济江,僚人即要求 “当免我科赋,否则吾不以舟济”,这实际上是杨氏与僚人的一种利益博弈,免其 “科赋”,成为盟友、朋友;不免其“科赋”则成为敌人。第四,杨氏成为 “杨保主”历经数世方功成名就。从杨端算起,历经数世,至杨三公时期,杨氏采用巫术的手段,“瞋目视舟,嘘者三,舟奔而前”“三公剪帛系獠颈,吸水喷之,帛成蛇形”“三公复喷之,帛如初”体现出超常的神性,方赢得僚人的信服、支持和拥戴,“彝獠争持牛酒为谢”“獠伏地哀祈,誓输赋,不敢反”。至此,杨氏完成了从军事属性的 “杨堡主”到行政属性的 “杨保主”的转换,与此相对应,广大的僚人则演化为 “杨保子”。
“杨堡主”转化为 “杨保主”后,“杨保主”得到播州地域广大百姓的充分认可,这从各地遗留的地名得到充分的证明。如 《兴义府志》载安南县淳德里有 “杨保寨”,其他带有 “杨保”的地名殊多。“《平远州志》中有杨保峒,今织金县以那村有杨保村,《平越直隶州志》有大、小羊保寨,上、下杨保寨,在今凯里福泉、凤冈县有杨保湾、杨堡屋基、杨保盖等地名,桐梓县马综苗族乡有杨保沟(遵义郊野里坝也有此地名),水有杨保水,仁怀中枢区有杨鱼现等名。”[22]这些地名,一方面,反映了杨氏势力的壮大与扩展,另一方面则反映出 “杨保主”得到播州地域百姓的高度肯定。
“杨保主”首先应当指播州杨氏,但绝非杨氏一族,而是以杨氏为首的政治军事集团。在整个集团中,杨氏是整个集团的最高军事、行政首领,相当于 “大保主”“总保主”“都保主”。这一集团的其他姓氏亦可称 “保主”,如何乔新 《勘处播州事情疏》[23]就载有黄保、义保、九保、小进保、大朱保、元保等,但总体则称为 “杨保”。除杨氏外,这一集团还包括有其他不少 “杨保”姓氏。《遵义府志》载有唐代入播七姓:杨端、罗荣、令狐镐、成展、杨威、郑开龙、安增[24]。民国 《瓮安县志》[25]卷十七载有除杨氏外的令狐、 成、 赵、犹、娄、宋、韦、谢八族。谭其骧 《杨保遗裔》列有唐代入播七大姓:罗氏、郑氏、安氏、令狐氏、成氏等;同入播八姓:赵氏、犹氏、娄氏、梁氏、韦氏、谢氏、令狐氏、成氏;土官土目六姓:王氏、何氏、宋氏、骆氏、冉氏、袁氏;奏民七姓:田氏、张氏、卢氏、谭氏、吴氏等;土著氏族二姓:任氏和穆氏[26]。王兴骥称入播七姓当为田氏、卢氏、袁氏、张氏、谭氏、罗氏、吴氏。与杨氏同入播的令狐、成、赵、犹、娄、宋、韦、谢八族即为“九种”[27]。总之,除杨氏外的 “杨保”姓族很多。如播州长官司王氏。“王梦麟《谱》序云:同太原嫡系入播者,有一祖震孙,总重庆兵马钤辖与余玠掎角保障川东,当即播州长官王氏祖。”[28]播州长官司何氏。“《采访册》云:何中立,字大本,临江新喻人,唐僖宗时官司马,挂大将军印,平播有功,终于播,墓在府治东四十里清乘桥上流五里何家寨。”[29]卷37边防隔七上川东播州千户长官宋氏。“唐乾符 (874-879年)间有真定宋宣为节度使、丰城侯、副都元帅,征播有功,留守其地……管辖沙溪等里。”[30]瓮水长官司犹氏。 “犹崇义,太原人,其先姬姓……祟义仕唐为都总管。会南诏叛,陷播州,久弗能平。僖宗乾符三年 (876年)下诏募晓勇士将兵讨之。太原杨端应募,率其族人令狐、成、赵、犹、娄、宋、韦、谢八族,崇义其一也。既平播,授端播州安抚使。崇义亦留其地,设司江界河,隶属播。”[31]卷十七桐梓令狐氏、成氏。《遵义府志》载:“《采册》:唐僖宗乾符三年 (876年),南诏陷播……成展救封中军右护卫将军总领镇戎侯平播,奏凯旋师,子孙世居桐梓涧坝村。故曰桐梓县令狐、成姓最繁,即其裔。”[32]
“杨保子”最早是以杨氏为首的政治军事集团所征服的僚人,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演进,则逐渐演变为 “杨氏播州统治范围内的广大土民”[33]。故李化龙 《播地善后事宜疏》[34]强调:“今应将播之旧民号 ‘杨保子’者,查果真的……”。
在 “杨堡主”下,杨氏虽为最高军事统帅,但与广大土民之间的关系相对平等,杨氏不仅与之缺乏行政隶属关系,反而对其有所依赖;而在 “杨保主”之下,于军事之外,更加上了一种行政依附关系。随着杨氏在播州统治地位的确立,以杨氏为首的政治军事集团成为 “杨堡主”,而广大土民则成为 “杨保子”,相互之间是一种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35]。即使原属 “杨保”的统治集团,也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处于 “变异”之列,由原来的 “杨保主”演变为 “杨保子”。何乔新 《勘处播州事情疏》就载有杨纲曾 “买得土民吴庆、长寿、黄保、福僧、义保、九保、小进保、大朱保、元保”等。“阉割为火者”“在家使唤”。黄保、义保、九保、小进保、大朱保、元保等可能原属 “杨保”,后来因各种因素而降格为 “杨保子”,成为播州杨氏的统治对象。
四、杨应龙之叛与 “杨保 (人)”
明穆宗隆庆五年 (1571年),播州土司杨烈死,杨应龙请袭职。杨应龙成为播州第二十九代土司,也是播州历史上最后一位土司。明神宗万历元年 (1573年),明王朝给杨应龙宣慰司敕书。万历十四年 (1586年),杨应龙献大木七十,材美,赐飞鱼服。《明史》《遵义府志》等称杨应龙 “本雄猜,阻兵嗜杀”。万历十八年 (1590年),贵州巡抚叶梦熊上疏弹劾杨应龙 “凶恶”诸事,巡按陈效更是历数杨应龙有二十四大罪。因当时防御松潘,正调播州土兵协助防守,故四川巡抚李化龙上疏请求暂免勘问杨应龙,希望其立功赎罪,为国效力。万历二十七年 (1599年)明王朝痛下决心,平定播州。总督李化龙移驻重庆,征兵15省,调集24万大军征剿杨应龙。万历二十八年 (1560年)二月十二日誓师,分八路并进,每路3万人。六月四日,攻克海龙囤,杨应龙同爱妾阖室自缢,且自焚。平播之役,自出师至平定,百十有四日,八路共斩级2万余人。十二月,明神宗受俘于午门。万历三十一年 (1603年),讨平播州余逆,分播州地为二,以遵义、桐梓、绥阳、仁怀四县与正安州属蜀为遵义府,以余庆、瓮安、湄潭三县与黄平州属黔为平越府[36]。
在平定播州杨应龙之叛后,对播州进行善后处置,“杨保”始正式出现于明庭平播后的一些著述中,首见于明李化龙 《平播全书》卷6《播地善后事宜疏》云:“今应将播之旧民号 ‘杨保子’者,查果真的,无论原业肥瘠。俱人给田三十亩……其原非播民,凡不能为杨保语者。无问曾否寄住,皆不得妄认。”其他如郭子章 《黔记》载:“杨保,性奸狡,其婚姻死丧颇同汉人,死丧亦有哀悼之礼。龙泉、遵义一带为多。”[37]还有诸葛元声 《三朝平播录》云:“其人民有九种十三姓杨保子等”[38]。黄尧承 《外南苗蛮图说》云:“杨保苗,播州宣慰使杨氏之裔。”[39]清代田雯 《黔书》、乾隆 《贵州志稿》、嘉庆 《清一统志》、同治 《石阡府志》等均称:“杨保,播州之裔。”
对于 “杨保”,学术界进行了一定的探究,最早是谭其骧,写有 《播州杨保考》的长文,对播州杨氏相关问题考证精详,对学术界影响颇大,他把“杨保”当作播州杨氏的代名词[40]。其后,学者们对之进行了深入的考察。禹明先认为 “杨保”是“杨氏白锦堡保聚流民”之意。“杨保子”泛指 “杨氏白锦堡保聚下来的流民”,其中 “子”为古汉语名词之后的缀词,是外地人对土著民族的称呼,常带 “子”[41]。王兴骥认为杨氏取得播州统治权后,成为最高统帅,因称为 “杨保主”,又称为 “杨保子”,将 “杨保主”和 “杨保子”相互等同,以后逐渐去掉 “主”和 “子”而泛称为 “杨保”[42]。周必素认为 “杨保”一名是伴随杨氏取得播州的统治地位而出现的,又叫 “杨保子”,是杨氏播州统治范围内的广大土民,他们居于社会的最底层。“杨保主”则是指播州统治者杨氏。“杨保主”与“杨保子 (杨保)”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43]。
其实,仔细探究平播著述对杨应龙之叛处置的文义,明王朝将当时整个播州之人称为 “杨保”。对其处置,则进行了细分。具体地说:(1)播州杨氏。属于 “杨保”的 “杨保主”及其族人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杨应龙与爱妾自缢,杨应龙尸首 “剖其尸,以盐实之”,解京师 “验明正身”,其妻子被俘,其宠妾、儿女、军师、近属共约70多人被长途押送至北京,其族人5 500多人被远迁 “闽广”。李化龙 《平播全书》载:“系杨氏族人,除剿杀外,有杀不尽者,迁之闽广地方,不复令得留播地,使后人有兴复之议。”(2)“为贼用力者”。其主体为“杨保”政治军事集团中支持杨应龙叛乱或受杨应龙胁迫而被迫为杨应龙效力的部分 “杨保”。这部分人在平播战争之中,被生擒的杨氏 “贼首”1 200人,斩首22 600人,基本上被 “荃夷蕴崇,已无遗种”。如何中立后裔青山何氏第十八代何汉良,于明万历十四年 (1586年)袭任播州长官司长官。次年,奉令朝觐,进献马匹,受到明神宗奖赏。后其叔祖何恩率奏民七姓宋世臣等控告杨应龙造反,何汉良被杨应龙降为吏目,并胁迫他反叛明庭。万历二十七年 (1599年)六月二十一日,何汉良奉令,领叛兵攻打綦江,全歼守军3 000多人,“投尸蔽江,水为赤”,影响极大,全国震动。在叛乱平定后,何汉良、妻田氏、其子何仲被押送赴京,全家遭诛[44]。(3)支持明王朝的部分 “杨保”。主要包括播州属下各司土官、投降夷目、七姓奏民(曾数奏杨应龙罪恶)。因他们对平播有功,在改土归流中皆得安插。如因何恩等平播功,何恩、何思、何慇、何懃等青山何氏十兄弟子女和少部分宗亲得以幸存和安置,青山何氏还痛失爵位,以致明青山 《何氏族谱》极为哀叹,云:“朝庭 (应为“廷”,编者注)停袭设流,更播州为遵义军民府,而吾家之恩袭顿止。呜呼!我始祖忠勤王国,佑启后人,殊知其恩袭失于吾辈哉”。(4)杨保子。他们居于 “播地”,数量众多,有共同的语言 “杨保语”,受 “杨保”的 “保护”和 “管辖”,是 “杨保”政治军事集团的被统治者。在平播战争中,被招降的男妇就有12万人。对于广大的 “杨保子”来说,明王朝在区别真假 “杨保子”之后被限量给予部分土地进行安置,李化龙 《播地善后事宜疏》“限田制”文就称:“播土旧民,自逆酋倡乱,大兵征讨之余,仅存十之一二,遗弃田地,多无主人,册籍不存,疆界莫考。复业之民,往往冒认隐占,原少报多占者。……果真的。尚有异省流徙,假播籍而希冒,今应将播之旧民号。其原非播民 ‘杨保子’者,查凡不能为杨保语者,无间曾否寄住皆不得妄认。”即是指此。
五、杨氏 “夷化”与 “杨保 (族)”
关于杨氏 (端)的祖籍,主要有三说,其一是山西太原。主要见载于南宋嘉定 (1208-1227年)初年撰成的 《杨粲墓志》[45]、元朝大德七年(1303年)程钜夫撰写的杨氏 《忠烈庙碑记》[46]和时代宋濂 《元史·杨赛因不花传》[47]。其二是浙江绍兴。主要见载于南宋咸淳 (1265-1274年)时撰成的 《杨文神道碑》[48]。其三是江西鄱阳。主要见载于明代人曹学佺 《蜀中名胜记·绥阳县》所引 《古迹考》。
关于播州杨氏的族属,主要有五说,第一是宋濂等的汉族说;第二是谭其骥的倮罗族即彝族说[49]; 第三 《贵州古代史》的苗族说[50]; 第四是章光恺的僰人—白族说[51];第五是王兴骥的僚人—仡佬族说[52]。
陈寅恪云:“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53]308其实,对于播州杨氏的族属问题,我们应当将其放到中国传统的“华夷观”“夷夏观”中加以考察。在中国历史上始终存在着 “蛮夷汉化”和 “华夏夷化”“蛮夷互化”的问题。当周边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大地,经过 “汉化”过程,接受华夏—汉族文化,少数民族即可变为华夏—汉族。当华夏—汉族进入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经过 “夷化”过程,接受少数民族文化,华夏—汉族即可变为少数民族。当少数民族进入另一少数民族地区,经过 “夷化”过程,接受少数民族文化,原少数民族即可变为新的少数民族。“蛮夷汉化”和 “华夏夷化”“蛮夷互化”,例证极多。如魏晋六朝时期的 “五胡”的最后结局是 “蛮夷汉化”;江西彭氏入主湘西成为土家族土司是 “华夏夷化”;“庄墧王滇”,变服从俗是 “蛮夷互化”。
事实上,杨端入播,不管其祖籍何地,不管其原有民族属性为何,但是从其入播开始,它就面临着一个重要而棘手的问题:如何在播州生存、发展和壮大的问题。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就要适应播地环境,适应播地的民风民俗,就要 “本土化”或“播州化”,杨氏从军事形质的 “杨堡主”向军事、行政形质 “杨保主”的转变,正是适应僚人社会发展的结果。因此,从杨端入播开始,播州杨氏也就开启了 “本土化”“播州化”“夷化”的过程。
贵州是我国著名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生活着苗、彝、侗、仡佬、水、土家等少数民族。中国在明清时期,许多古代民族脱离其母体,逐渐形成演变为我们今天的少数民族。历史上,播州杨氏在其发展过程中,在杨应龙之叛后的处置,播州杨氏迁徙或被迁徙到各地,贵州博物馆藏 《杨氏族谱》载:“……尔时本地十三支,支支分脉说明白,十三代上分一支,十五代上六支列,二十三代又分三,二支堪作人中杰,二十六代分一支,奉命遂将凯里灭。爱祖一支镇凯里,荫袭宣抚世为业。还有镇远与黄平,处处世荫是嫡脉。绥阳螺水共仁桐,镇场车水总族阅。蒲江正安同哑水,高坪湄潭三渡列。平远王凤南山是,杨梅春台龙泉坪。仁怀并同刀靶水,郑家场内邦乎业。安远将军分夜远,崇善名佑蒲江籍。迁来鼎山与元田,生子奇孟将军职。祖妣蒲氏生三子,朝文朝武及朝禄。文祖分居水牛湾,星显二子接嗣族。武祖分居龙村湾,觉辉觉联承祖业。禄祖分居杨家湾,昙昊晟子多发蓄。而今各处分支坐,共族同祖休分别。此是分脉称序根,传与后人永为例。”从这篇序歌可以看出,在杨氏主播期间,其势力遍及凯里、镇远、绥阳、仁怀、桐梓、泥潭及平远 (今织金)等县。因此,播州杨氏在 “夷化”过程中,不仅存在 “夷化”问题,而且存在 “蛮夷互化”问题。由此,播州杨氏也可能出现多种民族属性。如:(1)转窝子。“遵义各属极僻所在,今尚有杨保数家,皆与汉人雇佣,淳朴不知犯法……俗以其老籍,谓之转窝子。”[54](2)苗族。“黄平县山凯的杨姓就自称是杨端的后代,是汉人,迁到黄平后接受了一些苗族风习,故被认别为苗族。”[55](3)仡佬族。 “普定县补侬区的龙姓穿青人,共有十七八户,百余人,说他们原不姓龙而姓杨,是从遵义 (播州)迁到普定的,这个情况只在家族内传,不能对外人讲。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皇帝 (或大官),后犯罪而被杀,故逃到此地避难。因当时是见姓杨就杀,所以不敢姓原姓,而以祖宗的最后一个字为姓,故为龙姓。其习俗与双坑仡佬族相似。因是逃难到此,人数又少,很快吸收附近的习俗而融合于其中。他们在遵义有许多亲戚,常去探亲访友”[56]。 (4)闽广遗裔后人。
需要说明的,在杨应龙之叛被平定后,“杨保”是作为播州一地之民出现的,有时甚至被当作 “杨保族”对待,它不仅包含 “杨保主”,也包括 “杨保子”;在 “杨保主”中,因 “杨保主”是一个行政军事集团,因此不仅存在 “都保主”杨氏,也存在其他 “杨保”姓族。同播州杨氏一样,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存在一个 “夷化”和 “蛮夷互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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