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泉香而酒洌”
2014-03-27余勇超
余勇超
新课标人教版《语文》八年级下册第二十八课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有这么一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对于“泉香而酒洌”的文意理解,历来众说纷纭,代表性的主要有三说:一是照语序直译说,如新课标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译为“泉水甜酒水清”;二是互文见义说,如《语文学刊》2001年第4期所载束荣柱之《互文见义例析》,译为“泉水和酒味香甜,泉色和酒色清冽。”;三是倒文说或交错说,如钱伯城主编《古文观止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译为“泉水清因此酒也香”。相比而言,笔者以为第三种译法较为恰切。
首先,说说“洌”字的理解。《说文解字》:“水清也。”《辞海》:“清澈貌”。《辞源》:“①水清而醇……②酒清而醇”。可见,“酒洌”就是酒清。古代,酒有清酒与浊酒之分。王赛时先生指出:“浊酒的特点是酿造时间短,成熟期快,酒度偏低,甜度偏高,酒液比较浑浊,其整体酿造工艺较为简单;清酒的特点是酿造时间较长,酒度较高,甜度稍低,酒液相对清澈,其整体酿造工艺比较复杂。……浊酒的工艺较为简单,一般人均能掌握。……清酒由于酿造工艺稍为复杂,所以酿者见少。”(《唐代酿酒业初探》,《中国史研究》1995年01期)这样看来,在古代清酒绝非一般人能酿造并享用,李白诗句“金樽清酒斗十千”可为证。而欧阳修当时乃遭贬之身,滁州又是荒僻之地,加上欧公当时是与众人聚饮,与民同乐,应该无福享用“斗十千”的清酒。既然饮的是浊酒,何来 “酒洌”?
再则,谈谈“洌”与“冽”。清代冯云鹏、冯云鹓《金石索·石索五》(《续修四库全书·八九四·史部·金石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所录《滁州琅琊山醉翁亭记》碑印拓记载,欧阳修的故交、北宋大臣兼书法家苏唐卿,于嘉祐七年(1062年)将欧阳修的名作《醉翁亭记》篆书并刻于石碑。碑文中 “泉香而酒洌”句为“泉香而酒冽”。值得注意的是,《费县志·卷十四上·金石》(光绪二十二年李敬修撰,国家数字图书馆电子版)详细记载了苏唐卿篆书《醉翁亭记》并立碑的前前后后,并收录了苏唐卿篆文所书《滁州琅琊山醉翁亭记》碑碑阴的文字,其所录欧阳修的谢简说道:“辱惠,仍寄示篆文石样。鄙辞何以污巨笔,然遂托字法以传不朽,岂胜其幸也。”可见,此篆书碑刻文字在苏唐卿撰写并立碑过程中,曾呈送欧阳修亲自审阅,应属欧阳修原创文本无疑。另外,今醉翁亭边宝宋斋保存苏轼所书大楷《醉翁亭记》碑,碑文也为“泉香而酒冽”。“洌”与“冽”是两个字,“洌”从水。我们还是看看“冽”的字典释义:今本《说文解字》中无“冽”,但有“寒也”,段玉裁注云:“各本篆作。解作赖声。音洛带切。今正。按:字即《广韵》《玉篇》皆无之。而孔颖达《五经正义》、李善注《高唐赋》《啸赋》皆引《说文》《字林》‘冽字。是今本‘冽讹为‘洌,显然也。”看来,“冽”并无清澈之义,只有寒冷之义。应不能说酒很清凉吧,只能是说泉水很清凉。所以,是“泉冽”而非“酒冽”。
最后议议苏轼改“泉冽而酒香”为“泉香而酒冽”的故事吧。与苏轼同时代的方勺在《泊宅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中记载:“元祐中,东坡帅杭。予自江西来应举,……欧公作《醉翁亭记》后四十九年(应为四十五年,笔者注),东坡大书重刻于滁州,改‘泉冽而酒香作‘泉香而酒冽。”这里所述之事发生在1091年,但《金石索·石索》记载,苏唐卿1062年所书《滁州琅琊山醉翁亭记》中就已是“泉香而酒冽”。笔者以为,这当是《醉翁亭记》写成后,在传抄过程出现讹误,方勺起先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文本。后来在苏轼处见到了不同的文本,后人出于对苏轼文名的敬仰,就误以为是苏轼修改了欧阳修的原作。苏轼受滁州知州王诏之托书写老师的作品以传世,当以保持原作面貌为要,不大会擅作改动,所以这句当是欧公原创也。论及《醉翁亭记》,苏轼曾说:“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以为奇特也。”(《东坡题跋(一)·卷之一·记欧阳论退之文》,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所以,欧阳修为了文辞的新奇,采用一些特殊的修辞手法也在情理之中,如“风霜高洁”即为“风高霜洁”之谓也。清人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说:“诗家例用倒句法,方觉奇峭生动”。欧阳修之用意可能也是如此吧。苏轼深受老师欧阳修的影响,在自己的创作中也常用倒文的修辞方法。他的《浣溪沙》词中有“簌簌衣巾落枣花”一句,实为“枣花簌簌落衣巾”的倒文。他还写过七首回文菩萨蛮,颇为有趣。比如其中一首:“落花闲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闲花落。迟日恨依依。依依恨日迟。梦回莺舌弄。弄舌莺回梦。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
总而言之,“泉香而酒洌”应该是“泉洌而酒香”的倒文,“洌”应为“冽”。此句当译为“泉水清凉,酒儿醇香”。 (作者单位:江西省婺源县清华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