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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文化与文化的“他者”“他者”的文化与文化的“他者”

2014-03-27林祁林红

关键词:他者

林祁+林红

摘要:以另类日本人——战争遗孤返回日本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告别丰岛园》通过在日华侨女性的另类眼光与真实叙述,对国家的“他者”、文化的“他者”、他者(男人)的“他者”进行探讨,将一个社会学命题转换成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文本,从而获得历史纵深与现实意义。文化的“他者”创造出“他者”的文化,这是一种多元的新型文化,为中华文化及现代文学提供了新的视界与空间。

关键词:孟庆华;《告别丰岛园》;“他者”

中图分类号:I2067;I31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4)01-0024-09

《告别丰岛园》[1]是一本很特别的书,写的是一批被祖国日本遗忘的特殊人群——战争遗孤。他们从中国回到日本却生活在日本政治文化的边缘,成了祖国的“他者”。女作家孟庆华“我”跟随丈夫到日本,就生活在这群另类日本人当中。她以女性特殊的眼光,细腻的笔触,真实而真切地描写了这一批特殊人群——战后被遗弃在中国的日本孤儿,在中国母亲的哺育下长大成人,文化认同完全是中国的;一旦回到日本,却成了异邦人(另类)。在生存的焦虑中,在文化的夹缝中,在记忆与现实的混杂中,在灵与肉的搏斗中,他们艰难地成长起来了。

笔者将这些在日华侨华人作家定位于“之间”:在中日两国之间,在两种文化之间,在历史与现代之间,在昼夜之间,在男女之间……“之间”是一种不安定的变化状态,在“之间”碰撞,在“之间”彷徨,在“之间”焦虑。但“之间”促使思与诗成长,并成就了海外华文文学的存在与发展。

孟庆华真实地道出“之间”的焦虑,一种似可告别却无以告别的生存状态。从离家产生的乡愁,到身份认同的焦虑,直至走向精神家园的回归,这种日本华侨华人的心路历程,其实是各国华侨华人以及所有移民的普遍历程。

对以往历史的深切关注,特别是对中日特别纠结的历史的特别关注,成为日本华文文学中的一个重要书写领域。在日本新华侨华人作家们的笔下,对中日历史的一再涉及,已成为小说创作中最具实绩的部分。与同时期中国内地文学中对这段历史的书写相比,日本华文文学具有明显的他者”特征,这不但表现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是被历史边缘化的人物,他们远走海外,或从历史的创造者转为历史的遗忘者,或从历史的参与者变为历史的旁观者;而且还表现在作者对这一领域进行处理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他者”意识。

通过对《告别丰岛园》的解读,不难发现其隐含着创作者“之间”心态的多重视角,主要体现为历史视角、文化视角、心理视角及女性视角。对于日本华文文学而言,无论是在题材类型中,还是在创作视角里,都沉积着浓烈的“他者”意味——在一种具有“他者”属性的文学中。书写者在创作的时候,似乎对具有“他者”意味(边缘的、差异的、弱势的、外在的、另类的)的题材和视角,有着一种自觉不自觉的趋近。[2]

可以说《告别丰岛园》是一部女性自述体小说。文本中的“我”作为中国人,是这个国家的 “他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是日本文化的“他者”;作为女性,又是男人的“他者”。就这样,作为“他者”的“他者”,她困惑、焦虑、迷茫;站在边缘的边缘,她受伤、感伤、情伤。

“他者”(the other) 是后殖民理论(Post-Colonial Theory)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强调的是其客体、异己、国外、特殊、片断、少数、差异、边缘等特质。这一概念,已经深入到当代西方人文学科的众多领域,频繁出现于现象学、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和后殖民批评等众多学科或流派中,成为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关键词[3-5],也成为海外华文文学以及解读《告别丰岛园》文本的关键词。

一国家的“他者”

“他者”作为“国家”的对应物,以显示其外在于“国家”的身份和角色。这批被祖国日本遗忘的特殊人群——战争遗孤,与生俱来地具有双重甚至是多重的“他者”身份,游走于国家与国家之间。

1.“两个祖国”:爱与被爱

《告别丰岛园》开篇痛言:

十五年来,我的先生老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这一辈子呀,最大的心痛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起源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死后该葬在何处……你说,我有两个祖国,可两个祖国都待我象外人,在日本吧,一张口就是中国味儿的日语,日本人从心里就把我当成了中国人。回到中国呢,我又莫名奇妙地变成了日本鬼子。就好像是我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一样……”我想,这些话就是他心里永远也抹不去的遗憾吧。

祖国的概念在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与颠覆。何谓祖国?查不到相关定义,但大体可解读为:祖先开辟的生存之地,经生生不息传宗接代繁衍至今而形成的固定疆土。祖国首先是国家,其次是个体对之有归属感。这归属感,来自于民族文化的认同、家族祖先的传承、生存生活的保证。爱祖国是一种没有政治含义的人性本能。对于一个出生于中国、由中国人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成长了大半辈子的日本人的后代,他能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爱与被爱源自何处?依托何处?其民族文化认同将指向何方?归依何方?

女作家不无愤怒地写道:

有一次,我们已经跑得又饿又累……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谁是外国人?老子和你们一样是日本人!你们有什么权力和老子说这些!老子三个月就被扔到了国外,还没找你们呢。知不知道!

国恨家仇,孰能诉说?有“两个祖国”的人,两个祖国都爱是完全可能的。但中日两国历史上的恩恩怨怨、血海深仇,致使两个祖国都爱成为两难。这些人被历史和命运推到两国的“夹缝”中,虽是大和民族的种,却洒落成长于中华民族的土壤中。如今尽管认祖归宗,却出现认同危机,归属焦虑。

2.回国/出国:认同焦虑

女主人公“我”说——

先生执意要回日本,我理解。他三个月大时,就被亲生父母送给了他的养父母。养父母家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待他如同亲生儿。在他成长的相当长的岁月里,养父母都竭力忘却和隐瞒这件事。当先生渐渐长大、成人、成家之后,隐隐地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些传言,但也从没有勇气面对养父母去戳穿这个事实。他心头的这个结,一直默默地打了五十年,直到先生的养母临终前对他说出真情后,一再地嘱咐:“快找你亲妈去吧。”我看见先生眼含热泪拼命地摇头,并抓住养母枯干的手,不停地揉搓着说不出一句话。

有“两个祖国”的先生有两个母亲。可以看出,两个母亲他都爱,一个有情,情深如海;一个有心,心沉如石。当命运安排他回日本,可以说是回国,他应该如释重负吧,因为“他毕竟是日本人,他迟早要回日本的”,而他却心事重重。女主人公“我”/女作家孟庆华理解丈夫的心结,写出了这种心理纠结,虽然淡淡道来,却给读者以重重的感染力。

更重要的是,女作家孟庆华并非旁观者或采访者,而是亲历者,是其中的焦虑者、纠结者、思考者。她作为中国人,跟丈夫去日本则意味着出国,去一个异国甚至是自幼接受的教育中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国”。“我”痛苦地看到:“他们替父辈背负着时代的罪名,在曾经的敌国长大,老年后,他们又在不解和责难声中,让自己疲惫的身躯回归故土,他们真正成了姥姥不疼,舅也不爱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妻子,也许是传统美德让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许是善解人意使她理解丈夫执意要回日本的心情,也许作为一名中国女作家(孟庆华八十年代就是哈尔滨的专业作家),她也想去看看新世界,体验新生活……“我”情愿中带有苦情,主动中带有被迫:“去日本定居,去重演半个世纪以前,我的先生被他的亲生父母扔在中国的历史悲剧。戏剧性的是:地理位置发生了倒转。”看得出其中带有一种被历史“扔”到日本去的无奈。关于历史与国家大事,“我”似乎来不及做理性的思考,而直接逼近的是情感,是离开祖国告别乡亲之痛。

一场迁移,两个移民,一个回国,一个出国。从一回一出,可以看出二者对国家的认同有别。“我”认同了自己的“小家”(丈夫的家),却不能认同“大家”(日本这个国家)。而他要去认同“大家”,移动自己的“小家”。他想要认同的“大家”能够认同他、爱他、保护他吗?现实是严酷的,“本来是战争受害者的他们,竟会被人误认为,他们就是战争的源泉”。身为亲历者的作者颇感委屈、不平、愤懑。这委屈、不平和愤懑源自他人的误解和不当的对待,由此更增添了认同的困惑、焦虑、抵触。

认同( identity) 是一个现代词汇,意谓寻求确定性、确立某种价值和意义,并将它们与现代自我的形成联系在一起。查尔斯·泰勒从“我是谁”这个问题来讨论认同。他认为认同是一种框架和视界,在其中人们获得方向感、确定性和意义。泰勒又指出:“分解性的、个别的自我,其认同是由记忆构成的。像任何时代的人一样,他也只能在自我叙述中发现认同。”[6]37作者在“我”的叙事中发现认同危机,一方面表现为夫妻间产生了认同的差异,另一方面表现在本身的观念发生裂变,由于迁移产生变动而出现危机。

这些另类人的日子可想而知。本来,在日本国民眼里,我们就是名符其实的中国人。在中国同胞的印象中,我们又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更有甚者当面戏弄他们为“卖国贼”。

请注意,这里作者用的是“他们”,因为她至今也没认日本为“我们”,至今也没加入日本籍——

一九九七年,当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先生和孩子们加入了日本国籍。全家人只有我保留着中国国籍,而且至今都没变。先生说,不管怎样,我们家也得留下一个中国的根儿。

为什么呢?其实她保留中国籍会碰到很多苦恼,比如去周游世界,丈夫子女说走就走,她却必须签证,一家人享有的待遇不同。就连回中国过关时,她要被抽血(庆幸这国门一针已经取消多年),而顺利出关的丈夫子女只好干等……但还是坚持不入籍、不归化,为的就是“留根”。

国家并不仅仅意味着国籍,但国籍显然意味着某种认同:政治的或精神的,理想的或现实的。这里说的中国根,多半指的是精神的、理想的。在日本,要获取永住者签证(类似美国绿卡)远比放弃母国护照而获得日本国籍难,但还是有很多人知难而上,知难而为之。为什么呢?和这位女主人公、女作家一样,护照被这些华侨认作自己的最后一片国土。流浪的生命必须有这种精神寄托。

诚然,自我认同的对象有多种,小至亲朋好友、家庭,大至民族、国家,而故乡作为中介,却可能扮演着基础性和本源性的角色:

在中国时,我们没有这种意识,出国后,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仅仅代表自己了,而是代表着中国,这决非是一句空话。这种意识的升华,不仅仅是我们,很多认识的中国朋友都这样讲过,在中国时不爱国,出了国以后,你不让他爱国都不行。我们这是怎么了!?

一字一石,情真意切。孟庆华真切地记录了这种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身份认同的情感纠结,使其文本具有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3.“小家”/“大家”:无处置放的乡愁

家的概念里有国家也有自家(“小家”/“大家”)。伴随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身份认同出现的是家的认同。男女主人公去日本,一个是回国一个是出国,国家认同的不同迎来的是共同的“家”的移动。可要搬动这个“核家庭”可真不容易: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们不再年轻。我们带着一双儿女,要去的日本,虽说那里是他们父亲的祖国,却没有寻找到先生的任何亲人。虽说先生已经成了日本人,他却不会说日本话。对于将要去的日本,我们是太陌生了。为了能去日本,先生和我,不得不辞退公职。为此,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代价不仅是物资的,更是精神的。离乡情更怯,载不动几多愁!虽然在现代,搬家是常有的事情,然而此搬家并不轻松。想想吧,家意味着什么?家不仅是房屋,不仅是物资的,更是精神的,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人与其出生地亲密和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男女主人公都“感到压力,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正一步步地逼近我们”。“东京再繁华再富有,我们也是个局外人。往往这样想着想着,就会变得烦躁起来。”

搬到一个新居国,国家是陌生的,自家就格外亲切,也格外重要。对国家的情感退化了,“小家”的重要性自然就突显出来。终究他们的家没有被击垮,没有分裂开,在陌生的环境中反倒成为一个坚固的“核”。

关于“家”,女作家有过比较深入的思考:“有时,天晚了,我催他快回去。他就会不紧不慢,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急什么?我们俩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家啊!”

家就在自己脚下。且把家比作“根”。显然,移民经历的是一次“断根”与“植根”的艰苦历程。对此艰苦历程,敏感、直接而不无尖锐的孟庆华有如泣如诉的叙述——

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符号。

他们有苦不能诉,诉也没人听。

他们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

他们是欲哭无泪,欲诉无声的一群人。在日本他们虽然都已加入了日本国籍,日本人骨子里还是把他们当成中国人。回到中国,别看亲朋好友面子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又会说,那个日本鬼子回来了。……

一段历史遗留的问题,一个历史的伤痛,一个历史的悲剧,就这样悄悄地转嫁到了残留孤儿个人的身上。他们反而被政府当难民给收容了……

对于这批被祖国日本遗忘的特殊人群——战争遗孤来说,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我们常说家乡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本来女主人公离开生养她的家乡,产生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是自然而然的。而对于祖籍与生养地不同的他们,家乡又在哪里?如果是祖籍地日本,那回到日本的他们怎会有排解不开的“乡愁”(中国在他们的梦里记忆里)呢!这正是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7]中所言的文化乡愁。在新的文化环境中,与异文化的疏离感无时不在:陌生的风俗、习惯、法律与语言所产生的强大离心力将其不断甩向社会边际或边缘;对家园文化的流离感则日趋强烈:日益远离自己所熟悉的、鱼水般融洽且优游自如的环境。当二者清晰且痛苦地一起涌来时,文化的乡愁更切更浓。对乡愁的文化追问是孟庆华要探讨的话题,它使《告别丰岛园》不同于一般的乡愁表现而具有独特的文本价值。

二文化的“他者”

1.失语:对乡愁的文化追问

从到达日本的那一刻起,他们事实上就已经处于一种语言“他者”的状态:日本的主流语言是日语,而华人(男主人公)华侨(女主人公)的母语是汉语,语言的差异性可以被视为新移民们感受到“他者”性的最基本也是最直接的感受,而对日本社会更深刻的“他者”感受也常常是经由语言的差异性而获得的。虽然日语里有汉字,可以“和文”汉读,但误读是常有的事,而进入社会和人交流就更困难了。

残留孤儿,他们这一辈子,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另类。他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战争的摧残,他们需要温暖的时候,要遭人遗弃,他们张口学话的时候,没有人教给他们母语,当他们步入晚年,想落叶归根回到自己的祖国的时候,他们从小遭受的苦难,又莫名奇妙地变成了他们的罪恶。“一个连日语都不会说的人,又能干什么?”同胞用母语谴责他们时,可怜的他们却不能用母语为自己争辩。

语言障碍成为异域生活一开始就面临的重大问题。政府为了帮助这批不会说日语的日本人学日语,集中他们培训了四个月的日语,《告别丰岛园》称之为“甜蜜的集中营生活”。语言的差异性被视为“他者”的最直接表现,而对日本社会更深刻的“他者”感受,也常常是经由语言的差异性而获得的,对此,《告别丰岛园》多有表现,如——

我们真正地与世隔绝了。先生大门不出,楼也不下,不刮胡子,不见人。甚至连电话也不接。偶尔来了电话,我喊他,他木呆地看着我,现出一副跟他毫无相干的样子。我无奈,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儿,嘟囔着去接电话。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由于苦闷所致而得了忧郁症。

从语病到人病了,人病由于心病了。

2.无语:直面异文化

在东京的时候,孟庆华曾拉笔者去看大相扑比赛,说是票很贵,是日本友人送的票。我很惊讶,不懂日语的她居然是个相扑通:什么段位什么规矩什么品位,居然滔滔不绝(当然跟我说的是标准普通话)甚至绘声绘色。她说她无语有眼嘛,相扑太有趣了,她就从其国宝直接进入其文化了。也许受篇章布局的限制,《告别丰岛园》对异文化的探讨还显得不够,也许作者会在其它作品里加以体现。但这里涉及到异文化视角的问题,它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其一,以“他者”立场“他者”视角看文化必有新的发现,“横看成岭侧成峰”;其二,当语言受到制限,眼光的想象空间反倒拓展了。果然“沉默是金”。由此,可以看到,文化的“他者”创造“他者”的文化,即异质的、差异的另类文化及其价值。

3.双语:异文化的融入

外国人加入日本国籍被称作“归化”,归化时必须取日本姓。很多华侨对此抱有抵抗情绪,坚持不改姓不入籍。但《告别丰岛园》的主人公是日本人有日本姓,孩子们自然跟着取了日本姓,只是家里人还叫原名,因为叫日本名让人“感到别扭陌生”。一旦叫日本名,便一本正经的像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发生。不过“在外办事儿的时候,使用日本名字,确实很方便。然而回到家里我们还是喜欢过去的称呼,自然,亲昵”。

于是乎,主人公之家,使用双语:中文夹杂着日语。很多在日华人华侨都这样。哪种语言用得多呢?似乎在家里更多用中文,出门用日语。讲中文时夹杂日语词,讲日语时夹杂中国话。

女主人公“我”由于发音不准,把签证说成“意大利饼”,逗得日本人大笑。

生活中的孟庆华也喜欢调侃日语,把扫地读成“烧鸡”,逗乐一起打工的中国人,被亲切地称作“烧鸡”大姐。语言的错位还只是表层,由它导向的则是习俗的、情感的乃至思想文化等的更为深层的参互交错。“环境不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改变了我们的性格。”“我喜欢逛东京的百货商店。优雅,舒适,花样繁多。特别是商店里的服务员,对前来的客人,几乎都是一对一的服务,简直就象对待国王、公主一样,把你服伺得舒舒服服。这种体会,我们在中国时从来没有过……”而孩子们对异国风情的感观就更好玩了——“你说怪不怪,这日本人可真有礼貌,二哥撞了她,她还反而给二哥赔不是。我说嘛,这日本咋看不见打仗的呢。就不像咱们,个个火气大得很,他们互相碰撞了,还要互相对着头儿鞠躬道歉,你说好不好玩儿?那样儿,就像两只对着头啄米的鸡……”看来融入异文化是随着时间慢慢浸透的——

日本人在扔东西上的慷慨程度,恐怕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的。这一点,十几年后也成了我们的习惯。日本人为这种行为取了个时髦的名字叫:断,舍,离。

《告别丰岛园》想告别的是昨天的垃圾,无以告别的是今天已形成的习惯。显然,文化的“他者”对文化的追问意味深长。

三他者的“他者”

这里的他者指的是男性/男人。当女人与男人一样成为国家的“他者”、文化的 “他者”时,同时依然是男人/他者的“他者”。她们就站在边缘的边缘,却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告别丰岛园》这部女性自述体小说,不仅仅在题材的奇特上有填补空白的历史价值,更在女性意识的表现上具有现实意义。文本中体现的独立自尊的生命情怀,恰是女性写作的真正突破。而其能够摆脱女作家常有的那种闺秀气,揭示故乡对于女人男人其意味和意义不同:男性作家可以归属于民族、国家等“大家”,而女性作家离不开她在其中生活、成长的“小家”。因为对于女人,这就是具体的、细节性和感受性的“家”。

1.弱女子/强女性

这令人想起中国现代文学著名的女作家萧红的故乡体验。其书写已成为“现代性的无家可归”之苍凉的注释。[8]无独有偶,孟庆华与萧红同一个故乡,又同样有离家赴日的异乡体验,在《告别丰岛园》的字里行间可读出她很强的女性意识。孟庆华/主人公“我”跟随丈夫赴日,一开始似乎很“良家妇女”,夫唱妇随,具有传统美德:“我没有惊讶,而是顺从了他的决定。”尽管心存焦虑。而当现实迫使他们不得不打工以解救经济危机时,她却不顾丈夫反对。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偷偷地干,想先试一试靠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先张扬出去了,那我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我只不过是想抛石探路,又不是去犯法,去杀人放火,去走私人口,去贩毒,有什么可怕的?先生越是想吓唬我,他越是害怕,我就越是想别着劲儿和他对着干。这就是我的性格。

好一个强悍的东北女人的性格,既有顺从的柔情,又有自强的刚毅。她学阿Q精神,自我安慰:总算靠自己的能力,可以在国外谋生,终于找到“烧鸡”(扫地)的工作了。最有趣的是——

唱完《马路天使》里的插曲后,我有时还会冷不防地来上一句:谁是我的新郎?我是谁的新娘?直到把先生吓得离开,我才肯罢休。

然而,当她看到先生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就禁不住地难受起来,表现出女性细腻的心思及其善解人意——

回想着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扔在了中国。他打小被中国的养父母养大,受的也是中国式的教育。可我就纳闷了,先生的骨子里,还真是和日本人一样的认真,固执,谨小慎微,胆小怕事。

在女作家笔下,《告别丰岛园》中不乏女性细腻的细节描写,如出门找工作之前乔装打扮的情景,就颇具中国古典诗歌中对镜贴花黄的情趣——

我往脸上扑完粉,就把脸转向他问:“你看我扎不扎眼?”先生扫我一眼,随口嘟囔着:“我哪懂这个呀?”

我不依不饶:“快点,认真帮我看看,我这是第一天去。求求你啦。”这回先生细眯起眼睛,足足打量了我有十几秒,然后,一锤定音:“还行。”

看似“女强男弱”的夫妻关系,却在“他者”的文化中合理地存在着,在这个陌生、精彩而又无耐的东京,他们相依为命,相携而行:“他包含着我,我容忍着他。”注意,男性是“包含”,女性是“容忍”,很准确地叙述了男女性别之不同。女性的容忍度能使家庭稳定下来,并在异国他乡成长,变他乡为故乡。从《告别丰岛园》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女性的心路历程及其女性无所不在的力量。也许环境越是艰辛,越能显示女性的力量。

2.“女性化”/化女性

李玲评论:推崇、褒奖人对自己的生存负责,并以劳动为荣,无疑是该小说的核心价值观。[9]显然,“以劳动为荣”是从中国娘胎里带来的美德,而“对自己的生存负责”、在自食其力的平凡生活中体验生存的意义,却是在异国他乡被逼出来的“觉悟”。就这样,他/她在生活中成长起来,并非成长在国家的、政治的大风大浪中,而是成长于日常生活的小花小草中。作者平常平凡平淡的描述,似乎包含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寓意。谁能说小花小草只表现小女子情调?

从文中我们还可以时常读到女主人公被日本文化“女性化”的细节,如开始暗暗留心起周围日本女人的姿态。她在审视和想象着“他者”的同时,也对自我进行审视和反思——

我心服口服的同时,也不免自嘲道:活到这把年纪的我,想不到在日本倒要重新接受做女人的礼仪教育了。我还亏是一个与新中国同龄的,新时代的知识份子呢。说给认识我的人,还不得让大家笑掉大牙!可这就是现实。

女作家似乎在探讨中日女性何者更有“女人味”?何谓“女人味”?

日本男人好哄的很,他们见到女人,不管长的多丑,都会说你真可爱呀。像妈妈那样的都快七十了,照样是可爱的女人。总而言之,在他们这些男人眼里,用句粗话说,只要身上长个洞的就都可爱。

女作家笔下透露出中国女性尤其是东北女性惯有的尖锐甚至尖刻。由于尖刻而使读者忍俊不禁,但微笑过后,你可以发现,她所质疑的是:难道女性的自我认定来自男人?难道女人的价值在两腿之间?你可以发现,其用心之良苦:女性自我价值的认定,女性生存的幸福观等。

3.女人“家”的意识

所谓幸福的女人,生下来认父母为家,长大了认丈夫为家。家在,幸福;家不在,不幸。维系“家”是女性的自觉。即便家不在了,家在意识里记忆里生存,也还是一种幸福。女作家写道:

故乡,是以父母亲人的存在而存在的。现在,我的父母和亲人都已故去,今后的故乡,也就成了另一种概念了。

从精神归依的维度看,故乡从现代自我的价值源头上升为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一种生存方式的暗寓(精神家园),寄寓着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思考和批判。所谓“另一种概念”就存活在创伤记忆中。20世纪为人类留下了各种巨大的创伤记忆。战争遗孤就是这些创伤记忆的承担者。沉默不语的历史,只有靠现实的人激活。孟庆华用文字像刻碑铭一样,记下一代人如何经受创伤,如何反省创伤,如何表现创伤以及如何从创伤记忆中走出来,活出来,不再无奈地沉溺于历史的惰性,不再把创伤记忆作为亏欠的遗产丢弃。由是,下一代或许就不会在新的生活方式中将这些创伤记忆轻易地遗忘、抹去,不会重复前人曾经有过的命运。

四结语:“他者”与文化

“他者”属性不仅体现其生存性质,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决定其身份本身的属性,决定了他们无论是从现实经历的角度还是从文化心理的角度,相对于日本文化而言,都具有一种异质性。这种由移民身份导致的文化上的异质性,无疑使这一群体在文化上处于一种“他者”的地位,由此产生文化冲突是毫不奇怪的。然而,“与文化冲突相伴的是文化融合,是跨文化传播发展的总体趋势。文化融合强调的是文化的对话与交流,学习、借鉴和吸收其它文化的优良传统,从而提高自己的文化品质。前者体现文化的主体能动性,后者体现文化的主体包容性。”[10]在这里,文化的“他者”创造出了“他者”的文化。这是一种异质文化,既不同于母体的中国文化,又有别于异体的日本文化。它即便与异体文化有了“肌肤之亲”,但从母体带来的胎记却是与生俱有、不可磨灭的胎记。它在中日文化间的非主流生存状态中徘徊与焦虑,摸索与成长。而对这一处境的文学书写,自然便成为日本华文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何在“他者”的体验与理解中生成具有审美性的文学话语,当是日本华文文学面临的重大难题。《告别丰岛园》以自我纯朴的方式做出探讨。它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带有明显的自叙传记和纪实文学特点。在叙事格调上,采用个人型叙事,重真实,重情趣。女作家忠实于独特的“他者”生存体验,避免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框框套套,从历史视角、文化视角、心理视角及女性视角,探索了这段独特的历史人生,为中日社会认知双方均提供了新鲜、独到的见解。其叙事消解了中心化和终极理想的幻觉,使主体获得了自主性的存在。告别丰岛园的历史因其文本而保留下来,而永不“告别”。

由于置身日本却以华文进行创作的存在事实,日本华文文学客观上与生俱来地具有双重“他者”的身份:有别于日本主流文学(日语文学),无疑是“他者”——因为它是异质的、差异的、外在的、另类的“客体”;相对其文字母国的中国文学,它同样是“他者”——文字的同一性并不能改变它在中国文学里的“客体”地位。于前者,日本华文文学的“他者”性主要由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文化蕴涵)的差异性所造成;对后者,日本华文文学的“他者”性则主要是由于地域特性(以及因这种地域特性所导致的文学特性)所铸就。

正因如此,这种“他者”文化——日本华文文学具有了独特的价值与意义。其至少有两点:

其一,是历史的见证。二十世纪初及世纪末中国人有两次留日热潮。世纪初有新文学运动的宿将鲁迅、周作人、郭沫若等,世纪末有莫邦富、李长声、李小牧、蒋濮等一批新华人华侨作家群。这批亲历者从“他者”视角留下的“创伤记忆”,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是与文物实证、文献档案及文字专著同等重要的史料。它们不仅为历史过程提供鲜活的细节,使历史场景因个人历史的演绎而生动起来,而且令历史因此展现出多重层面,变得血肉丰满,成为立体的历史。

其二,是对中国文学的拓展。相对于政治,文学是一种更为深入社会及民心的文化因素,文学固然受制于政治,但又可以超出政治的种种限制,这种超越最典型地体现在更加关注日常生活、血缘情感、异域经验的日本新华侨华人文学身上。其写作是介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之间的,可与本土文化对话,又因其文化上的“混血”特征而跻身于世界移民文学大潮。这是一种多元的新型文化,它无疑为中华文化及现代文学提供新的视界与新的空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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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祁(1957-),女,江西南昌人,文学博士,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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