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 钱
2014-03-27孙青瑜
◎ 孙青瑜
一晃都一年了,当初孔宪英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一分。先前想起这事,七十八岁的许桂兰还略为不满,后来再想,也只能兀自一笑了。
七十三岁的孔宪英脑子溢过血,至今行动不利索。本来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签字人。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罢了。用孔宪英的话说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骨头还没打断呢,筋就断了。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孔宪英就忍不住在许桂兰面前落泪:“妹子,从一岁呀!就这么长一点,我把她一点一点地拖大……没法说,坏良心!”
孔宪英和继女闹僵,是因为孔宪英眼下住的这套两居室。这套房本来是老伴留下的,按说该给女儿,可是孔宪英不想给,为防节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遗嘱,将房子给了娘家侄子。不想这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女儿,几经大闹无果,便放言断绝母女关系,从此不往来。可孔宪英的法定监护人还是继女,继女不签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孔宪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断了。
侄子呢?并不是孔宪英所愿望的那般孝顺,简直是铁公鸡。嘴巴倒是甜得让人心碎,整天姑这姑那的许诺,哄得孔宪英心花怒放。直到孔宪英中风进了医院,才真正见识了侄子的为人。逢到护士催着让交钱的当儿,总是一口一个姑夫地喊老秦:“姑夫,人家让交钱了,你咋还不去?”“姑夫,赶快去交钱!”回回听得这话,躺在病床上的孔宪英都气得面色发青。老秦是孔宪英的半路夫妻,也近八十岁的人了,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医院侍候了孔宪英近一个月。因为没有领结婚证,昂贵的花费将那老家伙吓跑了,草草结束了十几年的同居生活。除了隔三差五像走亲戚一般来看看她,再也没有了更深的交情。
这样一来,孔宪英算是八面难靠了。
从医院回来,孔宪英一连找了几个保姆,皆因拖欠工资,逼着人家一个个拂袖而去。有一个性情暴戾的,临走时一把将孔宪英脖胫上的金项链夺走,因为用劲儿太猛,金项链断了几截,痛得孔宪英眼泪直掉,可也没说什么,抚着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了工钱。另几个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还不忘三天两头跑回来缠那几个工资。有两个心软的,来了几次,便不来了。孔宪英每个月靠那几百块钱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顾不住,何来进项还人家工资?可有个难缠的主儿,硬是大喊着孔宪英是个骗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钱,为什么当初要骗她?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来一次,吵一次,直到来串门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结了工钱,才算罢休。讨债的保姆走后,孔宪英趴在床上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又大骂老秦心狠,是个陈世美。老秦越听越烦,心想我心眼儿够好了,帮了你这帮你那,你还般指责我。常来看看的老秦也不常来了。
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孔宪英一个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说来皆是“凄”字绕心,排泄不了。一连哭了几天,家里连一点米面都没有了。这想起了先前因花结缘的一个好姊妹许桂兰。
许桂兰先前开个花店,爱花的孔宪英常去光顾,一来二去,俩人越聊越投机。后来年岁大了,许桂兰将花店交给了儿媳掌管。老朋友多年不见,竟渐渐淡出了记忆。直到有一天,孔宪英打来电话让她过去,许桂兰才想起因花结缘的这个老姐妹。
本来孔宪英也是试问一下她愿不愿意过来,没想到许桂兰还真来了。开始许诺给许桂兰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块钱。许桂兰一甩手说:“好姐妹嘞,讲什么钱!”谁想到本来的一句客气话,那孔宪英还真当了真,连干两个月,许桂兰一分钱也没拿到。其实每逢到月底,孔宪英心里比谁都着急,看到许桂兰干点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般,说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许桂兰早就看出来了,孔宪英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也不能直说,怕伤了孔宪英的自尊:“没啥使不得的,赶明你好了,你做饭,我吃,让我再享受回来不就得了!”
不想这一句劝说的话,竟勾起了孔宪英心底的大限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悲凉:“就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呀!”
许桂兰看着泣不成声的孔宪英,又是一个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劝。先前两人虽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隐藏着呢,看到的皆是好的一面。这一次,许桂兰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和孔宪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不劝她还好,越劝劲儿越大,越劝哭得越欢,好像她心里有着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无心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哭几个小时。有一次,许桂兰见孔宪英哭得实在是凄楚,也跟着哭了。谁想许桂兰一哭,孔宪英戛然不哭了,还反过来大劝许桂兰。许桂兰知道了孔宪英的脾气,逢到她哭,许桂兰也跟着哭。许桂兰的泪水,回回都能让孔宪英破泣而笑,渐渐成了治她悲凉的一剂良药。
许桂兰一连干了两个月,还倒贴进去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儿子得知情况后,死活不愿意让母亲再干。许桂兰无奈,只得离开了孔宪英。
人离开了,心却挂念得很,先前滑一天滑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过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不知道这两天连路都走不好的孔宪英是咋过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去了。不想刚走到楼下,孔宪英的哭声就从三楼飘下来,听得许桂兰内疚两行泪。钥匙还在许桂兰手里,她上得楼来,抹了眼泪开开门一看,孔宪英正趴在沙发上哭天嚎地,一问两天没吃没喝了,要绝食自杀嘞。许桂兰一听,忍不住劝了两句。不想孔宪英不但没止哭,还冲她发起了大脾气:“你们都不要我了,让我死了吧!让我这个累赘死了吧!”
许桂兰一听,也冲孔宪英吼道:“就是死,我也陪着你,好了吧!”
许桂兰说话还真是一言九鼎,这不,一晃都义务照顾孔宪英快一年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闺女家里,白天来,晚上走。闺女心眼也好,帮她这个当娘的瞒着哥哥,偶尔家里有了好吃的,还让母亲给孔大姨拿些。
清明前一天下了大雨,女儿心疼许桂兰,给孔宪英打了个电话,说母亲有点发烧,过两天好一些了再让她过去看您。电话打了,可许桂兰还是不放心,犹豫了半上午,还是踩水冒雨地来了。孔宪英见许桂兰开门进来,怔了一下,也没问什么,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让许桂兰帮她去买些冥币。许桂兰觉得就算自己身体再好,可毕竟是古稀之人了,踩水顶雨,又转几趟车,不想连大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孔宪英就支使她出去东西。按说孔宪英的两任老公都不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屋里遗孀欲断魂的悲苦她能理解,但也不至于悲苦到如此不通人情吧?许桂兰接过钱,面色有点不好看,正要出门,孔宪英又开了口说:“妹子,我想好了,要买就买它一百年的。买个十年八年的不中,到时候没有人续钱,混的连个家都没有。”许桂兰听半天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也懒得接话,开门朝菜市场走去。可走出楼洞口,才意识到孔宪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因为一般冥币都是配卖物,平时菜市场入口处倒有一个卖冥币的地摊儿,可这阴天下雨的,人家会出摊儿?想到这儿,许桂兰又拐回楼洞,合上伞,思忖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有必要跑这一趟。孔宪英自己还没钱吃饭呢,却想给死者来个一掷千金,什么事呀?……许桂兰一边想一边约摸着时间,大约在楼道里站了半个小时,又噔噔噔回三楼。开了门,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对孔宪英说:“下着雨,人家没出摊儿!”
不想,孔宪英一听这话,竟神经质地大哭起来。
许桂兰见孔宪英又因一点小事嚎啕大放,蹙了一下眉头,说:“别哭了,我再出去瞅瞅。”一晃听孔宪英的哭声都听一年了,真听够了,可不来又挂念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一般,一连跑几处,才找到一家配卖冥纸的店铺。许桂兰买了一大摞百亿大钞,剩下的钱又买了一沓叠元宝用的黄裱纸。回来的路上,许桂兰心想,也不知道这孔宪英火急火燎的要给谁送钱——待哪天孔宪英闭了眼,有谁会给她烧纸送钱呢?
眼看着孔宪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有时候也受不了孔宪英爱哭的性格,可毕竟姐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居所吧?可眼下火葬费加墓地越来越贵,别说孔宪英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连他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都觉得这年头死不起!曾经几次她想去找老秦,商量一下孔宪英的身后事,因为孔宪英的女儿和侄子都指望不上,唯一可能指望上的就是老秦了,可后来想想,连孔宪英自己都不去深想的事,自己先替人家想了,要是让孔宪英知道了,说她多事事小,若怪她诅咒她,她可就说不清了!
许桂兰一边想一边走,不想回来后,却不见了孔宪英。许桂兰看着空荡荡的两室一厅,傻了眼,暗想不会是孔宪英看出了什么,生气出走了吧?不会呀,这是她的家,就算是生气,也犯不着玩出走游戏呀!许桂英急忙开门朝外跑,不想跑到家属院门口时,碰到了老秦。许桂兰怔了一下,停下问道:“您咋来了?”“不是给她跑抵押贷款的事吗?!”老秦淡淡地说。“她把房子抵押了?!”许桂兰瞪大眼睛。
老秦说:“不抵押咋弄?连个埋葬自己的人都没有!”
许桂兰哀叹一声,这才想起孔宪英不见的事,说:“孔姐丢了!她让我出去帮她买冥钱,一回来找不到人了!”
老秦一听,恍然大悟地笑道:“别怕,她一准又去土地庙了,把你买的冥钱全拿上,咱俩一块去找她。”
“去土地庙拿冥币干啥?”许桂兰不解地问。“还能干啥,烧呗!”老秦说。许桂兰只知道给神仙送香火的,还头一次见识给神仙烧钱的,又诧异地怔了一下,也没多问,拐到楼上将冥币抱下来,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处,老秦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按说从肉联厂家属院到土地庙,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因为下着雨,怀里又抱着东西,许桂兰也没客气,一边让老秦帮她合伞,一边朝车里钻。老秦帮她合了伞,拿着坐上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土地庙,便扭过头来感叹:“老婆子碰到你这样的姊妹,是她的福!”
许桂兰没想到老秦对她说这样的话,听口气,依然像是孔宪英的“那一位”,不由回了一声:“老孔姐碰到你,也一样。”
老秦一听许桂兰反过来夸他,又接着感叹说:“没法呀,不管她,她过不去,我更过不去!”
许桂兰一听这话,乐了,这才发现老子对孔宪英也和自己有一样,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也随口叹道:“一样的心!”
说话间,土地庙到了,老秦交了打车费,下车后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急忙帮许桂兰撑开了伞。许桂兰下了车,朝四处望望,没见孔宪英的身影,狐疑地问老秦说:“你敢肯定她一定来这儿了?只听说给神仙上香的,没见过烧纸的。”
老秦见许桂兰不信,哀叹一声,说道:“不还是因为没儿没女没依靠吗?她年年清明都来这儿烧纸,说是先让土地爷帮她先存着,待她百年之后再找土地爷要。”
许桂兰一听,只觉得鼻头一酸,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老秦见许桂兰哭了,表情也凝重起来:“老婆子又是给自己存钱,又是抵押房子,听上去是叫人可怜,可仔细想想咱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不也在为自己存钱吗?只是她比咱们投资投的直接明了一点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许桂兰一听老秦说的还真有道理,怔怔然好一时,抹了一把泪正要说什么,突然看到不远处“顿”来一位一走一拐的身影。待走近了一看,那身影的怀里还抱着一包冥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