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生活
2014-03-26许实
在城里
我栖身在河西走廊的一座小城里。小城充满金属味。每天早晨打开出租屋窗户时,总有阵阵呛人的气体进入身体。天空灰灰的,总见不到太阳,我怀疑自己患了眼疾。我的出租屋在城乡结合部,夏天的时候能看到大片麦田和远处葱茏的树,甚至麦苗上亮亮的露珠。田野里很繁盛,每天,总有穿着运动装和休闲服的城里人在田埂上散步,呼吸草木的气息。有时候,夜深了,月光下,一些人仍坐在田埂上喝酒,醉了就嚎哭,大声骂人,唱歌。
出租屋在向阳的一面,经常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雨滴落进来,雪花飘进来。不过在天气晴朗的早晨,总有喧哗的阳光流经屋檐洒在一些物什上。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书,打开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葱绿、油亮的绿萝挂在书架上,那些文字、故事就被掩在绿色里了。爬山虎的脚步细碎、疾速,悄无声息就爬满了整个窗户,被灰尘、风雨、鸟雀凌辱的玻璃阻隔了爬山虎外出的念头和脚步,有时我使劲关窗户,爬山虎的叶子总是颤颤的,受了惊吓似的,像初涉尘世的我。一批批次第开放的花,像我一时激越的心情,盛开在浓稠的时间深处和稀薄的梦里。
之前,我是个农民,被土地拘着,循规蹈矩,依节气劳作,按四季播种、收获,没想过这空廓的天地间停滞不动的时间;少能感到北方田野里一种静谧的荒芜;少能闻到村庄里的烟火味和田野里蓬松干爽的麦香味。在这样简素的环境里,我逃离了土地,与城市发生了纠缠,好似我和我的爱人,由浪漫跌入现实,我肩上的纤绳拉不动生了根的现实。嵌入我身体里的这根绳子,便是平庸、琐屑、惊悚的日常。
日常是黑的,只有自己知道。
日常是黑的,越走越深。
初到城里,我是个自由的人,无所事事,却内心焦虑,因为贫穷和饥饿在渐渐向我逼近。我没有理由不接受,因为我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
出租屋旁边,有一个热闹的集贸市场,嘈杂而肮脏。果蔬区,几溜果蔬摊,晨阳里很活跃,显出少有的激烈来,鲜嫩的菠菜、韭菜、豆角和芹菜一地摊开,像长在土里,正攒足劲往高长。一双双干枯、皴裂的手快速地打掉菜根上的泥水,码整齐。我看到那干裂的手上有一滴滴血渗出。水果摊上,橘子黄黄的,苹果红红的,码得很高,远远望去,它们身上闪闪点点,像被淋湿了。摊主隐在暗处,待你走近,他们才出来,随后,他们身边还会冒出一两个脏孩子,安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你。后面是小商品市场,劣质塑料拖鞋、酱菜、油污等散发出刺鼻、腐臭的气味。外面挂满十块钱的文胸,五块钱的T恤,成堆的假皮包、皮夹。脱了水的花椒、干姜、茴香和杂粮裸露在风尘里。穿着低胸露背,化着浓妆,皮肤不好的女人进进出出。我仿佛看到那些人群里有我的身影。
我必须赶在囊中羞涩之前,找到薪水适合、出入体面的工作。
来到城里,我隔断了与所有熟悉的人的联系,他们无法进入我的世界,我也不打算告诉朋友们,他们已属过去。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切断了外面世界通向我的所有路径。一个人就这样失踪了。
我原本写点文字,在闭塞、崇尚体能的乡村始终处于妥协状态,始终被乡人鄙夷着,每当夜幕降临,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夜色越来越深时,心里就泛起阵阵酸楚,难道我就这样无望地待下去?此时,郭路生的诗句“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请相信未来……”就响彻心田。我自觉有了力量,背着母亲偷偷攒了几千块钱。我得脱出去,得感受到光、色彩、城市、远方、文学、爱情和梦想,我得把自己脱出来。母亲说我是水里浮着的油,总与她隔了一层。终究我告别了母爱的港口,驶向自己的人生海洋。
我满怀信心走进城市,走向我生活的战场,我知道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没有片刻的歇息,我必须保持高度的紧张和抗疲劳的耐力,然而,这个战场却让我走投无路。我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粗粝的沙子,被城市的潮水不断冲刷和淘洗。我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被生活所困,而且越陷越深。我就这样深陷着。在一家餐馆干满一个月,去要薪水时,被老板叫来的一群人臭骂了一顿,而且还撸袖子挥拳头要打。在集贸市场摆菜摊子,一个浓妆艳抹、衣着俗气、猥琐尖锐的女人,说我短斤缺两,不容我反应过来就是一记耳光,还愤怒地踩碎辣椒、西红柿和西葫芦。我流鼻血了,满脸满手的血,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女人走的时候还在我背上捣了一拳,跟她一起的几个人用脚踹了我。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我很快就被淹没了。此时,我多么想念母亲,多么想念我少言寡语的哥哥,他是幸福的。他被同学欺负时,总是母亲给他擦干泪水,他苍白、布满泪迹的脸贴在母亲的脸上,他单薄、虚弱的身体拥在母亲的怀里。我渴望一个宽厚、温暖的臂弯,一个爱人的肩膀,让我痛快地哭上一场。躺在出租屋里,我不敢抚摸自己的伤痛,我局促着,被绝望浸透。
出租屋隔壁是一家贩菜的,他们每天很晚才回来,清晨四五点又出去了,留下一个老女人守着。老女人白天出去卖剩下的菜。一天晚上,我听到老女人嚎啕大哭,那哭声从胸腔深处传来,深厚的、撕裂的声音穿过墙壁,在深黑的夜里回荡。原来老女人被两个小青年骗走了二百块钱。儿子、儿媳骂了她,粗鄙的言词,刺心肠的疼。第二天,老女人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头用一块布遮住,脸上没有恨。其实,我们看不见的苦难,就这样退避着,默默无语,这是平民的表情,苍白、脆弱。我身在其中,看到自己的苦难,但老女人看不到。看着她,我竟泪流满面。
我做了一家报纸的发行员,每天必须推销出去很多报纸才能保证微薄的薪水。当我走上街头,才发现这家报纸的发行人员很多,闹市里到处有它的标识,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战斗。我发现在闹市推销报纸很快,同时还能闻出哪个人要,哪个人不要,这样就能避开一些白眼和辱骂。不知不觉中我真正开始与这个城市接触了。我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城市的表情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匆匆的、悠闲的、快乐的、焦虑的表情。夏季的清晨,上早班的工人潮水般涌向工厂,站在马路中间卖烧烤、香烟的摊贩像逆流而行的小舟,人流主动避开,像都江堰鱼嘴分水口。工厂里的大烟囱日夜不停地排放出浓稠的烟雾,城市就笼罩在这层雾里。刚从黑夜里走出来的街道、商铺、小餐馆是鲜亮的,吃早餐的人,在马路边上静静地吃完,悄悄地离去。是清洁工人一起一落富有节奏的扫帚声,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催醒了这座城市,人们开始在城市这座巨大的胴体上爬来爬去,像勤奋的虱子,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太阳升起来了,吸干了树叶、花草上的露水,热气就冒出来。到了中午,没有一丝风,整个城市浸在高温、白日的光照和人的体温里,沉甸甸的热里,到处是蒲扇扑打的声音和空调嗡嗡的转动声。整个下午,一切被炙烤着、被炎热包裹着,整个城市软耷耷的。但是,到了傍晚,伴随着山风吹来,飘来烤肉的香味,年轻人都涌上了街头,人声鼎沸,到处充满欢乐、自由的嘈杂声,还夹杂着淡淡的金属气体味。这样充满魅力的时刻一直延续到午夜才消退。在这样的夜晚,我总能卖掉很多报纸。endprint
在距离闹市不远的街角,有个修自行车的男人,头发花白,一身蓝色制服有些发白,围裙千疮百孔,沾满油污的手时不时在围裙上擦着,长年累月的,已看不出颜色了。他每天买我的一份报纸,从铁盒里拿出五毛钱给我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细密的汗珠聚在皱纹里流不出来。他的面前是一辆坏了的自行车,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地零碎,像我的境况。但是转瞬,他就把自行车组装好了,两个车轮转得飞快。我忽然想起了父亲,是父亲给我的自行车辐条上箍了彩色条,当车轮转起来时,就形成了一条彩带,煞是好看。就是这条彩带让我寂寞的求学路多了乐趣,有了梦想。有时候,我走远了,回头看,修车的男人低着头看报,花白的头发,落满尘埃。当我从小摊贩、店主、食客、老人的手中接过带着油味、辣味、沾满泥土,混合着世俗气息的毛票时,一股暖流热了我的眼。我热爱这市井气息,热爱这充满烟火味道的闹市。但是险恶也在不远处蛰伏,像一只猛虎蹲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待我疲惫,放松警惕时袭击我。
一天傍晚,我收工回出租屋,起风了,很大,呼呼地吹着,辉煌的霓虹灯蒙上一层灰尘,商场、街道、行人和车辆还有广告牌上明星的脸,都变了形,像多年前学校操场上的露天电影,风吹鼓了布屏,里面一张张变形的脸。我也被风吹斜了。在我穿过一条巷子时,突然一辆摩托车从侧面疾驰而过,坐在后面的男子把我的包拽走了,我被拖出很远,手肘擦破了、膝盖擦破了,血不断地往外渗。皮包没了,钱没了,身份证没了,出租屋钥匙没了,一种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不深的巷子,此时,那么悠长、深黑,像我的未来,飘忽不定。
这段命运就这样晾在我的生命里,像一个疮疤被时间的膏药糊着。
生活动荡
对我来说,暮色是忧伤的。常常在这个时候,我收拾完最后一个苹果、西瓜、桃子或者芒果,有时则是萝卜、白菜、土豆、西红柿。回到出租屋,已是浑身疼痛。手肿了,腰直不起来,吃了几片便宜的止疼片,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爱人一边给我按摩一边搂着我的头说:不疼不疼,还亲了亲我的额头,幸福感席卷了全身。
小儿子睡得太匆忙,连嘴里的方便面都没有来得及咽下,他跟着我们跋涉千里来到另一座城市,他太疲倦了。看着小儿子红扑扑的脸庞,我想,他会不会厌倦这种动荡艰辛的生活呢?可是又有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在颠沛中行进的呢?在艰辛和动荡中,小儿子的成长是迅疾的,十岁的他便有了解读世界的双眼,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在他心里足以刮起一场台风。短暂的辍学,让他清澈的眼里有了忧郁,活泼的身影忽然那么孤单,像离群的羊羔惊慌失措,像翅膀受伤的鸟,失去了飞翔的快乐。整整一个冬天啊拉长了他的忧伤,也拉长了他重新上学的期望。
小儿子的忧伤也成了我的忧伤。我多么想给他一个完整的人生。
整整一个冬天,西北风一直刮个不停。气温很低,雪像子弹一样射落,一疙瘩一疙瘩打得脸上生疼。
不下雪的时候,就是刮风,天冷得不敢出门,出去了也不敢把手伸出来,只一会儿的工夫,浓浓的哈气白雾一样,扑在头发、眉毛上就结成了冰疙瘩。我穿了毛衣、羽绒服,最外面穿了棉大衣,脚上穿了毡筒,一身盔甲足以抵御严寒。可是我的水果和蔬菜呢?我必须让它们睡在温暖的棉被里。所以,一有空我和爱人就拆东西,旧衣服、旧毛毯、旧棉被熨展了缝在一起,给新鲜的果蔬盖上厚厚的花被子。因此,我家没有多少多余的衣服和被褥。鞋子破了再补补,衣服旧了,褪色了再染上鲜艳的颜色,继续使用。尽管这样,一件衣服、一床被子在我家消失的时间还是很快。
天气太冷,我没有出去卖果蔬,我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出租屋里暖乎乎的。爱人在修理一张床,脱了铆的床晚上把小儿子摔在地上,吓得他哇哇大哭,惊魂不定。炉子上,茶壶噗噗地冒着热气,搬家时暖瓶摔碎了,压碎了几个碗盏,丢失了几个小凳子,遗弃了许多盆花,还有一些旧物什。这样我们的新家自然是很寥落。小儿子在画房子,大大的房子,里面摆放了许多奇怪的家具。记得,每到一座城市,有空我就带小儿子去大型家具超市转悠,那些华丽、灿烂、精致、仿古、中式、欧式,琳琅满目、奢华的家具和充满浪漫气息、温暖氤氲气息的家,解了我的眼馋。是呀,只有寒冷的人才希冀一些温暖,只有病弱的人才贪馋健康。我和小儿子都是藏了一颗煮沸的心。我缝补衣裤,针脚有一寸长,心里急,总想一针十行。我和爱人的衣服总是磨损得最快,新买的裤子,两天就破了几道口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扯破的。它们多么像生活里的一些细微而锋利的细节,我们越往深处摸索,越是被细末刺伤。寒冷拉大了日子的缝隙,我就奋力地洗脏衣服,水成了咖啡色仍舍不得倒;端着小镜子给自己剪头发,齐肩的短发容易拾掇,修了眉,一下子眉清目秀了;剪了纸样子做鞋垫,用花线,长针脚绣了“一生平安”四个字,让爱人踩在脚底下……我不停地做这些细碎的活儿,来塞满生活的裂缝。
我们仨各干各的事情,只有蒙在玻璃窗上的塑料纸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只有那盆绿萝眷顾着这个家,长得无比茂盛。无论怎样,看起来我们暂时是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了,也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展开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我们必须出去挣钱,寒风里,我流动的摊点在城市的各个街口出现,被我放在花被子上,擦得锃亮锃亮的木制的、上了油漆的香蕉、柿子、辣椒十分耀眼。(这些木制的果蔬是爱人制作的,他做这些活的时候得心应手。还给小儿子做了陀螺,面上用五彩的颜色勾勒了奇妙的图案,陀螺旋转起来好看得很。)我带着这些追逐着人群在城市里不停地行走,像牧人,春天赶着羊群追着融化的雪水进入夏牧场,秋天被雪水驱赶着渐次进入冬牧场。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
尽管一切看似迅速的流经这个家,像水,但是无论被这水如何冲刷,我们贫困的家依然稳固、结实。
生活重新开始了
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对于漂泊在城市里,无处安放的自己,是越读越凄然。我想得到更好更丰富的际遇,就来到城里,我想生活明亮一些和更明亮一些,就不断地搬家。
记得每次搬家,三五日就安顿顺了,这次长途跋涉,竟也乱糟糟的。房子租下了,是五十年前的土坯房,深陷在高楼大厦里,长久无人居住,屋子没有了生气。几株荒草在屋檐上摇曳,有鸟雀在屋檐下筑了巢,出双入对的。我和爱人花了好几天时间,仔细地收拾,屋顶糊了柔软的花纸,墙壁刷了大白粉,整理出床、桌子,收拾好杂物,露出了窗户,退到门口看终于有了家的样子。沿墙是天然气灶具,整齐干净,屋子一下子齐整了许多,又是大面积的布幔:床单、窗帘、拉在床边的落地布帘。旧的软软的布,洗干净了,屋子就干净了。我想让我们周围干干净净的。endprint
屋子收拾好了。炉灶点燃了。也认识了回家的路。日子顺当了,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我们各就各位。我买菜、做饭、洗衣、送小儿子上学。爱人打零工,扛煤气罐,和我一起夜间摆地摊。进入夏季,城市广场上人流熙攘,是冷饮销售的旺季。同时,也是雨水丰沛的季节。一下雨出租屋就有好几处漏雨,屋里湿湿的,地面上很是泥泞。太阳出来时,光线从破漏处洒下点点光斑。当云朵在大风里飞扬时,出租屋里也忽明忽暗。爱人带着一身雨水回来了,头发上滴着水,走起路来鞋子里噗噗的响。想他风雨里,蹬着三轮车迎风上坡,身子就弓成了虾米,顺风下坡时,竟也快乐地飞起来了。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干着皮肉不轻松的差事。他的裤子又扯破了,裤缝也扯开了一大截用透明胶带粘着,脱了上衣,两个肩膀上有深深的鲜红的勒痕,我赶紧用热毛巾给他敷,他扭过头朝我笑。温情的笑。我也朝他笑,没有滴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失业的人,肝火是旺的。不出半月,他的三轮车丢了。他照旧每天出门,咬牙切齿、揎拳掳袖地消失在喧嚣里,回来偃旗息鼓倒头就睡,进入深厚的梦里。这天他回来很晚,一身的泥土,衣服也扯破了。才两天的工夫,他的胡须又长出来,像韭菜,才割完一道,新的又把身子伸出来,一下子密匝匝的胡髭遮住了脸,人就委顿了。细细的磨难,拉长了时日,我们在较量什么呢。费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在一个跳蚤市场里找到三轮车。我真佩服他的识别能力,在众多相同的车子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车子,这让我想起牧人,在漫山遍野的羊群里能找到自家丢失的羊一样。他又开始了自己的营生,又忙碌而辛苦的楼上楼下跑,日里夜里不停地劳作。夏日的中午是悠长的,我常常丢下手里的活,把他衣服上的汗渍洗得干干净净,再出门时穿上便有了淡淡的清香味和阳光的味道。
我在出租屋里“居家过日子”是比较简单的事,做一切琐碎的杂事也是愉快的。看不到田野里葱绿的芹菜,就到菜市场看看——那么水嫩,那么纯情;熟艳的辣椒,油润、紫色的茄子,新绿的豌豆。菠菜洗过丢进锅里,每每有一两片叶子粘在篾子上,迎着亮,脆生生的迎风招展,让人想起栅栏上的喇叭花。
常常在我洗头发时,六岁的小儿子,总是把小脑袋也伸进脸盆里,自己洗头发呢。别看他那么小,还会拧毛巾,反复的拧啊拧啊,再用这毛巾细细地擦掉头发上的泡沫。再拧半天,再接着反复的擦头。再拧啊拧啊,这回开始抹小脸了,抹完脸再抹脖子抹胳膊,有条不紊。最后再拧一遍毛巾,并细心地将毛巾折成三叠,搭在架子上。小儿子刚上学,学习汉语拼音,一时写不端正,竟也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睡着了,脸上挂着两行泪渍。小儿子也学习画画,用彩色蜡笔画了一张画,绿色的流水,静静地流淌,水里两条小鱼吐着泡泡。问啥意思,说是爸爸妈妈在说话。
小儿子学习画画的地方有些远,要穿过几条马路。这天我外出,爱人晚归,小儿子画完画,等啊等,不见有人接,就一个人赶在黄昏前回家来。他是沿着我走的路回来的。一路上小儿子边走边委屈地哭,他那么小,肯定受到了惊吓,他还没有一个人走过那么长的路,而且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险象环生。我不知道他是怎样避过这些,也不知道在路上发生了些什么。他那么小,一个人走在路上那么孤单,马路上的喧嚣声响在建筑物的墙壁上、树木上、绿草上,来来往往的人身上落满夕阳,各色的衣衫像僵直的花朵,摇动、分开,被葱茏的树木遮蔽。他也像一朵花,小小的花朵在夕阳里摇动。
夏季的夜晚是美丽的,蓝缎子一样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天空深沉无底,星星和月亮浮在上面。这样的夜晚,是我地摊收入最好的时候,这样的时刻也是润滑剂,让我的生活转动运行得更加滑顺、从容。但是遇上阴雨天,我们便有了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我缝缝补补。衣服破得最快的是爱人,他每次收工回来,衣服总是挂得东飘一片,西掉一块,在风中翩翩然。买了新衣服也很快磨破了,旧衣服拆了当抹布或者缝补这个缝补那个,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喝酒,醉了,就说不爱这样的生活,漂泊、辛苦、简单繁重。这样的生活的确很艰辛,可是又有哪种生活不辛苦呢?连小儿子都知道,面对艰辛、疼痛、饥饿、疲惫……只有忍受、坚持。
这些听起来有些消极,其实是勇敢的行为。在我们的坚持面前,无论怎样的痛苦都会在心中消融。因为毕竟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许实,作家,现居甘肃省嘉峪关市。主要著作有诗集《河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