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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辨体意识*

2014-03-26

关键词:严羽学诗沧浪

田 甘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严羽的《沧浪诗话》对诗本质精准的把握、严密的理论体系以及其直指江西诗派创作流弊的理论勇气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宋代诗话的压卷之作,对宋以后诗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的“妙悟”、“兴趣”以及“别材别趣”等概念都是严羽诗学理论的亮点,同时也是现在学者研究和关注的焦点所在,除此之外,贯穿《沧浪诗话》始终的辨体意识也值得注意。严羽对辨体极为重视,认为它是学诗、作诗的前提,他在《诗法》中说:“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1]136根据后文小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可以推出,“家数”当指体制。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又说:“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1]252由此可见,在严羽的意识里,不辨清诗之体制,是不能作出好诗的。同时,他在提到“诗之法有五”[1]7和“学诗先除五俗”[1]108时,也都是把体制放在第一位的。以下试论述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辨体意识。

一、辨体意识的内涵

至于何谓“辨体”,吴承学先生这样认为,辨体即“通过对某一体裁、文类或文体之一定的内在质的规定性掌握,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之间的内外界限,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内部的源流正变的界限,并赋予高下优劣的价值判断和价值评价”[2]。概而言之,辨体就是对外辨不同文体的界限,对内辨某一文体的源流正变和高下优劣。以此来审视《沧浪诗话》中的辨体意识,其内涵大致有三。

(一)当行本色

对于诗以外的文体,严羽主要针对文强调要严守诗文之界限,“须是本色,须是当行”[1]110可谓其口号似的纲领。那怎样才算是本色,算是当行呢?在第一章《诗辨》中,严羽开宗明义地写道:“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1]26他认为,诗是“吟咏情性”的,讲求的是相对于文的“别材”、“别趣”,在文中常有的使事、议论、说理放在诗中都是不合适的,这一点可以看作是严羽对于诗歌创作的要求。此外,严羽在评点用语方面也强调诗文要区别对待,如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就与人辩论:“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1]252严羽认为诗当是“雄浑悲壮”,而文才是“雄深雅健”,因为诗讲求意境,所以“雄浑”,而文则强调锋芒,所以用“健”字,况且“雄深雅健”也是太史公文之定评。虽然是一字之差,但严羽却精细入微、剖析毫芒,他对诗文界限之辨不可谓不审慎。

(二)以盛唐为法

在辨清诗文之界限后,严羽还要辨别出各个诗体之间的优劣,选出最优秀的供后人学习模仿,也就是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所说的,要“辨白是非,定其宗旨”[1]251。那么,“宗旨”是什么呢?在《诗辨》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1]27严羽认为上起汉魏,下讫南宋,最适合作为典范的当属盛唐之诗。至于为何舍弃了汉魏古诗,还是与体制有关,他随后便言明:“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1]27盛唐诗不仅是艺术的最高典范,同时还体制完备,所以后学理应“以盛唐为法”。纵观全书,严羽此言绝非无的放矢,而是经过严密比较的,他先是在《诗体》一篇中,将诗以时、以人的标准分为数类,然后在《诗评》中择其要者进行对比,如:“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1]146“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1]177通过比较可以知道,以时而论,晚唐、本朝之诗均不如盛唐诗;以人而论,郊、岛、苏、黄也及不上李、杜、王、孟。那么,在优劣之变中,盛唐拔得头筹,理所当然后学应“以盛唐为法”。

(三)诗内诸体界限辨析

除了对外辨清诗文之界限外,在诗这一文体内部,严羽还欲辨清如古诗和律诗、歌行和乐府之间的界限,对应吴承学先生对辨体的定义,这一点姑且可以算作辨“源流正变”,因为严羽在《诗体》一章中所提及的诸多诗体并不是同时出现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涌现的,其间不可不说没有“源流正变”之分。而对于这一点,鲜有学者论及,如任竞泽先生的《论严羽〈沧浪诗话〉之辨体批评》一文在谈论辨体批评的内涵时就没有涉及到这一点[3]。但是严羽对这一部分的论述在《诗体》一章中实则占了很大篇幅,严羽先是从句式长短上作了分类:“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1]71之后又按名称不同一一列举了口号、歌行、乐府、楚辞、琴操、谣、吟、词等等,分类非常精细,这就充分体现出严羽意欲辨清诗内诸体界限的意识。当然,对诗内诸体的辨析与辨诗文分界和辨高下优劣不同,严羽在这一部分只是逐一列举,针对它们之间的界限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他所使用的举例法,让读者根据他举出的例子,自己去体会诗内诸体的差异,这可能也是学者们较少论及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严羽将之一一列举出来,说明在他的意识里,虽然这些都属于诗这个大的文体内,但它们之间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二、辨体的目的

严羽条分缕析、毫厘必较,详辨诗文之界限以及诗体内部的高下优劣和源流正变,不能说没有他的意图所在。细绎之,严羽辨体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直接目的,一个是终极目的。

(一)直接目的:提高“识”

“识”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一项重要素质,早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就说过:“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4]这种遍观卓识的观念也被严羽继承,《沧浪诗话》第一章《诗辨》的首句就是“夫学诗者以识为主”[1]1,可见严羽对“识”的重视,在严羽的观念中,“识”似乎是学诗最基本、最重要同时还要提前达到的素质。既然“识”如此重要,那必然要千方百计地提高“识”,在《沧浪诗话》中,严羽为后人提供了不二法门——辨体。《诗评》中严羽说:“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1]139以时而论,能辨清“大历以前”、“晚唐”和“本朝诸公”,“方许具一只眼”,虽然还只能算是“识”的初级阶段,但也算有“识”了。在辨体对于“识”的单向作用中,辨尽众体能提高“识”这是不容置疑的,但辨体和“识”的关系绝对不只是单方面的,它还体现在:“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1]134通过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识”还有助于辨体,一旦具有“金刚眼睛”,具有卓识了,那么在辨体的时候就可以不被旁门左道所惑,高下优劣一目了然。要之,辨体虽然是为了提高“识”,但辨体与“识”实际上是互相依存、螺旋上升的关系,辨体可以提高“识”,而具有卓“识”之后会更有助于辨体。而辨体和“识”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学”。

(二)终极目的:助于学

一切诗学理论的核心价值都在于总结前人经验教训,以指导后世创作,《沧浪诗话》也不例外,示人以学诗门径可谓严羽的终极目的。关于辨体对学诗的重要性,严羽正反两个方面都有论述。从正面看,严羽在《诗辨》开篇就讲道:“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1]1也就是说,在学诗时,如果选择了正确的师法对象,即便倾其全力,也未必及得上对象的水平,而如果选错了师法的对象,那么将会在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这里,严羽直接论述的是“识”与学诗的关系,“识”的高低将决定学诗者今后造诣的高下,而“识”的高低则取决于是否辨尽诸体。严羽从反面论述辨体对学诗的重要性是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他说:“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惑杂而不纯。”[1]252严羽指出吴景仙诗作“杂而不纯”的原因便是“辨之未精”。要写好诗,入门要正,要在诸体之中选出最好的作为师法对象才有可能,而若果不能做到“辨家数如辨苍白”,那么所作便只能芜杂不纯,可见辨体是写好诗的先决条件。

辨体对于学诗的作用还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即辨体可以检查学诗是否学成。严羽在《诗法》中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1]138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推知两点:一是严羽认为后学之诗置于古人的诗作之中,即便有“金刚眼睛”也不能分辨,便是学成了,这是在说学成他人诗作所应达到的标准;二是严羽认为“诗之是非不必争”,只要将其置于古人之诗中不可分辨,便是好诗,这说明,在严羽的意识里,混入古人诗而莫辨是检验诗歌优劣高下的一个很有效的途径。没有对比,就辨不清优劣,就不能精益求精,向更高的层次迈进,所以从这方面讲,辨体对于学诗还有一个检查作用。

三、辨体意识产生的原因

在宋代,诗词文诸体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除了在原有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外,还广泛借鉴吸收其他文体的艺术手法为我所用,所以破体为文蔚为大观,伴随而来的就是尊体与破体之争。王水照先生曾这样讲:“在宋代,文体问题无论在创作中或在理论上都被提到一个显著的突出地位,一方面极力强调‘尊体’,提倡严守各文体的体制、特性来写作;一方面又主张‘破体’,大幅度地进行破体为文的种种尝试,乃至影响了宋代文学的整体面貌。两种倾向,互不相让,而又错综纠葛,显示出既激烈又复杂的势态。”[5]正是尊体与破体激烈的斗争,才导源辨体意识的形成,辨体便是为了尊体。以下我们就从宋诗创作实践和理论发展两方面来探讨严羽辨体意识产生的原因。

首先,宋诗发展已逐渐显露出弊端,严羽欲通过辨清诗之高下优劣,指斥时弊,规范宋诗的发展方向。宋生唐后,面对唐诗这座似乎无法超越的巅峰,宋人既表现出一定的焦虑,但同时又不甘落于人后,立志潜心钻研诗艺,想要在唐诗之后别立一宗。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便是这条路上的先导者,他们“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想要以旧生新,却不想埋下了“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26的伏笔。到了南宋,其末流更是在原本就有些偏颇的路上走得更远,“叫噪怒张,殊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1]26,江西诗派至此,似乎已无路可走了。较严羽稍早的张戒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6]对于江西诗派的弊端,他和严羽可以达成共识,而尤为重要的是,他着眼于诗歌发展的历程,指出诗“坏于苏、黄”,这就促使诗论家们不得不去思考怎样使诗歌复振的问题了。南宋后期的四灵和江湖诗派,已经意识到了江西诗派之弊端,所以改向晚唐诸家讨生活,因取法不正,所以难逃境界狭小局促之病,同样没能为宋诗发展探索出新路来。而生于此时的严羽,自觉应担负起指斥时弊、辨清高下,为宋诗发展探求新路的重任。他先界定诗之本体,是“吟咏情性者也”,要讲求“别材”、“别趣”。钱钟书先生说得好:“曰‘非书’,针砭‘江西诗病也’;曰‘非理’,针砭濂洛风雅也,皆时弊也。”[7]可见严羽欲救时弊之决心,几乎处处都是针对时弊立论的。继而严羽指出要“以盛唐为法”,因为盛唐是严羽辨尽诸家体制后所选择的最优者,他坚信,只要师法盛唐,宋诗就可以尽除时弊,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其次,时至南宋,诗学辨体理论已发展得较为成熟,严羽的辨体意识产生也是其中应有之意。破体为文的现象遍布各个文体,诗歌领域自然也不例外,而诗学辨体似乎又比其他文体的辨体意识要强。这一方面是因为宋诗破体的尺度比较大,“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8],唐诗已在正统的路径上发展到了极致,所以宋诗不得不从方方面面进行破体的尝试,这必然会引发诗学家在对应的方方面面通过辨体达到尊体的目的。正如吴承学先生所说的:“各种文体在历史传统的轨道上发展到登峰造极,无可再进的时候,只好从其他文体那里寻找突破的途径。”而文体互相融合的潮流,又转而促使人们对文体之间的差异思考得更多,分辨得更细[9]。另一方面,是因为反对诗歌破体的声音较强。诗歌是传统文体,它的历史要远比词悠久,它所背负的规范准则也远比词要重,况且它还曾经那样辉煌过。但当它要革新之时,那些规范准则,包括它曾经的辉煌,就都有可能成为枷锁,所以反对诗歌破体的声音会远远强于词。而反对诗歌破体的声音竟然广泛到一向被张戒、刘克庄、严羽等批评“以文为诗”的黄庭坚和陈师道等也反对“以文为诗”,这是在宋代诗学辨体意识发展中,看似相悖的有趣现象。在《后山诗话》中曾记载黄庭坚语:“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10]303而陈师道自己也说过:“退之以文为诗……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功,要非本色。”[10]309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大概是因为黄、陈在创作诗歌时,虽然借鉴了文的艺术手法,但还欲保持诗歌“吟咏情性”的本质,所以要以杜诗和韩诗为例,为后学划清“以文为诗”不应逾越的界限。但是如张戒所说“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片面发展了“以文为诗”的倾向,终而导致种种弊端的出现,所以招致了刘克庄、严羽等人的反对,虽然他们意在指斥时弊,但也会追根溯源,把黄、陈定为罪魁。一方面,黄、陈是严羽的理论所本;另一方面,以他们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又是严羽的弊端所指,所以严羽的辨体意识产生可以说渊源有自了。

以上我们论述的严羽辨体意识的内涵、目的以及产生的原因,是中国诗学史上的理论精华。从指导宋诗的创作实践来讲,严羽所提倡的盛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师法对象;从理论发展来讲,《沧浪诗话》中对于诗体的讨论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诗学辨体理论。一方面我们应该对他的辨体意识的价值予以肯定,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破体创新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现象,它会使原有的文体更加生机勃勃,正如张高评先生所言:“文体学研究有两大主轴,一曰辨体,二曰破体,犹物理学之向心力与离心力。辨体,犹向心力,惟恐不方圆规矩;破体,如离心力,惟恐不超常越规。初始明辨体制,继则不墨守成规,终则致力创新发明,文学之生存发展,始能可大可久。”[11]从这个角度而言,严羽的“辨体”意识尚有一定的保守特色。

[1] 严羽.沧浪诗话校释[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 吴承学,沙红兵.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J].文学遗产,2005(1):23.

[3] 任竞泽.论严羽《沧浪诗话》之辨体批评[J].北方论丛,2007(4):8-9.

[4]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438.

[5] 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64.

[6] 陈应鸾.岁寒堂诗话校笺[M].成都:巴蜀书社,2000:36.

[7] 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8:545.

[8] 蒋士铨.辨诗[M]//忠雅堂诗集:卷十三.清咸丰《蒋氏四种》本.

[9] 吴承学.辨体与破体[J].文学评论,1991(4):58.

[10]陈师道.后山诗话[M]//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

[11]张高评.破体与创造性思维——宋代文体学之新诠释[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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