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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明的沉默者:沙僧与皇权专制制度下的人性异化*

2014-03-26

关键词:沙僧皇权唐僧

汪 注

(1.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2.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宣传部,安徽芜湖241002)

精明的沉默者:沙僧与皇权专制制度下的人性异化*

汪 注1,2

(1.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2.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宣传部,安徽芜湖241002)

作为取经团队中的次要人物,沙僧的忠厚老实、缄默少言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实证明,沙僧拥有过人的判断力和强烈的功利心,并深谙人际关系的处理策略。刻意遮掩精明睿智,既是因横遭天廷皇权专制制度戕害所致心理创伤的外化,也是对取经团队组织结构、人际关系所包含的制度性歧视的规避。总而言之,沙僧想通过主动销毁健全人格的方式来迎合这一制度扭曲人性、培植奴性的根本宗旨,以自我异化实现自我保护。可以说,呆板的、扁平化的沙僧形象恰到好处地揭露了皇权专制制度摧残人道的黑暗本质。

皇权专制;沙僧;人性异化;关联性

在《西游记》的形象序列当中,沙僧在人物性格、言行举止等方面看似一成不变、缺乏棱角,在漫长的取经路上,这位寡言少语、肩扛手挑的人物始终扮演着苦力、脚夫、仆佣等一干低级角色,既无辉煌战绩,又无明显过失,直到西天礼佛、得封正果。然而,通过观照其既往履历,仔细分析其行为细节,我们发现,沙僧的朴实憨厚与任劳任怨实则为主动的个性自我阉割,而这一抉择所折射的,正是皇权专制制度戕害人性的残酷本质。

一、再读沙僧:伪饰以沉默与谦卑的精明人

如果使用直观、简约的形容词来概括《西游记》①本文引文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西游记》。所含人物形象的话,沙僧对冠以“憨厚”、“朴实”等褒义词看似并不为过。诚然,在充满危险、坎坷的取经路上,沙僧始终默默跟随在师傅、同门的身后,同舟共济、任劳任怨,起到马夫、挑夫、保镖、仆人的综合作用,既无斩妖除魔的赫赫战功,又无独当一面的大智大勇,而是默默地走到旅程的终点。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因为这一形象外在的琐碎、苍白而忽视其心理层面的丰富与多元。细细品读文本之后,我们不难发觉另一个通晓人情世故、怀揣功利动机、具备洞悉能力的精明的沙和尚。

沙僧的精明最先是以只鳞片爪的通透言词闪现出来的。在漫长的跋涉苦旅中,他的道白寥若晨星,但每每偶发一词,便能若灌顶之醍醐,显露聪敏本质。在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中,唐僧因在半梦半醒中受乌鸡国国王求援而难辨真伪,不清楚如何应对,倒是沙僧的一句“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

更多的时候,沙僧的精明表现为他充溢着功利心的取经宗旨。与取经团队其他成员一样,沙僧亦背负着既有的“原罪”。沙僧加入取经队伍的核心目的(或曰根本动机)绝非唐三藏的重皈净土、普渡众生,孙悟空的衔环结草、报答师恩,猪八戒的浑噩苟且、亦步亦趋,白龙马的负重自赎、洗脱恶名,而是将功折过、重返天庭。简言之,为的就是谋求个人的光明前途。对此,沙僧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反倒直陈一愿、不加掩饰。在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里,当观音点化他“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时,他的回应并非干脆的应允,而是下意识的迟疑——“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得到后者的确切承诺之后,他才“摩顶受戒……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应注意的是,沙僧的功利取经观直接源自他对取经本质的洞察无遗——与其说取经是天廷体制对离经叛道者的集体性惩罚,倒不如说是浩荡皇恩对“可改造/可挽救分子”的变相考验和预备提拔。沙僧之所以能够洞察如斯,乃是因为观音菩萨在点化他的言词里便明确揭示了取经乃是奉旨(如来法旨)行事,属于标准的官方行为(“我今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同上),且路上随时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见第十五回)——如此这般富于形式主义的取经,真可谓纵是步步惊心的表征,也难掩有惊无恐的本相。参与其中,真是只赚不赔、一本万利。

在此情况下,“忠实”于取经事业、“忠诚”于取经头领、“忠厚”于取经同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是必要的。为了“示忠”,沙僧一方面在等待唐僧的过程中表现出了破釜沉舟式的决绝:离群索居、远离人寰,摒弃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并杜绝了其他的生活方式以示虔诚,此外再自觉地、顺手清除了私人意义(或曰非官方意义)上的取经人士,一心等待钦定取经人将其纳入取经团队;另一方面则处处充当师徒之间的情感黏合剂,既不忤逆师傅,也不得罪其他成员,不但不兴风作浪、搬弄是非,还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营造一团和气的良好氛围。因为孙悟空除妖(及对待强盗)的手段过于血腥,有违慈悲,其与唐僧的关系曾数度紧张,惹得唐僧有抛开孙悟空独上天竺的念头。就在队伍面临解体的紧要关头,沙僧全力开导孙悟空,“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三藏真经,原着观音菩萨向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三人,与他做护法”云云(见第五十六回),彰显大义、阻止分裂。

于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沙僧宛如“好好先生”一般,令人有亲近之感。但是,我们且慢些向他表示致敬,要知道,这位“好好先生”不但擅长挖掘取经行动的价值,更善于梳理队列成员的尊卑等级,顺势调整使自己永远处在等级链条最坚韧的节点上。

起初,沙僧的核心服务对象是唐僧。对于这位天纵的领袖,沙僧唯命是从。眼看唐僧掷下“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的断语、驱逐孙悟空的成命已无从收回之际,沙僧不为师兄作一字之剖白、解释,只是自“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按师傅的吩咐,“写了一纸贬书”,直接参与了驱孙行动(见第二十八回)。然而,随之而来的挫折(没有孙悟空的取经团队不堪一击,以致唐僧蒙冤待雪、数次被俘)和此后唐僧对孙悟空的愈发信任①事实上,唐僧对孙悟空的感情是颇为矛盾的:前者需要后者贴身护驾,但又出于佛家戒律与师道尊严对孙的不驯师命大为不满,甚至有过数次驱孙的举动(第二十七回、第五十六回),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孙的感激(“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孙悟空作为保镖是否称职,而在于如何有效控制这个过于强大的部下。小说里,这一困扰唐僧的难题在观音的帮助下迎刃而解:孙悟空误戴金箍儿,唐三藏四两拨千斤。有意思的是,唐僧在实现了对孙的压制后,对孙反而显得大度了些,颇有因“强大”而“自信”的意味。及自身多次为孙所救的事实②从全文情节来看,沙僧被各路妖怪(黄沙怪、红孩儿等)生擒的次数有五次,分别发生在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三回、第六十五回、第七十七回、第九十回;被仙家(镇元大仙)监禁的次数为一次,见第二十五回。每次被俘事件最后都靠孙悟空施以援手方才解决。,令沙僧深刻地认识到孙悟空作为头牌(也是唯一的)悍将的地位无法撼动①随着取经事业的推进,唐、猪、沙将防务的重责几乎全盘托付给了孙。以至于在第七十五、七十六回,孙悟空被白象精吞下腹中的消息传来,取经团队便不战自溃、瞬间解体了(“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即便不对师傅笑脸相迎、献媚逢迎(猪八戒),孙也能凭借傲人的勇力稳居当之无愧的“大”师兄之位。那么,既然争宠不敌猪悟能、杀敌不敌孙悟空,沙悟净明智地对这两者采取了具有针对性的相处措施:在不得罪猪八戒的同时,适度靠拢孙悟空,在三者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这一转变的标志发生在宝象国遇阻的收尾阶段,之前唐、猪、沙、白被黄沙怪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直到孙悟空及时归队,收拾残局、荡平强敌才得以化险为夷。再次见到重装上阵后的孙悟空,沙对孙说的第一句话便兼有道歉、投效的双重意味。

沙僧道:“哥哥,不必说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个败军之将,不可语勇,救我救儿罢!”(孙悟空说出应对黄沙怪的计策之后)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去来。”他两个才倚仗威风,将孩子拿去。(见第三十一回)

此役之后,沙僧再也没有对孙悟空有过丝毫不敬,其恭顺之情竟惹得心胸狭窄的猪八戒多少有些醋意,他私底下埋怨沙“面弱”②语出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句中的“面弱”一词指的是顾及情面,板不起面孔(见曾上炎:《西游记辞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1页)。便是明证。可叹猪八戒貌似冰雪聪明,实则酒囊饭袋,他压根就意识不到,他那个“面弱”、低调、谦和的师弟胸中自有千般沟壑:表面上,沙僧的体力消耗确实可观;背地里,师兄弟之间合伙分肥、利益均沾所得的好处何尝少他半分?小到分食人参果(见第二十四回)、假冒三圣大快朵颐(见第四十五回),大到西天礼佛、得封功果,沙僧获得的报偿远大于他的付出。这样的精明角色,岂可以等闲视之?

二、奴性培养:皇权专制制度对沙僧的驯化之道

为了探究沙僧的诞生原委,我们有必要从他的生存环境、亲身经历这两条路径进行追溯。

与天廷仙界的绝大多数成员一样,沙僧亦经历了游历求法——皈依师门——脱胎换骨——位列仙班③见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中,沙僧对自己身世、履历的自述: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余趟。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的完整过程。其间,他战胜数不胜数的磨难,完成内在小我的彻底改造,进而渡劫成功。由此,沙僧对自己的神仙身份很是自矜,每回厮杀之前都要自报家门、以表高贵。比如,在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里,沙僧被金鱼怪误认为是一个“会使赶面杖(注:即沙僧所使的禅杖)”的“磨博士”而大为光火。他骂道:“你这孽障,是也不曾见——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见第四十九回)这般“老子先前比你阔多了”的豪言绝非大话。要知道,沙僧在被贬下凡尘以前所寄宿的体制确是天字第一号的天国乐土:香烟氤氲、仙乐不绝、钟鼓馔玉、金碧辉煌。身处此中,骄傲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随着沙僧进入天廷的时间越久,耳濡目染的事件越多,天廷光环背后的残酷无道也暴露得越彻底。

天廷是皇权治下的俗世朝廷的文学化翻版[1],施行等级鲜明的皇权专制制度。所有权力都集中在玉帝手中,在他的意志及其所衍生出的话语系统、行为准则之外,任何独立声音、举动都会被视为十恶不赦(“触犯天条”④中国民间神话叙述存在“触犯天条”模式,即主人公或为爱情、或为亲情挑战天廷,历经千辛万苦、终而得偿所愿。代表人物有牛郎、织女、沉香、白娘子等。出于对寻常伦理的尊崇和对男女间彼此爱慕的默许,在此类故事的收尾部分,天宫政权的主宰者一律会从声色俱厉、冷血无情的万能制裁者变成普通百姓所希望看到的、富有人情味的神祗,接受既成事实,止戈兴仁,暂时走下神坛,以人性示人。)的异质成分。神也好,仙也罢,自由权都是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的。言辞行事都要万分小心,以免因小疵而贾巨祸。当廷谏言,定要暗合圣意,与金口玉音保持一致;饮宴陪席,必须收敛妆容,切忌轻薄浮躁、触怒龙颜。身在这个华丽的囚笼里,“活着”实在艰辛,生存之道只有一条,那便是装聋作哑、和光同尘,使自己与众人一样顺从乖巧、百依百顺,化身为一只沉默的羔羊。即便如此,羔羊们还是天真了些。玉帝对麾下的他们并不放心,为了进一步高枕无忧、防微杜渐,他精心布局,将天庭布置成美轮美奂的天堂与暗无天日的地狱的混合体。为了制造天堂,玉帝屡屡举办聚会、大加封赏,伴以美味佳肴、轻歌曼舞;为了制造地狱,玉帝建立起了一整套极其完备的镇压机制,使之具备高超的敌情侦测(千里眼和顺风耳、土地爷)、火力弹压(托塔天王父子率领的卫戍亲兵及数量庞大的天兵天将)、谈判说服(太白金星)、增援召唤(与西方净土世界互为犄角)功能,随时准备应对现实的或潜在的威胁者。依托天堂/地狱(待遇)与顺从/叛逆(行为)的尖锐对立,玉帝巧妙地迫使各路神仙体验到了重如磐石般的压力:究竟是上天堂畅饮琼浆玉液、大啖四季鲜果、保有齐天之寿、浸淫丝竹管弦,还是下地狱身受斧钺、饱尝肉刑、当众羞辱、身形俱灭?其分野只有一个,那就是无条件的俯首帖耳。由此可见,身处此等诡谲乖戾的天庭,无异于身处冰火两重境地,沙僧没有踏实的安全感,只有巨大的危机感,在恐怖的笼罩和震慑下心惊肉跳,不敢越雷池半步。

与皇权专制制度相伴而生的,乃是等级森严的官僚体制。在官僚组成的权势金字塔里,大行其道的是级别(官阶)决定论。低级别的仙家充其量不过是高级别仙家的棋子和玩物,任由后者摆弄、塑造和蹂躏。不幸的是,天廷军人时期的沙僧就是这样一只可怜虫。他的“卷帘大将”位份并非实职,属于在朝堂上专管卷起、放下珠帘(又名“帘笼”,用以阻隔陛见者窥看皇帝的目光,维护尊卑之礼)的低级职位,间或也兼有保护皇帝安全和照顾皇帝日常生活的职责,类似于现今星级酒店专管开门、关门的侍应人员[2],“但实际身份却相当低微”①关于沙僧的官职问题,另见刘洪强《“卷帘大将”考——兼论“卷帘大将”与朱元璋》,泰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62-66页。此外,“放大”性的称呼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这种语言习惯在宋代以后逐渐成为通例,如“太医”(泛指医生)、“博士”(泛指服务业的从业人员)等。如,“太医”一词曾在《警世通言》第三十卷,《醒世恒言》第十、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八卷,《喻世明言》第三卷,《水浒》第二十四、六十四回出现;“茶博士”一词曾出现在《水浒传》第二、十七、六十一回,《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警世通言》第六、三十七卷,《醒世恒言》第十三、十四卷,《喻世明言》第十一、三十六卷、《初刻拍案惊奇》第二十一卷中。。基于这样的推测,沙僧仅仅因为失手打碎一个琉璃盏便遭受严厉惩罚的原委方才顺理成章。我们甚至还能够作出更大胆的推测:

沙僧被贬斥凡间很可能是玉帝综合考量、权衡的结果:其一,如前所述,沙僧徒有虚职,实无权势(不像托塔天王身居高位,既有部属,亦有子嗣同朝为官,气焰赫赫),无力编织或拥有盘根错节的官僚网络,惩戒他这个个体,无伤主体不说,且借助罢官撤职体现了皇帝的睿智英明,同时保持了官吏集团内部正常或不正常的权力洗牌[3]。何乐而不为?其二,让满朝文武大臣亲眼见证沙僧因损毁器物,竟被从严治罪的惊悚实例,充分体现出最高统治者“天威难测”的威严可怖、微罪重裁的动机即是杀鸡儆猴。其三,琉璃盏应当是来自西方的宝器[4](琉璃名列佛教七宝),而以琉璃为材质制作的杯盏理应是西方极乐世界向东方道家天国表示友好关系的赠物。沙僧不慎将其摔碎,属于政治性错误,严办他,既给东方诸神一个榜样,也好给西方世界一个交代。总之,严惩沙僧在玉帝看来真可谓是一桩低成本、高回报的“好事”,收一举多得之功效,至此,沙僧劫数难逃。

最致命的是,天廷体制为了消除异端,还采取了“尽收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的人才吸纳措施,对精英做体制化处理,即以官位俸禄为诱饵加以招安,使之成为天廷成员后再严加管束。若对方拒绝,则直接派兵屠戮,以免做大或为他人所用,养虎为患。以孙悟空为例,孙悟空刚刚来到人间之时,玉帝便在第一时间收到了详细报告,但未加重视。待孙悟空占山为王、龙宫夺宝、地府除名、羽翼渐丰时,玉帝才听从太白金星的建议,“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孙悟空)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见第三回)。接下来,出乎玉帝意料之外的事件接连发生——孙悟空因不满待遇而大闹天宫、扯旗造反——这才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见第二至五回)。应注意,玉帝搬请如来佛祖裁制泼猴,佛祖并不是依仗法力一下消灭孙行者,而是看中孙能征善战的“有用性”,特意将其压在五行山下,静待取经人解救,以参与取经的方式重新回归天廷体制。换言之,作为单独的神仙,只有进入天廷的自主,没有走出天廷的自主,可谓一入侯门深似海,永无再见天日时。

琉璃盏碎了,沙僧被逐出天廷社会,他从起初的小武官沦落为不折不扣的苦行僧,但这不等于天廷体制赦免了他这个零余者、局外人,不再对其进行人身束缚,而是继续发挥管制作用,并与之同步,迅速将天上的等级制度升格为等级文化,在取经队伍中构建顽固、僵化的尊卑序列,催生新的不平等和不公正,导演出一幕幕“劣币驱逐良币”的悲剧。

以取经队伍的组织结构论,体力最孱弱、战斗力为零、专断心最强的唐僧稳居领袖者的位置发号施令。他的佛界地位(“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①唐僧的来历详见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瑀正空门)。)与现实身份(唐太宗御弟)奠定了他的高贵出身,佛祖“钦点”他为取经人决定了他在团体中不容置换的核心地位,而佛祖“御赐”的袈裟(令其“免堕轮回”)、锡杖(令其“不遭毒害”)、紧箍儿(助其驯服劣徒)则赋予了唐僧终极的驾驭能力。简言之,资历、实力、背景等诸多要素互相叠加,让唐僧有充足理由做一个有名有实的独裁者。而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抵御妖魔、外出化缘、涉水开路一类粗活都由徒弟代劳,连行路都由白龙马代步,“待遇”颇好。可叹、可悲之处在于,唐僧还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偏执狂,只靠自己的肉眼凡胎打量身边的世界,一路上执著于自己的误判,不听孙悟空苦劝,屡次颠倒黑白、铸成冤案(见第二十七回、四十回、五十七回)。

有这样莫辨愚忠的领袖,必定会引来一味投机的下属。猪八戒扮演的恰恰是这个不大光彩的角色。这位前任高级军官(“天蓬元帅”)的官场资历和经验远胜沙僧,且不乏好色(“带酒戏弄嫦娥”)、凶狠(“咬杀母猪,打死群彘”)(见第八回)的恶劣根性,贪图享受、拍马溜须是他的处世原则,哪怕堕入凡尘也要猎取食色,不思悔改。被观音菩萨收编、拜在唐僧门下之后,猪八戒的官场习气依旧时常发作:不但低效、偷懒、饕餮、私藏财物,并且竭力讨好上司、排挤同僚。能力超群的孙悟空自然成了他的头号天敌。为达到排斥贤能的既定目标,猪八戒一再唆使唐僧念动《紧箍咒》(见第三十八回、七十六回),折磨孙悟空从中取乐。奈何孙悟空一世英雄,也只得苦苦哀求师傅宽宥。纵是怒斥猪八戒“你这呆孽畜,撺道师父咒我哩”,也只落得个“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的奚落(见第三十九回)。

唐僧昏聩不堪、猪八戒施展权谋、孙悟空虎落平阳的事实清晰无余地映入沙僧眼中,更印在脑海。也许是正义感还有残存,沙僧未曾自甘堕落,与猪八戒同流合污打压孙悟空;但眼前的利害关系又驱使他不去效法孙悟空一味保全尊严、个性而承受终极的痛苦。利弊相权,进不如退,沙僧祭起了犬儒主义的法宝,忍气吞声、沉默寡言,自行消除原则观念,退化到蒙昧水平,不冒犯主宰者,不妨碍弄权者,不追随实干者,独自蜷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出苦力但不出主意,知是非但不捍卫是非,做一个堪称样板的“老实人”。

参照初始动机与实际效果的对比,沙僧无疑是大获成功的。如果说唐僧对孙悟空的态度是压制与倚重兼具,对猪八戒是偏袒与亲近兼备的话,那么他对沙僧则是毫无褒贬、不予评价。泯灭个性、收敛性格、听凭驱使、任劳任怨的沙僧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我在团队中的隐性化,游离于皇权专制制度的边缘地带,得以避开来自上级的压迫和同僚的倾轧,寻求他最为渴求珍视、短暂脆弱的安全感。

三、结语:沙僧背后的皇权专制魅影

历史上,东方国家的皇权专制制度一般都有着极强的生存力和稳定性。它设计精密、机制完备,长于操控权力场域中“法”、“术”、“势”这三大要素,生成了无形却致密的制衡网络,通过宗法、血缘为代表的链接点将统治者的意旨传输到所有末端。为确保自身不受威胁,这张大网对内包罗全部社会成员,大行体制化、同质化之道,对外封闭自守、严防死守,抵绝外部新知的传入,竭尽全力残酷处置形形色色的异己分子,手段百出——对付民众,则通过监视、处罚、鼓励相互揭发等手段使之始终处于惶恐、惊悚、互不信任的心理压力之下,清除民众彼此聚合的可能;对付官僚,则将升迁、贬谪无序化,使赏功罚过带有极大的随意性,赏罚在时间上、方式上无规律可循,加深官僚的惶惑感;此外,补充以形式繁复的羞辱和处罚(无论是颜面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时刻警示全体官民牢记自己脊梁已断、终生为“奴”的本质属性,终而丧失主体人格及自我意识。

毫不夸张地说,贯彻“人治”传统的皇权专制制度最擅于“治人”。特别在“诛心”方面,皇权专制制度完全能够按照需要将任何一个对象改造得彻头彻尾、面目全非。尽管它的全能、高效牺牲了个体的尊严、自由与健全人格,但它并不在乎,制度的安危才是它真正关心的,至于其它,不提也罢。吊诡的是,皇权专制制度为了自保而打造出浑浑噩噩的民众、战战兢兢的官僚,却忽视了他们所蕴藏的消极破坏力——民众对社稷存废的漠不关心、官僚对行政职责的推诿敷衍——承平日久,制度漏洞增多、腐化扩大,呈“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潜身缩首,苟图衣食”,解体在即之势[5];偶发变乱,政权急速崩溃、社会动荡良久,直到强力人物一统天下,开始新一轮的治乱循环[6]。

回到沙僧身上,他的“老实”其实还伴随着“无能”:战力欠佳、上阵必输,顶多在孙悟空击败妖魔首领前后做做驱散喽啰、附带犁庭扫穴的零工,挑不起大梁。但在实际上,沙僧的“不能打”发生在“旅途中”(参与取经之后),“旅途前”的他却是比较“能打”的一员悍将。在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里,猪八戒与尚未皈依的沙僧“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更令人惊奇的是,彼时的沙僧以流沙河为屏障,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法,愣是生生将唐、孙、猪“钉”在河畔,不得前进一步。换言之,他的战斗力至少不在猪八戒之下,甚或更高。此战之后,沙僧俨然成了一个脓包,要么数番交手,便被妖魔“挝住……挟在左胁下”(见第三十三回)、“连手卷住,拿到城里”(见第七十七回);要么连手都没动,就“措手不及,尽被拿了”(见第六十五回),压根没有天廷值守军官的强大威猛。说白了,沙僧的“无能”正是出于推诿心态,对他来说,“打”的“能”与“不能”都无关宏旨:胜,自己的功劳不增一分;败,自己的功劳不减一缕;更何况,前有孙悟空披荆斩棘、冲坚毁锐,后有如来观音天廷兵将处处庇佑,自己何必强出头、自讨苦呢?索性敲敲边鼓、苟且偷安。

就这样,皇权专制制度费时费力铸造出的老实人沙僧新鲜出炉。他恭默守静、牵马挑担,与师傅师兄一齐跋山涉水、径往西天,在夕阳的映衬下留下了一抹孤寂苍凉的背影。

[1] 萨孟武.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1-25.

[2] 曹炳建.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西游记》沙僧形象新论[J].明清小说研究,2003(1):127-140.

[3] 杜君立.历史的细节:马镫、轮子和机器如何重构中国与世界[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125.

[4] 爱德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M].吴玉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95.

[5] 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8:532.

[6] 王学泰.王学泰自选集·江湖旧梦[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75-79.

Prudent Silencer:Causation of Sand M onk’s Alienation w ith Im perial Autocracy

WANG Zhu1,2
(1.Liberal Arts College,Anhwe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2.Propagamda Department,Anhui Business College,Whhu 241002,China)

As aminor character from the pilgrimage-for-Buddhist scriptures team,the sand monk’s honesty and silence are so impressive.In fact,the gay has extraordinary discretion,strong utilitarian heart,treatment strategies capable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Concealling wisdom deliberately,to him,has two sources.One is the psychological trauma caused by the imperialautocracy system in heaven;another is avoidance from institutional discrimination that is contained in the team’s organization,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Generally speaking,the fundamental purpose of his destroying perfect personality is to cater to the imperial autocracy system’s basic purposes of cultivating the distorted human nature of servility.In other words,he sacrifices self-respect for self-protection.We can say that,such a flat,mechanical image is exposing the imperial autocracy’s evil nature of destroying humanity.

imperial autocracy;sand monk;alienation;association

I206.2

A

1673-8268(2014)04-0068-06

2013-12-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现代革命文学价值结构研究(11BZW124)

汪 注(1981-),男,安徽芜湖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研究。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终结了唐、猪、孙三者间的莫衷一是,展现了他富有主见的一面。同样,面对善于火攻的红孩儿,孙悟空一味用强,数战皆北,反而是沙僧以“相生相克之理论”(见第四十一回)的建议为克敌制胜提供了思路。由是观之,话语不多的沙僧并不缺乏语出惊人的可能,与辩士谋臣以滔滔不绝尽显韬略相异,沙僧选择使用三言两语来掩盖自己的聪慧天分。

(编辑:李春英)

10.3969/j.issn.1673-8268.2014.0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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