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飞的幸福不是用眼睛看的

田祥玉

别以为老飞看不见

他就不幸福了

2014年1月16日，北京气温骤降至零下8摄氏度，气象局发布了大雾黄色预警。但是早上7点，老飞和妻子孙秀红就起床了。在等待妻子化妆打扮的间隙，老飞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学英语。

“我的下一个梦想是去纽约，在美国做中医按摩师很挣钱的。我想在那边拼个五六年，让我儿子和其他孩子一样幸福！”在被问到为何要学英语时，老飞这样回答。一旁的孙秀红不干了，她提点老飞：“除了挣钱给儿子，你还想挣钱给谁？”老飞大笑：“我挣钱还能给谁？给你呗！我给你买大房子、衣服和化妆品！”

孙秀红笑了，幸福和得意溢于言表。她说：“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跟老飞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幸福？我就告诉他们，别以为老飞看不见了我们就不幸福了。因为，幸福不是漂亮的裙子或刚染的头发，幸福不是用眼睛看的！”

老飞的眼睛是10年前才看不见的。那年他刚30岁，是大庆市青冈县医院的一名内科大夫。黄斑性视网膜病变，视力的下降如同雾霾一点点来袭。最开始时眼前影影绰绰，渐渐地看东西开始模糊不清，到最后，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一直瞒着我。因为他本来就近视，我也没太在意。”孙秀红说，直到2005年某天，她看见老飞走着走着，一头就撞在了门上。

“我长得不帅，戴个眼镜就更不好看了，所以隐形眼镜刚出来时我就开始戴。”老飞说，他的眼睛是被隐形眼镜给害的，有时戴的时间太长，有时买到了劣质产品，直到快看不见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黄斑性视网膜病变，没法儿治了。

老飞自己没法接受，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连妻子，他都想瞒着。但是，这事儿没法一直瞒啊。看见老飞撞到门上还假装没事，孙秀红难受极了。但是她知道，不能在老飞面前表现出来。她躲在一边哭，把自己的难受和无助，写进了日记本。

得知老飞看不见后，妈妈骂孙秀红：“早知道他会这样，当初我死也不让你跟他结婚！”孙秀红还不到30岁，年轻漂亮，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朋友劝她重新考虑，她很生气地说：“谁能一辈子顺顺利利的？比起那些遭遇严重车祸后，躺床上不能动弹，得让人伺候一辈子的人，老飞算是幸运的了。他只是眼睛看不见，我就要抛弃他吗？老飞还有手、有脚、有脑子，我要当他的眼睛！”

老飞首先要面对的是，不能再在医院工作。从年轻有为的大夫，沦为一无所用的“废人”，老飞的纠结和郁闷可想而知。朋友聚会，他一般都找借口推掉，实在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去。老飞自尊心强，不告诉别人自己眼睛有毛病，可这怎么能瞒得住呢？他夹菜的筷子直接戳进酒杯，有人喊他，老飞的头扭过去了，眼睛却看着别处。“吃饭时，知道我看不见，他们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这儿呢‘这儿呢，我就特受不了！”老飞说，后来他就不参加任何聚会了，主动和昔日朋友断了联系。

这一切，孙秀红看在眼里，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老飞，她也无法阻止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老飞。但是对于家人，孙秀红却容不得他们对老飞有半点的看不起。

儿子一直很听老飞的话。但是某天，孙秀红发现：面对一脸严肃批评自己的父亲，儿子嘴上答应着“好”，身子却扭来扭去还朝爸爸做鬼脸，那意思是“反正爸爸也看不见”。孙秀红那个气呀，她让老飞出去，关上门，抬手给了儿子一耳光。“爸爸眼睛不好了，所有人都可以不尊重他，但是，你不能！”说完，孙秀红号啕大哭。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小家伙愣了片刻后，哭着给妈妈认错。那一刻，在门外的老飞才知道：原来，妻子比自己承担了更大的压力，原来，她不希望任何人把自己看成残疾人。

被妈妈教训后，儿子向老飞道歉。从那以后，小家伙特别尊重爸爸，什么都听他的。比如他想玩会儿电脑，而爸爸恰好不在家，他一定会打电话给爸爸，得到爸爸的同意后才会玩。

妻子的不离不弃，儿子的尊重和理解，让老飞觉得愧疚、自责。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和认可，那就得自己尊重自己，像个正常人那样去生活。2006年，老飞让妻子给自己报了一个中医按摩培训班，很快，孙秀红也辞掉工作，和老飞一起学习中医按摩。“我们想在家里开个中医按摩院，到时他治病我看病历，他按摩我扎针，多好啊！”

幸福就是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2007年底，老飞的按摩院在自己家里开张。因为曾经是医生，加上收费也公道，按摩院的生意很快就好起来了。忙的时候，老飞连饭都吃不上。让孙秀红欣慰的是，儿子懂事听话，她和老飞没时间照顾、辅导他，但小家伙仍是开心快乐，学习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

但是渐渐地，孙秀红发现了一个问题，没开按摩院时，老飞偶尔还会出去走走，但现在，他可以连续几个月大门不出。有一次，孙秀红从外面回家，远远看见老飞站在自家阳台上，他透过铁栅栏往外看，一脸的迷茫和无奈。“他就像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没有人看管他，但他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小县城不大，即使你不出去，常常也有同学、熟人来按摩院里。那些惊讶的惋惜、不经意的玩笑，老飞都无法坦然面对。即使他表面平静，但孙秀红也能看出他心潮难平。再这样下去，老飞会疯吗？孙秀红急了。

得给他找点事儿干干，得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不幸的人，但是他们，仍在坚强并幸福地活着。

那天晚上，孙秀红给老飞申请了QQ号，她自己也加入了一个盲人QQ群。当老飞在儿子的帮助下，学会了打字、上网和听歌时，孙秀红创建了一个名为“爱心小馆”的QQ群，动员一些盲人家属和志愿者献爱心。盲人无法网上购物，因为他们看不到图片，登录或付款时要输入验证码，也让盲人束手无策。孙秀红就动员盲人家属和志愿者们，帮忙看图片、读验证码。

与此同时，老飞一天天地“沉迷”于网络世界。他认识了天南地北的朋友，闲时和他们聊聊，谈梦想、谈未来、谈孩子，老飞爱说话了。老飞曾是个文学青年，没事时喜欢写诗、写散文。但眼睛看不见后，这个爱好也被迫放弃了。现在，他在妻子的鼓励和帮助下，又开始写文章了。2010年，QQ群里有朋友问谁能写广播剧，孙秀红碰了下老飞的胳膊：“你不是文学青年吗？”老飞笑了，马上毛遂自荐：“让我试试吧。”

这一试还真试出了名堂，老飞开始在网上写一部名为《较量》的广播剧，剧本出来后，得到一致好评。老飞来劲儿了，他自任导演，在群里挖掘演员，然后又守在聊天室里指导大家排练。

当孙秀红在聊天室里，听天南地北的盲友们表演丈夫的广播剧，而老飞脸上露出得意又满足的笑容时，她知道，老飞走出来了。因为他已经开始用心来看待、宽容这个世界和他自己了。

偶尔，老飞还会在妻子的建议和陪伴下，去附近的城市参加盲友的聚会。“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去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因为在别处，老飞会被当作‘正常人。”孙秀红说，2012年夏天，初中毕业的儿子突然跟老飞说：“我马上就要过寄宿生活了，要不您带妈妈出去散散心吧？”老飞很感动，儿子的话不仅贴心，更让他觉得自己依然是个正常人。

当老飞说，儿子想让他带着她出去走走时，孙秀红笑了：“看来母子同心，我正想着要你带我出去看看呢……”就这样，在儿子去高中报到的那天，夫妻俩关了按摩院，下一站，沈阳。老飞和妻子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去一家中医按摩院打工。

老飞像换了个人似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节假日，妻子问他要不要去逛街，他说：“不放心我这么漂亮的老婆单独出去，我就勉强当个保镖吧。”天气好的时候，孙秀红说：“咱们逛公园不？”老飞说：“当然！”老飞眼睛还看得见时，他不怎么愿意和妻子一起照相，他觉得自己不够英俊高大，那时，他更愿意当妻子的摄影师。但是现在，当孙秀红提出要和他合影时，老飞也会配合他，摆出各种姿势。他说：“不能因为自己看不见，就不去做爱人喜欢的事情。再说了，我快乐了，她才会高兴。”

得知苹果手机有很多种功能，孙秀红就想给老飞买一部。2013年6月的一天，她对老飞说：“我给你买个苹果手机吧，最新款的，有很多功能，特别适合你用。”老飞一问价格，要5000多元，他马上拒绝了。买一部手机，要花掉夫妻俩一个月工资，太奢侈了，他不让妻子买。

幸福是给她照相，带她去远方

但老飞却想让妻子奢侈一次，他想带她出国旅游。那天晚上，他对妻子说：“我带你去旅游吧，咱们出国看看。”孙秀红注意到，老飞说的是“我带你”。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拒绝，她也不怕花钱。孙秀红点头答应，眼泪涌上眼眶。

自从老飞眼睛看不见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要带她去旅游，而且还要去国外。老飞说出这句话之前也想过：“我什么都看不见，出去旅游只能给她添麻烦。但要是我不去，她肯定也不会去的。”有了出国游打算，孙秀红开始咨询朋友和旅行社，最后，他们决定去韩国。

第一次坐飞机，老飞很紧张。孙秀红指着窗外的云朵，对他说：“老公，大团大团的白云在我们脚下，感觉它们能把飞机托起来似的。”下了飞机，她一只手扶着老飞，一只手指着面前高大的建筑说：“这里是韩国首尔。”同行的一位大妈，悄悄问孙秀红：“他都看不见，你带他出来干什么？”孙秀红说：“我要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人。再说了，把他放在家里，我一个人出来有什么意思？”

老飞看不见后，孙秀红也曾迷茫伤心过。但时过境迁，当她看见笑容和活力一天天回到老飞身上，她知道：为了这个男人，再苦再累也值得。

5天的韩国旅行中，孙秀红一直牵着老飞的手，每到一处景点，她都会拽着他，让同行的人给他们合影。妻子摆什么造型，老飞全都配合。他也听妻子的话，一天换一身衣服，她说他穿紧身衬衫和哈伦裤好看，老飞也乖乖地穿。这个被妻子牵着的男人，是旅行团里最潮、最喜欢讲笑话的男人。

回国前在首尔机场免税店，老飞很豪气地拿出3000元，“命令”妻子买套好化妆品。孙秀红没有拒绝，但花3000元买一套化妆品太奢侈了，最终，她花了2000多元，给自己买了两套化妆品。

从韩国回来后，老飞的眼光又高了，他想带妻子去北京。他有个梦想，等儿子上大学后，去美国开个中医按摩诊所。他对孙秀红说：“既然我们要去美国，那得先去首都北京待几年。”2013年8月，在北京“星星点灯”助残公益人士覃研的帮助下，老飞和妻子离开沈阳，来到北京。如今，两口子在海淀区五道口的一家健身中心做中医按摩师。

上午10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天去食堂打卡吃饭，晚上将两张按摩床并在一起睡觉。逼仄的房间里摆了床和电脑桌后，就仅够两个人容身。吃食堂腻了，老飞和妻子就会等老板离开后，在房间里偷偷包饺子。牛肉大葱馅儿的，自己亲手包，夫妻俩凑在一起吃，这就是幸福。放假时，夫妻俩坐地铁、倒公汽，逛公园、遛胡同，累了找个小店吃顿快餐，这也是幸福。

2013年“国庆”前夕，老飞对妻子说：“咱们买个单反相机吧，你喜欢照相，得买个专业相机。”孙秀红笑了：“你咋给我照呢？”老飞急了：“小看我是不？”孙秀红没再拒绝，买了台“佳能”单反相机。“国庆节”那天，夫妻俩带着新相机去北戴河旅游了。

给妻子照相，成了第一次去北戴河的老飞的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傻瓜相机和手机难不倒老飞，可是这沉重的单反相机着实让他犯难。为了让老飞给自己照相，孙秀红得先在沙滩上画个框，然后站进去，拿起相机调好焦距，找好对面的标志物，再把相机交给老飞。端着相机的老飞，就跟捧着炸药包似的，一动都不敢动地站在妻子画好的框里，当妻子喊他的名字“孙佩学！”他就“咔嚓”按下快门。

但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地拍照，结果并不理想。要么照片模糊，要么孙秀红的脸只照了一半，更有甚者，老飞根本都没把妻子照进去。孙秀红只好再来一次，再次调焦、找标志物，再次让老飞端好相机……如此反复五六次，老飞才能勉强拍出一张妻子满意的照片。

老飞抱怨，胳膊动不了了，孙秀红意见更大：“我也腰酸腿痛好不好？你一直用同一个姿势举着相机，我也是一直摆一个姿势让你拍好不好？”她没把他当盲人，她发完脾气又给老飞按摩胳膊。老飞就吃这一套，还能怎么着？继续给她拍照呗。

北戴河之行，老飞给孙秀红照了1000多张她满意的照片。提着裙裾在海边奔跑、抬腿追赶卷起的浪花、赤脚在沙滩上捡贝壳……孙秀红指着电脑里，老飞给自己拍出的这些照片，对那些劝她离开老飞，或者质疑她和老飞在作秀的人说：“这里的每一张照片，都需要我摆拍很久才能照出来。但是，难道你不觉得，我的笑容都是因为爱情，都是发自内心？”

和因为被爱而由衷微笑的妻子一样，如今的老飞也特别爱笑。当清晨他被高挑、漂亮的妻子牵着去上班时，当辛苦工作一天和妻子回到他们逼仄的小房间时，当他为了带妻子去美国而努力地学习英语时，当远在家乡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又考了第一名时，当省吃俭用的妻子去商场给他挑选回家过年的新衣时，老飞都会幸福地笑出声。

是的，如果每个人都有本幸福指南，那么老飞的幸福指南，显然深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