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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神的祗牛

2014-03-25漆宇勤

延安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帝蚩尤皇宫

漆宇勤,江西萍乡人,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

农历四月初五的时候,牛皇宫开始有戏班子唱戏了。冷清了一年的戏台重新热闹起来,附近几个村的人都往牛皇宫赶。牛皇大帝神殿前的香火也比平时要旺了很多,跪拜在简易蒲团上的男女老少无法计数,鞭炮声、祝祷声、卜卦声、摇签声,此起彼伏。

牛皇大帝(附近的村民有时候也叫牛王老爷)的生日是在四月初八,但照例,庙里管事的人会将集中朝拜和唱戏的时间前后延展三天。说“庙”似乎有点不确切。牛皇宫,应该算是个道教的场所。从“牛皇老爷”这个信士对主神的称呼来看,这种宗教似乎更有点地方色彩。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些地方都自发供奉有限于某一地域范围内的老爷、大王之类的地方神祇。

在宗教典籍和各地的道观庙宇中,供奉“牛皇”的似乎并不多。但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江西以西湖南以东的赣西小城,竟然有许多村落里建有历史久远的牛皇宫。

按道理,人与牛的感情自然称得上是很亲近的。人类尤其是在农耕文明时期的人类,对牛应该是有着天然的亲近与爱护。有的时候,牛甚至与农民相依为命。在很多个历史时期,偷牛、私宰耕牛,都是很严重的刑事罪行。在很多神话以及民间传说都与牛有着密切关联。例如,太上老君的青牛,牛郎织女故事里的老牛,等等。但在另一方面,可能人们在对耕牛辛勤劳作的感激、怜爱、亲近之外,对于牛(尤其是野牛、水牛等)的强壮和力量还有着一种特别的崇敬。于是乎,牛在人类的心目中成了位置不低的一种动物甚至是崇拜的对象。

即使如此,但是要将牛作为宗教主角,并上升为神祇,专门建立场所供奉,千百年香火不绝,也确实不多见。

对牛的崇拜,还可以上溯到远古时代。传说中,蚩尤就面如牛首,他带领的氏族基本上就是以牛和鸟为图腾的。传说中,甚至蚩尤的部队在装束上都有头戴牛角的情况。可能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一些研究地方文化的专家看来,萍乡这个小城与蚩尤、炎帝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些古城遗址和楚文化在这里留了下来,甚至这个牛皇宫就与蚩尤有点直接的关联。

就在牛皇宫相隔几十公里远的湖南株洲,还有规模宏大的炎帝陵,每年接受各地炎黄子孙的朝拜。既然炎帝就在这附近,蚩尤与这里有点关系也未尝不可能。

不管可能不可能,远古的部落之战都早已烟尘散尽。但战争没了,疾病却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在医疗科学发达如今天的现在,还是有不少人或者因为钱的原因,或者因为科学领域已经无药可医的原因,在生病的时候转向宗教场所求助。牛皇宫的药签在方圆百里范围内都很有名气。有医学专家对那里的药签进行过考证,发现不少都是有根有据的古方、验方。或许,人们相信,既然神农尝百草,为民众找到了治病救命的药,同样吃百草的牛神,也能给大家带来治愈疾病的希望吧。

到牛皇宫求签治病,就算是信奉牛皇大帝了。信奉牛皇大帝不需要遵守其他戒律,也不像信奉佛教一样讲究吃素。但与牛相关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吃的。父亲腿疼,曾在牛皇宫求过药方,从此十几年来都不吃牛肉。

与其他庙宇道观一样,牛皇宫里也有钟鼓。与其他宗教场所的大鼓唯一不同的是,鼓面上写有两行大字:此鼓牛皮做不成……与其他庙宇道观一样,牛皇宫里也供奉有其他神祇,如孔圣人、华天大帝,甚至还有一个仰山大王的神像,但都是在侧位了,主神只能是牛皇大帝。

其实,宗教活动之外,牛皇宫留给大家更多印象的,还是那里的戏。牛皇宫每年四月唱戏的活动从不中断,京剧,地方戏,皮影,年年不同。甚至有几年几个不同的戏班子,几个不同戏种轮番表演。

戏台就在神像正殿的对面,到了牛皇大帝生日前后了,戏台一装扮起来,附近的村民就开始盼望着锣鼓响。白天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老人溜达过去看着戏班人员忙碌布景。吃过晚饭,劳作一天的中年青年也都赶往牛皇宫了。戏台与牛皇殿之间就一个天井空地的位置,场地并不大,观众却很不少。看戏的人偶有带凳子的,但十几里路走下来,带个凳子毕竟不方便。没有凳子,大家便从家里带一把干稻草,到了看戏的地方垫屁股底下席地而坐。能在牛皇宫旁边的村民家借到一张板凳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站着。但站着也丝毫不减看戏的热情。

戏台上照例是几根柱子,几副对联,后方两个门洞供演员出入,一边写着“出将”一边写着“入相”。与其他地方戏台不同的是,戏台正上方横匾上四个大字:神欢人乐。戏台下方,每日有人在沟通好之后就贴上一张红纸:恭请贵团精彩演出《富贵满堂》(或其他剧目名)酬谢牛皇宫列尊神殿前。信士某某某于四月某日捐献。这样说来,牛皇宫的戏主要是演唱给神灵欣赏的,至于附近的人,则是跟随着神灵一起观看了。

看完戏后,人潮蜂拥而出。出了牛皇宫就是乡间小路,甚至是田埂菜地,没有任何灯光,一不注意,黑夜中还真辨认不出方向。有一次看戏时我没有跟随大人,一个人在散场后想着跟着人群走就没关系。走了一段以后,乡间小路变成更小的路,一大群的人就分成了小群,每小群走的方向都不一样。那夜黑得实在可以,七八岁的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路了,硬着头皮跟定一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人走啊走,走了八九里路,大家感觉不对劲,主动问起我来,我这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等到别人问清楚我家的地址,送我回到通往我家那个村的小路上时,早已经是深夜。这一次,父母没有责骂我走错路,反而不断念叨感谢牛皇大帝保佑我平安回家。

或许我们还应该说说牛带茶灯表演的民俗。

在元代的戏曲登峰造极时,在赣西上栗的土地上,也有一种戏曲如泥土中的野花,悄然地发芽,恣意地绽放。它就是上栗地区特有的牛带茶灯。进入正月,这一片赣西的农村地区牛带茶灯表演就开始走村串户热闹起来了。那些没有任何雕饰的声音在田间唱起。“小小一担柴,担到贵府来……”,这是传统牛带茶灯表演《武吉卖柴》的开头,几十句唱词中,竟然同时包含有上栗语系、醴陵语系和浏阳语系三种方言,显得如此质朴和亲切。

牛带茶灯是书面语言。我们更多的时候将它称呼为牛灯。与之相对应的,还有龙灯、狮灯等等。

在我居住的上栗乡村,邻近几个地区的民间灯彩都很活跃。民谚有云:“三十晚上咯火,十五晚上咯灯。”村民们不但喜欢欣赏观看牛灯表演,甚至很多村民自己都会制作牛灯和表演。只需用竹篾扎好一头黄牛的形状,在篾制黄牛的身上糊上纸张就制成了牛灯。制作好牛灯后,还要弄来一架木犁,配以锣鼓、唢呐、二胡等民俗乐器,多人表演歌唱。整个耍牛灯的表演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农民耕地犁田的过程,在表演过程中穿插一些历史故事和乡间笑话。这种方言道白、有歌有舞、自娱自乐的民间表演倾注了很多村民们的热情。

为什么独独在这个赣西地区流行着以牛为形的灯彩,为什么有那么多好看的形状诸如花朵、云彩甚至是老虎狮子之类不被选作灯彩的外形而偏偏选择了黄牛的形状?或许,这种选择与牛皇宫的热闹一样,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一种仪式吧。牛,承载了人们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太多的祈盼;耕作,表达了人们对于粮食、对于土地太多的感恩与敬畏。在饥饿的恐惧下,即使最细微的仪式和器物都承担着向上天讨生活的寄寓。正因为如此,每家每户迎来牛带茶灯到家门前表演时,都要一如祭祀般点燃香烛、鸣放鞭炮迎接,并且机灵的主妇们,总是想方设法要将鞭炮扔到纸糊的牛灯上去,希望爆竹能将牛灯给烧着了。在传说里,能在自家将牛灯给点燃,那是最吉祥的事情。这种做法,显然已经不是把牛带茶灯作为一种表演,而是一种宗教仪式了。

牛,在最简朴的娱乐活动中再一次上升为神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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