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小山词》中的痴与真
2014-03-25赵自环
赵自环
晏几道是北宋小令词作家晏殊的幼子,是北宋词坛著名的小令大家,字叔原,号小山,《小山词》是其代表作。晏几道在北宋词兴盛的时候固守小令的阵地,继承了其父的婉约传统,他的词风逼近其父,和晏殊一样词风清丽缠绵,但由于人生经历坎坷不平,他的词作较之其父深刻许多,故陈振孙认为小山词:“追逼花间,高出或过之。”[1]他常以婉曲之笔抒发内心之情,抒写爱情的悲欢离合,具有更浓郁的情感色彩和更深沉的感情基调,其小令“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哀婉动人感情真挚。黄庭坚对小晏为人评价为“四痴”,他不仅为人“痴”而且对感情也一往情深、痴情不已。下面我们通过对《小山词》部分作品的分析来感受蕴藏其中的那份温柔缱绻的感情。
一、死生不渝的怀念
《小山词》的魅力在于小晏温柔缱绻的痴情与真情。陈廷焯曾称赞小晏“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2]晏几道是一位多情的才子,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他将自己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寄寓在《小山词》中,黄庭坚曾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3]。他的痴流淌在血液深处,贯穿在生命的始终,而他对于“莲、鸿、蘋、云”这几位歌女体现出的痴情却尤为明显。
小晏遗世独立、迥异流俗,心灵真挚纯洁而童心未泯。痴与真是他为人的品性,也是这部词集千百年来令无数人为之嗟叹的根由。这种痴与真,又主要体现在与歌女的交往之中。小晏对歌妓们的一颦一笑、一曲一琴的色艺表现出由衷的欣赏,对她们不幸的遭遇表现出了深深的怜惜与同情。年少的光阴是一段美好的生命时光,那时候青春年少,家世显赫,好友在侧,知音三五。他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吃酒听之,为之一笑乐而已。”其欢愉之情可见一斑。但命运的不可揣测,家道中落,友人病逝的打击接踵而来。小晏是个性情中人,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对那些飘零人世的歌女的怀念不减而增。在这里我们看他追忆莲、鸿、蘋、云的几首词:
《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杨柳下的笙歌,花丛间的秋千,清幽的庭院,在这令人难忘的青楼里,当日的往事如梦幻一般在眼前重现,于是拿起信笺写给红窗夜月前的小莲。下阕诗化用李商隐的《无题》诗其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这首词的意思似乎又更近了一步:蜡烛有泪、物亦有情,吴蚕丝尽,情愈缠绵。最后写人虽然一年一年逐渐衰老,却还是不愿以断弦相比,言外之意是相思之弦,仍想继续弹下去。这是何等的情真意切,缱绻缠绵!下面看追忆小鸿的《虞美人》: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长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这是在冬日里的一个早晨:阳光下,雪过后,梅花花期已近。梅花绽放的时节,恰恰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刻,而冬天之后就是春天了。而这个时节梅是孤独的,赏梅之人亦如是。“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想远方的知己爱人会给我寄来一束江南的梅花吗?“年年长袖年年泪”这宽大的衣袖,似乎专为拂拭眼泪而设。问谁同是忆花人?这个羞怯的女子,红着脸低下了头。追忆小蘋最有名的是《临江仙》[4]286: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酒后梦中醒来,楼台高锁,伊人不在,帘幕低垂,一片寂静。把酒言欢的时候酒是可以消解忧愁的,而一旦酒醒这种愁思不消反增,酒醒后的愁又不断地袭来紧紧缠绕,又深重了一层,新愁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水调歌头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张先《天仙子》)“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周邦彦《关河令》)。都是酒醒之后忧愁未减之句。“去年春恨却来时”去年的忧愁连同今年的烦忧再一次袭来。不过去春伤别,似乎比今年还要好一点:“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濛濛细雨中燕子成双,翩翩飞舞。而在繁花前,却是一人独立,难觅佳音。此二句化用五代诗人翁宏《春残》中的句子,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谭献评为:“千古名句,不能有二”[5]。因此,今年的楼台、垂帘,就更显得凄寂可怕了。这种忧愁如蚕丝,剪不断、理还乱,这种忧愁是为何而生呢?
下阕则是明确的说了出来:“记得小蘋初见……”原来作者怀念的是歌女小蘋。但是作者写小蘋不是描写她的相貌、声音等,而是别出心裁地写她的衣服:两重心字罗衣。这一句历来解说不一。沈雄《古今词话》说,指衣领屈曲如心字;杨慎《词品》说,指“心字香”,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薰而。”但他又说,“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此处寓有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之意。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释》又别有说法:“疑指衣上花纹”。“心”字当时篆体,故可作图案。“两重心字”,殆含“心心”义。”总之作者在这里表现的是因衣着美而展现的人的美好。下一句“人不语,弦解语”,相思之情不是直接诉说,而是在琴弦上汩汩流出,联系上一句可见小蘋是色艺双馨的女子。最后一句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彩云,指的是小蘋。江淹《丽色赋》:“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这里的彩云有歌舞终了,彩云易散的意味。曾经的歌舞如彩云一般飘散人间,不留踪迹,只剩下痴情之人的空自怀想……回忆小云的《临江仙》[4]285: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随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和小云初次见面是在“斗草阶前”,重逢在“穿针楼上”,那时的小云,那时的她罗裙上沾满花间的露水,头上的钗子微微晃动,眉色青绿,脸色微红。这是一个花间美人,她可人、美妙。下阕则是时过境迁,今昔异境。如今时光如流水,不经意间转瞬即逝,而小云却像行云一样远去,她现在在哪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用行云代指小云。梦里的路真是远啊,飞雨、落花让前方的的视野更为迷茫,寂寥的大地上显出一篇凄冷空旷。他用烘托渲染的手法,对不知身在何方的小云,表现出多么真挚的思念和爱恋。
在中国古代歌妓地位十分低下,她们往往成为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的玩物,对她们的描写也仅仅只是在相貌、衣着等较浅的层次上。把她们平等看待,同情她们的遭遇,了解她们心中的幽怨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携妓纳凉、游山、陪酒、侍寝在封建士大夫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唯歌生民病’的白居易也认为‘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歌女有欣赏美趣,堪可以送老的”[6]。从上面几首词中可见小晏与歌女,二者在精神上是对等的,这些歌女不是附属的,她们有自己的情感节操与尊严。“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游冶郎(《浣溪沙》)。”这是一种何等的高贵与坚贞!晏几道与她们是一种心灵的契合,是精神上的倾赏与爱慕,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情。对她们小晏始终真诚以待,温情脉脉,它迥然不同于柳永的“倚翠偎红”“彩线慵拈伴伊坐”(柳永《定风波》),不同于秦观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秦观《满庭芳》)。这在北宋词人乃至历代词人中都是非常少见的。
然而命运之手从来无法自己掌控,这些如花的女子,像烟云一般消散在天边,再也无迹可寻。他晚年在《小山词自序》中说:“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镜缘之无实也。”往事如烟、如梦,昔日之人如烟花般消散,生离即是死别,往日的欢乐只能在梦里重温。“他不满眼前的现实,他要追求他的理想王国,但分明又知道理想的乐园似乎只能存在“华胥世界”之中,能够无拘无束地驰骋的也只有自己的梦魂。由于是他反复咏叹自己的梦境”[7]。
二、用梦境寄寓相思
以梦境的方式寄寓情思的诗歌较为常见。在现实无法实现的相思、爱情,以梦境来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见思念的深重,而现实生活中无法与思念之人相见而愁苦倍增。汉乐府《饮马长城窟》有:“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想见。”五代冯延巳有《鹊踏枝》“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苏轼亦有《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小晏“陆沉下位”,感叹世事如梦,往昔欢聚时光一去不复返,往日的繁华与如今的窘迫产生巨大的差距感,让他生出如幻如电的虚幻感,他想通过梦境将往日的幸福时光留住,只有在梦中才能长久地定格那些欢娱、那些万古情深的美好回忆。且看《蝶恋花》[4]289:
碧玉高楼临水处,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阳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波流,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常在分襟处。
那次偶然的相遇,在红杏花开的时节,在高楼流水处,而转眼间春天很快就落幕了,晓莺之声断绝,朝云也渐渐消失。离别之后,楼下的流水是通向未知的远方,可是波流过尽也没有得到远方的书信。望穿秋水,不尽凝眸,主人公的思念通过梦魂定格在风尖柳细、垂柳渡边分襟而别的那一时、那一刻。在那样的情境中,时光停止了转动,瞬间变成了永恒,这一刻承载了全部的思念和不舍,承载了分别后的万语千言,词人的用情之深由此可知。再如《鹧鸪天》[4]292: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一首怀念在春宴晚会上一位女子的词,词的点睛之笔在尾句。此句化用唐代诗人张沁的 《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两句宕开一笔,“梦魂”能够无拘无束,没有各种各样的拘束。用飘渺迷离的梦境反衬歌酒相欢的现实,以梦魂的无拘检反衬生活中的迢遥间阻。而且“又”字则说明这种造访不只是一次。“踏杨花过谢桥”这是一幅美丽飘渺的图景,不仅景色凄美,而且还散发着一份梦游人任情率性的激情和如痴如狂的爱恋,整首词因此句而妙。宋代的著名理学家程颐对末句亦十分称颂,“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8]
三、痴人嗔语
无拘检的魂梦依然追寻不到伊人的足迹,现实中的千山阻隔此生难以再相见,当词人离别太多、思念无果时常常发出许多痴语、怨语,例其《长相思》[4]329: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此词用民歌形式,开头词人深情地自我感情倾诉—“长相思,长相思”,接着的“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是一种自问自答,相思之苦只有在与心爱的人相见的时候才能停止。像一个陷入爱情漩涡的人,苦苦等待与爱人的相见,词人的痴语一气溢出,情感直白,不加修饰。好一片痴语、痴心!
下阕又一次重复“长相思,长相思”,这既是词人相思之苦的又一次诉说,又是对相思的一种轻微的怀疑。“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即便是把相思之情说了出来,浅情的人始终是不能体会。其实此语暗含对心上人的责备、埋怨,认为心上人对自己的感情不如自己的深厚,“否则怎么会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蝶恋花》)”;“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踏莎行》)”;“落英红尽,唯有相逢信(《清平乐》)”;“香在去年衣,鱼笺音信稀(《菩萨蛮》)”[5]……浅情的人辜负了深情的自己,他依然不恨不疑,只是暗自伤神。多么痴情的“人百负之而不恨”的小山!
叶嘉莹在《灵溪词说》中这样评价晏几道的词:“《小山词》却是在回流的嗣响中,为歌筵酒席的艳词开拓出了一片绿波容与、花草缤纷的美丽天地。”这片美丽的天地中,这些动人的词句,飘荡在理想与现实、梦境与大地之间,承载了晏几道太多的痴情、真情、柔情、真情、恋情……小山词之所以“能动摇人心”在于他用真挚的感情对爱情持守与呼唤,对爱情拥抱与求索。他用一颗温柔的心,用一种平等的视角,一种欣赏的眼光来对待身边的身份低微的那些女子,这不仅在宋代,即便是在整个封建时代也是罕见的。鲁迅先生也曾说:“有至情之人才能写出至情之文”[9]。用真情才能呼唤真情,用真情才能收获真情。
四、结语
小晏以一颗纯真热烈的词人之心和多情锐感的资质去感受人世间的那一份情,流出笔端的,自然就感人至深。宋代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叔原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将不可学”[10]。清代的冯煦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11]。这种独特的艺术魅力,赢得了众多词人及历代读者的喜爱。
多情的小晏用自己特有的细腻的情感,把自己所有的爱和温柔都寄托在这些美丽的女子身上,寄托在遥远的梦境中。他通过回想歌女的词作,向我们展示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爱情的哀婉缠绵,思念的刻骨明细,梦境与现实的千山阻隔,显示了难以割舍的情真意重。这种明知不可为之的痴情让人感动,同时也让我们感慨这种无奈,佩服这种执着。他的痴情流淌在血液深处,贯穿于生命始终,在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这部作品时,依然可以感受到小晏那份浓浓的痴与真。
[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90.
[3]晏几道撰.王根林校点.小山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
[4]唐桂章.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2011:317.
[5]谭献.复堂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
[6]艾治平.词人心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309.
[7]唐红卫.二晏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147.
[8]邵博.邵氏闻见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鲁迅.守常全集题记[G]∥叶嘉莹.灵溪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0]王灼.碧鸡漫志[M].唐圭璋.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97.
[11]冯旭.嵩庵论词[G]∥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