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记
2014-03-25张爽
张爽,本名付文顺,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鸭绿江》《上海文学》等刊。
1
我被一个女人的丈夫打了。
2
那天中午,我去街上修手机。手机是从网上买的。这几年时兴网购,我的很多生活用品也开始从网上选购。我买过相机、电脑、书柜、书,还买过一大堆的衣服,当然还有这部手机……手机买到手后,用了不到半年,出了毛病。这毛病还挺怪,来电话时,本来对方说话了,可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对方的声音就突然消失了;要不就是自己把电话打过去,明明是通了,对面却像个溺水的人突然沉入了深渊一样无声无息。
这天中午,有人给我打电话,电话一连响过三遍,每次接通后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闹得中午饭也没吃好,就生了气,等他最后一遍拨过来时我不耐烦地冲着手机叫喊:别打了别打了,手机坏了!电话刚挂,那边的短信就到了:哈哈!你手机听筒坏了,去换一个吧。也不知这个哈哈的人究竟是谁。
问题果然出自听筒上。手机店的老板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我的手机修好了。手机刚修好,老婆的电话也到了,问我在哪儿。我说还在手机店,正想回。她犹豫了一下说,要不你先别回了,大白鹅这就过来了。
妻子说:“她刚才一直打你手机,说你手机关机,她还以为是你故意不接她电话呢,就打了电话到公司来了,说让你在公司里等她,她这就过来……”
我说:“你没告诉她我在修手机吗?”
“她根本不容我说话……”妻子生气地说。
我告诉妻子,叫她甭搭理大白鹅,她要是问我你就说我在修手机,如果她想排版,就等小张上班了给她排。妻子答应着,说要是大白鹅就让你排呢,我又不是没和她说过,可她每次都信不过小张,你说她怎么就像个瞎蠓一样盯着你不放了呢?
我说,她有病。说完生气地把电话挂掉。想了想,又把修好的手机关掉了。
出了手机店,我的脑海里还充斥着大白鹅那张阴郁的大白脸,挥之不去。我无所事事,只好选择在这条街上闲逛。这是一条狭长、逼仄、拥挤的小街,小街只有一条很窄的街道,街道两边被各种小吃店、复印店、保健城、电脑城、手机维修店以及刚开了几个月就写了“转租”的时装店占满。这些店面就像狗嘴里的牙齿,被纵横交错镶嵌在街道的两边,无论冬夏春秋,这条街道都被嘈杂的叫喊声、汽车喇叭声、店面里放着乱七八糟的音乐声所充斥。每次在这条小街上行走,就像是走在一段拥堵肮脏的盲肠里那样令人无所适从。
从手机店刚出来,抬头还可见天空大片的云朵以及云朵间的蓝天,走了会儿,大片的云朵和蓝天就不见了,天空中的云朵开始越积越厚,也越积越沉,白的棉絮般的云朵眼看着成了浓重的一团铅灰,很快又成了头顶黑压压的一大团,仿佛触手可及。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我却无处可去,一街之隔的公司虽然近,却因为大白鹅而不能回。
风先刮起来,街道上的人和车顷刻间乱成了一团,不久,黄豆大的雨点开始狠劲地砸下来了……
我先是躲进了一家电脑城,电脑城其实就是街北的一间小门面,我进去前,电脑城的老板刚把电动车推进来,我进去后,他又把外面竖着的广告牌子搬了进去,这样一来,屋里的空间就更显狭窄。老板知道我只是个躲雨的,因此对我的到来毫无热情,还一个劲地诅咒这鬼天气,我在里面只待了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
我又进了一间相对宽敞的手机城,手机城没有一个顾客只有老板老板娘两个人,他们倒是很悠闲,毫不在意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正专心于手提电脑里放的一个电影。老板看我进来,抬头问,充值?买手机?还是修手机?我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说听筒坏了,刚在旁边的店里修过。老板立刻不理我了。本来看着电影微笑的老板娘,这时扫了我一眼也不笑了。
我在手机城里左看右看,老板娘的白眼就追着我左看右看,我最终还是从电脑城里逃了出来。这时候,外面的风正大,雨正狂,我像条落水狗一样沿着墙根跳脚疾走。风刮着人行道上的柳树叶子,直往我脸上抽。我躲躲闪闪,一不留神就撞进一个半开着的门里去了。门里有点暗,过了一会儿我才看清,里面原来是亮着一盏灯的,橘红色。屋里还开着电视,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捧着一本书在看电视的奇怪女人。我有些恍惚,以为这是进到了谁的家里,很快又发现这屋里的光照迷离得暧昧,而沙发上看电视的女人的穿着也过于暴露,她的两条大腿几乎裸到了大腿根……我一转头,看到对面墙上的一面镜子里倒影着窗玻璃上的“保健”两个字。于是打个冷战,想退回去,这时候,门后面却闪过一条白色的影子,原来是一个穿了白色超短裙的女人在冲我微笑:“老板,做个保健吧。”
你能想象到我当时的尴尬。没错,我确实是个小老板,可我进到这种店里来还是第一次,何况还是在躲雨张皇失措情况下的误打误撞。我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了,几乎和这个城市一起快速成长,耳濡目染,对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店面并不陌生。本来,在听到那个极有可能是暗娼的按摩女的招呼后,我就该迅速退出门去。可就在我想说声对不起退出的时候,我的目光却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是那个穿了黑色超短裙看电视女人手里捧着的那本书。这个女人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一样,眼睛正被电视里放着的韩剧剧情所吸引,手上的书侧翻过来,让我一下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和封面上的那个女人。我当时差一点笑出了声。因为这本书我太熟了。
其实,我说到这里,你一定猜到了那本书是谁写的,而封面上的女人又是谁。没错,她就是大白鹅。
3
我认识大白鹅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她有个现在听来非常时髦的名字:白富美。但那时白富美这三个字对于我们来说也就是一普通的名字,远没有大白鹅生动有趣。那还是个以附庸风雅为荣的时代,人们还没变得像现在这样市侩和对金钱这样狂热。在我们看来,白富美这名字当年讲起来非常俗气,因为俗,平时张口直呼其名的人都不多,都大白小白地叫,我们背后称呼她“大白鹅”。
我刚认识大白鹅的时候她差不多和现在一样的身材,腰和胸和臀几乎成一个圆柱体,但她个子很高,脖子很长,脸上的皮肤和她的姓氏一样白。白富美长得不美,家里条件也一般。我去过她家,是她娘家。她娘家有个破破烂烂的大院子,养了一院子的鸡鸭鹅。你可以想象每个第一次去那个院子的人脸上是怎样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有时还会像笨拙的战士躲地雷一样跳着脚走路,以免一不小心踩上一堆新鲜碧绿的鹅粪。白家的鸡鸭鹅一律散养,它们在院子里叽叽嘎嘎哦哦地叫唤着,像是召集一个狂欢者的舞会。它们颜色相类形状不一的粪则密密麻麻补丁一样点缀着白家院子的角角落落。而且,它们都凶巴巴的,一旦碰到生人就会作出一副一致对外的样子,我就差一点遭到一只拧着脖子歪着脑袋的大白鹅的袭击。
白富美的父亲高高瘦瘦,像个私塾先生那样戴着副大而圆的眼镜,说话也咬文嚼字之乎者也。他管自己的女儿叫“富美小姐”,说“富美小姐今天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又问跟在白富美身后的我:“这位白衣公子是?”白富美就说:“行了,老爷子。这是小张。我文友。”白老先生就冲我点头、微笑、致意,说:“同道啊,同道好。”我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和白富美去她家的了,好像是一次饭后,她突然提出要我去她家看望一下“老爷子”,说老爷子过去读过私塾,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文化人。“我后来走上写作这条路,和老爷子也有一定关系。”白富美当时这样对我说。
我认识白富美是在一次报道员例会上。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在一个乡当宣传报道员。报道员每个月都要到县里的广播局开例会,开完例会还管饭。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二十出头,青涩而拘谨,每次例会,我都紧张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有一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报道员在例会上做经验介绍。她的发言引起了我身边一个留小胡子的瘦男人的不满。他用手碰了我一下,然后斜着眼看了看正在说话的女报道员,说瞧丫那副操行!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叫白富美,就小声问小胡子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了?小胡子说,她是大白鹅,你不认识?我摇摇头,说自己刚做报道员。小胡子说,你刚来,怪不得……我最烦这女人了,你瞧她长得那副寒碜样,还他妈白富美呢!她那么胖还有那么长的脖子,真像只大白鹅,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他低声笑了起来,已经引起了身边人的注目。我紧张起来,借机仔细看了看那个明显像中年人一样发福却正在用一个骄傲的小姑娘声调发言的人。怎么说呢,我觉得小胡子对她形象的判断是精准的,她的样子确实像只大白鹅……但我并没有附和小胡子,像他一样恶毒地笑。我甚至没再和小胡子说话。可能是我也不喜欢小胡子的做派吧,他眉眼不善,阴阳怪气,满口脏字,哪里还像个报道员?之后,我就再没在例会上见过小胡子。当时我还以为他被他们领导弃用了,一打听才知道人家是升了官,成了乡里的党办主任。那时我还想过,白富美大白鹅这个绰号,是不是就是这家伙给起的呢?
我和白富美由陌生而逐渐熟悉起来了。可能都是报道员的缘故吧,也有可能是我所在的乡和她所在的镇地理上比较近,我们挨得近的乡镇报道员在例会后吃饭通常会被召集到一个大桌上。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次数多了,大家自然而然就熟起来。
白富美长得算不上好看那类的,也说不上特别难看,也许是因为她皮肤白,一白遮百丑嘛。还有就是白富美这个人很热情,喜欢张罗。每次例会一结束,她不是和这个握手,就是和那个招呼,显得相当熟络。有时候吃饭,我要是坐别的桌了,她还会指着叫我:“那谁,你怎么坐那桌了,过来,和我们一桌,我们才是‘统一战线的。”我红着脸站起来坐过去,显得相当被动。我很少和白富美说话。那时我小,胆子也小,内向、腼腆,还特别容易自卑。一桌人吃饭,他们连说带笑,只有我低头吃饭。但我善于倾听,显得乖巧、老实和本分。因此给很多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那时的餐桌上说话最多的就是白富美,她就像一个喜欢聒噪的鸟儿一样,每次吃饭都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我很奇怪。她长成那样,却有一副百灵鸟一样的歌喉,说话的声音就像个嘎巴干脆的小姑娘。我以为她唱歌也一定好听,但有一次广播局年末联欢,她唱了一首李娜的《青藏高原》后,我就再也不想听她唱歌了。有些人说的远比唱的好听。我想这句话用来形容白富美是最恰当不过了。
每次吃饭我总是胡思乱想。有时候还把自己搞得像个局外人。白富美和别人说笑完了,有时也和我说几句。
“你叫张生?”
我点点头。
“名字真怪……像……”她笑起来,思索着,“像什么电影里的……男主角?”
有人说:“《西厢记》啊,《西厢记》里那爬人墙头那男的,也叫这个名字。”
满桌子哄堂大笑,我则红了脸。
她又问:“张……生,你刚干报道员不久吧?”
我点点头。
她说:“怪不得,你们乡里原来的报道员老宋我认识,他呢?不干了?”
我说,老宋现在是我领导,宣传委员。
白富美就咯咯咯地笑了,说:“老宋升了啊,升了好,下次去你们乡就让他请客。”
白富美真是个爱笑的人。而且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一笑起来就咯咯咯的,像天生有副好嗓子刚下过蛋的骄傲的母鸡。
我只能说,自己对她的印象不坏。
4
但这么爱笑的白富美,有一次报道员例会聚餐时,却哭了。时隔多年,我已经忘了当时的具体情形。只记得之前她还在笑,一直笑,后来同桌吃饭的编播科长突然提到一个人,一个英年早逝的作家。科长提到那个作家时,开始还咯咯咯笑个不停的白富美,突然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我当时吃惊得张大了嘴,饭粒都从嘴里掉下来了。因为,我觉得这种由大笑而大颗掉泪的表情除了那些电影里很棒的演员,生活中的平常人确实是很难办到。那得需要多么大的……功力啊。白富美很多方面确实是令人吃惊。
白富美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着——这是她身体发出的真实信号,我就坐在她的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说,她的掉泪及身体的抽搐绝对是真实的。我看到有人把纸巾递给她,她一边擦,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伤心的样子令人动容。
一个坐在我身边我叫她杨姐的人悄声对我说,那个英年早逝的作家曾经追求过白富美。他和白富美都是著名作家某某的入室弟子。他们年龄相当,个头相当,写出来的作品也相差无几,他们要是真的结合了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尽管说白富美是“佳人”,实在勉强,可在当时那种语境下,我觉得富于同情心的杨姐并不夸张。我只是奇怪,既然他们如此相配,那他们为什么最后没有“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我认识白富美的时候她就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已下嫁结婚,孩子都十来岁了。不过,她的丈夫只是个在建筑队替人搬砖运瓦的临时工。
我是认识白富美又过了几年才见到白富美丈夫的,那时县里的文联刚刚成立,文联主席陈鹏举组织了十来个文友每人交了份子去看因烫伤在家休养的白富美。白富美那时脚上的烫伤已经好了,但还没到单位上班。她请我们在她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吃过饭,然后把我们领到她家——城关的一处民房里。我们浩浩荡荡十来个人,进她家如入无人之境,我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躲来躲去了,因为白富美没像她爸那样院子里养满鸡鸭鹅,鸡屎鸭粪以及酷爱攻击的大白鹅们统统都不用担心了。我们到白富美家后,白富美就吆喝自己的丈夫干这干那,沏水、拿烟、买扑克、放桌子、铺麻将……那个男人点头哈腰,见谁都谦卑笑一笑。我对白富美的这个丈夫印象一般,觉得他在我们面前的表现过于低三下四了。我还有点可怜他,觉得他娶一个女作家做老婆是很倒霉的。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这个男人,后来在白富美的唆使下来到我的公司大闹,并打伤了我……
还说白富美吧。我一直叫她白姐,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不但是个报道员,还是我们县里小有名气的女作家。我那时很羡慕作家这一身份,因为我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当过报道员,没事了也喜欢写写画画。后来我自己出来开公司,做的也多是附庸风雅的生意,接触的客户大都是些文化人。
有一段时间我和白富美接触少了,因为我开始恋爱了,去开例会也像急行军一样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有时会开不到一半我就偷偷溜出来了,溜走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心有所属,想着和女友约会。我那时已经无暇他顾。何况,那时的广播局例会已经取消了中午管饭的待遇……我后来想,世上人和人的关系,其实不过是吃吃喝喝间的关系,没有了吃吃喝喝,人和人的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淡下来。我觉得自己和白富美以及很多过去不错的同道们的关系慢慢淡下来的原因也在于此。
还是简单说一下我的恋爱经过吧。相信很多熟悉我的人早对我那段曲折吊诡、惊心动魄的爱情经历耳熟能详了。不过,今天我可不是来讲述我那段传奇的,我想讲的题旨也不在于此。我那段故事概括起来相当简单,就是我和女友恋爱了,结果遭到了她家里人的反对。我呢,情急之下就跑到女友家里去,偷偷把她带了出来,然后我们就不管不顾地私奔了……
两个月后,我们从外地偷偷回到北京已经是秋天了。我和女友回来的消息也像秋天的风一样在田野上空迅速刮过,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议论纷纷的声音像沙尘暴一样从百里之外灌向我的耳朵。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和女友都成了一无所有的人,家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各自的朋友也没有了。本来我以为没人再会来看我们,可就在我们回来的第三天,白富美却意外地出现了,她身后还带着我过去认识的经常在一桌吃饭的两个男报道员。
我还记得她刚一出现在我们古旧院子里发出的那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我家大梨树上的几只觅食的小鸟因此而被吓飞。我有点激动地迎了出去。白富美看到我说:“张生,我来看你来了。你的崔莺莺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叫出女友。女友确实姓崔,名字叫崔莺,小名还真叫莺莺。我没事时常和她调笑,说我们在一起真是前世的缘分,是命定的姻缘呢。
白富美那天还是第一次看到莺莺,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莺莺,说:“张生,你很有眼光,我们的莺莺小姐也很勇敢,你们两个都很有勇气,你们唱的这一出《西厢记》,惊天地,泣鬼神,大姐支持你们!”
我记得莺莺当时红了脸,眼睛里水汪汪的,我也差点流了泪。
后来莺莺对我说:“白……姐,她是个好人……”
5
那天的雨下了一个多小时,雨一停,我趟着街道上的雨水往公司赶,本来想我不在又赶上大雨天大白鹅肯定早走了,可远远的,我还是隔着玻璃看到了那个熟悉身影。还没踏进公司大门,我就听到她像训一个新兵一样训斥着小张:“你说说你这个版是怎么排的?怎么排得这么难看?还专业排版呢,真不知你这是个怎么专业法!和你说了,你还不爱听!”小张不服气地顶了她一句:“我在排版公司时给中央首长排书都这样排。”“市里是市里,首长是首长,我是我——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你没听说过这句话?还拿首长来压我!你给我排版就得听我的。莺莺,莺莺!”
莺莺就忙端过一杯茶水来,说:“白姐,你别生气,小张刚来。”
白富美不依不饶:“刚来,就更得听话,听说道。以后你们对新来的员工我看得好好培训培训了。光会死干活不行,还要有素养。这素养一是要懂得文明礼貌,一是要多普及点文学知识——你们开的可是文化公司!”
莺莺就笑,点头说“是”。她是个好脾气的人。
白富美喝了一口茶,然后看了下墙上的钟表:“张生怎么还没回来?张生到底干吗去了?”
莺莺就对站在她身后偷笑的小李说:“去给你哥打个电话,看他的手机修好了没有。”
小李刚要转身,一下看到了门口的我。她笑了,说:“好了好了。张哥张老板回来了。”
我进门冲白富美点了下头,故意说:“这大雨的天,白姐怎么来了啊?”
白富美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来了一个多小时了。”
“这么大的雨,您还亲自来干什么?有事打个电话就是了。”
我在屋里刚换好衣服。莺莺就领着小张进来了。小张还在气头上,一张脸气鼓鼓的。我这个文化公司小得可怜,就一间带了个小套的房子,员工就小张小李两个人。小张懂排版,在市里的一家正规排版公司干过,是我们的一个好帮手。但小张脾气不好,脸始终像是冰山上的来客,很少能见到她的笑模样。而小李正好相反。小李比小张小,一张娃娃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她比小张来得早,但工资却没有小张高。小李并不在意,因为小李除了打字外别的什么技术活都不会干。
但小李有小李的优点,她爱笑,勤快,没打字的活时,她就一刻不停地擦桌子抹地板。我们这个公司主要是书报排版、印刷代理,平时来的客人不多,但每次来了客人都是小李迎来送往,而小张除了排版和平面设计外,基本上什么都不做,连地都不扫。白富美第一次看到小张,两个人就不对付。白富美说:“看看你们两口子雇个什么人不好,雇了个女大爷。你看她那样子,比你们老板还老板!”
“这个女人太嚣张了,我不给她干了。”小张说。
“你不是给她干,是给自己干!”我看了一眼虚掩着的门,说:“她就那脾气。你别理她不就行了?”
“她是有些过分了,”莺莺说,“磨磨唧唧的一个小时了,对小张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行,还是你给她排吧,就两本书,再有两天就排完了。”
我说:“就让小张给她排,惯她那毛病!我排不也那样排?”
小张冷笑:“她说我不懂文学……也不知道谁不懂!我在市里时给人家排的都是文学书,都是著名作家写的,不比她有名?写得好?”
我和莺莺都笑起来。
“张生,莺莺,你们出来,都出来!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我的书你们还给排不给排了?”
白富美在外面叫了起来。
6
这是我第二次给她做书了。第一次很顺利,那时,我的这家花之美文化公司已开业多年,为人做过的书不说一百也有九十九本了。那些年我因为忙于生意,几乎都把白富美忘了。但白富美的本事在于,她每次都会在你即将把她忘记的时候,开始提醒你她的存在。一年前那个接近黄昏的夏日,她给我打来电话,说晚上要请我和几个朋友去一家农家院吃烤鱼。我很忙,当时小张还没来,公司里只有小李莺莺我们三个人,有时候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吃什么饭都觉得没意思。我正在犹豫去不去的时候,她电话又打来了,说接我的车已经到了公司门口。放下电话,我无奈地看了眼莺莺。我说是白富美,我们很久没和她联系了,她突然说要请我吃饭,你说我去还是不去。莺莺说,白姐请你你就去吧。
我被接到农家院,晚上确实是吃烤鱼,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朋友。后来烤鱼都上来了,见席间还是我和白富美两个,我就问:“他们呢?他们怎么还没来?用不用打电话问一下?”白富美咯咯一笑,说今晚就咱姐俩。见我蹙眉,她说,怎么的,大姐请你吃个饭都不愿意?我说怎么会呢,是你说还有其他朋友。她说,本来是想多叫几个人,但一看时间不早了,怕他们都有别的安排了就没叫。她这样一解释,我也就坦然了,开始和白富美喝啤酒吃烤鱼。这家农家院就建在水库边上,烤鱼的味道非常鲜美,我很快吃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吃了会儿烤鱼,白富美就开始磨叨开了,说我这几年开公司当老板架子越来越大,都不爱理她了。说这次她要是不打电话我都不会给她打电话之类的,说了一大堆。我刚要开口解释,她又一个手势给我挡回去,说别和大姐解释,你大姐不爱听解释。之后她开始和我叙述这些年她所在圈子里的是是非非,竟越说越愤怒,说到陈鹏举时,她竟骂出了一句“他妈的”,还说“陈最不是东西”。那一刻,我看到她身上的白肉一颤一颤的,她的手一直在抖,我一直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啤酒杯,怕那个硕大的玻璃器皿会突然粉碎在地上……好在,尽管她相当气愤,还算克制。
其实白富美为什么气愤我早猜到了。作为旁观者,我对她和陈鹏举这些年的恩恩怨怨无法言说。怎么说呢,在我还不认识她和陈鹏举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她和陈鹏举的风言风语……后来县里成立了文联,陈鹏举任文联主席,白富美当文联秘书长。文联成立大会我也参加了,和黑压压的好几百人坐在影剧院礼堂里,看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上,白富美坐在陈鹏举身边,他们的身边是一大群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那时候白富美已经一点不像大白鹅了,她的一张白脸在炽光灯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只光鲜漂亮的白天鹅。当时文联下辖八九个协会,那些协会都由白富美负责联系。文联成立那年,我也从原来那家单位离开,自己成立了一家花之美文化公司。之后,和白富美的接触就越来越少了,但没过多长时间就听说了陈鹏举和白富美反目的事……
县委宣传部的朋友老何说,他们之间的事说不清。陈鹏举不仁,白富美不义,他们都不是个省油的灯。据老何说,是陈鹏举念旧情让白富美当了秘书长,可白富美当了秘书长后就开始和各协会拉帮结派,孤立陈鹏举。“白富美野心大,她想当文联主席!”老何说,陈鹏举自然愤怒于白富美的忘恩负义,不能容忍她想越俎代庖,觊觎他主席的宝座,妄图颠覆自己刚到手的主席位置,于是最后痛下杀手锏。“陈鹏举多聪明的人,能让一个女人给撂倒了吗?他和白富美过去好过不假,可那时白富美还是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现在的白富美是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老娘儿们。陈再把她当宝贝不就傻逼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白富美不是在镇里干得好好的吗?听说都当上镇宣传部部长?”
老何说:“赵大柱在城关当副书记时,白富美吃香。赵大柱口味重,喜欢丰满的,白的,胖的,白富美身上的所有缺点在赵大柱眼里全是垂涎欲滴的优点。白富美才能从报道员一跃成为副处级待遇的宣传委……可后来,赵大柱退休了,镇上的班子大换血,就在宣传委改宣传部长的那年,原来的宣传委员贺子强一纸书信告到新任的镇书记那里,白富美宣传部长的梦就泡了汤。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强烈想去文联了吧?女人一旦有了官瘾,也就无可救药了。”
尽管老何这一番解释让我感到官场龌龊,人人可恶。可说实话,我还是挺同情白富美的。
白富美说:“今天大姐请你吃饭,其实是想请你帮姐一个忙。我也想出一本书,把这几年写的一些小东西凑成了个集子……钱上你放心。我不会像陈鹏举那样的……”
说到陈鹏举,我很无语。
我开公司的第二年,陈鹏举就找到我,让我帮文联出一套丛书。
我给文联出那套丛书,不但没让我赚到钱,还赔了。那段时间,我以为陈鹏举是良心发现,真心想帮我。那些日子,我唯陈鹏举马首是瞻,给他送东西,请他吃饭,可没想到书做成后,他却只给了当初说定的总款项的三分之二的钱。而那些钱仅够我成本。而他的样子,还好像让我占了天大便宜似的。陈鹏举说:“文联也穷,只能给你这些了。你们文化公司和那些书商一样,我懂。你赚多赚少我不管,你过去是咱们文联的作者,现在也是,如果你赚少了,就当是给文联做贡献了吧。”
我回去后向莺莺复述陈鹏举的话,气得莺莺差点去找陈鹏举当面讨说法,说他一个单位的领导,这点钱他还赖我们。我劝莺莺,说这事也赖我,当初陈鹏举找我出书时连个合同都没签,什么都是口头按,现在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了,他少给咱们钱还说出来算客气的了,你要是真找上门去了,他敢给你来个死不认账!陈鹏举这个人这种事做得出来!也好这次咱们没赚到钱,却让我再次看清楚了他的嘴脸。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痛得狠,毕竟两万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莺莺还是不服气,她气不过,后来还流了眼泪,那天的晚饭我们谁都没吃。我和莺莺躺在床上,傻了一样一直盯着屋顶,后来莺莺对我说,张生,看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你下次一定要长血啊,再别和这样的没有廉耻的家伙做生意了!
我使劲地点头,用手摸了一把眼角的泪,说,好。
没想到白富美约我出来吃烤鱼也是为了出书的事。并且特别强调,她找我而不是别人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她说:“你也知道,现在出书热,很多文化公司都做这件事,我还没想出书呢,就有好几个人找上门来了。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找你做这件事让人放心。我听说陈鹏举的事了,他故意少给你钱,实际上是把剩下来的钱中饱私囊,可他在外面却到处说你开公司都得益于他的帮助,还说你给文联出的那套书就够你吃几年的……陈鹏举现在已经变了。他就是个衣冠禽兽市侩小人伪君子。你就把他当成一泡狗屎吧,闻到臭了就抽身躲开……”
给白富美出那本书我真动了心思,我精心打造,就在白富美这三个字突然成为网络上的一个流行语的时候,我把书做出来了。书的名字是我帮着起的,她书中有一篇文章《男人都说》,我把这个名字拿出来当书名,我把她的名字放大到书名后面,乍一看,书名就成了“男人都说白富美”。我还提议白富美去影楼照了张半身的艺术照,然后做成书的封面。怎么说呢,虽然那时的白富美已经四十五岁了,但经过影楼摄影师化妆师的一番化妆和艺术处理,照出来的白富美还真有点光彩照人:鼓挺的胸部,长长的脖子,微昂的头颅,显得既优雅又不容反抗……活脱脱一个真实版的白富美。
书出来后,白富美非常满意,她还把书推销到了书店和邮政报刊亭,据说后来连书摊都上了。那段时间,她经常给我电话,激动地向我报告这些好消息:“书店一个星期就卖出了十五本,你想象不到吧?陈鹏举那本《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半年在书店卖的都不如我一个星期卖的多……”
“又有书摊的人向我要书了,这次一次就要了一包,真没想到……”
“有读者通过报刊亭联系我了,是一个外来妹诗人……”
我说:“别嫌我给你设计的俗就行。”
白富美说:“说实话我开始也担心。没想到你书名的这一番巧利用,倒成就了这本书,现在这么火,我还真有点不适应呢……”随即是一连串长长的“咯咯咯”,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她的笑声仍然没变。
7
白富美第二次找我做书,开始说做一本。我问她给谁出,她要我替她保密。我心想出一本书有什么可保密的,现在的人只要有钱就能出书。我两年前还为一个下岗职工出了本书呢。现在出书太平常了,不过是出本书而已。
白富美告诉我,这次要出书的不是别人,是她单位的领导。后来,她真把书稿拿来了,那里面是这个领导参加的多种场合的讲话,也有他零星发在一些党内杂志上的为人为官的小感想。
白富美说:“这本书我们领导很重视。他到我们镇实际上只是个翘板……你明白吧?”
说实话,我不怎么明白官场的事,但听白富美说得郑重,也知道这是一本作用不一般的书。就点点头,说没问题。“我出书你还不放心吗?”
“正是因为放心,大姐才会再找你。”
然后她带着我和他的领导见面,领导用他宽大温热的手掌紧握着我的手,说这本书就拜托你了,说出书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说,他不在,“就和你白姐说”,还说“你白姐没少夸你”等等。
我一直以为白富美为领导出书只是奉命行事,没想到她这样下死力气原来也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县委政研室工作的朋友老乔对我说:“给宋国良出这本书,是大白鹅最大的一个野心。她想通过宋国良重新坐回宣传部长这个位置。她只有到这个位置,才有可能和陈鹏举抗衡,最后当上她一直梦想的文联主席。”
老乔的办公室和县委宣传部柳部长在一层楼办公。他说:“最近我常看到她往柳部长的房间跑。”老乔说柳部长就是从别的区县乡镇基层一点点干起来的,而且柳部长也是女的,喜欢提拔和扶持女基层干部做官。“大白鹅正是看中了这个机会,你给她出的那本《男人都说白富美》让她的虚荣心更加膨胀,所以她才会把领导宋国良的书也拿来交给你做。”
我对白富美反感,不是因为她对我的信任,而是发现她正在试图利用对我的信任“绑架”我。她要我像对待她第一本书那样,事无巨细,事必亲躬,甚至排版这样的技术活也不肯放过我……如果说,这些小事我尚且能忍,不能容忍的是,她开始给我耍手腕了。比如,本来她和我谈好说出一本书,可等我见过了她的领导宋国良后,她又把政研室老乔和宣传部老何一起请来吃饭,她对他们说的却又是另一套,她说她准备在我这儿出她的第二本书,书名都取好了,叫《放下筷子就骂娘》。她还拿出书稿给他们看,搞得一惊一乍的。
吃完饭,白富美带我们到镇政府的四楼棋牌室去打牌。老何要玩扎金花,老乔说要玩金花就得换副新牌,因为老乔说老何玩牌爱做记号。这时候白富美就让我去楼下买副新牌。本来买个扑克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的事,可我得闹清楚那本《放下筷子就骂娘》是怎么回事。我就趁机把她叫了出来,问她《放下筷子就是娘》是怎么回事?
她把我拉到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说:“你要帮帮大姐。大姐出本书不容易。上次那本书虽然卖了不少,但都是五折六折给人家的,我的成本还没收回来呢。这一本,我也不指望它卖钱,我是想通过这本书加入中国作协。你知道,我为这个目标努力很久了,这对我很关键,现在县里还没有一个国家级会员呢,我要是加入了,就是全县第一……”
“那是两码事。”我说。
“上次那本书,你要多少钱大姐一分钱没给你还价吧?这本书,费用是镇里出,我知道你也没少要,所以……”大白鹅说。
听她这样说,我急了:“这只是一本书的造价,怎么说也不够出两本书的啊。”
“钱不够好说,大姐再给你加五千……”她看我急了,又改口说。
我睁大了眼睛,说:“五千!那连一个书号钱都不够……”
她却越来越镇定了:“你急什么啊?先买扑克去吧,书的事回头再说。”
我买回扑克,心情却被这件突然到来的事给败坏了。我玩得心不在焉,眼看着一千块钱输出去了。和我一起输钱的还有老何,老何说,张生你怎么回事啊?玩金花也这样,又不是玩麻将你竟学着给白姐点炮。白富美因为赢了钱倒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张生是个好同志,把书放到他的公司里出我放心。还说,以后你们出书也要拿到他那里啊。老何说,你们作家能出书,我们他妈出书有个屁用,弄不好还让领导批评不务正业。白富美没理会老何,直接看着我说,张生,钱的事说定了啊,两本,一起出。我说,白姐你要是这样,两本书我一本都不做了。白富美的脸就突然沉下来,说张生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拆我的台呢?我已经带你见过领导了,领导也答应了,报价也汇报给领导了,领导的字都给签了。我说,可那是一本书的报价。白说,不是说好了再给你五千吗?行了张生,我也知道出一本书要多少钱,你给文联陈鹏举出书差你两万块钱你都不要,我多给你钱你却和我讨价还价。老何老乔也在一旁故意起哄,说就是就是,就会拍领导的马屁,大姐你一分钱也不给他加,看他给你出不给你出,他要是敢不给你出,以后你当了文联主席一本书也不放他那儿出。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笑,却不知道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在捅我的心窝子。我当即气得把牌扔到了桌子上,说不玩了,书也不出了。
我气呼呼地回到公司,白富美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不提书的事,却指责我不该在朋友面前像孩子一样任性,不该在牌桌上提为他们领导出书的事。她说现在好了,谁都知道了她要给领导出书的事了,整个县委都要知道这事了。
白富美说,事情闹得这样满城风雨了,现在这个书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她在电话里的口气非常严厉,还反问我:“大姐这些年对你赖吗……”
我几乎笑出来。反过来也有些心虚,赶紧回想了一下这些年和她的交往经历。她当年带着两个报道员同事到家中来看我,还领着我去过一次她鸡鸭鹅遍地的娘家,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有人要压制我……我不能说她对我赖,可这和眼前的书有什么关系?
没等白富美说完,我挂了电话,颓唐地坐回自己的老板台后,看着还算宽大的老板台,我一声叹息,心想,自己做的这叫什么生意啊!
但我只安静不到十分钟,白富美的电话就又过来了,她说我太叫她伤心了,我竟把她电话挂了。“要知道,还从来没有人敢挂掉我的电话呢。”白富美说。我不想说话,沉默着。
白富美说:“行了行了,我也知道你开公司不容易,你什么也别说了,书呢,我确定还是在你那儿做,大姐只信任你——钱我可以再给你长点,但你也别太狠了。”
我真的不想讲白富美和我讨价还价的过程了,她就这样不厌其烦地给我打电话,斤斤计较地和我讨价还价。后来就连莺莺都受不了了,说算了算了,这回你就吃点亏给她做吧。
书确定给白富美做了,白富美却因为多花了钱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从一开始排版她就吹毛求疵,说小张如何如何不专业,说小张根本不懂文学我却让她来排,还说小张给领导那本书设计的封面不突出,应该像她第一本书一样把领导的头像也放到封面上来等等。她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外行和可笑,做起事来显得执拗而疯狂,直到按她的意见把修改的小样被领导坚决否了为止。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服气,说领导其实心里也喜欢那个,只是他当头当惯了,胆子也小了。她说:“出书就是要个性,要张扬,怕什么!”
8
我终于硬着头皮把小张排剩下的版给排完了。排完版,天已经擦黑了,小张小李也下班回家了,莺莺去幼儿园接儿子,我默默地坐着抽烟,听白富美和我絮叨陈鹏举的“那些事”,说他根本不把作者当人,完全当廉价劳动力,说陈鹏举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写作,从县里糊弄来不少钱,最后却连作者的稿费都不发一分……
白富美自顾自说了些话后,看我不说话,也不说了。但她还是不走,我不知道她想干吗。就问她,孩子多大了,姐夫现干什么之类,晚上在家谁做饭之类的。我的意思是提醒她,天不早了,她该回家了。可白富美说,老娘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心思伺候他们,他们爱吃什么吃什么。她说完这话我突然恍然大悟,她是不是在暗示我让我请她吃饭?
果然,不出我所料,白富美在说完“老娘”那句话后,对我说:“昨天,你请赵洪宝吃饭了?”见我点头,她说:“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吧,你认识赵洪宝才多长时间,为什么你请赵洪宝吃了两次饭,却连一顿饭都没请过我呢?”
确实,昨天晚上赵洪宝找我来了,我也请他吃饭了。赵洪宝就是我前面讲过的那个出书的下岗职工。那时他下岗已经两年多了。他老婆在一家乡镇企业当临时工,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却拿不到两千块钱。家里到处捉襟见肘,风雨飘摇,而他却拿着家里仅有的他的下岗补助一万元找到我,要我帮他出一本书。这书我要是帮他出了不是害他吗?一是他那本书写得乱七八糟的,在我看来毫无价值,二是如果按正规的出版程序,他那一万块钱连一个书号钱都不够。所以我就劝他别出,拿这个钱去做个小生意,要不就放到银行里攒着,以备不时之需。赵洪宝说,这一万块钱能做什么生意?再说他也不想做什么生意,攒着更没什么意思了,因为现在物价这么高,放到银行里也只有贬值的份儿。他还说,为了写这本书他整整两年了没睡一晚的好觉,但他的老婆和孩子却无怨无悔地支持他,偶尔买一次肉做好后连孩子都懂事地给他夹,说爸爸当作家费脑子需要补……他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的。最后他说,他知道如果按出版水平他这本书达不到,多亏现在自费能出书了,所以他即便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本书出来,说书如果出不来,他简直就没法做人了,在外面不敢抬头,在家里抬不起头,他又怎么对得起默默支持他的老婆和儿子呢?他最后甚至说,他这本书如果我不帮他出来,就等于让他走向了绝境。
“书要是真出不了,我都不想活了,我连死的心思都有。”
我不知他是不是用这句话要挟我,但后来我发现不是,因为说这句话时赵洪宝的眼神突然狂热地闪动开了,那是一种绝望的疯狂的眼神……最后,赵洪宝的书我还是帮他出了,是用了一个香港的假书号。书出来后,我请赵洪宝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我对他说,你这书,书号是假的,你不要拿它去书店代售,也别拿到地摊去卖,卖也卖不动,如果真想卖,就拿着书找找那些乡镇的头头,说点好话,让他们帮帮你……
那次赵洪宝还没喝酒就哭了,他说:“张哥,你是个好人……真是个大好人……帮我出书,还要请我吃饭……”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后来赵洪宝还找过我多次,每次来都向我诉苦,说他卖书的艰辛,说有一次他到一个乡镇去卖书,那里的乡长书记不但让手下当盲流一样把他轰出来,还说再敢来推销他这破书就让派出所的民警给他抓起来。还有一个乡镇的头头,拿着他的书在老板台上像拍苍蝇一样来回拍,说就这也叫个书,简直是给写书的人丢脸呢……最后,终于有一个乡的领导答应买他的书了,他高高兴兴把两包书给送过去,还问那领导要不要发票,如果要发票他再想办法。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带了两包书给领导,领导却只给了他一百块钱。那钱是领导直接递到他手里的。领导还说,这一百块钱是他自己的钱,领导要他拿这一百块钱到大市场买身西服,说以后再去别的地方卖书就穿上,别像现在这样穿得像个叫花子……
他向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有种负罪感,觉得是我害了他。
我真的害怕再看见他。
后来赵洪宝消失了一段时间,谁都不知道他去干吗了。
昨天赵洪宝来,穿的却是一身崭新的西服,头发理了,脚上的皮鞋也是新的。他来后就叫我张哥。说张哥,我来看你了。好久不见。我问他最近忙什么。他对我说,他这次来是专程来谢我的。我问他谢我什么。他说的还是谢我帮他出了那本书,他因为那本书遇到一个贵人了。那个贵人是个大领导,那个大领导看了他的书后挺同情他的遭遇,就帮他联系了一个工作,让他到一个乡去当秘书了。
赵洪宝说:“我干了两个月了。张哥,你看我都胖了。”
我这时才注意看赵洪宝,他的确胖了,脸红红的,一副刚喝过酒得意的样子。
他说他要请我吃饭,我就把他带到公司对面的一家饭店。他点了酒和几个菜,趁他喝酒的时候,我偷偷到柜台把账给结了。他因为一本书而遇到贵人而有了不错的工作,我替他高兴,但他毕竟也不容易,我怎么能忍心让他请客呢?
我奇怪的是白富美,为什么我请赵洪宝吃饭的事她都知道得这么快呢?
白富美得意地对我说:“县里的什么事情谁也别想瞒过我,我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呢。”
莺莺和儿子回来后,我们把白富美也带到了马路对面的那家饭店。白富美到后,毫不客气地拿起菜单点菜,颐指气使地要这要那,稍有怠慢,就训斥那个刚来的小服务员,说她不懂规矩,还让她叫她们老板来,想问问她是怎么当服务员的。小姑娘可能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客人,吓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泪都要下来了。后来还是被莺莺使了眼色让她先出去了。莺莺说,白姐,咱是吃饭来了,又不是生气来了,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小服务员过不去呢?白富美说,这不是懂事不懂事的问题,这是国民素质问题,我得让她们知道知道,饭店再小,服务员也要懂得规矩,顾客就是上帝……
白富美就是白富美,她居然把这么一件小破事上升到了国民素质的高度,而且说出了顾客就是上帝这样的话来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脸红。我觉得面前这个宏大庄严、紧张严肃甚至带点神经质的白富美越来越让人陌生了。
9
请白富美吃过饭后,好几天没见她到公司这边来。她不来,我们都感到很轻松,没事时,连小张都难得地和大家说几句笑话。提到白富美的外号“大白鹅”,小张说:“大白鹅都是夸她了,要我看,她就是一只大河马。”想到白富美越来越粗壮的长脖子,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以为白富美不来是她开始自我反省,想消停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她没来我这里是真,可她背后却在紧张活动开了。有一天,政研室的老乔给我打电话,说大白鹅给他打电话,说借单位车用。老乔就让办公室的司机去了,那司机平时清闲惯了,回来就骂骂咧咧的,说大白鹅她们镇上车那么多却到政研室来找,还说他跟着大白鹅出去了一整天中午却只管了他一碗面条!司机越说越愤怒,说下次这娘们要是再借车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了。后来老乔一问,才知道原来大白鹅去了外省,去“考察”了好几个装订厂,自己询价去了。老乔说,她的书不是你出吗,她怎么还自己询价?
从老乔这里得知她去装订厂不久,我又从本地一家印刷厂的雷厂长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一个很胖很嚣张的女人竟然让那个出书的下岗职工(赵洪宝),带着她去了他厂子询价了,说准备要印两本书,每本书多少P,几个印张,几个彩插,要印多少和我前几天和他说的一样。雷厂长问我认识不认识这个女人,她说的那两本书和我说的那两本书是不是一码事。
说实话,雷厂长给我打电话那天是个桑拿天,可我却听得从心里泛出了阵阵寒意,我拿着话筒的手甚至不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说那女人我认识,那两本书就是我要做的书。雷厂长也愣了,说,那倒是怎么回事啊,她说是她自己做的书,出了片子后就拿过来印,你说我该怎么给她报价啊?
我说:“你爱怎么报就怎么报!”
说完我挂掉电话。我心想:这个白富美她究竟想干什么?
又过了两天,白富美终于打电话来了,问我什么时候出片子?什么时候出片,就让镇里出车,以后凡是跟出书有关的用车都镇里出。
“这是公事!”她最后强调。
去市里出片那天,镇里的车早早来了。我没想到白富美也坐在车上,她说她没事也和我到出片公司看看。我虽然很反感,也没办法,所以去的一路上就在后座上假寐,听她一路上和司机说单位里的破事。
到了出片公司,白富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一会问问这个,一会问问那个。出片公司的人都很忙,很少有人好好回答她。她就觉得受了冷落一样,摆出一副在饭店训斥服务员的倨傲表情。但毕竟是在市里,她不敢像在县里对待小服务员那样盛气凌人,只是冷着一张冬瓜脸对我小声嘟囔,说你找的什么破公司,一看就没什么实力,租的房子都是地下室的,傲气什么啊。我没理她。一个经常帮我出片的小姑娘悄悄问我,跟你来的这个女人谁啊?我说是白富美。小姑娘回头仔细看了白富美一眼,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你可真会开玩笑,她要是白富美,我们公司的男生那都是高富帅了。我说,没跟你开玩笑,她真叫白富美。
白富美看小姑娘对她笑,又和我低声说笑,就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我向她介绍你就是著名女作家白富美她不信,说那么著名的作家怎么会来我们公司呢。现在你自己和她说吧。白富美突然间变得羞涩起来,她不看人家小姑娘,却看着我问,是真的吗?你瞎说呢吧?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你快把你的大作送给人家一本,人家就信了。白富美就慌张起来,回头说:“王师傅呢,让他到车上拿一本去。”我说王师傅不在,你看看你的包里有没有。我知道白富美的包里肯定有,自从她出了那本书后,她的包里至少要装上三五本《男人都想白富美》。白富美一翻包,故作惊讶地说,还真有还真有。我说有你还不赶紧给人家签个名。白富美征询地看着我,说签名就算了吧,不签名了吧,我的字不好看。我都笑出声来了,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掏出了笔。
出片回来,白富美很高兴,可能是出片公司意外遭遇“粉丝”的缘故吧。车上,她一个劲问我这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她的。我说现在谁不知道白富美呢,是你这个名字起得好。白富美也说,还真是,当初我还怨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俗气,我还说他还老学究呢,给自己闺女起出来的名字这么俗气。我爸那时就说,你懂什么,大俗才是大雅……
车到半路,司机嚷肚子饿。白富美提议,今天中午她请客,去双汇骨头馆吃熬猪大棒骨。下车时,她还不忘那个小姑娘,问我,上次是不是在这家出片公司出的片。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就故意说不是。白富美说,那就怪了。不是在这家公司出的片,她怎么会知道我?难道我的书被人卖到市里了?
我们每人戴了一副薄膜手套拿着热腾腾的猪棒骨啃,然后又用长长的吸管吸棒骨里的骨髓,一片声响。司机师傅吃饭都一样快,他吃完就先出去了,说在车上等我们。白富美还在津津有味地吸她的骨髓,她面前的盘子上已经积累了高高一摞的猪骨头。白富美吃起饭来从来豪迈,她啃猪骨头吸食骨髓样子仿佛一只饥饿的动物,异常凶猛。
我看到她终于把最后一个猪骨头里的骨髓吸食完毕,看她用纸巾擦嘴擦手,等她收拾利落的时候,我说话了:
“听说你去河北的装订厂了?”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学着她说话的样子:
“我什么不知道呢……我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呢。”
“我……是去看了看,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随便一问,”我说,“前几天去印刷厂找人报价的也是你吧?和赵洪宝?”
“是我,怎么了?难道我就不能去印刷厂吗?”
“你当然可以去,”我说,“只是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老是说信任这两个字。我当不起。”
说完,我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感觉心里一下敞亮了,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10
出事那天,天清气爽,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公司门前的绿地传来阵阵湿润清新的香气。早晨刚上班,小李把茶才泡好,白富美就跑来了。小张小李都没和她说话,她们已经从我口里知道了白富美的所作所为,都有点看不起这个女人。她进来后感觉气氛不对,就问莺莺,张生呢?莺莺也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在里面。室内的空气就僵下来了。
白富美并没有上里间来找我,而是问领导出的那本书的片子在哪里?莺莺也没多想,就把片子给她了。白富美抱了装片子的档案袋就走。还是小张经验丰富,说片子不能让她拿走。说完就跑到套间来叫我,我一听当即出来,这时候,白富美已经出了公司的大门。我把她喊住,问她拿走片子是什么意思。她停下来,说是领导要看。我说领导看片子干什么?他不是已经看过纸样了吗?就上前把白富美手中的档案袋抢了过来。
白富美就是这时候突然爆发起来的。只听她嗷地一声,说张生你他妈欺负我,你抢我片子,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好啊,我这就找人,你等着。白富美说完就掏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冲大街上喊:大家伙都来看啊,他从我手中明抢,还打人。
我想这个娘们真他妈疯了,我连她身上的毫毛都没动一下,她居然说我打人。我不想听她瞎嚷,回到公司,坐沙发上直喘气。那时候,外面正是上班高峰,白富美又喊又叫,还真有几个人停下来,冲这里看了看,我觉得很尴尬。我一直看着外面的白富美,看她如何折腾……
白富美的丈夫冲进来时我毫无防备。那之前我根本没想到白富美会把他叫来。我只见过他一面,这么多年,我基本上忘了当年那个低头弯腰为我们服务的男人究竟长得是啥模样。所以当这个男人突然冲进公司大门,然后直奔我坐的沙发过来,我还以为是一个别的客人,我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我站起来。就在我刚起来的时候,他突然袭击了我……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和人打过架,挨人打更是破天荒头一回,因此你们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情状。白富美男人刚进来时,我是站着的,但随即就被他一记拳重新打坐在沙发上。我后来想,多亏他第一拳把我打坐在沙发上了,不然,我那天非得被他揍晕不可。我不知道这个男人过去是不是打过架,即使他从没和人打过架,以他多年从事建筑的胳膊和拳头,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人打我,更没想到打我的人会是我认识多年的白富美的丈夫。他的袭击来得如此迅疾和凶猛。他把我打坐在沙发上后,紧接着又冲我的头和脸猛击几拳,出于下意识的自我防护,我抬起胳膊胡乱挡几下,才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不管怎么说,他的袭击还是奏效了。我坐在沙发上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还手。而这时,我的老婆和我的两个员工,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搞得彻底傻掉了。我被打的时候,她们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哪怕拉一下那个男人。后来还是白富美跑了过来,一把抱开了丈夫。那一刻白富美在我的眼里高大威猛,而这时候我才正式看清了她的丈夫,一个瘦小枯干因为过度劳累而早早显示出疲相的人——我居然被这样的男人打了——我感到可笑,甚而感到自己的可怜。我看到白富美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自己的男人抱到一边,然后又把他推出门外。而这时这个男人还做出一副准备再次冲锋的架势,甚至叫嚣着:“欺负到我女人头上来了,看我他妈不把你打死!”
这么一闹,我公司一下热闹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公司外面已经围了一群人,这时候外面不知谁冲屋里喊了声“打人打到人家屋里去了,报警啊,怎么不知道报警”!这时候不知所措的三个女人才反应过来,莺莺过来问我怎么样。我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惊魂未定地说:“没事。”
警察来得很快,现场处理得也相当麻利。看来他们对这样的小打小闹早已应付自如。他们随意问了几句,就让我和那个男人坐警车去派出所一趟。我先上了车。白富美的男人开始没上,他可能想听听白富美的意见。白富美面对警察也有些慌乱,正不停地打着电话。这时候一个警察过去问白富美的男人:打人的是你吧?那男人立刻露出笑容。我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聪明人,知道打人是错误的,知道面对警察的询问只笑不答。但警察可不吃他这一套。警察说,那他妈还不快上车!是想等着踹你几脚才上车是吧?
警车把我带到城东的一片平房区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到派出所来,过去我只知道这个派出所在县城的西边,只有三排平房,后来那几排平房被开发商盖起了二十六层的高楼。现在这个派出所是一个建在坡地上的二层小楼。一进大门,有个明显的坡度。
我们刚被民警带进房间,白富美随后也到了,显然她不是骑车来的,而是从哪里找了辆车。白富美进来后就开始和民警套近乎,说好话,自我介绍单位是哪里,领导是谁,更有意思的是,她还把自己作家的身份亮了出来。如果不是民警反应平淡,我想她很快就会从自己的包里亮出自己的那本书了。她好意思吗?那书是我花了多大心血为她精心打造的?可现在她居然恩将仇报,叫来自己的丈夫把给她出书的朋友和恩人揍了一顿。
我有点伤心。刚才的一顿打,这时候身体才知道痛。我摸着自己青紫的眼眶感到十分屈辱。我一句话不说,我一句话不说才会有力量。果然办案的民警在看到我的伤情后,把怒火发到了白富美的丈夫身上:
“你有四十多了吧?”
“多了,多了,”见民警和他说话,他立刻又做出一副谗言媚笑的表情出来,“再过两个月我就四十六了。”
“你给我站起来!笑什么笑!说你呢!”民警冲他喊道。他像被吓着似的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还知道自己多大?四十六!你四十六了还知道出来打人?长本事了你!还他妈上人家门打人!你多大的胆子?你这也就是幸运碰见老实人了,要是碰见个厉害的,你上门打人人家打死你都白打你知道不!”
民警的这一通突然的呵斥,不仅把白富美的男人吓得面无血色,把白富美也唬了个够呛,她忙过去对训斥自己丈夫的民警说:“他这也是第一次打人……他不懂法……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说完,她又小声说:“我妹夫也是警察,在白塔镇,副所长……”
“你给我少来这套!听说打人就是你指使的?你大小也是个干部吧?还是个作家?作家是干吗的我不知道,但最起码应该懂得相夫教子的道理吧?可你干的什么?教唆自己的丈夫上门打人。你说,这个打人的人是不是你丈夫?”
白富美点点头。一张白脸已经成了一张蜡像脸。她没想到这个民警居然训斥起自己来了。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教唆犯!你丈夫不懂法你也不懂法吗?把人打了,还上这里托人情找关系,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人民派出所!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人民警察!”
说实话,我过去对民警没什么感觉,要说有印象也是道听途说的坏印象。但今天我却被这个民警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语震撼了。没错,他这一番话确实说得上义正词严。而我也确实被震撼了,一恍惚,我觉得自己不是来此等候处理的民事纠纷受害者,而是来此认真聆听民警授课的小学生。
白富美和她的丈夫可能也没想到他们会遇到这样的民警,他们立刻蔫头耷拉脑袋了。
我想,今天的这两个警察太给力了。他们训斥了目无法纪猖狂的施暴者,这还不够,他们还应该将打人者绳之以法,让他也尝尝住拘留所的滋味。但我也说不清楚,白富美的丈夫够不够进拘留所的资格。他不进拘留所,总得领着我去看看伤,顶不济也得给我道个歉陪个不是吧?
诚如我所想,警察也确实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不管怎么说,你们把人打了,就是你们不对,承认不承认?好,既然承认不对,那就把人给我好好送回去,到医院花点钱给人家检查检查,回头再给人赔个礼道个歉!听到了没有?好了……你们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们还有别的事。”
我这是第一次挨打,第一次到派出所,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警察让我坐白富美的车回去,我也就上去坐了。我想他们在车上会象征性给我道歉,商量着是否有必要拉我到医院检查一下……我想他们应该这样做,这事换了我,我会这么做。
可我没想到,一上车,白富美又提到了片子的事,说我不该和她抢片子,说她来拿片子不过想给领导看,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她还故意问司机是不是。司机未置可否。然后她又说,你看,为了这件事,你挨了你姐夫打,你姐夫也耽误了半天工……说到这里,她居然“咯咯咯”笑了出来,好了好了,你们哥俩也是不打不相识,啥时候你们哥俩好好坐下来喝一杯,让你姐夫敬你一杯酒,给你摁摁疼……
她这样说时,我不用看都知道打我的那个男人脸上是一副怎样自得的神色。这个男人真的是白富美的丈夫吗?我又一次恍惚起来,直到他们把我丢在离我公司不远的路边,然后屁股后面扬起一阵清尘离我远去,我还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呢。
11
我做梦一样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司,坐到刚才那只沙发上,任我老婆莺莺怎么问就是一言不发。
我表面上一声不吭,内心却在狂想: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就这样被白富美的丈夫打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当然也是最解气的办法,就是也把白富美的男人打一顿,打他的时候不能光打脸,最好连他的屁股也一起踹,最好捎带脚的也教训一下白富美这个疯婆子。她不是喜欢信口开河信口雌黄吗?那就狠狠地掌她的嘴,让她再也不能讲话,一讲话就想起她因何而挨打。我当然不便自己出面。我说过我从来没打过架也不会打架,但会打架的人很多,实在不行我就雇一个,小混混黑社会都行,只要他们能把他们揍一顿解解我心中的恨就行。
当然,光解恨也不行,这样的报复来得太浅薄也太没文化了。如果光是那样,我和白富美的那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白富美是公职人员,我要写检举信举报她,不光举报她挟私报复,还举报她利用给领导出书而中饱私囊。剩下来还举报什么呢?对,举报她生活腐化,作风败坏。包括她和文联主席陈鹏举的苟且往事,还有她和赵大柱酒后滚在一张床上被人发现……但这些事现在还算事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有两个朋友找我来了。他们看我闷闷不乐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上午大白鹅叫她丈夫过来把我打了。他们一个是文化馆创作员,一个是交巡支队民警。我之所以如此坦白,是因为他们同时也是白富美的朋友。我把上午的事情说出来其实是想看看他们什么反应。文化馆的创作员睁大了眼,摇着头,说这种事打死他他都想不出来,更不要说做,他说大白鹅是不是有些变态了啊?交巡支队的民警更为冷静,他简单问了下事情经过,说他没见过白富美的丈夫,又问他长得啥样,是干什么的。说一看这男人就没什么文化,上门打人,这要是碰见个厉害的,打死打残他,他都没地方说理去。
文化馆创作员说:“这个大白鹅确实太过分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交巡支队民警也问。
“我想再等等……如果……”
我的潜台词是,毕竟大家做朋友这么多年了,虽然白富美叫她丈夫把我打了,但打得不重,所以如果他们能给我道歉的话,那这事其实也不算个什么事。而且,我和这两个朋友说这些的时候,也有暗示他们向白富美传达我想法的意思。那就是,你们虽然做得很过分,把我打了,但我还是很宽容很大度的,只要你们一句话,我就可以尽释前嫌,生意可以不做,但朋友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我觉得他们两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向白富美转达我的意思。因为我把自己的想法已经尽可能表达清楚了。
但我不知道是他们没和白富美说呢,还是白富美根本就觉得她和她丈夫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反正那天下午我期待的道歉的声音没有听到……
我完全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来回思考着如果明天早晨他们还不向我道歉该如何行动的时候,我老婆莺莺和她的家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行动起来了。而且事后证明,他们的行动才最实际最有力量。
那天中午,我回到公司,发现我岳父也在,而且不久后我的两个妻姐也气呼呼地来了。他们先是问了下我的伤情,见我确实没什么问题,两个妻姐说,那也不能饶了这个小婊子。她们还说我和莺莺,你们就是太老实了,这个世道老实人就是挨欺负。
我这两个妻姐一个有工作,一个没工作。没工作的那个问我,他们把你打了连医生都不去看,连句道歉都没有,你究竟什么想法啊,打算怎么办?
这个事情我看只有这样了……这个妻姐回头就和另一个妻姐和莺莺低声讨论起来。过了会儿,可能是讨论完了,我这个没有工作的妻姐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这个女人是她自己找死,谁不知道她在镇里的那些丑事?她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给她时间。允许她犯错误也改正错误。可如果明天八点之前,她要是再不来,那就别怪我们了!”说完话,我的两位妻姐就出去了,岳父也就跟着一起出去了,她们在外面又和莺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莺莺后来进屋,我还问了她一句,莺莺没回答我,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总是心怀妇人之仁……白富美这个女人是不会给你道歉的,她连一个电话都不会打,不信你就看着。”
“我看还是听姐她们的吧。明天,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办公室躺着,我们去找她,还是姐她们说的对,不好好折腾一下她,她还以为我们的善良是懦弱呢。”
我完全没想到莺莺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很吃惊,因为几个小时前她的表现还是完全一副吓傻了不知所措的表情,而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她就变得如此镇定如此强大如此有主意起来。这一切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了。
那天发生在白富美所在镇政府的事件,是我讲述的这个故事的高潮部分。但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在场,而是躺在公司的床上等着白富美到来,事情的经过是后来莺莺告诉我的。
她们八点钟准时来到镇政府,出于对岳父身体的考虑,没让他进政府里面。这让我六十八岁的老岳父非常不开心。
“本来我和姐姐商量了,不让爸爸去,可他不听,他说,我的女婿被人打了,我能坐视旁观吗?他说他非得去,‘你们让我去我去,不让我去我也去,我要把那个小婊子生擒活抓,让她来给我的女婿登门道歉,这就是爸爸的原话。你也知道爸爸的脾气,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让他去了。”
我岳父由于没有获准进政府楼,只好在大门口那里等着女儿的出现。他像一个被关在无形笼子里的老虎或其他的什么凶猛的野兽,在大门口那里来回溜达,双眼炯炯有神,像个私人侦探一样对镇政府出入的每一辆车和每一个人都不放过。那天,白富美像往常一样迟到了十几分钟。她走过时发现一个老头睁了牛一样的大眼睛看了她好几分钟。遗憾的是我岳父并不认识白富美,不然,白富美刚出现在镇政府大门那里的时候就凶多吉少了。
莺莺和她的两个姐姐到镇政府并没找到白富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由莺莺先去找领导,把白富美假公济私欲侵公款为自己出书的事说明白。莺莺那天是第一次见到领导。她说那天领导正好在,她进去后就问他是不是白富美的领导。
“我进去后也没客气,竹筒子倒豆子一样把跟白富美有关的事情都说了。”她说显然领导也非常吃惊,她说的那半个小时,那个领导认真地听她说,什么事都没做,打来的电话他拿起就放在一边,打来的手机看一眼就关掉,对来汇报工作的下属也都拒之门外。当莺莺有些激动讲到白富美找她丈夫上门打人的情节时,他用手示意莺莺别激动,让她慢慢说:“杀人偿命,打人犯法,如果我手下的人真的这样做了,即使她有一万条理由,我也不会袒护她的。”
莺莺找领导的时候,我的两个妻姐就分别坐在楼梯口的两边。她们在等白富美,她们都在我公司见过她,说白富美只要一出现就让她跑不了。白富美十几分钟后出现在二楼通往三楼转角的时候发现了她们。她们怒气冲冲,摩拳擦掌,白富美见情况不妙,想偷偷溜掉的,可当时和她一起上楼的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她们就在她后面,她只好硬着头皮想装作不认识妻姐一样过去了。不工作的妻姐第一眼认出了白富美。她陡然站起,冲白富美大吼一声,姓白的小贱人,你把人打伤,上门行抢,现在还敢装作没事人一样,你现在马上带我妹夫去医院看病!白富美的两个同事本来想救围,但一听到我不工作的妻姐说了一大串话后,都没勇气过来了。我妻姐说:“别以为你做的事人不知鬼不觉,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睁大眼睛看着呢。你是怎么爬上来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今天你要是不把我妹夫的伤给治好,以后我就天天到你的镇政府来找你,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你白富美究竟是只什么鸟变的。”
白富美无计脱身,只好答应了妻姐。但她提出个请求,就是让她回办公室打个电话。有工作的妻姐说:“让她去打,看她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白富美一进办公室就吓得把门反锁上了,她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结果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像一个焦躁的鸟儿一样在办公室乱走不知该如何处理,后来她才想到打电话。她打电话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