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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诗

2014-03-22杨凤喜

星火 2014年6期
关键词:耕田哥俩桂圆

□杨凤喜

教育诗

□杨凤喜

张莲花不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连接生婆子米桂圆都没有摸出来,怪不得她。况且这有什么好怪的,如果她知道自己雪白的肚皮里面装着两个儿子,她早就开始洋洋自得,喜不自禁了。她早就把紧绷绷的肚子挺到胸脯上了。

关键是生产时候遇上了麻烦。张莲花嗥嗥地叫着,屋顶都要被她的叫声掀翻了。如此艰难的生产过程,她已经丧失了疼痛感,麻木了。她只是感觉身体在一起一伏间持续地膨胀,里里外外都在膨胀。她用力把自己撑开,却又被强大的气流挤压回来。她感觉自己要像原子弹一样爆炸了,粉身碎骨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马耕田,我操你爹,操你八辈祖宗!她耗尽力气动了粗口,脑袋猛地扬起来,绝望地砸在了土炕上。

米桂圆早已慌了手脚。孩子的脑门已经露出来,她动用了产钳,催产素,如此先进的生产工具,龟孙子怎么就拽不出来呢?米桂圆是杨湾村唯一一名接生婆。半年前她到凤城医院培训了两个礼拜,已经堂而皇之地升格为助产士了。此刻,她却对现代化的先进技术手段怀疑起来。她不光怀疑产钳和催产素,对张莲花也有点怀疑了。这个平素在大街上扭来扭去的女人,关键时候怎么死猪一样不动了?张莲花,我们家母猪怀了八个崽还生出来呢,一个都没有落在肚子里,你赶紧生呀!她扳住张莲花的两条腿,使劲往开分。张莲花嘴角抽动着,嗥嗥又叫了两声,然后又平静下来。使劲,你给老娘使劲呀,米桂圆咬牙切齿,一巴掌扇到了张莲花的肚子上。张莲花又叫了一声,突然间敞开了血盆大口,莫非还想把她吞下去不成?米桂圆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屋门猛地被推开了,马耕田轰隆一声杵了进来。婶子,求求你,赶紧把孩子生出来吧!说着,马耕田蹲了下去,抱住了脑袋。这个不争气的男人关键时候就知道抱脑袋。米桂圆气急败坏地揪住了马耕田的招风耳,揪起来后想把他推出去。一股冷风吹进来,她真正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马耕田,去医院吧,不能耽搁了,去医院也不保险,三十里路程呢!她还没有讲完,马耕田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奎元婶,求求你,孩子生出来我把院子里那只羊送给你!马耕田落花流水地哭了。米桂圆愣了愣神,她听到院子里那只羊在叫。羊的叫声突然间嘹亮起来,张莲花又在嚎叫了。她扭过身去,目光瞬间亮了。张莲花两条腿城门一样敞开着,一个血乎乎的完整的脑袋赫然在目。生了!她不由得喊出来,提溜起马耕田将他推出去,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地忙碌起来。

米桂圆匆匆地包裹着孩子。马耕田在屋门外喊,婶子,儿子还是闺女?名字我们已经想好了,生了儿子叫马玉生,生了姑娘叫马玉花。米桂圆没有搭理马耕田。这个男人激动坏了。可就算再激动,怎么就不懂得和她道一声谢呢?再去看张莲花,两条挂了彩的白腿还在抽筋般扭,肚子也在蠕动,不肯停下来的样子。米桂圆忍不住又在张莲花雪白的肚子上拍了一巴掌。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扭什么,真想母猪一样下八个崽是不是?后边半句话米桂圆没有讲出来。张莲花还在扭,少气无力的叫声像是在表达怨愤,更像是万不得已的哀求。米桂圆赌气般端起了碗,想喝口水放松放松。突然间,她又在张莲花的两腿间看到了半颗脑袋。天哪,真没有想到,张莲花的肚子里居然装的是双胞胎。她把一嘴红糖水喷出去,不小心把腰给扭了。

双生和再生满月那一天,米桂圆就是扶着腰去吃席的。她先到屋里探望了一下张莲花。张莲花面色还是有点虚,越发白了,头上还罩了一块白手巾,靠墙坐在炕上给两个孩子喂奶。她披着结婚时候的大红棉袄,里边的背心卷起来,双生和再生躺在她的两个臂环里,曲着身子争先恐后地吮吸。她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脑瓜,米桂圆进去后只是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两个儿子身上。人生是如此奇妙,十月怀胎的时候张莲花惦记着的是玉生或者玉花,现在她抱着的却是双生和再生。马耕田抱着脑袋给两个孩子起名字,她灵机一动就有了。双生,再生,成双成对,福禄成双,多好!天哪,她一家伙就生了一模一样两个儿子呢,厉害不厉害?牛不牛?杨湾哪个女人要不服气,也敞开腿生两个儿子让她看看呀!一个月来她一直在得意忘形。她把米桂圆的感受完全忽略了。

米桂圆的脸上难免会现出尴尬。她先还扶着腰,两个前来探望张莲花的女人趴到炕上逗弄双胞胎,她把扶腰的那条胳膊放下来了。两个女人出去后,她又扶住了腰。莲花,奶水足不足?米桂圆不光会接生,还能帮产妇打通奶道。但她只是顺便问一问,张莲花的奶子她决不会去碰的。她甚至后悔当初给她接生了。张莲花油滑着呢,她一向就看不上。不足也不怕,张莲花指了指窗外说,马耕田买回了一只奶羊。米桂圆也往窗外望。羊圈里两只羊她进门时候就看到了。昨天晚上她还梦到了羊。她梦到马耕田把他的羊牵到自己家了。她甚至梦到自己亲手把那只羊杀了。她的男人孙奎元是村支书。孙奎元同志太忙,太累了。她和孙元奎只有俊英一个姑娘。她已经三十八岁了,孙元奎都四十二了。抓紧点,给孙奎元补补身子,说不定还能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米桂圆扶着腰的那只手突然间抖了一下,嘴里发出了哎哟声。莲花,为了你家双生和再生生出来,我把腰都扭了!米桂圆揉着她的腰,希望张莲花想起马耕田的承诺。对,就是承诺,马耕田承诺孩子生出来后送他一只羊,但他只是给她送去两贴膏药。两贴膏药怎么能和一只羊比?就算不送她那只羊也罢,她米桂圆秉承的是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可张莲花居然不知道道一声谢,太不像话了!

米桂圆这么说,张莲花依旧笑了笑。这个油滑的女人,居然又在笑,太不把她米桂圆当回事了。莲花,既然有了奶羊,留一只羯羊还有什么用?说完,她把扶着腰的那只手举了起来。她觉得没必要装了。她的动作让张莲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墙角靠了靠。然后张莲花又笑了。怎么没有用?张莲花说,过两天杀了它,我要好好补补身子呢!奎元婶,我真该谢谢你,一巴掌就把双生和再生扇出来了!米桂圆胳膊变得僵硬,嘴角抽动着,扭身而去。她真想和张莲花干一架,但她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她跌跌撞撞走向院门,羊在不停地叫,马耕田追了上来。婶子,快去吃席呀!马耕田说。她愤怒地瞪起了眼睛。什么破席,盘子里连块肉都看不到,真他娘太不像话了!

再度交锋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双生和再生过了百日,春暖花开,午饭的时候张莲花把他们放在一个柳条筐里,端到院门前的马路上了。有源源不断的羊奶补充,双生和再生吃得胖乎乎的,穿戴也一模一样,四五个女人围拢过来看,还两个人两个人的分了组,把双生和再生抱起来,羡慕的神情全都流露出来了。她们问得最多的是哪个是双生,哪个是再生。双生和再生一模一样,他们还不会说话,到底怎么区分呢?会不会睡一觉就给搞错了?张莲花没有回答,只是笑,就算两个孩子一模一样,做母亲的怎么能分不出来呢?如果给两个孩子穿上不同的衣服,那还叫双胞胎吗?她在杨湾的女人中间还怎么能显露出优势?对,优势。还是那句话,谁要不承认她的优势,也敞开腿生两个双胞胎儿子让她看看呀?发愁呢,她说,一下子带两个孩子,累得我都要吐血了!发愁呢,两个带棒槌的,长大后一下子得找两个媳妇,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什么也得两件两件地买,那需要攒多少钱呀!尽管一个劲叫嚷着发愁,她还是在笑。笑着笑着,她看到孙俊英端着一只碗一挺一挺地朝这边走过来了。

孙俊英端着一碗羊杂碎。昨天,马耕田喊来了放羊的赖伍,帮他把那只羯羊杀了。羊杂碎是连夜收拾出来的,马耕田大清早给米桂圆家送去一碗。一碗羊杂碎当然比不得一只羊,但心意已经到了。连醉话都不能当真,老婆生产时候说的话难道还可以当真吗?张莲花料想米桂圆不会收,但米桂圆刚好到邻村接生去了。她又猜测米桂圆回家后会把羊杂碎送回来。送回来就送回来吧,礼数已经到了,是你米桂圆不珍惜。她没有想到米桂圆会安排闺女俊英办这件事,而且是这样一个时机。俊英已经读初中了,穿着一双翻毛皮鞋,喀嚓喀嚓地走过来,黑着脸把一碗羊杂碎杵到了张莲花面前。我们家不稀罕,俊英说,你们家留着喂猪吧!这话不好听,张莲花家的猪在她怀胎的时候已经卖了,双生和再生穿的衣服,支付米桂圆的五块钱接生费,花的可都是卖猪的钱。张莲花强忍着,还在笑,笑得有点不像样子了,嘴角机械地抽动。她决定不答理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那碗羊杂碎就让她杵着吧,迟早她会感觉到累!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决定的风险,准备把碗接过来时已经迟了。俊英剁了一下脚,叭一声将那碗羊杂碎摔在了地上。张莲花,我妈根本就没有想要你家的羊,但你不尊重她的劳动,拿这碗羊杂碎恶心谁呢?张莲花,做人要厚道,我妈为给你接生腰都扭了,你就不知道说一句感谢的话?张莲花,你再怀上孩子谁还会帮你接生呀,我要是我妈,早就用产钳把你家两个兔崽子的脑袋夹扁了!俊英端的是一只洋瓷碗,尽管磕了些皮,却摔不烂的,滚来滚去的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知道痛。说完了三句话,她拾起碗,吐一口痰后凯旋而去。碗上还挂着一块羊血,走出去五六步,她抠下来往后一甩,落到筐子里双生的额头上了。张莲花气得手脚发软,她居然被一个丫头轻而易举打败了。她突然间喊了一声,老娘再不生了,老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有本事让你妈也生个双胞胎!她甚至想追上去,筐子里的双生哭起来,再生也哭了。她赶紧俯身去哄孩子,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没有什么比她的双胞胎儿子更重要。她把那块羊血冲俊英的背影丢出去,用手指仔细地擦拭着双生的额头。她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亲,然后又笑了。

张莲花和俊英在院门口交锋的时候,马耕田就站在院门洞里。后来他又抱着脑袋蹲下了。他拿不准该不该冲出去。拿不准就拿不准吧,他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鬼鬼祟祟的样子让张莲花结结实实地看到了。女人们散去,张莲花小心翼翼地把双生和再生端了回来,马耕田跟在她的屁股后边回到了屋里。将两个孩子安置到炕上,张莲花一把将马耕田的招风耳揪住了,就是米桂圆揪过的那一只,一直揪到了院子里。马耕田,你刚才看戏呀?马耕田痛悔刚才的探头探脑,慌忙辩解说,好男不和女斗!张莲花将马耕田的招风耳扭成了麻花。这可是你说的,好男不和女斗!张莲花下了狠劲,否则这个不争气的男人记不住的。不光是扭,她还捏,拽,掐,她把三个多月积攒的力气全都用在了马耕田的耳朵上。马耕田叫喊起来,想把自己的耳朵夺回来,却还是拿不准,下不了决心,扑嗵一声又跪下了。他偏偏忘记了,张莲花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下跪。张莲花丢下他的耳朵,在他屁股上踢起来。一下,两下,三下,他被踢得屁滚尿流。他真是憋着一泡尿的。张莲花还在踢,他终于爬起来,眼珠子瞪圆了。他的那点男人的血性终于被踢了出来。他想发脾气,且不去考虑该不该发,有没有必要发。一抬头,他看到的却是泪流满面的张莲花。他一下子就慌了。莲花,我该死!他躬着腰,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捂着屁股说。你早该死了!张莲花嚼着自己的眼泪,你怎么动不动就给人下跪?以前跪不跟你计较了,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爹,你要有个当爹的样子!马耕田赶紧点头。你给我站好!张莲花又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就算你是一泡狗屎,也要硬铮铮地去臭别人,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你不光要臭别人,还要变成农家肥,尿素,让双生和再生长成栋梁之材,听明白了没有?马耕田又点头,张莲花撇下他回屋里去了。双生和再生已经睡着了,这两个小家伙,睡相都是一模样,盖着同一张棉被,摆弄出的姿势还对称着呢。张莲花擦去了眼泪,轻轻地扯了扯棉被,打量着她的孩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老长时间。马耕田也在打量,眨了两下眼睛,一种叫父爱的东西湿漉漉地涌上来。双生和再生穿着毛线袜,毛线袜包裹着的小脚丫好看着呢。他躬下身抓住一只脚,搞不清是双生还是再生的,总之是想亲吻一下。张莲花再次揪住了他的耳朵。你想干什么?张莲花说,连胡子都没有刮,你的臭嘴想把双生的小脚丫扎上窟窿是不是?

父爱的表现当然不止于亲吻一下脚丫子。马耕田心甘情愿,奋勇争先地要做一泡狗屎了。说起来马耕田也是个倒霉蛋子,从小父母双亡,二十八岁才把张莲花娶进家门。张莲花之所以肯嫁给他,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杨湾的南面有一条河,是从东山那边一直流过来的。河水平时不算大,十来米宽的河道,水深处也就没过膝盖。但东山那边下过大雨,发洪水就不一样了,惊涛骇浪,那阵势大着呢。三年前的夏天,牛高马大的李午生跳到河里捞西瓜,眼睁睁就被掀翻了,冲走了,两天后才在下游的淤泥里找到。那一次马耕田也去捞西瓜了。眼瞅着李午生被冲走,他和其他人都吓坏了,扑腾着往岸上撤。他突然间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根圆木从上游翻滚下来,向他这边靠拢。他犹豫了一瞬,划拉着波涛向那根圆木扑过去。他压根儿没想着什么见义勇为,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否则,一个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关键时候总是抱脑袋的家伙,怎么可能在瞬间内做出如此大义凛然的决定呢?他居然把那个人救了起来。在李午生的丧葬仪式上,孙奎元声音洪亮地说,虽然我们杨湾被洪水淹死一个人,但我们救了一个人,这种赴汤蹈火的精神是应该发扬的。他的话,让李午生的老婆顿时间止住了眼泪,虽然她的男人死了,感觉好像还赚了点什么似的。真正赚了的却是马耕田。他不光领到了喜镇领导亲自给他颁发的奖状和印着大红喜字的洗脸盆,而且把一个雪白皮肤的女人娶回来了。他救下来的就是张莲花的父亲。张莲花的父亲是个仗义之人,事后请马耕田到喜镇的饭馆喝酒,酒足饭饱后决定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他不同于马耕田,即便喝过酒后说话也算数的。秋天,张莲花便从东山那边嫁了过来。孙奎元带队去接亲,见到张莲花后他和其他人难免会惊叹。张莲花模样虽然普通,但杨柳细腰太让人动心了。何况,她怎么那么白呢,比城里的女人还要白,比富强粉还要白。何况,她怎么那么爱笑呢,也就嫁了个孤家寡人的马耕田,好像自己要去做皇后呢!

张莲花确实爱笑。关键是不清楚她什么时候笑,别人觉得不该笑的时候,她突然就笑了。笑得马耕田都慌了,心虚了,新婚之夜抱着脑袋硬是不知道如何动作。末了还得张莲花开导他。张莲花说,马耕田,你觉得一朵鲜花插到狗屎上了是不是?马耕田点了点头。其实他不想点头,这个头怎么能点?太不自重了。马耕田你放心,我也不算亏,你救了我爹的命,杨湾比我们那山窝里好多了。这么说马耕田就放心了,哪知后边还有更让他踏实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知道什么意思吧?我可不这么看,我要带领你过上好日子,一切命令听指挥你懂不懂?马耕田当然懂,他看到了启明星,指路灯,一下子就觉得生活敞亮了,有指望了。

现在,他连儿子都有了,一下就有了两个,虽然是张莲花十月怀胎怀出来的,谁又能否认他辛勤播种的功劳呢?人生真是太奇妙了,他这么想。他只能狗一样忠诚不二,驴一样吃苦耐劳。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如此奇妙的人生。他把一切都落实到了行动上。他早出晚归,把自己家的二亩三分地收拾得地毯一样。地里长起来谷子、玉米、大豆,杨湾的村民同志们你们去参观吧,有谁家的可以比?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不知耻辱地去拾粪,现在谁还愿意拾粪呀?他坚决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秋天了,他扛着一袋玉米回家,日薄西山,都走出去一里地了,突然间想大便,硬是夹着一泡屎返回到了自家地里。回了家他也不闲着,他把两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早晨出门前把院子扫一遍,晚上还要顶着月光扫一遍。他在月光下给双生和再生做玩具。他用麦杆编了两只金丝鸟,用核桃和木棍做了两架风车,将木板雕成了驳壳枪。你看看那两杆枪,简直是一模一样嘛,有一杆枪口上不小心划了一道痕,也好,双生的额头不是被产钳夹出了一道疤痕吗?他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他还在院子里的桃树上架了秋千,双生和再生荡秋千的时候顺便张一下嘴,就可以吃到水蜜桃了。他坐在月光下想象着双生和再生长大以后的样子。那就是他的左膀右臂。那就是他的太阳和月亮。他忍不住笑,被张莲花发现了。张莲花说,你笑什么,你觉得你笑得很好看吗?他就不笑了,还是想笑,拿不准该不该笑。双生和再生都三岁了,饭量大了,你觉得光靠种地能过上好日子吗?他摇了摇头,回答这个问题肯定不应该点头。我去喜镇的砖厂搬砖,他表态。其实这还用表态吗?农闲时节,他早就去搬砖了。他决定以后天阴下雨也要去,披星戴月也要去。你觉得光靠搬砖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吗?张莲花又问,然后笑了。张莲花的笑一向让他摸不着深浅。他试探着摇了摇头。他摇对了。张莲花说,马耕田,咱们买一辆“农三轮”吧!

“农三轮”可真好。除了喝油,什么都好。在张莲花的调教下,马耕田开始做生意了。其实做生意也不见得多么复杂,从喜镇拉上白面、大米、豆油,零零碎碎的日用品,到东山那边的村庄卖出去,钱就赚上了。老丈人家就在东山,好歹有个据点。回来的时候他也不会跑空车,车上有时候装着苹果,卖给喜镇的摊贩,有时候装的干脆是一车破烂,别看是破烂,比苹果还赚钱呢。马耕田从废品收购站出来,难免会敞着嘴笑。回到家里算账的时候他还会笑一次,按理说张莲花这时候也该呼应着他笑,但张莲花却一脸严肃。才挣了这么几个钱,你抖露什么?你好好想想,不说别的,双生和再生每天都要吃酥皮点心,吃三年,吃五年,你说需要多少钱?他们还要吃过油肉,啃猪蹄子,你说需要多少钱?马耕田便蹲下来算账,日子太长了,即便能算出来也是一笔糊涂账。他又抱住了脑袋,张莲花把一个惊天动地的念想拋出来了。马耕田,你要好好干,双生和再生将来都要到北京上大学,等我们老了,他们还要带着我们去北京看天安门呢!马耕田吃惊地站了起来,天安门把他吓坏了。当天晚上他就梦到了天安门。他在梦中发疯般吼叫起来,张莲花一脚把他踹醒了。

通往天安门的路毕竟漫长,大学也还遥远,但双生和再生要上小学了。开学前,张莲花用碎花布缝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书包。每一块碎布她都剪成了不同形状的两等分,密密麻麻的针脚真像是一条曲折而漫长的路。她是坐在自己家小卖店的门槛上办这件事情的。她和马耕田拆掉了一截邻街的院墙,搭起一间小屋,开起了小卖店。店里摆放的也就是些日用品,因为给醋缸里掺水,都有人骂她开黑店了。但她打心眼里不在乎,骂归骂,那几个家伙还不是照样来买东西?别说醋缸里掺了水,就算撒进去一泡尿也会有人来的,代销店在村口,哪有她的小卖店便利?两个书包是在开学前两天才缝好的。她让双生和再生站在灿烂的阳光下,进行了一次学前教育。双生和再生已经快一米三了,浓眉大眼,虎虎生威,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要说相貌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们的耳朵了,马耕田偏偏就把一对招风耳遗传给了他们。立正,稍息!她对哥俩发出了军事命令,举着书包让他们看,双生,再生,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哥俩齐声回答,书包!张莲花说,对,书包,你们背上书包就是光荣的小学生了,你们要好好识字,别人识一个你们识两个,别人识两个你们识五个,因为你们要做人上人,你们将来是要到北京上大学的!哥俩相互看了看,撇着嘴笑,挨着的两只手互相掐,张莲花突然间把书包摔在了地上。你们给我正经点,听见了没有?张莲花虽然爱惜她的双胞胎,但必要时候要求还是严苛的。哥俩果然正经了。张莲花又说,你们哥俩要对得起我,对得起吃过的猪蹄子,也要对得起你们当牛作马的爹!哥俩不敢造次,挺胸抬头,几乎在同时舔了舔嘴唇,仿佛猪蹄子的香味飘过来了。张莲花的嘴角突然间抽了抽,哭了。你们知道你爹干什么去了吗?双生和再生吓了一跳,张莲花在他们面前很少哭的,他们习惯于母亲的笑。到东山做买卖!哥俩齐声回答。不,张莲花抹了把眼泪说,你爹不是去做买卖,你爹是去给你们赚去北京的路费!你们看看你们爹多辛苦,都晒成炭了,瘦成麻秆了,现在,你们哥俩给你们爹唱一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双生说,我爹回来再唱,他现在听不见。再生说,我爹回来后我们给他唱两遍。张莲花说,不,你们现在就唱,你们想着你们爹当牛作马的样子唱,我爱北京天安门,预备,唱……双生和再生便唱起来,他们的声音也那么像。歌是张莲花教他们的,虽然有点跑调,但效果出来了。张莲花把书包捡起来,郑重地交给哥俩。她的想法十分正确,这种情景下马耕田的形象比她更具感染力。她踏着歌声到灶房做饭去了。她前脚刚进了厨房,歌声停下来,双生和再生打起来了。她扭身跑过来,哥俩已经撕扯到一起,原来是在争抢书包。双生说,我是哥,书包应该我先挑。再生说,我先挑,我就要这个。双生说,给我!再生说,我就要这个!扯来扯去,再生一拳砸到了双生的脸上,双生则踹了一脚再生的屁股。张莲花冲上去,揪住两只耳朵把哥俩分开了。一模一样的书包,究竟有什么好争的?你们给我站好了,她吼叫起来,我刚才是在放屁吗?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张莲花两只手使上了劲,然后又后悔了,她揪着的毕竟不是马耕田的耳朵。记住!丢开耳朵后她声嘶力竭地喊,以后不准你们打架,一次都不能打,你们应该有个双胞胎的样子。你们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明白不?双生和再生没有吭声。哥俩其实是讨论过双胞胎的问题的,他们的母亲怎么就与众不同地一下子生了两个呢?这倒好,走在马路上,时常就被人喊错了,搞得他们有点烦是不是?关键是再生有点不服气,一模一样两个人,双生凭什么就可以当哥呢?过完六岁生日后,他再不情愿喊双生哥了。

双胞胎儿子毕竟好对付,学校那边却有点麻烦,孙俊英高中毕业后当上小学教师了,双生和再生入学以后就要接受她的谆谆教导。张莲花为此耿耿于怀,事实却不可改变,谁让孙奎元是村支书呢?第二天午后,张莲花来到了孙家,她在小卖店门口看到米桂圆被人骑着自行车带走了,当然是去接生。俊英也去学校了,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时机。她洗了把脸,换了一条瘦点的裤子。其实不是裤子瘦,是这几年她给胖了。胖要看和谁比,和米桂圆或者俊英站到一起,她还是亭亭玉立的。她拿着两袋茉莉花茶叶,进了孙家的院门后听到了孙奎元浩大的呼噜声。孙奎元的午睡很规律,这就是村支书的作派,走路时候手里端个茶杯,杨湾有哪个人可以和他比?他也种地,甚至挑粪,但他挑粪的时候也端着茶杯,穿戴那么整齐,又会在高音喇叭里长篇大论,难怪人家当支书呢。张莲花对孙奎元其实印象不错,米桂圆对她耿耿于怀,但孙奎元看到她时却总是笑迷迷的。这笑里边当然隐含着男人的坏名堂,她感觉出来了。就在她嫁到杨村的那天,光棍汉赖伍动手动脚的想在她身上揩把油,孙奎元把他推开了。孙奎元的手还和她的大腿发生了一次触碰。看似无意,但她感觉到了某种分外的东西,这个村支书有点色是不是?她站在屋门前咳嗽了两声。孙奎元还在打呼噜,她干脆喊出来了。孙支书,孙支书——呼噜声一停下来她就拉开屋门进去了。孙奎元从炕上爬起来,奇怪地望着她,仿佛还在做梦。啊,啊,来了……孙奎元光着上身,坐起来趿拉上了拖鞋。有事?孙奎元说。没事,给支书送两袋茶叶,张莲花当然笑了,对付精明人,她觉得还是直截了当好。茶叶?我无功不受禄,孙奎元笑了笑,张莲花感觉他的目光正常了,就是平素看她时候那种笑迷迷的目光。茶叶是我到凤城买的,我也想学着支书喝茶呢,可我也不是支书,喝茶还不是浪费了?孙奎元站了起来。张莲花,他说,你是怕俊英为难双生和再生吧?她不会,她为人师表。张莲花一时语塞,孙奎元也这么直来直去。孙支书,也不能这么说,我送你两袋茶叶你觉得就是为了这个?俊英是谁的闺女,怎么会为难我们家双胞胎呢?你要不收,我还得跑到凤城退呢,三十里路程你说远不远?她把两袋茶叶晃了晃,顺便把腰身扭了扭,动作不大,却让她有些心慌了。那我就走?说着就往外走,不出所料,孙奎元一步迈过来,作拦阻状,大手摸到了她的腰上。她抓住孙奎元那只手,另一只手用茶叶袋轻轻地敲了敲孙奎元的肩头。孙支书,凉席在你背上烙上花纹了,都立秋了,睡觉时候好歹盖上点好不好?说着又笑,孙奎元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将茶叶搁到柜子上轻飘飘出了屋门。孙奎元说,啊,我以后要好好睡觉!

刚出院门,张莲花把俊英看到了。如果俊英早回来两分钟,情何以堪?她咬了咬牙,捧着一张笑脸迎过去。俊英面无表情,眼镜后边还是平素那种鄙夷的神情。俊英,她说,我正要到学校找你呢!俊英收住步子,冷冷地问,有事?张莲花说,有事,有喜事!俊英皱起了眉头,笑话,张莲花找她能有什么喜事呢?还不是想和她套近乎,怕她为难她的双胞胎儿子?这个女人也太俗气,太功利了。张莲花并没有理会她的神情。俊英,我找你是想给你提亲呢,我家亲戚的邻居,姓武,在凤城百货大楼当采购,正式工!俊英愣了愣神,扶了扶眼镜。我去凤城的时候见过小伙子一面,浓眉大眼,斯文着呢!俊英耷拉下了脑袋,脸有点烫了。俊英,如果愿意的话,我再到凤城的时候牵个线,你们见个面好不好?俊英把眼镜摘了下来,磨蹭了好长时间才说,莲花姐,谢谢你了!

回家的路上,张莲花难免有些自鸣得意。她的心狂乱地舞动,仿佛另一只脚。她对自己的应对能力,或者说面不改色编瞎话的能力十分满意。打蛇打七寸,要想讨好一个人,俘虏一个人,就要找准对方的需求和弱点。仅仅走了一趟,她居然把孙奎元和孙俊英双双搞定了,就让父女两个各怀鬼胎,心猿意马去吧!她当然清楚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不,是两个坑,但她觉得日后完全有能力把这两个坑跨过去。当紧的是,双生和再生马上要上小学了。

双生,再生,你们长大要做人上人,你们将来要到北京上大学呢!回到家里,张莲花继续开展学前教育。末了她把两个儿子抱到怀里亲了亲,体会着母亲的担当与荣耀。天黑下来,双生和再生又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她望着满天的星斗。院门外响起农三轮的突突声,她迎了出去,拉开院门后看到农三轮上卧着一只羊。怎么回事?她指着绑着腿脚的羊问,我说过要养羊了吗?马耕田在夜色里笑了笑。他的牙只有在夜色里才能显露出白。回去说,马耕田说,然后把羊吃力地抱下来,抱进院子里。我说过要养羊了吗?回到屋里,张莲花又问。马耕田又笑。那只羊,我想给孙奎元家送去,我怕俊英刁难咱们家双生和再生。马耕田还没有说完,张莲花眼珠子瞪圆了。我在问你,我说过要养羊了吗?马耕田再瞅一眼张莲花,眉头皱起来,继而,蹲下去抱住了脑袋。谁让你买羊的,张莲花说,狗屎!你觉得你挺聪明是不是?院子里传来羊叫的声音,双生和再生已经在逗弄那只羊了。

晚上躺下来,张莲花觉得对马耕田有点过分了。想想看,马耕田能考虑到给孙奎元家送羊,兑现她生产时候的承诺,说明他进步了。就算他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也应该受到表扬。躺下来后马耕田鼻息很重,她听到了,这泡狗屎还不服气呢!想想看,一只羊要比两袋茶叶和几句瞎话金贵多少呀,就算为了孩子,怎么能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马耕田翻了几次身,她觉得应该安抚一下男人,不应该打击他进步的热情。累了吧?她说,用脚尖勾了勾男人的腿。男人没有吭声,她又勾了勾。男人说,啊。累了你怎么睡不着?她往马耕田身边靠了靠,马耕田躲了躲。张莲花忍不住叹气了。两个人的夫妻生活向来是由张莲花掌控的。她不喜欢多,也怕马耕田消耗没必要的力气。可这家伙也太狗屎了,想给他发点福利还摆谱呢!她赌气般背过身去,脑海中晃过孙奎元光光的上身。她回想着孙奎元那只手,马耕田醒悟过来把手搭到她的杨柳细腰上了。马耕田的手先还在抖,在试探,后来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爬。她没有拒绝,推辞,但觉得一点儿兴味也没有了。轻点,她说,双生和再生睡了。双生和再生睡在外间,不清楚哪一个,睡梦中唱了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

双生和再生上学以后,表现还是蛮不错的,俊英居然挺喜欢他们。张莲花在马路上碰到俊英的时候说,孙老师,事情可真不凑巧,我专门到喜镇邮电所打了电话,百货大楼那个姓武的采购员出差去了。俊英就摘下眼镜来和她笑。几次下来,张莲花觉得应该换一种说法了。有一天她看到喜镇的吴媒婆带着个小伙子进了孙家,小伙子拎着一大包东西,显然是去相亲。她打听了一下,是喜镇镇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外甥,孙奎元很乐意这门亲事的。她免不了又要笑,临近中午,小伙子居然跑到了她的小卖店里,要买点下酒菜,鱼罐头一类。她的小店商品日渐丰富了,当然有鱼罐头。她把鱼罐头从货架上拿下来,用搌布不停地擦。小伙子,俊英可是个好姑娘,模样儿好,善良,为人师表,千里挑一。小伙子有一只眼睛有点斜,鼻翼上长着个苍蝇大的肉疙瘩,还是配得上俊英的。她不停地擦,不停地赞美俊英,小伙子有点等不及了。大嫂,孙支书还等着我回去喝酒呢!张莲花把罐头交给小伙子后还追了出去。小伙子,好好表现呀,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祝福。但仅仅过了十几天,她就听说俊英和小伙子吹了,孙支书为此还扇了俊英一巴掌呢!这巴掌扇得好,不光解气,还扇出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再见俊英她会这么说,俊英,缓缓吧,如果现在我给你提亲,孙支书肯定会埋怨我!

其实孙支书早就在埋怨她,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好在米桂圆虽然怀不上儿子,在孙支书面前还是威风凛凛。杨村的人谁都清楚,孙支书除了怕镇长,就是怕米桂圆了。孙支书扇了俊英一巴掌,米桂圆扇了他两个。米桂圆看羊一样把他看得这么紧,就算对她张莲花不满意又能如何?但米桂圆免不了会去接生。米桂圆去接生的时候,孙支书晃荡到了张莲花的小卖店里。莲花,我买两袋茶叶!孙支书把硬铮铮的五块钱拍到柜台上,顺便把张莲花的五个指头压住了。张莲花没有感觉到痛,感觉到的是压力。孙支书,我这就给你拿茶叶,你的钱我不要。她讲出如此寻常的话,说明她慌了。孙支书已经来买过好几次茶叶了,每次都会给她钱,而且不接受找零。她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抽出来,她也像马耕田一样拿不准了。但她还是笑了。孙支书,我现在不方便,等我方便了专门给你进点好茶。孙支书,有了好茶我专门给你送去。她这么说,孙支书的手并没有松开,五个指头甚至圈回来了,硬铮铮的五块钱有了角度,她感到了疼。从孙支书的笑容里,她看到了怀疑。从她送茶叶到现在,四年多过去了,俊英都找过五个对象了,傻子也会怀疑的,何况是孙支书。孙支书,我张莲花说话算话,好茶叶肯定会送到你屋里。她还笑,却勉强了,害怕了,委屈了,甚至有点抱歉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一次会一言九鼎。孙支书终于把巴掌收回去,没等她把自己的手掌抽回来,孙支书的另一只巴掌又压上去了。好,孙支书说,其实我也不见得稀罕你的两袋茶,世界上的好茶有的是,但你把自己打扮得太聪明了。张莲花的脸霎时红起来,孙支书这话有水平呢。她感到手背上有点硌,还以为孙支书这只手掌里也握着钱,孙支书抽回手掌后才发现是一张喜梅牌香烟的烟盒纸。孙支书说,下礼拜是六一国际儿童节你知道吧,你们家双生和再生学习好,你希望他们给你长脸是不是?孙支书还是笑迷迷的,张莲花看到了烟盒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顿时间明白了。后来她想,孙支书不光是威逼她,而且利诱她呢。要想讨好一个人,俘虏一个人,就要找准对方的需求和弱点是不是?

杨湾要在六一儿童节这天的下午举行一次特殊的考试。考场设在杨湾的戏场里,周遭农舍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标语早就贴出来了,诸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人民服务”一类。这是何其重大的事情,孙支书捧着一本新华字典端坐在戏台正中,杨湾四五年级的学生粉墨登场,孙支书在身后的黑板上写一个字,登台的学生就要读出来,如此循环,最后剩下的三个就是前三名了,最后剩下的一个就是冠军。冠军,天哪,谁不想当冠军,那不光是孩子的光荣,更是父母亲的骄傲。想想看,多么骄傲呀,父母亲要和孩子一起领奖呢,奖品居然是一只大肥羊,再穷不能穷教育对不对?想想看,多么骄傲呀,喜镇的镇长要亲自为冠军发奖呢。不光是冠军孩子,连父母都要和镇长握手了。一旦和镇长握过了手,那只手会多么金贵,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办?

这一天,马耕田当然没有开着三轮车去做买卖。前一天晚上,马耕田在月光下洗过了澡,搓掉了半块香皂,清清爽爽坐下来,仿佛听到羊叫了。家里已经许久没有养羊,他想起了妄图送到孙奎元家的那只羊。那只羊在张莲花的授意下卖到了喜镇,歪打正着,居然赚了十块钱呢。他想象着和双生或者再生一起上台领奖的情景,镇长会不会抱起那只羊放到他怀里呢?果真如此,那将是镇长第二次给他发奖。虽说不是同一个镇长,却是相同的荣耀。他再次生发感慨,人生真是太奇妙了,太美好了,就算他当牛作马也太美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天哪,他什么时候玩过如此高级的乐器,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忘乎所以了。马耕田,闭上你的臭嘴,双生和再生在背字典呢!张莲花从屋子里探头吼了一声,他赶紧把嘴巴严严实实地合上了,恨不得贴上一块胶布。

张莲花的脑海中也产生过上台领奖的画面,甚至想,如果马耕田不上去,画面会更好看一些。但她的心里还是有点乱。马耕田给她的烟盒纸上总共写了七十九个字,好些字是生僻的,她根本就不认识。她留了点心眼,花了几个晚上,把那些字一个一个描出来,逼着双生和再生认过了。双生和再生起初还不以为然,字典上那么多字,母亲凭什么让他们认这些字呢,母亲莫非有了答案?双生和再生提出了异议,她又笑了。忍不住想,等考试结束后如果哥俩问她为什么会提前知道答案,她该如何回答呢,是猜的吗?于是她又挑了些字考察哥俩,为以后的回答有所铺垫。然后她又想,如果哥俩全都掌握了标准答案,该由谁去当冠军呢?双生比再生学习好,读小学以来,多数时候是班里的第一名。次数不多的第二名,是被再生战胜了。这么说再生也是优秀的。两个孩子谁都配得上冠军。就剩下哥俩的时候,孙支书肯定会写下七十九个以外的字,做母亲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夜深下来,她听到哥俩还在外间屋复习。在搓板上写上字,互相考察。她的眼睛突然间湿了。马耕田,她轻声说,你明天就等着瞧好吧!

却出了大意外。刚到第二轮,再生就被一个“羯”字考住了,支吾了老长时间,读出来的却是“渴”。孙支书让孙俊英读出了正确答案,戏场里顿时间响起一片嘘声。这是怎样一片嘘声呀,是在为再生惋惜吗,或者看高兴对不对?张莲花的脸上刚刚还挂着笑,实在是挂不住了,愤怒地握紧了双拳。难怪她愤怒,她被孙支书作弄了。孙支书在烟盒纸上写了七十九个字,一个都没有考双生和再生。这也就罢了,为什么一轮到双生和再生的时候字都那么难呢?单从笔划的复杂程度就可以看出来了。她的腿难以自持地抖起来。她甚至想冲上台去,揪住孙奎元的耳朵将他扔下戏台,这个家伙太可恶了!她真的冲出了人群。但她没有冲上戏台,再生从台上跳下来,撒腿跑掉了。她追出去一截,猛地收住了步子。双生还站在戏台上,她不能走。她看到马耕田也从人群里冲出来,便跺着脚冲他喊,马耕田,你快去看看再生呀!众目睽睽之下,她终究没有在马耕田的屁股上踹一脚。

张莲花又站到了人群里。她希望自己平静下来,甚至想挂一脸笑。可她又怎么能笑出来呢?她愤怒地望着台上的孙奎元。她为双生捏着一把汗。既然孙奎元有意要戏耍她,双生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她的双生太争气了。台上的学生剩下二十个,双生还在。台上的学生剩下十个,双生还在。剩下五个,双生依旧是一副不可战胜的样子。她忽略了仇恨,眼里涌动起泪花,双生太让她欣慰了。孙奎元你看看吧,杨湾的村民同志们你们看看吧,双生多厉害,多牛,孙奎元考那么难的字,晦暗的晦,曙光的曙,旮旯的旮,晁盖的晁,曝光的曝,双生一个一个都准确无误地读出来了。孙奎元呀孙奎元,就算你成心要戏耍张莲花,也不应该一次一次用带着“日”的字对付双生呀,日你爹孙奎元,你也太下作了!

尤其让张莲花欣慰的是双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大义凛然的神情举止。双生根本就不怕孙奎元“日”,甚至在挤眉弄眼地笑。戏台上已经剩下五个考生,他越发自如了。轮到考他的时候脑袋甚至左摇右晃,甚至扭身望着天空思考,限定的一分钟答题时间眼瞅着要过去,戏场里都要发出嘘声了,好多人的嘴巴都小喇叭一样鼓起来了,他却准确无误地把黑板上的字读了出来。曌!他终于读出了最后一个字。他赢得了冠军。在一片嘈杂、混乱的声响中,张莲花落花流水地哭了。她本来想笑,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发奖的时候倒没有那么激动了,张莲花有种虚脱的感觉。马耕田走后再没有回到戏场,孙奎元还在冲她笑,镇长的手软绵绵的,握过了她的手,把拴着羊的绳子交到了双生手里。在孙奎元的鼓动下,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太激烈了,扇过来一股一股的风,把天上的乌云都扯过来了,稀里哗啦下起了雨,戏场里的人作鸟兽散,双生牵着羊从后台下来,向家里飞奔。

张莲花跑回家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马耕田蹲在院门洞里,又在抱着脑袋发呆。再生呢?张莲花赶紧问,马耕田朝屋里指了指。张莲花正要冲进去,却听到了双生和再生的嘻笑声。双生和再生在逗弄那只羊呢。张莲花抹了一把脸,踏实下来,她还担心再生过早被淘汰后想不开呢。再生比双生爱面子,心思也重,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知道?雨还在下,她站到院子里,闭上眼睛,扬起了脑袋。这时候她就想淋一淋雨。她感觉太舒服了。让她气愤的是马耕田,这泡狗屎,怎么就屁都不放一个,怎么就不怕她感冒了呢?她想发发火,把肚子里残存的火气发出来,屋里,双生和再生吵起来了。我立的是头功!不,我是头功!没有我就没有冠军!我才是冠军……她听着哥俩吵闹,有点糊涂了,甚至分辨不清哥俩的声音。双生得了冠军,再生有什么道理争功呢?一声炸雷响过,她还是没有搞清楚。蹲在院门洞里的马耕田突然间站了起来。

谜底当然是马耕田告诉张莲花的。再生被淘汰后离开了戏场,马耕田追出去,眼睁睁看着他爬上了赖伍家破损的院墙,然后又猫着腰攀上屋顶,爬在了烟囱的后边。这家伙爬上院墙后手里怎么会多出来一本字典,一块搓衣板呢?马耕田糊涂了。赖伍破房子的后墙也是戏场的围墙,后来马耕田终于明白了,再生这是要作弊。天哪,他走了老远,站在一处粪堆上,搞清楚再生是要作弊后头都要炸了。他当然会以此为理由蹲下来,两条胳膊将自己的脑袋紧紧地环绕。双生不是在戏台上摇头晃脑,左顾右盼吗?赖伍家的屋顶上,烟囱旁边,他看到的是再生写在搓衣板上的拼音。那样一种紧张的情境下,没有谁的目光去追逐他的目光。何况,坐在戏台上的一干人因为角度问题,那块搓衣板根本就看不到。还有让张莲花更吃惊的,台上的双生根本就不是双生,而是再生。再生爬墙比不了双生,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她没有想到哥俩把她都捉弄了。

张莲花闯进屋里,制止了哥俩的吵闹。她又揪住了哥俩的招风耳。这件事你们再不准提,再不准嚷嚷明白不?双生和再生艰难地点头。再生说,妈,那到底我们俩谁是冠军?张莲花把两只手扭了扭,冠军是那只羊,她说。你们俩都是冠军,她丢开两只耳朵后又说。她的心情太复杂了,连自己都拿不准了。夜深人静,院子里那只羊在叫,马耕田连着叹了三口气。狗屎!张莲花蹬了他一脚,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明白不?马耕田却又叹了一声。我觉得心虚,他说。你哪有什么心,想当叛徒是不是?明天,你给我把羊牵到喜镇卖掉!

双生和再生到喜镇读初中以后,成绩就不那么理想了。一年下来,张莲花终究接受了这个事实。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是不是?喜镇光双胞胎就有一男一女两对呢。道理想清楚了,但她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会烦乱,现实表现就是嗑瓜子。天色暗下来,她坐在小卖店的门槛上,不停地嗑。脚下堆着白花花的瓜子皮,她的目光顺着马路往喜镇的方向延伸。夜色里她看得很远,眨一下眼睛,仿佛看到金光闪闪的天安门了。由不得她会叹气。双生和再生骑着自行车回来,难免又要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你们要对得起你们当牛作马的爹,她说。你们要对得起小时候吃过的猪蹄子,她说。她觉得说这些两个儿子未必会买账,但她暂且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话。她只读过小学,老师也是小学毕业。她恨自己没文化,甚至恨自己的老父亲当初没有把她送到山外读书。这种困惑纠缠着她,而且她已经意识到,随着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困惑势必会越来越多。最让她气恼的是两个儿子越来越对她无所畏惧了。头天晚上她口干舌燥刚刚训过话,第二天他们就闯祸了。老师挨个儿把学生叫到办公室背英语单词,双生替再生去了。老师觉得不对劲,把哥俩同时叫过去测试,果然露了马脚。类似的事情还有,体育课上引体向上,再生又顶替了双生。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姓李,结婚不足两年,她把张莲花叫到了学校,黑着脸陈述双胞胎儿子的罪过,末了甚至抱怨说,双生和再生同学的妈妈,你怎么就一下生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呢?给我们的教育工作带来好多麻烦对不对?张莲花气坏了。这是什么话,为人师表,带不好学生,反倒怪起老娘的肚子来了,有本事你也一家伙生下两个让人看看呀!她当然没有讲出来。她只是笑。王老师,求求你,好好管教管教双生和再生吧,等双生和再生考上大学,我送您一头羊!天哪,她也像马耕田一样许愿了。王老师果然笑了笑。我不要你的羊,她说,关键是你们要配合学校教育好孩子,马双生和马再生同学其实还是很有潜力的。

王老师这话多好,太有水平了!潜力是什么,加把劲,努把力,调理调理,别说是成绩,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从喜镇回去的路上,张莲花买了一本挂历。挂历总共十二张,每一张上都是一位大美女。晚上她让双生和再生欣赏这本挂历。双生,再生,她这样说,长大后你们想不想找画上的女人做媳妇?双生和再生都耷拉下了脑袋。张莲花撇了撇嘴,哥俩已经在谈论女人,脸上的青春痘都冒出来了,她认为找到了“七寸”。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漂亮女人凭什么嫁给你们?王老师说了,你们两个都变着法子讨好女同学庞兰香,庞兰香妈也见过,妈也喜欢她,可庞兰香的爹是喜镇供销社的厨师你们知道不?他想让闺女嫁个大学生你们知道不?哥俩不约而同地把脑袋抬起来,母亲的话让他们深感意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信息呀?接下来的十多天,张莲花发现哥俩果然用起功来。同时她也发现,哥俩都绷着脸,较着劲,分明是闹别扭了。

然后又闯祸了。庞兰香中午跟着父亲在喜镇的供销社蹭饭,双生和再生骑着自行车去上学,路过供销社的时候再次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要在这里等着庞兰香,然后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起到学校。问题是,让庞兰香坐谁的自行车呢?哥俩丢下自行车吵了起来。吵就吵吧,庞兰香出来后他们争相去拉拽,继而撕扯到一起。他们根本就没有体察到庞兰香的父亲虎视眈眈的目光。庞兰香的父亲是个大胖子,端着一锅洗碗水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怒吼一声,一锅洗碗水向双生和再生浇过去。双生和再生顾不上抹把脸,落荒而去。庞兰香的父亲喊,兔崽子,再骚扰我们家兰香,打断你们的腿。又喊,瞧你们两个那鸟样,猪才会嫁给你们呢!然后他把两辆自行车推进了供销社。捉贼擒赃,证据摆在人民群众的面前,看看你们两个兔崽子以后还敢不敢造次?

不可避免的事情,张莲花跑到供销社与庞兰香的父亲吵了一架,她把那口可恶的大铁锅摔了。庞兰香的父亲你算什么东西,在供销社当厨师就可以欺负人吗?居然将洗碗水浇到双生和再生的脸上,这还不是逼着张莲花和你拼命吗?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劝架,张莲花一准要把庞兰香的父亲消灭了。猪才会娶你们家庞兰香呢,张莲花咬牙切齿地叫喊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又喊,喊完后觉得不对劲了,双生和再生怎么能是苍蝇呢?她的双胞胎儿子宝贝着呢!她把两辆自行车从供销社里扛出来,目光转了一圈,终于把双生和再生逮住了。双生,再生,你们躲什么,怕什么,帮妈把自行车骑回去!双生和再生犹豫着跑过来,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张莲花决定好好惩罚一下双生和再生。事已至此,再不惩罚恐怕就晚了,完蛋了。她喝了一碗凉水,提醒自己决不能心慈手软。把你们的衣服给我脱下来!她关上屋门,冲双生和再生喊。双生和再生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脱掉了外衣。继续脱!张莲花又喊,他们把背心也脱掉了,两杆门板一样的身躯上只剩下红裤衩。再脱!张莲花又喊,哥俩相互瞅了瞅,不动了。这还怎么脱呀,他们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要赤条条坦露在母亲面前吗?脱呀!张莲花这一声更凶狠,神情甚至有点狰狞了。哥俩磨蹭着,几乎在同时喊了一声妈。他们很快把目光缩回来,缓缓地将裤衩褪了下去。张莲花直视着两个儿子光溜溜的身体,两个儿子夹着腿,弯着腰,吊着两条胳膊,两只手叠在一起,护在裆前。他们的动作也是如此相似,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嘛。他们有点腼腆了是不是?张莲花突然想笑。她咬了咬嘴唇,望着儿子小肚子上没有被手掌遮挡住的若隐若现的体毛。她突然间从炕上把剪刀操起来了。扑通一声,双生和再生同时跪下去,母亲是要把他们的命根子剪掉吗?妈!两个人同时喊了出来。别喊我妈!张莲花挥舞着剪刀说,为了一个庞兰香,你们居然打起来,你们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现眼呢!双生和再生不敢言语了。你们是双胞胎知道不?妈生你们的时候多么不容易知道不?你们刚生下来就是这么赤条条的,为了生你们妈差点儿就把命丢了知道不?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觉得对得起妈吗?张莲花突然间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两个儿子忘记了羞耻,站起来赶紧抢夺。张莲花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剪刀夺过来。然后他们又跪下了。妈,我们以后听你的话!妈,我们以后好好学习!妈,我们两个以后团结得要像一个人!张莲花又咬住了嘴唇,她觉得目的达到了。让两个儿子光着身子接受思想教育,效果就是不一样。但她并没有收手。她落花流水地哭了。双生,再生,你们知道吗,你们爹得病了,你们爹让你们气得肚子里长起了肿瘤。如果你们还是不听话,肿瘤长大后你们爹就完蛋了。打你们生下来你们爹就开始当牛作马,你们忍心让你们爹完蛋是不是?双生和再生几乎在同时哭了出来。母子三人终究是哭成了一团,不可收拾。

来年夏天,马耕田出事以后,张莲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埋怨自己,她的嘴巴太毒了。就算对双生和再生进行思想教育,有什么道理诅咒马耕田呢?

出事的那一天马耕田感冒了,三伏天的天气不好琢磨,他没有去做生意。双生和再生却去割草了。哥俩进步明显,团结得果然像一个人。他们养了一只羊,决计养大以后杀掉,让父亲好好补补身体。单单这一片孝心已经让马耕田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牛作马算什么,他的双胞胎儿子懂事了,将来还要带着他去看天安门呢。他们还专门为自己养了一只羊,人生是如此奇妙,他的幸福居然和羊紧紧地牵扯在一起。张莲花坐在小卖店的门槛上翻看着儿子的作业本。儿子给她长脸了,看看那些字,漂亮着呢,看看那些红艳艳的对勾,看看他们的作文,一个写父爱,一个写母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是不是?马耕田把作文本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张莲花夺走了。看什么,你以为自己能看懂吗?马耕田就笑,拿不准该不该把作文本夺回来,蹲下来还在笑。但他没有抱脑袋。在张莲花的调教下,他差不多要把这个臭毛病改掉了。

这时候一片乌云翻卷过来,顷刻间落起了雨。张莲花和马耕田赶紧把作业本收起来,紧收慢收还是落上去一个大雨点。雨点把双生的名字洇湿了。雷声大作,张莲花突然间打了个激灵,两个儿子到村子南面割草去了!她往东方看,黑压压的云层墙一样向他倒过来。马耕田,你还发什么呆,赶紧带上雨衣给双生和再生送去呀!张莲花在马耕田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马耕田回去拿了两件雨衣,自己倒忘记了穿,顶着劈头盖脸的雨雾向河滩那边跑。当心发洪水,张莲花喊了一声,保护好双生和再生!她的喊声马耕田也许根本就没有听见。

马耕田冲到河滩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河道里的洪水却在咆哮。波涛汹涌,这是何等的阵势呀!他皱起了眉头,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经历,洪水里果真翻滚着西瓜和南瓜呢。他的两条腿蠢蠢欲动,一时间把此行的目的忘记了。直到看到对岸的地塄上站着的一排人,他才把双生和再生想起来。他踮起脚尖努力去分辨,究竟哪一个是双生和再生呢?洪水冲他涌过来,他赶紧后撤了几步,水势比刚才越发大了。波涛声中,他听到了对岸的呼喊声。但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洪水漫到他脚脖子上,他又往后撤,对岸的人手舞足蹈。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喊着爹,怎么感觉像是双生呢?怎么感觉像是再生呢?他又皱着眉头往对岸张望,土塄上的人一个一个好像蹦起来了。双生!再生!他们挥舞着胳膊齐声喊,马耕田这一次听清楚了。愣了愣神,他突然间瘫软下去,双生和再生该不会被洪水冲走了吧!他还没有爬起来,孙奎元带着一伙男人急冲冲跑来,张莲花跌跌撞撞跟在后边。双生!再生!孙奎元和另外两个人也喊,马耕田摇摇晃晃站起来,猛然间看到趴在河心两块大石头上的双生和再生。脚下一软,他再次瘫软下去。等他爬起来时,孙奎元他们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张莲花也扑过来了。张莲花不管不顾地往洪水里冲,孙奎元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张莲花,你找死呀!孙奎元这么喊,张莲花发疯般挥舞双臂,继续向前冲,两个男人紧紧地把她抱住了。双生,再生,我的儿呀!张莲花声嘶力竭,孙奎元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冷静,要冷静!孙奎元叫喊,等水势下来再去救双生和再生!可水势看来越来越大了,一片浪潮翻卷过去,双生被淹没了,浪潮跌落下去才又看到他。然后又一波浪潮向再生那边翻卷过去,再生也被淹没了。孙支书,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双生和再生吧!张莲花猛然推开抱着他的两个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孙奎元根本就没有看她。现在怎么救?让谁去救,我已经让赖伍扛竹杆去了!可双生和再生危险,他们快撑不住了!张莲花又喊,马耕田摇摇晃晃向河边走去,张莲花终于把自己的男人想起来了。这泡狗屎,双生和再生危在旦夕,他刚才躲哪儿去了?他手里怎么还拿着雨衣呢?她向马耕田扑过去,在他屁股上恶狠狠踹了一脚。她把自己都踹倒了。马耕田举着双臂摇晃了几下,跨进了洪水。马耕田,快,快去保护我们的儿子呀!她又喊,洪水已经漫过马耕田的膝盖,很快漫到腰间,漫到了肩头。白色的浪花激荡着,将他团团围拢。

马耕田的水性其实还是不错的,否则,当年他怎么能把张莲花的父亲从洪水中揪扯出来呢?问题是今非昔比,他已经瘦成了麻杆,两条腿也在农用三轮车日积月累的颠簸中出状况了。问题是他还感冒着。问题是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时候他又犹豫了。据他事后回忆,当他来到洪水的深处,站在双生和再生的中间,河心两块石头的中间时,他拿不准先去营救谁,保护谁了。他在波涛汹涌中停顿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想蹲下去。他被血淋淋的洪水冲走了。双生和再生躲过一劫,他却裹挟在洪水中奔波了一里地。当他终于抱住一块石头,终于在众人的吆喝声中爬到岸上时,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关键是他的两条腿。此后他再也没有能站立起来。

这当然是一个意外的打击。马耕田在凤城医院住了一个月,别人开着他的三轮车把他拉回来了。那也是午后的时光,杨湾的人候在马路上,看到马耕田的时候全都面色呆滞。马耕田哭丧着脸,倒是张莲花又和大家笑了。先回来保养保养,过一段再带他去治病,张莲花这么说。米桂圆小声和人嘀咕,这个女人再不会带着他的男人治病去了!张莲花听到这种说法,只是笑了笑。不是她不想去给马耕田治病,就算再治三个月,五个月,恐怕也治不好。医生已经得出了结论,她有什么道理推翻呢?她在小卖店门口把诊断书拿给人看,远远地瞟了一眼米桂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在看她高兴是不是?她让木匠打了一把“太师椅”,只要天气允许,早晨便由双生和再生把马耕田背出来,放在椅子里。马耕田少气无力,耷拉着脑袋,再不用去开他的农三轮了。我要吃猪蹄子!一个月后他突然间健谈起来,大清早就会叫嚷。张莲花便让双生和再生去喜镇买猪蹄子。我要吃火腿!小卖店里就有火腿,张莲花赶紧给他取来。他的两只手也变得软弱无力,只有嘴巴还厉害。他每天都要猪蹄子、火腿,甚至连价格不菲的鱼罐头都惦记上了。张莲花难免发起了脾气。狗屎!张莲花说,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喊马耕田狗屎了。看病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你要把家里吃空吗!她叫嚷着,眼里泛起泪光。马耕田却不怕她了。我要吃猪蹄子,我要吃火腿,双生和再生吃过多少我就吃多少,我要吃!他的声音硬铮铮的,张莲花火了,狗屎,你怎么能和双生和再生比!我要吃羊肉!马耕田又叫嚷,张莲花决计控制他的饮食了,拉都拉不下来,有什么道理每天吃肉呢?马耕田的脾气却越来越大,张莲花不给他吃,他居然轰隆一声把自己摔倒了。我要去看病!他得寸进尺,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张莲花不情愿答理他了。不张嘴怕把你憋死呀,你就叫吧,叫得让全世界都听见!张莲花这么说,马耕田果然变本加厉地叫嚷。没有谁接他的茬,时间长了,不光是张莲花,连马路上有意窃听的人都腻烦了。他就一个人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他还一个人笑。这个曾经闷葫芦一样的男人,突然间讲起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人为什么活着呀?他自问自答,难道就是为了当牛作马?双生呢,再生呢,你们在哪里?幸福在哪里?他又答,幸福在马路上,幸福在北京,你们快带我去看天安门呀!

马耕田出事以后又活了三年零九个月。以米桂圆为首的一帮妇女感叹,这个当牛作马的男人硬是被张莲花活活给饿死了。或者,饿了个半死,让张莲花活活气死了。

马耕田死后不久,双生和再生高中毕业了。双生没有考上大学,再生则干脆就没有参加高考。张莲花并没有怀疑双胞胎儿子的能力和水平。这都是命,她和两个儿子说,家里有个病人,每天嗷嗷地叫,就算神仙也考不上大学的。她本来想让双生和再生去补习,但两人死活不肯去了。她的思想工作其实一直在做,双生和再生却越发放任。最让他气愤不过的是哥俩居然玩起了农三轮。天哪,好歹是高中毕业生,玩这个有什么出息?难道要像他们的狗屎父亲一样跑到山里收破烂吗?

张莲花想给哥俩在凤城找份像样的工作,可她又能去找谁?晃荡了一年,她想到了让哥俩去参军。部队是个大熔炉,呆上几年,磨一磨性子,结识一帮兄弟,机会说不准就出来了。说不准,他的两个儿子还能提干呢。她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双生和再生果然乐意。但她又犯难了。部队这个熔炉可不是自己家的灶房,想去就可以去,一家伙让两个儿子去参军,怎么可能呢?但她还是相信事在人为。她得先过了孙奎元这一关。孙奎元如果不支持,一切都枉然。好在,现在她要去找孙奎元,不需要等米桂圆去接生了。上边有了政策,村里的女人生产必须到乡镇卫生院,否则不给上户口。这是砸她米桂圆的饭碗呢,要她的命呢。米桂圆一下子就没了精神,身体三天两头就会出状况。她不知道抑郁这个词,其实她就是抑郁。最让她气愤不过的是女儿俊英。俊英好歹结婚了,男人是分配到杨湾小学的正式教师。个头矮,眼睛高度近视,嘴唇尤其肥厚,却比马耕田还要沉默。孙奎元和米桂圆都不乐意这门亲事,依照他们的分析和判断,俊英迟早会转正的,岂不是让这小子逮了大便宜?但俊英毕竟是老姑娘了,两情相悦,他们也只能接受。俊英结婚以后肚子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米桂圆欣喜若狂,几乎每天都要摸一摸女儿的肚子。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摸过装着孩子的肚子了。俊英怀上孩子后第六个月,她就和喜镇卫生院的领导打过了招呼,俊英的孩子要由她亲自接生,卫生院给出具生育证明。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接生了那么多孩子,这点情面卫生院的领导还是给的。她把闲置已久的生产工具擦了又擦,摸了又摸,就等女儿生产时候拿出来用。在女儿的身上终结自己钟爱的事业,她也不枉为一回接生婆和助产士了。这样想,她甚至流泪了。她的泪落在女儿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她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女儿却坚决彻底地跑到了凤城医院。她把一挎包生产工具悲愤地扔进了粪坑。女婿是城里人,直到女儿生了孩子三个月后,她才在孙奎元的开导下进城看望女儿。当天孙奎元就回来了,他以为米桂圆会在女儿家住一段时间。半个月后米桂圆回来了,敞着笑脸告诉他,自己在凤城的一家诊所找到了工作。她虽然不能接生了,还可以给人打针,包扎,给月子里的女人催奶。她不无遗憾地把自己的事业接续起来。

张莲花造访孙奎元家还是选在了午后的时光。她带了一筒绿茶,现在两袋茉莉花茶恐怕拿不出手了。何况她想把两个儿子都送到部队。何况她想让孙奎元办的事还不止一件,她想批块地,再盖一串院呢。双生和再生年纪不小了,等他们结婚后一人一处院,多好!她进了孙奎元家的院子,果然又听到了他的呼噜声。怪不得人家一直当干部,有谁能这么多年坚持睡午觉呢?两年前,孙奎元和村里一个女人在玉米地里接上了头,活生生被米桂圆逮住了。大中午,两个女人吵得鸡犬不宁,孙奎元却跑回家睡觉去了。仔细想想,这还不是当干部的素质?张莲花站在屋门前咳嗽了两声,进去以后,光着上身的孙奎元坐了起来。时光仿佛在倒退。张莲花面前呈现的几乎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怎么可能一样呢?孙奎元明显老了,皮肉松松垮垮开始下垂,鼻子上无缘无故多了个肉疙瘩,张莲花把那个到孙奎元家相亲的小伙子想起来了。有事?孙奎元问她。孙支书,我给你送一桶茶叶。孙奎元扑哧一声笑了。张莲花,你终于想起来给我送茶叶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不是?可我现在已经不喝茶了,喝茶还不是喝农药?张莲花一时语塞。她把茶叶放在了柜子上。她本来想扭一扭腰,哪怕轻轻扭一扭,可她还扭什么呀,她的腰无论如何不能算杨柳细腰了。孙支书,我买的茶可没有农药,好茶。她笑了,脸皮仿佛在互相揪扯。孙支书也笑,他的目光也笑迷迷的,这一点堪比当年。孙支书冲她走过来,她听到了自己憋躁的呼吸。孙支书,枕巾在你肩上压上花纹了。她撩了一下头发。她本来想在孙支书的肩上轻轻拍一下。孙支书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莲花,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孤儿寡母的,你不容易,孙支书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要对你怎么样就不算个人了。张莲花吃惊地望着孙奎元。她好像还在笑,一丝凉气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张莲花当然是打扮过的。回到家里,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发了好长时间呆。她把外衣脱了。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望着镜子里那个抱脑袋的女人。她流泪了。她解开裤带,一只手缓缓探向深处,抽出来一叠干干净净的卫生纸。她把卫生纸愤怒地摔在了地上。后来她又拣起来,拿到灶房烧掉了。孙奎元,我操你爹,我操你八辈祖宗!她几乎喊了出来,然后咬紧了嘴唇。

双生和再生只能有一个人去参军。张莲花沉默着,拿不准该让谁去。事到临头,再生却不向往军营了,张莲花真是又惊又喜。后来她才搞清楚,再生和那个叫庞兰香的姑娘谈起恋爱来了。张莲花同样拿不准这门亲事。庞兰香的父亲不是和哥俩说过吗,猪才嫁给你们呢!她不是也说过吗,猪才会娶你们家庞兰香呢!真要结了亲,洞房岂不是成了养猪场?她的心里难免会烦乱。暂且不去考虑这件事情,双生的眼睛近视得厉害,要想通过征兵体检得想想法子的。她真是糊涂了,还想什么法子呀,再生拍着胸脯说,妈,体检的时候我去!张莲花愣了愣神,喜上眉梢。她一下子生了一模一样两个儿子呢,逐鹿双雄,谁人可比?

双生服役的地方是北京。这又勾起了张莲花对天安门的向往。双生临行前,张莲花带着两个儿子去给马耕田上坟。烧过了纸,张莲花的眼睛湿润了。双生,到北京后抽空在天安门前照张相,回来时候给你爹看看吧。双生点了点头。你们要对得起你们当牛作马的爹,她又说。两个儿子又点头。她抹去了眼泪,笑了。你们哥俩比你爹有出息,昨天晚上我梦到他表扬你们呢,他说的是普通话,你们以后要学会正儿八经的普通话!她又利用马耕田对两个儿子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

再生和庞兰香的恋爱进展得十分顺利。双生走后的第五个月,张莲花发现两个人已经躲在厨房里接吻了。何止是接吻,两个人还真刀真枪地干,张莲花在小卖店里听到了动静。动静确实有点大,她把收音机打开了,调到了最高音量。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时常会听听收音机。她像孙奎元一样培养起了自己的习惯。再生这个免崽子,身体壮着呢,她想。她觉得有必要和喜镇供销社的厨师接接头了。她没有找中间人,带着糕点,烟酒,还有和送给孙奎元的一模一样的一桶茶叶来到了厨师家里。她再次为再生的现实表现感到骄傲了。再生早已打通了关节,三天两头往厨师家跑,嘴勤手勤腿勤,厨师和他的女人对再生喜欢着呢。厨师做了满满一桌菜款待张莲花。喝了几杯酒,厨师的话多了。亲家,不打不成交,什么猪不猪的,就算我们两家人都是猪又怎么样?猪不用干活,等着吃,吃完了睡,比咱们享福!这个大肚子的厨师显然是喝多了。

厨师认为庞兰香和再生年纪尚轻,结婚还有点早,反正迟早也要结,拖个一两年无关紧要的。厨师这么说,张莲花只是笑。张莲花早就看出来了,厨师是希望再生能找份工作,还希望他家盖两间房,要不结婚以后小两口的日子怎么能舒坦?张莲花毫不迟疑地同意了。想想看,两个人处对象,吃亏的终归是女孩子。就算她开着收音机,再生和庞兰香在屋里干什么杨湾的人早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传播起来比电波还要快,庞兰香不嫁给再生还能嫁谁呀?也许是喝了两杯的缘故,张莲花望着大肚子的厨师,脑子里呈现出当年吵架时候的画面。她突然间很气愤。按理说她不应该,也没道理气愤的,但她真的是很气愤。那就拖着吧,如果再生能找份好工作,老娘还想让他找个城里的女人呢!

果然拖出了问题。再生把庞兰香的肚子搞大了。其实不算大,张莲花的火眼金睛看不出的。但庞兰香帮着她洗碗的时候突然间吐了起来,捂着嘴没命地往厨房外边跑。愣怔了一瞬,张莲花就明白了,自己做的猪肉炖粉条没那么恶心。庞兰香回到厨房后仿佛瘦了一圈,张莲花将一只碗丢到锅里,黑着脸离开了厨房。再生,怎么回事?她回到卧房后问再生,再生爬在炕上,正在读一本发展养殖的书。怎么了?再生扭头问。你给我起来!张莲花探身揪住了再生的耳朵,再生坐在了炕沿上。你给我站起来!张莲花开始吼叫了,当我是傻子呀,兰香是不是怀上孩子了?再生大吃一惊。她没有说,我不知道,再生说。你知道什么?不务正业,就知道和她偷偷摸摸睡觉!这话不好听,再生的脸涨红起来,显然是不满意了。怀上就怀上,我和兰香结婚,再生说。结婚?你说说你总共挣了几个钱,拿什么结婚?你带着她去凤城给我把孩子打掉!张莲花扇了再生一个耳光,屋外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再生用自行车拖着庞兰香去凤城打掉了孩子。这家伙办事也太草率了,怕到大医院撞上熟人,找到一家诊所想偷偷摸摸解决问题,刚办完事情,偏偏把出诊回来的米桂圆撞上了。米桂圆指着再生和诊所的人说,你们看到了吗,这个壮小伙子就是我接生的,他都这么大,都这么大了……说着,米桂圆打量面色惨淡的庞兰香,叹了一声气。

张莲花带着再生又去了一趟厨师家。进门的时候,她又把再生的耳朵揪住了。亲家,我这是带着龟孙子给你们请罪来了?厨师和他的女人忙问怎么回事。张莲花直截了当,龟孙子把你们家宝贝女儿欺负了,还、还怀了孩子!厨师两口子大惊失色,怪不得女儿这么身子虚呢。事发突然,二人当然不会去推敲张莲花的言辞,张莲花逮了大便宜,成为他们的长辈了。回过神来,厨师的女人跌跌撞撞跑向女儿的房间,厨师却沉默了。厨师叹口气说,亲家,孩子都有了,那就让他们结婚吧。张莲花咬紧了嘴唇,担心笑出来。兰香已经到凤城把孩子打掉了。她这么说,眼瞅着厨师的嘴角抽搐起来。她听到了庞兰香的抽泣声。庞兰香也只能哭了,莫非她还要替她辩解吗?是她张莲花逼着她去打的胎。她清楚,她又实实在在地赢了一次。她不是为自己赢,而是为再生赢得未来。看看那个大肚子的厨师,都垂头丧气地蹲下来抽烟了。

在厨师的要求下,再生和庞兰香要订婚了。厨师提议新事新办,把两家的近亲请过来,在喜镇的饭店摆两桌席。张莲花看出来厨师的意图,在喜镇摆席,这还不是大张旗鼓地宣传造势吗,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庞兰香是再生的未婚妻呢。其实张莲花对庞兰香印象不错,这姑娘勤快,关键是对再生好,以目前的状况看,再生娶了她还不算是吃亏吧。

却又遇上了大麻烦。订婚前两天,再生被公安抓走了。再生在高中同学的引荐下,到凤城一家建筑队找到了工作。不是拖泥带水的小工,而是记账,同时负责给工地食堂购买食材。多好的工作呀,再生偏偏不珍惜,买菜的时候耍起了鬼,被老板的小舅子发现后还和人家打了起来,把人家的胳膊打断了。张莲花和厨师父女闻讯后慌了手脚,风风火火赶到了凤城。他们到派出所打问,再生暂且出不来了。厨师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再生,庞兰香落花流水地哭了。厨师的话越来越难听,张莲花无论如何听不下去了。张莲花说,也就打断了一条胳膊,再生难道会关一辈子?也就是犯了点错误,难道你们不想结亲了?厨师瞪起了眼睛。张莲花,厨师说,我们不是那种人!可宴席已经订下了,订婚的事怎么办,还不让喜镇的人笑掉大牙?张莲花说,谁说会笑掉大牙,喜镇的人谁知道再生摊上了事?厨师说,有哪家订婚女婿不在?就算自己人不介意,别人难道不会问,喜镇的人难道都是傻子吗?张莲花说,放心,我有的是办法,我要到火车站接双生,双生回来了!厨师再一次大吃一惊。他明白了张莲花的意图,分明太荒唐了。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并且配合得完美无缺。天哪,厨师想起来当年哥俩在供销社门前等候女儿时的情景,这他娘算什么事呢?

双生转业八年以后,终究投奔到了再生的建筑公司。再生已经是建筑公司的老板了,都带着一帮人盖大楼了。双生其实不想投奔再生,是张莲花揪着他的耳朵来到再生的办公室的。再生已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老板桌快赶上双人床大了。此时的张莲花当然也不比从前,单单那副金灿灿的手镯就让人眼前一亮。她完全可以过上城市女人的生活。但她住在城里有点不适应。她一个人住在杨湾,还在开她的小卖店。杨湾的女人不解地问她,莲花,再生都给你挣上金山银山了,你还开个小卖店干什么?她就笑。那是他自己的,我不指望他。说着,她把两只手同时举起来,捋了捋头发。她的头发又该染了。两只手镯闪着金光滑下去,意思全都有了。想想看,再生现在厉害呢,牛,村里修戏台,一家伙就捐了两万呢!孙奎元见到她后还是笑迷迷的,内涵却不一样了,是在诚心诚意讨好她对不对?

但她却操心着双生。双生已经换过五六份工作了,显然有点落寞。她想把再生给她买的房子让给双生,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出租屋里太不像话了,但双生坚决不同意。她让庞兰香劝劝双生,庞兰香只是落花流水地哭。妈,庞兰香抹着眼泪说,双生太消极了,每天晚上都借酒消愁呢!张莲花瞪了庞兰香一眼。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双生和再生怎么可能闹到这个地步?当年,双生顶替再生订过婚后,并没有生出什么是非,甚至连几个亲戚都瞒过去了。再生很快就出来了,虽说剃了光头,损失了几个钱,后来事情也传开了,毕竟是无伤大雅。再生招集了一帮泥水匠,决定干一番大事业。事业越来越大,和庞兰香却越来越疏远了。说不来缘由,庞兰香对再生不满意的时候总是拿双生和他作比较。双生可没有你这么野,晚上不会不回家,她说。你还去歌厅和小姐鬼混,双生无论如何办不出这种龌龊事!再生终究是听不下去了,不回家了,提出了离婚。离就离吧,庞兰香居然投奔双生去了。双生居然接纳了。想想看,这算什么事?张莲花羞愧难当,痛恨胖厨师教育出了这样一个糊涂的闺女。她这张脸都要丢尽了。但她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她奇怪双生在部队上待了几年,反而变得惰怠了,消极了,垂头丧气,死气沉沉一副样子,谁肯嫁给他呢?毕竟是两情相悦,他和庞兰香结婚以后说不准能振作起来。再生就不一样了,就算离八回婚,还愁找不到老婆吗?花枝招展的大学生还得在他办公室门口排队呢。但再生就是不结婚。她先还急,后来就不急了。当紧的事情是协调好双生和再生的关系。“协调”这个词还是当年她从孙奎元嘴里学来的。

张莲花带着双生走进再生的办公室后关上了门,再生从老板桌后边站起来了。张莲花说,再生,你还认得他是谁吗?再生说,妈你说什么呢,不是双生吗?张莲花说,他是你哥。再生说,我知道,他叫双生。张莲花一步跨到老板桌前,举起来再生的水杯摔到了地板上。再生,你让妈说什么,就因为一个女人,连你哥都不认了?再生说,妈,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庞兰香算什么东西?双生扑上来,一拳砸在了再生的胸脯上。马再生,你算什么东西?再生准备反击,张莲花一下子揪住了哥俩的招风耳,好歹分开了。双生呀,再生呀,你们都疯了是不是?你们还打架,你们对得起小时候吃过的猪蹄子吗?你们对得起我对你们的培养吗?你们对得起你们当牛作马的爹吗?张莲花又落花流水地哭了。故伎重演,双生和再生一时语塞。许久,再生才说,妈,我们两个闹成这样,真的和庞兰香没关系,是他双生瞧不起我!张莲花吃了一惊,再生现在混得这么牛,双生怎么会瞧不起他呢?双生却说,我就是瞧不起你,浑身都散发着铜臭,比狗屎都臭。张莲花松开了再生的耳朵。张莲花说,双生呀双生,铜怎么会比狗屎臭?妈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消沉,嫉妒,真不清楚这两年谁把你教坏了!再生撇了撇嘴,张莲花又把他的耳朵揪住了。张莲花说,再生,你给我听着,现在就在你的公司给双生安排个副经理,立刻,马上,一分钟也不能等,不听老娘的话老娘也不活了。说着,张莲花丢开双生和再生,把一颗金戒指捋下来塞进了嘴里。双生和再生吓坏了。

不光是吞戒指,张莲花在再生为她买的房子内准备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百五十颗个去痛片,还卸掉了三个插头的盖板,随时都可能寻短见的。她这招真管用,双生果然在再生的公司留了下来。但她还是不放心,更没有心思帮庞兰香看孩子。她每天都会到再生的公司绕一圈,视察一下工作。见哥俩在不同的办公室都处于工作状态,才会转身离去。再生央求她,妈,你以后就别来了,让我怎么工作呀?她收敛了一些,不再进办公室,改为和传达室的老头聊天,或者给哥俩打电话。过了两个月,哥俩相跟着来看望她。妈,你就别操心了,我们早就和好了,再生说。妈,你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兄弟,双生说。张莲花想笑,还是没有笑出来。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哥俩的神情分明还是不太自然嘛。妈,我已经想通了,干我该干的活,拿我该拿的钱,这样说你就放心了吧?双生看出了母亲的怀疑,又说。妈,说实话,双生到我公司我一开始真是不适应,别人时常把他认作我,你说我心里会怎么想?但现在我发现这样也好,他能帮我办好多事情呢,和新客户喝酒应酬什么的,他是我的替身。哥俩这么说,张莲花终于笑了。她摸了摸双生的脸,又摸了摸再生的脸。你们是双胞胎,她说,不是替身,你们要团结得像一个人!

双生和再生既然和好了,张莲花便想回杨湾去,她真是不适应城市生活。想想看,呆在杨湾,谁看到她不会羡慕呢?日子虽然寡淡,但坐在小卖店的门槛上嗑嗑瓜子,听听收音机,感觉真的是有滋有味。但她还是操心着两个儿子。回杨湾住了几天,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又打电话让再生的司机把她接到城里了。她注定是孤独的,而且烦。她还是免不了检查一下两个儿子的工作。然后就去逛街。她不想和庞兰香有太多的来往。庞兰香和双生的儿子都三岁了,一看到孩子她就心乱如麻。她甚至觉得孩子不仅属于双生,也属于再生,这他娘什么事呢?孙俊英从杨湾小学调到了城里,而且住处和她在一个小区。她本来想和俊英走动走动,可有一次聊天,俊英告诉她,当年在戏场里考试,她发现双生和再生捣鬼作弊了,但她一直没有说。张莲花的脸涨红起来,赶紧把话题扯到了米桂圆的身上。俊英,你妈身体还好吗?她这么一说,俊英一脸的愁苦。两年前,米桂圆给人输液输出了问题,吓傻了,吓瘫了。想想看,村子里一个接生婆,有什么道理跑到城里装大夫呢?张莲花就不想和俊英住了,在热闹的城市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她想养一条狗,又觉得住在城里养狗实在是一件荒唐的事情。要养就养羊,她想,养大后杀了可以给两个儿子补补身体。她要照顾两个双胞胎儿子一辈子,保护他们一辈子,教育他们一辈子。她这样想,事实却证明,她越来越照顾不了儿子,保护不了儿子,教育不了儿子了。再生还没有媳妇,她能照顾出来吗?双生经常替再生喝得烂醉如泥,后半夜倒在了马路上,她能保护好,教育好吗?她越来越烦躁了,白头发懒得去染,金手镯和金戒指也不喜欢戴了。

有一天,张莲花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瞎了的算命先生。她想给再生算一算婚姻,给双生算一算还能不能再生一个儿子。双生和庞兰香如果再生一个,她会义不容辞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的。钱不能白扔,她想先测试一下算命先生的水平。她说,老先生,你先算算我有几个儿子。一个,算命先生说。为什么是一个?你是在这里骗人吧。我怎么会骗人?算命先生用瞎了的眼睛望着她。就算你有两个儿子,就算你生的是双胞胎,命里也只有一个,迟早是一个。算命先生还没有说完,张莲花一脚把他面前的那只污七八糟的碗踢飞了。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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