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老人的良心
2014-03-21王樵夫
王樵夫
1993年夏。日暮时分。
沈阳市于洪区。
豪华的居民小区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手拎破麻袋,戴着一顶旧帽子,在小区内犹豫着、逡巡着。老远地,他朝着垃圾箱,快步跑过去。他猫下腰,瞪着昏花的老眼,在垃圾箱里仔细地翻找着……成群的苍蝇“嗡”地一声飞起来,在老人几乎要贴近垃圾的脸上仓皇地碰撞着。垃圾箱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老人浑然不顾。蓦地,一袋被人丢弃的剩菜从垃圾中翻出来,他面露喜色,扭过头,迅疾地瞅了一遍四周,见没有人,急忙撕开塑料袋,伸出脏污的手,抓起里面的肥肉,急慌慌地塞进嘴里。老人大口地咀嚼着,陶醉在久违的肉香里……突然,身后一阵狗叫,老人惊惶地回过头,一只高大凶恶的狗朝他狂吠着,牵狗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脸上一副惊愕万分的表情,她被狼吞虎咽的老人吓呆了。
这个拾荒的老人,名字叫田祥。
是年,田祥60岁。赤峰市松山区人。因欠下17多万元的巨额债务而逃离了家乡,躲在沈阳以拾荒为生。此时的老家,乡亲们正在四处找他讨债。骗子!该死的骗子!田祥的神秘失踪,让一些人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啊。乡亲们过穷日子过怕了。
……
2013年5月25日。内蒙古电视台演播大厅。第四届感动内蒙古人物颁奖盛典隆重举行。电视主持人宣读感动印象:他不惑之年艰苦创业,天命之年举步维艰。然而他言而有信,矢志不渝。从花甲到古稀之年,老两口背井离乡,拾荒还债;十七年后诚归故里,义报乡亲。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能挺起腰杆做人!……下面有请“感动内蒙古人物”——田祥。
20年时空变幻,一个身负巨债、远遁他乡的骗子竟然“震撼民族心、温暖大草原”,成了全区瞩目的人物,成了彰显“内蒙古人”时代风貌和精神本色的代言人,仿佛时间给人们开了一个玩笑。但是,所有的一切,皆因为——
年过半百的老人,做梦都想着赚钱!
时间追溯到1981年,国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允许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热衷做生意的田祥动了心思。他想,共产党为了老百姓着想,允许咱找门路发家致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田祥从村委会闲置的几间空房子看到了商机,几次到村委会“磨叽”,非要承包下来开商店。村支书了解田祥。多年来,村委会组织社员们到其他旗县修乡道、林场采伐、建铁路,田祥都是“领工员”。对田祥的“领导能力”和“商业意识”,村支书的心里很有数。何况这次又是在家门口做买卖。于是,一纸协议签定,在荒僻的小山沟里,昌德村第一家私人商店——“利民”商店开业了。
这一年,田祥48岁。
开商店,货源和资金是个大问题。好在田祥的四女儿在赤峰市区开商店,田祥就从四女儿的商店赊货卖,解决了资金周转难题。商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既“利民”,又小有赚头。田祥干劲十足,天天都在琢磨着怎样赚更多的钱,把事业做大。不久,脑子活泛的田祥又办起了米面加工厂。第三年,田祥发现乡亲们天天在地里忙活,经常来商店买挂面。田祥购进两台挂面机,雇了四、五个工人,大张旗鼓地办起了挂面厂。
生产规模不断扩大,田祥的周转资金捉襟见肘。怎么办?田祥开始向乡亲们借贷。他找到邻居褚兰瑞,借了几千元,还钱时付了2分的利息。按期还本付息的田祥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从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有了闲钱,纷纷主动上门借钱给他,为的是多赚几个利息。
有了钱,田祥又办起了淀粉厂、养猪场,买了一辆双排座农用车跑运输,摊子越铺越大。手下雇佣的员工达到了10多人。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风风光光的田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能人。
田祥家里种着田,打出来的小麦可以加工挂面;土豆可以做淀粉;土豆渣子和米面加工厂里的土面子可以喂猪;商店还可以提供资金保障,在乡亲们的眼里,田祥干的是一条龙的买卖。
田祥一干就是十年。
田祥忙忙活活,今天去赤峰,明天跑河北,完全沉浸在赚钱的喜悦之中。
可是,市场经济犹如一只无情的巨兽,突然向土生土长的田祥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把他吞噬了。
“短乡亲们的钱,我田祥就是拖棍子要饭也要还上!”
1991年11月。一位姓李的乡亲再次送来了500元,主动借给田祥。可是不到20分钟,这个人返了回来,嚷嚷说田祥的企业马上就要“黄”了,连同以前借给的500元钱连本带息一起往回要。田祥资不抵债的消息,在乡里瞬间传开了,一时间,田祥的家里、商店里,挤满了讨债的人,络绎不绝。
这帮走了,那一拨又来了,田祥好言解释的同时,急忙召集家人算了一笔经济账。一算,田祥傻眼了,盲目的近乎疯狂的投资,让田祥在10年间一共借了130多户人家的钱,除去固定资产能抵几万元,中间差着17万多元的“窟窿”。
17万多啊!田祥懵了。当时一个“万元户”,可了不得啊,别说17万多!
17万多,我田祥拿什么还?田祥想起父亲活着时,告诫他安心种田,千万别图大富大贵。田祥心中悔恨万分,这回摊子扑腾得太大了,全家好端端的日子,让我一个人整“砸锅”了。
田祥急忙跑到赤峰市,找女儿们想办法向银行借钱救急。可是,临近年关,银行停止贷款业务。田祥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没几天,身在赤峰的田祥贷款没等到手,却等来老伴,老伴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家里的农用运输车被开走,十几台挂面机、米面加工机被抬走,二十多头肥猪被赶走,就连库房里积存的白面、淀粉、挂面,也被债主们哄抢一空。
田祥如闻霹雳,急匆匆赶回村里,当他看到多年苦心经营的厂房变得空空如也,蹲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苦难接踵而至。本想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田祥,却先成了被告,蹲了班房。采访时,说起这桩案子,坐在炕上的田祥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半天才嗫嚅出一句话:“我冤呐。那时候不懂,利息定得那样高,我借的少,主动送上门的多。我压根就没有坑人的心啊!”
6个月后,经过司法机关查证,田祥不构成诈骗罪,被无罪释放,但债务必须逐年偿还。endprint
巨额债务的重压,乡亲们的催讨与白眼,让回到家的田祥度日如年。
第二年,田祥为了还债,一口气租了30多亩地种土豆,可是老天也不肯下雨,起早爬黑累了一年,不但没收成,连种子都赔进去了。
还钱无望的田祥碰到乡亲们,总是强装笑脸说硬话:“大家请放心,短乡亲们的钱,我田祥就是拖棍子要饭也要还上!”
田祥家徒四壁,两手空空又变不出钱来。何况,他已年过六十,还蹲了半年的监狱,他能还钱吗?许多人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有的人见自己的钱黄了,心中恼怒,根本不吃他这味定心丸,听田祥这样说,张口就骂:“你这个骗人的老家伙,还口口声声说挣钱还债,你拿什么还?看你都老白毛了,一旦有钱了快买点东西吃吧!”
一句话,骂得田祥哑口无言。
田祥的老伴回忆说,当时田祥愁得不行,整宿睡不着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满屋子全是呛人的烟味和连续不断的叹息。
没多长时间,田祥的头发白了一半。
光愁有什么用?钱,总得要还的,尽管有些乡亲表示不用还了,可是自己心里过不去。田祥回忆说,当时走在村子里,想着自己欠别人的钱,心里臊得慌。
1993年春节临近。四女儿怕田祥在家窝囊出病来,特意把父母接到赤峰过年。
正月十五。田祥偷偷把老伴叫到一边,说出了一个预谋已久的主意:自己去沈阳捡破烂儿,还父老乡亲们的钱!
原来,田祥想起别人说过在沈阳捡破烂儿挣钱,好混!再说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打工也没人愿意用,只能去捡破烂了。
老伴一听,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田祥说:“哭啥?乡亲们的钱来得忒不容易了,不是聘姑娘闹点钱,就是卖猪卖羊攒点钱。人没有白死的,钱没有白花的。别人可以欠钱不还,可是我田祥不行。我不能丧了良心。”
老伴心里盘算,田祥一个人去沈阳,孤苦伶仃的,没有一个熟人照顾,又不会做饭,一旦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怎么过啊。说心里话,老伴打心眼里不想放田祥走,可是再一想家里欠了这么多的“饥荒”,不走怎么还债?老伴见田祥去意已决,只好忍住眼泪依了他。
晚上,田祥穿着一件羊皮棉袄,背着用麻绳捆好的行李卷,趁着女儿们不在家,一个人直奔火车站。临走时,田祥揣上借钱的账本,他对依依不舍的老伴说:“一旦我死在外面,到下辈子也得还债。揣着这个账本,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老伴站在身后,看着田祥毅然离去的身影,眼泪劈哩啪啦地往下掉。
第二天早晨,几个女儿从打工的羊毛衫厂下了夜班,知道老父亲瞒着她们走了,姐妹几个伤心地相拥而泣。“这老爷子,大过年的,说走就走了。他哪来的路费呢?”原来女儿们怕田祥离家出走,从不多给他零花钱。谁知,田祥心中早就打好了主意,晴天,他上山刨药,下雨天,就上山捡蘑菇。暗地里攒了几百元钱。
田祥在火车上,心里直打鼓,头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能否挣到钱,他心里实在没数。听着火车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田祥摸着兜里的账本,一宿没合眼。早晨6点火车进了沈阳站。田祥把行李卷寄存起来,恍惚记得别人说捡破烂的地方叫铁西,于是花了一块五毛钱上了公交车,也不知坐了多少站,稀里糊涂地下了车,一看是德胜。在路边的饭店吃了一碗面条,服务员告诉他坐公交车再花五毛钱,下车就是一个大垃圾场。
等到田祥在郊外看到垃圾处理站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在附近花80元租了一间破厢房,开始了长达10年拾荒还债的贫苦生活。
拼命攒钱,图的是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做人
一安顿下来,田祥就开始了忙碌。
天刚亮,田祥便拎着一条破麻袋,直奔垃圾站。饮料瓶、废纸箱,就连城里人用过的卫生纸……都成了田祥眼中的“宝贝”。垃圾站的破烂儿捡没了,因为初来乍到,田祥不知再去哪儿捡,也不知哪里有废品收购站。正在街上心急火燎地乱闯乱逛,碰到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姓李,经他指点,才把肩上的破烂卖了。田祥为了巴结他,硬把人家“请”到家里,吃了一碗挂面。从此,二人成了朋友。
晚上睡觉前,田祥掏出兜里的零钱,数了数,还不到10块钱。田祥揉揉压得红肿的肩头,心里挺知足。毕竟饿不着了,自己的饭钱回来了。
但是沈阳并不欢迎田祥。第五天,田祥在睡梦中被冻醒。外面下起了大雪,狂风裹着雪花从四面透风的房顶刮进来,盖了田祥满满一身。田祥急忙把那件破羊皮袄盖在身上,在冰冷的土炕上蜷着腿,哆嗦了一宿,差点被冻死。
田祥说,多亏那件破皮袄了,不然,我这条老命保不住了。
当时,捡一斤废纸能卖一毛钱,捡一个饮料瓶能卖5分钱,捡一个水泥袋,能卖2分钱……捡了10多天,田祥挣了一百多块钱。从此,地形熟悉了,也知道哪个地方破烂多了,田祥越干越有盼头。
有一天,田祥瞅见垃圾堆上扔着几块废纸壳,急忙捡起来,心里正乐呢,可是过来一个当地捡破烂的老头,姓张,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还骂田祥为啥抢他地盘上的生意。田祥心里不是滋味,寻思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闹得他抛妻别子;出来捡破烂吧,还遭人欺负,命咋这么苦呀?可是再细一想,出门在外,谁都可以熊你。忍吧,还乡亲们的“饥荒”要紧。
田祥的一日三餐是清水煮挂面,出锅时扬上一把盐,一斤挂面盛三碗,正好吃三顿。田祥说一开始吃得挺香,没想到过了三、四个月,就馋了,想吃肉。可是,田祥摸摸兜里捡破烂挣来的钱,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花,这钱是用来还“饥荒”的,尽管揣在自己的兜里,却不属于他的财产。一天,他在垃圾箱里,翻出一个系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人家扔掉的剩菜剩饭。田祥扒拉一下,眼前一亮,剩菜里面有肉,田祥急不可待地撕开塑料袋,也不管手干净不干净了,抓起肉来要吃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怕旁边的人发现,面子上过不去。可是不吃吧,又馋得慌。最终,卑微的做人自尊在吃肉的身体欲望面前屈服了。田祥把肉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脑袋瓜子深深地埋进垃圾箱里,一边吃,一边哭。endprint
从此,吃别人扔掉的剩菜剩饭,成了田祥改善生活的主要办法。田祥说,省下一分钱,就能多还人家一分。遭多大的罪都活该,谁让自己欠了乡亲们的钱呢!
说起这一幕,要脸面的田祥忍不住还要落泪。
田祥离开家乡时,没敢声张。就连外甥乔秀军来沈阳办事,想看看他,他都躲起来不见。
田祥说,我就怕别人知道我的下落,今天来一个要账的,明天又来一个,我这破烂儿可就没法捡了。
田祥背着一个大麻袋,里面装着他捡来的破烂儿。无论刮风下雨,都是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五个月后,花80元买了一台“倒骑驴”,串街走巷,田祥干得更加起劲了。
转眼过年了。外面响起鞭炮声,田祥蹴在土炉子前,吃完一碗挂面,上炕钻进被窝。 拉灭电灯,屋里又冷又黑,田祥睁大眼睛,想家,想相濡以沫的老伴,想临走没打一声招呼的儿女们!可是,他有家不能回。田祥说,还不上乡亲们的钱,我没脸见人啊。
第二年,田祥的老伴来到沈阳。一辆叮当乱响的“倒骑驴”把她接回家。分手一年多的老伴终于见到她日夜惦念的田祥,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可是走进出租屋,一个土炉子,一个铁马勺,炕上一副行李卷,是田祥的全部家当。再仔细瞅一眼田祥,又黑又瘦,头发白了好多,一双手裂满了口子,用胶布缠着。老伴心疼得落泪了,第一次开口埋怨田祥:“肃静日子你不过,偏要办这个搞那个,欠了那么多的饥荒,我看这辈子还上不容易。”
田祥说:“还上更好,如果还不上,下辈子托生成骡马也要还。”
过了七、八天,晚上田祥捡破烂儿回来,手里举着几个白色的塑料袋,嚷嚷着说让老伴“解解馋”。老伴打开一看,是人家城里人扔掉的剩饭剩菜。有的,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老伴才知道田祥经常这样“解馋”,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悲伤。她强压住从胃底泛上来的呕意,把好肉挑出来,洗了好几遍,从房东家要了一棵白菜,炖了一顿有肉的“美餐”。
时间长了,老伴觉得发霉的菜扔掉了可惜,买来一头小猪喂。
田祥在外面捡破烂,老伴在家里分类整理打包,两个人蓬头垢面。老伴现在还念叨:就像两个小鬼似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老伴跟着田祥去卖破烂儿,卖了10多元钱。老伴忍不住,说天天净吃捡来的剩菜了,咱们今天买斤肉吃。田祥在旁边反驳:“我看多余,咱还短人家的钱呢。”
老伴说多余也买。在老伴的坚持下,割了一斤猪肉,包了酸菜馅饺子。饺子煮好了,老伴正大口吃得香,田祥却不吃了。老伴抬头一看,田祥背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哭呢。老伴撂下筷子,也吃不下去了。
老伴把拣回来的破被子、破衣服,拆洗干净,做了一床新被褥,可是,冬天依旧冷。租的厢房是单坯砖垒成的,不禁冻,屋里的墙上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化透。
没办法,只好搂野外的蒿草烧火取暖。蒿草不禁烧,于是麻绳头、塑料鞋底子……从外面捡回来,塞进土炉子里,成了田祥家不花钱的燃料。
田祥说越是过年,越没时间陪老伴唠嗑。
每逢过年的时候,田祥都会早早眯上一觉。因为夜间十二点,他要爬起来,去10里外的沙岭捡燃放过的鞭炮壳,一直捡到初一的早晨八点多,来回要跑两趟。田祥忙得不亦乐乎。一晚上跑下来,能挣一百多元。田祥很高兴、很知足。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上供,从正月初三开始,有些家就把上供用的馒头、点心扔了,捡回来,一个正月的口粮就有了。
田祥捡破烂儿挣了钱,却犯了愁。原来田祥不想把钱存在银行里,但是放在家里又不放心,一旦被人偷走,或被砸了杠子,那么还债的愿望今生彻底没戏了。田祥看到从外面捡来的一个紫檀色碗橱,灵机一动。他把一沓沓钱整齐地码在碗橱的最底层,然后用三合板订上,上面再铺一层地板革,浇上酱油、醋,看上去非常埋汰,谁都不会猜到钱都藏在这里。在田祥的精心伪装下,这些钱在污渍斑斑的地板革下“沉睡”了十多年。每当田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瞅瞅这个藏着宝贝的碗橱。
由于房租涨价,田祥被迫经常搬家,这个碗橱一直陪着他流离失所。
这时,老家又传来不幸的消息。田祥的大儿媳妇突发脑出血,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本来就身体有病的大儿子不能干重活,全家只好搬到沈阳。田祥的老伴伺候儿媳妇,大儿子养猪挣钱给媳妇治病。可是治病的钱没少花,大儿媳还是撒手而去。田祥的老伴说,当时经过几年的治疗,大儿媳妇可以帮着烧火做饭了,可是家里养的猪吃了捡来的剩饭剩菜,食物中毒,满猪圈乱跑乱撞,莫名其妙地死了十几头,横七竖八地倒在猪圈里,儿媳妇急得哭了一宿,劝也劝不住。第二天早晨,儿媳妇到房后的煤渣堆边解手,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送到医院,CT检查为脑血管破裂,大量出血,第四天就死了。抢救费花了6000多元。
孙子媳妇看着这个灾祸连连的家,怕了,扔下刚出生不到一年的女儿,离婚跑了。
母亲死了,老婆跑了。沮丧万分的孙子不想继续在他乡漂泊,哭着求爷爷回老家。可是田祥坚持住了,一天挣不够钱,就在外面拚一天。最后,伤心无奈的孙子也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外出打工。田祥和老伴一边捡破烂,一边拉扯嗷嗷待哺的重孙女。
“那时真难呀,我都要活不起了!”说起这段让人心碎的日子,田祥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
田祥的老伴撩着衣襟,不时地擦眼泪。她絮絮叨叨地回忆说:“那天早晨饭都端上桌了,却不见儿媳妇回来。我急忙跑到房后,儿媳妇倒在煤渣堆旁,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呼噜呼噜地直喘粗气,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生生地急死了……”
可是,在外面的日子无论多难,田祥丝毫没有动摇还钱的念头。
田祥说:“短人家的钱,我心里不甘呀!要是还不上钱,等我死了,人家会骂我缺德。我把钱都还上了,乡里乡亲的会说,这老田头儿,讲信用,有德行,我的儿孙们就能伸直腰呀!”
清白的良心,是温柔的枕头
田祥在沈阳捡垃圾一捡就是17年,他没回过一次家,因为攒不够钱,他觉得没脸见老亲旧邻。2010年末,田祥一分一角攒够了欠乡亲们的钱,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家的前一天,田祥感慨万千,激动得一宿没合眼。endprint
一家人背上大大小小几个包裹,挤上了沈阳发往赤峰的班车。有两个包裹比较特殊,一个是用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将近20万元现金的包裹,这是全家人17年的辛劳所得;另一个包裹里是儿媳的骨灰盒,之前一直寄存在沈阳的一家殡仪馆里。老实巴交的大儿子一路上小心地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知他的心里想着啥。田祥说,不能把儿媳一个人丢在外地呀!田祥说这句话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两行混浊的泪水悄然淌下。
村民崔秉森说,临近年关了,他去村委会找刘汉清书记办事。突然,消失了17年的田祥推门进来了,由于长年在外捡破烂儿,田祥脸色憔悴黝黑,手上裂满了口子,用胶布一层层地缠裹着。大家都很吃惊。
田祥张嘴就问:“外面有饭店吗?”
“找饭店干啥?”
田祥说:“我要请村委会的领导下饭店,有事求你们帮忙。”
崔秉森与田祥是多年的好朋友,田祥当年出事的时候,崔秉森经常开导他,并且答应原来借给田祥的5000元钱不要了,又借给田祥5000元用来“翻身”。崔秉森见田祥回来了,把大伙叫到家里,摆上一桌酒席,田祥端起酒盅,还没说话,眼泪就掉出来了,手哆嗦着,说:“欠乡亲们这么多年的钱,我田祥有愧啊。麻烦你们帮我见证一下,我要还钱,还父老乡亲们的钱!”
大家看他激动,纷纷劝他不要喝酒。他仰起头,一饮而尽,抹了一把眼泪,说:“今天看到你们,我高兴呐!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着回来。”
田祥要还钱的事,却遭到了亲友们的强烈反对。有的说,当初人家把你告了,你法院也蹲了,钱就不用还了。
有的说,十七、八年都过去了,人家早就忘了这事。你还还什么?
有的说,你都快80岁的人了,捡破烂儿一分一毛攒了这么点钱,容易吗?快留着自己养老吧!
有的说,人家也不指望你还钱了。再说,你不说,谁知道你挣了钱……
其实儿女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一旦还钱,手中又没有凭据,人家张口漫天多要怎么办,最后还不乱了套啊……在儿女们的眼里,老父亲太老实,容易吃亏。
这些话,都没劝到田祥的心里去。田祥说:“你们想过没有,假如我不还钱,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们回来安葬我,一进咱们这个村,乡亲们都看着呢,他们会说老田头欠钱不还,死了该死,儿女还有脸哭呢。可是我若还了钱,乡亲们会说老田头不懒,活着时讲良心,儿女们也不错……你们说,人活着还图啥,不就是图个好名声吗?”
田祥失踪了17年,许多乡亲认为田祥不可能还钱了,手中的欠条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可是,当田祥拿着账本和现金,挨门挨户还钱,乡亲们既吃惊又感动,都对田祥伸出大拇指说:“老田头讲良心,有德行,是这份儿的!”
东山村的老张婆与田祥的老伴是干姐妹,当年借给田祥1400元钱。田祥破产时,老张婆怕加重田祥的“罪过”,没向法院提交这笔钱。此时,田祥听说老张婆已经病入膏肓,急忙和老伴买了补品,打车去了她家,当着众人的面,把钱放在老张婆的手上。老张婆已经病得不能说话,手里攥着钱,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田祥欠高永贤50元钱,高永贤已经去世多年,当田祥把50元钱还给高永贤的儿子高畔清时,高畔清感动地说:“我压根不知道借钱这事儿。”
贺家漫甸的褚兰生当年借给田祥2000元钱。现在褚兰生在河北三河县打工。田祥通过褚兰生的侄子,找到了他的电话,告诉他要还钱。半年后,褚兰生如数拿到了自己的钱。
“田祥将近80岁的老人了,没想到还真把钱还上了,一分也不欠,不简单。这事搁别人身上做不到。”村长褚汉广一边感叹,一边回忆说:“1997年,我在沈阳见到田祥时,田祥老人抓住我的手,哭得呜呜啕啕,让我给父老乡亲们捎信,欠乡亲们的钱,一定要还,否则心里不踏实。”
村民田守坤、殷宝玉说这么多年了,我们根本不抱还钱的希望了。
田祥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就像搬掉了多年压在心口上的一块大石头,让他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年,他始终吃不香、睡不着!
田祥欣慰地说:“还是乡亲们好呀,没一个多要的。”
褚汉广说:“一共还了174000多元,田老爷子最后还剩2万多元,买了5头小母牛。”
田祥高兴地说:“把钱还上人家,心里可踏实了,跟人家说话也仗义了,人家还挺尊敬咱的,躺在炕上就能睡着。还有,你说咋的,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你甭管吃的好赖,就是觉得香。”
蓝天是白云的故乡,还清债务是田祥今生幸福的天堂。田祥笑了,笑得如此开心。
“清白的良心,是温柔的枕头。”田祥一生过往的风风雨雨,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化为老人枕边平实、安稳的梦。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