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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经的冬天

2014-03-21四木

草原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亲

四木

母亲熟悉的身影每天都在县城的几条主要街路上信步闲逛。看上去她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不像已年逾古稀。

母亲灿烂的面容有时也会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我无法捕捉她微妙的心路历程,或许又有什么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陈年往事——母亲曾经的冬天是那么的寒冷,我每次想起总是不寒而栗,母亲又怎能轻易忘却呢……

滴滴答答的表针终于慢悠悠地驶过零点岁月。母亲的催促、吆喝声,却像窗外漆黑冬夜里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傍晚还热热乎乎的大土炕,如今已冰窖一般陈横在内屋。依稀记得傍晚时,夕阳西下,晚霞多彩而绚丽。点点的村庄。点点的晚炊。老百姓点点滴滴的日子斑斑驳驳。村庄密密麻麻相距不过二、三里之遥,向外散射形成张开的网状,雾气昭昭,无边无际,我的故乡就歪歪扭扭粘在网上打成一个结,一条干涸的小沟自西向东从村子中间穿过,两个生产队混在一块,百十来户、五百来人,小不算小,大也不大,除了公社去县城的客运班车一天一趟朝夕从村里穿过,平常鲜见生人,有谁会留意这块极薄而贫困的土地,又有谁会读懂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卑微与耕耘,晚炊伴着错落有致的民居散落在沟沟岔岔,家家户户奔波忙碌的身影被我镌刻成一首《晚炊》的小诗,小西川,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如诗如画般缓缓走过这里方圆数十里的沧桑四季:

一双长满糙茧的手撩起家长里短

倒入炕头撑起的铁锅里熏烫

一双脚疲惫地跺着

像灶膛里燃着的干柴

上下翻扬

在日头没落前后

用嗅觉提炼着一天的美妙与忧伤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抖起无根的摇曳与恐慌

抽一袋心平气和的旱烟升腾着

旱地拔葱式的角度与希望

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时瞅着邻里

街坊

像往常一样

双耳引颈咀嚼着复杂的过程和境况

心绪趁势

不停地搅和着暮色低矮的农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母亲正是这其中的卑微一分子。

那时的母亲,过而立之年,却颇多困惑。内心惶惶恐恐,眼角皱纹蔓爬。家里一窝八口,父亲在外地教书,姐姐长我三岁,我长妹妹三岁,大妹妹长二妹妹三岁,只有小妹妹没有接上茬,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人。这是短短的十余年光景,小妹妹赶上了好光景,后来顺理成章地上本科、读硕士、攻博士,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教书,成了山沟里飞出的美丽的金凤凰。

母亲当时却无法预知这一切。此刻,窗外的西北风狂风乱作,窗棂剧烈地晃动,阴云密布;窗纸哗哗作响,堆积在院落中央的草垛不时被狂风侵袭,有小股草团和草片被狂风卷起,挂在房前屋后尚有零星枯叶飘忽的几杆杨树、果树和榆树的树冠上,刷刷作响;不时还有喂鸡、喂狗的铁盆子腾空而起、转瞬滑落,结结实实撞在堆满冰碴的硬土上,母亲搂着我和姐妹们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一颗颗冰冷之心,伴随三间茅草房不停地抖动、哭泣,无法安睡。

对母亲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从傍晚起,母亲更多的牵挂就落在远在他乡执教的父亲身上。母亲不爱唠叨,今晚却唠唠叨叨。她说,你们的父亲远在他乡工作不容易,那是太阳底下最神圣的事业,我没有工作,文化水平又低,有时想起来觉得很对不住你们的父亲。母亲说到这儿,便满脸的愧意,看上去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局促不安。母亲话锋一转,又抱怨起父亲,说他只顾得工作了,一年只在寒暑假回来两次,平时根本不管我们娘几个的死活,为沉重的生活所累,她都快撑不住了,千不该万不该呀!我们默默地听着,似懂非懂,似懂非懂地想念起父亲来,窃窃私语常常打断母亲的讲述。至今想起,母亲当时对父亲可谓忠贞不渝、一往情深,她很少抱怨父亲,更多是赞赏有加,说父亲有文化、有抱负,是家里的脊梁,要求我们姊妹四个(后来是五个)要向父亲那样,好好读书,将来好光宗耀祖、报效祖国。今晚也不例外。说着说着,母亲眼泪转了眼圈。谈及她经人介绍与相隔五十华里的父亲相亲那天,我们的爷爷和奶奶眼巴眼望的神情,我们的伯父、伯母和叔叔忐忑不安的挽留,我们的父亲彬彬有礼、谈吐不凡、志存高远的形象,以及老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颓废,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竟毅然决然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母亲说她从未后悔,她相信父亲,也相信我们。昏暗的煤油灯似着非着,屋内的物状似照非照,母亲的讲述时续时断。正当我们叽叽喳喳闹得兴起时,母亲却不停地在一旁呵斥我们赶快睡觉,并不顾我们的强烈反对,很快将置放一旁的煤油灯熄灭,算做警告。每到这时,我的内心深处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滋生对母亲的怨恨,怨恨母亲的自我、抠门和对我们姊妹们的忽冷忽热。我也更无法躲避,北方冬天的寒冷长夜,不单是母亲的不眠之夜,也是我刻骨铭心的噩梦的开始!

不知从何时起落下个夜晚尿床的毛病。白天也好不了多少,好模好样的,与伙伴们嬉戏正酣,却刹那间就会尿抵腹地,我就像一只游荡野外丛林的忽然受惊的兔子逃生般窜出,四处乱撞,寻找解决内急的合适地方,却经常由于来不及而尿湿衣裤,遭到母亲的严厉斥责乃至体罚。母亲一边四处问医求药为我医治,一边把问题武断地归结成我自身的懒惰,说我不争气,给她丢人现眼了,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叫我平日里打起精神,别再尿裤、尿床,叫我长点记性、有点心计,说将来全家还指望我挑大梁呢。每到夜晚,隔个把小时,她总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叫我下地小便,有时我乖巧顺从,一宿会相安无事,有时我困得不行,便迷迷糊糊地一口回绝了母亲的提议,拒绝下地小便,这样做一旦尿床,母亲就会严肃地修理我。记忆中有很多次母亲在夜里二、三点钟把我拖出被窝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还会把我撵出屋外罚站、反省,少则十分钟,多则半小时。日久天长,我自感心灵与肉体双线受伤,从此对母亲耿耿于怀、难以平复!直到若干年之后重新梳理记忆,我才读懂什么是真正的母爱——我尿床的“土毛病”高中毕业后才慢慢改掉,这究竟得益于多年来从未间断的医治,还是得益于随着年龄的增长来自生理上的变化,抑或得益于母亲长年不辞辛苦的管控?粗略一算,扣除在外读书住宿的5年,加上这5年里每年寒暑假、大礼拜在家的1年多,加上在家读书的6年,加上儿童时光的9年,截止1986年7月高中毕业时,母亲做我夜晚的跟班侍从竟长达16年之久!endprint

和母爱比,我那狭隘的偏见与心地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贪婪、多么的不孝。

多年后,我在一篇题为《内急》的拙文里再现当时的情绪:

内急,是北方一句俗语,意即有尿没地方撒,急得龇牙咧嘴,收腹提臀,扭腰跺脚,苦不堪言。那滋味正应了“活人要让尿憋死”这句话。

那一夜的记忆仿佛就在体内激流涌动,像北方的冬天悄然而至。翻越粗犷的山野,咀嚼扑面而入的黄沙,覆满尘土的黎明,复始着扑向遥远的弥漫。

母亲再一次将我叫醒。

其实这次我原本就处在假寐状态。她这一次不为尿床叫我,而为在漫长的冬季解决储备柴火。母亲赶在黎明前,赶上毛驴车,冒着严寒穿越干涸冰封的20多公里长的牧区草原封锁线,背起粪篓,抓起粪叉,忍饥挨饿,持续奔波十几个小时,才有希望收获十几篓冻牛粪或马粪。每到这个季节,牧区的大畜像牛呀马呀总是散撒在漫漫草地上,吃野草,喝野水,宿野营,遇有饮水有难度的区域,相隔不远都建有放牧饮水点,人工提井水供饮。夜幕降临,牛马也总是以群为单位,相对集中盘踞在一定区域,集中夜宿,当它们清晨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集体排便,而此时追着牛屁股、马屁股争夺粪源十分难得,误打误撞碰上了百余头牛或百余匹马歇息的领地,一天的收获就大功告成,这样的战场通常称之为“牛盘”或“马盘”,碰上了是一天的福分,一冬也遇不上几次。每到这时节,我和姐姐总会有一个跟随母亲上山,充当迂回策应的角色,另一个则留守家中,照看妹妹和家居。以往都是姐姐去得多,我蹲在家里称王称霸,只用些许的钱财细软就糊弄妹妹们干许多家务,还落得个治家有方。可今天偏偏不巧,姐姐感冒发烧,随母亲上山的重担顺延落在了我的头上。窗外的西北风不停歇地怒吼着。我的心啊,哇凉哇凉的。

母亲摸着黑起床。一盏麻油灯早吹、晚点,无非为了省点儿麻油钱。母亲摸黑起床很麻利,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若非冷房冷灶,我早已冻醒,隐隐看到了母亲悠悠晃晃的身影,听到了母亲窸窸窣窣的起动,那时每逢冬天,出奇的冷,平日白天的气温在零下20℃左右,夜晚要降到零下30℃左右,遇有极端天气,气温会骤降到零下40℃左右,滴水成冰。除了上山捡粪,遇有像今夜的冷天,母亲半夜就起来加柴烧炕,母亲穿好衣服,轻轻沿炕沿滑到地上,灰暗的光线下,我能感受到母亲身轻如燕。她弯腰摸鞋、穿好,轻手轻脚闪到外屋,顺手掩上两扇内门,我听到母亲吱吱开启外门、狂风趁机呼呼挤入的响动,母亲一个人来到当院,一溜儿小跑,抱回成捆的干柴,端回成簸箕的牛粪,接着蹲下来在灶膛前擦擦划火柴,轰的一声,有火光透过两扇内门的缝隙映上山墙,像一幅流动的年画围墙走、围墙转,不一会儿功夫,外屋锅里的水咕咕叫响,内屋的空气也有了热度,妹妹们躺在被窝里叽叽喳喳开始闹腾,姐姐则默不作声,在微弱、晃动的光线下重复着母亲刚才的动作,并很快溜到母亲身边帮忙,我听见母亲责怪她说“你正感冒呢,快上炕躺着”,姐姐不理,娘俩默契地忙活起来。忽然听母亲喊我,“林子(我的乳名)起来,准备上山!”

西北风肆虐到了极致,大落差的刺风岗子上,毛驴车艰难地顶风爬行。车轮旁不时有被风卷起的草团子慌张掠过,与它们比,我家这头年迈的毛驴是理性与韧性的完美结合,再苦的境遇,它也忍得,再黑的路途,它也认得。几年后它和一只羊羔的死亡成了我永久的伤痛。我和母亲蜷缩在车上,冻得直哆嗦,手臂发僵,舌头发麻,眼睛发花,任凭毛驴自个轮番与黑夜、狂风周旋,任凭单薄破旧的驴车几乎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母亲后来说,那年月,咱老百姓活命不易,一怕挨饿,二怕受冻,解决受冻问题,除了多多储备柴火、尽力缝置棉衣外,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尽可能有个暖冬。而从种种迹象看,眼下注定是个冷冬了!先是春季上旱严重,春苗不足七成,而后夏雨连绵、内涝成患,许多位于低洼处的矮秆庄稼都被淹泡致死,接着又陷入漫长的秋旱,到最后一场秋雨一场寒,只落个四成年头,家家户户缺粮缺料已成定局。好在秋草储备还算充足,牲畜安全越冬没有大碍。好在去年是十二分年头,大多户结余的陈粮、陈料会派上大用场。对这些,我恍恍惚惚、似懂非懂,我用恍恍惚惚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瞭望着农民用无休止的劳作形成的泾渭分明的四季。这不,秋季刚一落幕,大家伙儿便一窝蜂似的投入到储备柴火的大生产之中。劳力多的,尚不担忧,有充足的人手、充足的体力做后盾,一阵子就能解决问题。苦就苦了像我家这种状况的。仅母亲一个劳力,身子骨几近被拖垮。万般无奈之下,已上小学的姐姐就经常被母亲搬做救兵。姐姐从6岁就能干家务了,做饭、洗菜、洗衣,收拾屋子、打扫院落,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活计,以至于后来耽搁了学业,姐姐持家有方,正可谓天道酬勤,她后来成了县城一家小有名气的食品加工企业的副总;我也在受牵连之列,同村的小伙伴们都是7、8岁就入学了,为了照看妹妹们,母亲硬是把我从8岁的课堂上拉了出来,拖回家中,还哄骗说,说什么“7成8不成,9岁放光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面对这种境况,善良、懂事的姐姐没有只言片语的怨言,默默地甘做起母亲的第三只手。我任性、懒惰,动辄对姐妹、尤其母亲恶语相加,还不时违反劳动纪律开小差以示不满,有时干脆把事情有意搞砸再躲在一旁偷偷看家人的笑话。母亲疲惫地应对着这一切,她的表情比以往看上去更严肃、更沉重,天气越来越糟糕,听老人说比以往同期要冷得多,天灰蒙蒙的,风也来得很冷、很早,也许下一场雪不久将至,母亲必须在大雪彻底封山前储备好足够的柴火,否则,这个冬天全家将会因漫长寒冷而变得悲哀、可怕!

黑暗,黎明前的黑暗,气温降到最低点,我和母亲难忍冻魔,从车上跳了下来,跺着脚,跟在驴车后“猛跑”;终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可见,娘俩像敌后武工队晨袭炮楼一样接近了捡粪的目的地——邻近牧区牧民的放牧场。我和母亲无比兴奋,走了小半宿,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稍作歇息停留,母亲整理好竹篓、粪叉,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临走时叮嘱我管护好驴车,不要拉得太远,一旦看到指定的手势,要迅速靠拢。这次我一改以往的恶习,乖巧顺从。寒冷的清晨,空旷、起伏的茫茫原野成了我独领风骚的风筝广场,手中的缰绳、皮鞭及驴车是放飞风筝的行囊,摇摆的颈部、牵挂的视线是放飞风筝的长线,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母亲熟悉的身影匆匆蛇形奔走,时而左偏、时而右挪,时而下移、时而爬攀,她矫健的身姿随寒风舞动,随山势起伏,随远处不时捕捉到的可能目标而变换节奏,这时我发现母亲的形象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鲜活,她不再只是一个平时对我苛刻无比的家庭主妇,而更像一出经典电影里的那个妩媚动人的超凡舞娘,有着超乎寻常的魅力与魔法。endprint

也许是事与愿违,也许是好事多磨。我们随黑夜跑,随寒冷跑,随内心腾腾点燃的情感跑,可当我们跑累时,当阳光大白于天下时,我们猛然醒悟:今晚牧区的牲畜不知何故已全部圈禁更深之腹地,在我们平常活动的这一带,只留下一片片匆匆掠过、杂乱无章的蹄印子。母亲一定是急眼了,她在前边大步流星继续向牧区的腹地进发,牧民的出场点已清晰可见,我落在后面有些担心,担心遭到牧民的驱逐或扣押财物。司空见惯,每到打草季节来临,缺少草牧场的农区人总爱占牧区人的便宜,越界打草、越界捡粪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驱逐人马或扣押财物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而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交涉处理就很麻烦,可是农区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窃取别人的东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屡犯不禁,十分猖獗。现在想起来依然哭笑不得!但那时我们或许真的是穷疯了,穷急眼了,穷得没法子活了,仓廪不实怎知礼节,衣食不足怎知荣辱啊!

首先惊动的是放牧点里的两只猎犬。两只高大的黑色猎犬咆哮着朝我袭来,很快距我百十米之遥,我惊恐万分,毛驴也紧张得要拔腿折返,我慌乱地喊母亲,可母亲已于稍早前消失于前方侧向的那个山坳。情况危急,不容我细想,只好心一横,当机立断进入战时状态。我一只手死死拽住驴的缰绳,防止驴挣脱失控,另一只手将皮鞭高高扬起后,仓促的将鞭梢狠狠甩向猎犬袭来的方向,鞭梢发出啪啪清脆的响声,弹落于地,激起串串的尘烟,无形中形成一道防御屏障,两只猎犬在距我三四米的地方,倏地收住脚步,但它们攻击的力度并未减弱。一时间,猎犬的狂吠、我歇斯底里般的吼喝、鞭梢的啪啪作响、驴车的吱吱嘎嘎,夹杂着毛驴的咯咯惊叫,场面一度紧张杂乱、险象环生,而我也一度险些崩溃。要知道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年仅7、8岁的孩子啊!如此惊魂动魄的场面怎能应对、怎能担待?不知过了多久,或者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已,趁一只猎犬又一次近身攻击时,我的皮鞭狠力地抽打在它的脸颊上,猎犬刹时痛得嗷嗷直叫,闪到一旁,而另一只猎犬也似乎有所顾忌,放慢了进攻的态势。

不知不觉,又有两路大军从不同方向向这里集结,身背竹篓、步行疾驰的母亲带给我无限期待,飞马袭来的三位牧民叔伯带给我忐忑不安,当母亲和他们脚前脚后分别赶到我面前时,我就像一棵被风扶在墙上的半枯的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出乎意料,这次牧民老乡见我们孤儿寡母,非但未责怪,还指给我们一条光明之路。下午3点多,我们满载而归,圆满地完成了一天既定的工作任务。就这样,在父亲不在身边的这个寒冷冬天,我们陪伴着母亲用毛驴车每天往返约20公里,终于在大雪封山前捡回了全家一年应期待的全部温暖!

这是母亲每天、每季、每年生产生活中的一个缩影。母亲,就像家里挂在墙上那架韧劲十足的破旧的钟表,于每天、每季、每年的任何时候,都完美无缺地迎合着各种农时与农事,这里从来没有属于她的天时、地利与人和,母亲却用她的善良、勤劳与勇敢,不断地拓展着属于自己的弱势群体的生存空间,不断地诠释着一位普普通通农村妇女对美好劳动生活不懈的追求与向往。

至今想起来,受母亲的言传身教,我像姐姐一样越来越懂事,妹妹们也越来越长大,这以后直到初中毕业,我们都尽可能多的替母亲分担家务和农活,在那难忘的艰苦岁月里,我们姊妹几个名副其实成了母亲勤劳持家的左膀右臂。

多年后,我把《童年捡牛粪的记忆》以诗的形式拿出来晾晒,写给自己的童年、难忘童年发小间的纯真与友谊,我更深知,不可或缺的母亲形象就根植在这点点滴滴的文字之间,对我而言,母亲在,我就在,母亲依旧像我的贴身侍从,只不过往昔她更多活跃在前台,今朝颐养天年退居到了幕后: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山村

那时家乡的冬天冷得出奇

我用“滴水成冰”一词反衬着

漫漫冬日来自校园的诗情画意

我的作文

常以捡牛粪做引子

跑到离家很远很远的黎明地带,疯狂构思

而后,赶着满载牛粪的毛驴车返回

被西北风胁迫的

上学放学的黄昏的小路

青春,儿时的好友

一年四季,他恍若村庄的眼睛

从暗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们是打过赌的,每一次来自肢体的疲惫

终止于“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随着背上书包的越来越鼓

彼此背上的竹篓也越来越大

切肤的痛楚

始于初冬的第一场雪

而内心的尖叫,却止于两个人

形影不离的童年的山路十八弯

这一年,大地提前流露出悲伤的气息

我举家迁往城里

车转过村头山湾儿的一刹那

我分明看见一家粪堆的后面

闪着一双潮润的眼睛。而我

进城后的第一篇作文,取名

——用牛粪火烤旺的故事

与储备柴火比,缝制棉衣、赶制年衣似乎更迫在眉睫。秋忙结束后,整个村子都把“衣、食、住、行”中的“衣”字单另挑了出来,家家户户精心赶制。母亲承担的任务可谓繁重,家里唯一的生产机械——一台老式缝纫机也便吱吱呀呀地忙碌起来。面对匮乏的物质条件,母亲显然有许多应对办法,这包括对棉衣与年衣的理解与选材上,就大有文章可做。母亲说:棉衣,那是暖暖活活穿在里面的,咱来个崭新的或有少许补丁的外层面子,补丁连着补丁的里层面子,再在夹层里絮满新旧参半的棉花,这样的棉衣也算凑活。母亲说:年衣,那是风风光光穿在外边的,崭新的外衣,火红的年景,咱绝不将就,从头到脚都要换新的。

起初,母亲用因陋就简体现了韧性。

而后,母亲用咬紧牙关展现了刚性。

母亲的心灵手巧、精打细算帮了她的大忙,母亲会于某个时间点把我们集中到一块,进行集体量身,她用一把米尺、一条米绳不停地在我们之间比划着,身高、腰围、肩宽,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字眼,被母亲一一记下,再分别与上年对比,尔后再一一点评我们在身高、体型上的细小变化,并啧啧称赞。基础工作完毕后,母亲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独立的裁缝王国里,昼夜缝制。天气渐冷,赶制棉衣成了第一要务。母亲翻箱倒柜,把往年的旧棉裤、旧棉袄全部拿出来晾晒,一些面临淘汰的旧单衣也悉数登场。母亲撂下一件,又拿起一件,反复掂量着颜色、新旧程度与尺寸。母亲堪称是裁缝大师,周身布满艺术细胞。在她的精心调教下,一件件旧衣服被拆得体无完肤、七零八落,尔后又神奇的重新分类排序,过些日子,一件件由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旧布料拼制而成的棉裤、棉袄就瓜熟蒂落般诞生了。我和姐妹们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衣,日子不再难熬,寒冷不再可怕,心绪不再阴霾,以村子为中心,方圆十里八乡都是我们神出鬼没的天堂,我们把欢声笑语传了一片,把友谊的火把点了一片,把汗水和尘土撒了一片,只带上一副疲惫的身躯和饥噜的肠胃,于这个冬天的腊月姗姗折返家中,这时母亲又开始马不停蹄赶制年衣了。

我们偷偷顺门缝向屋里张望,见母亲小心翼翼打开三节红木漆柜中的一节,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打打五颜六色的崭新布料,平摊在火炕上。这节红堂柜平日里总有铁将军把守,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购置的这些宝贝。从布料的颜色、块头上,我们很快认定了属于彼此的那一块,满意与不满意也随之涌上心头。对我们的举动,母亲却浑然不知,她轻手撩起每一块布料,反复打量着,我看她眼里闪烁着一种母爱般的特有光芒,这种特质有时也会不经意走进我的内心。母亲拿起一块布料,又把它轻轻放下,像抱起、放下自己的孩子,她欣赏着懒惰的布料,我们欣赏着她劳动的风采。她随手掂起属于我的那块天蓝色布料,平铺好,用米尺丈量,用粉笔划线,用剪子裁剪,用缝纫机缝制,我看得眼花缭乱,它几乎一气呵成,属于我的第一件年衣就此诞生了。我随即欢声雀跃,姐妹们却一脸沮丧,妈妈的偏心眼儿从此有口难辩。母亲最终用一大堆的布块、布角,开始打格布,纳鞋底儿。母亲披星戴月的劳作被一针一线编织成一幅幅五彩缤纷的水墨画,每年春节前夕总是如约而至地泼在我们姊妹身上,编织成了十里八乡节日里一道最靓丽的风景线……

如今,母亲曾经的寒冷冬天和她的青春、壮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属于她的温馨又从容的春天才刚刚来临。现在小镇天气已渐冷,在任何的时光里,从母亲那里,我得到的无外乎温暖这一词。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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