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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河流笔记

2014-03-21

草原 2014年1期
关键词:河床河水影子

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

布尔津河像一只长方形的餐桌,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小小的波纹,好像桌布的皱纹。

我坐在山坡上看这只餐桌,它陷在青草里,因此看不见桌子腿。这么长的餐桌,应该安装几百条腿或更多结实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鸟从餐桌上直着飞过去,检查餐桌摆没摆酒杯和筷子。其实不用摆筷子,折一段岸边的红柳就是筷子。现在是五月末,红柳开满密密的小红花,它们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还要小。这么小的花瓣好像没打算凋落,像不愿出嫁的女儿赖在家里。红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待很久,没有古人所说的飘零景象。

来会餐的鸟儿一拨儿一拨儿飞过了许多拨儿,它们什么也没吃到,失望地飞走了。有的鸟干脆一头扎进桌子里面,冒出头时,尖尖的喙已叼着一条银鱼。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东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从外表看,它不过是一只没摆食物的餐桌。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青草、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心里就高兴,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但它们没想到,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点没减少,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

青草喜欢这里,它不愿意迁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风湿润,青草在风中就可以洗脸。青草身上的条纹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衬衣还好看。这里花多,金莲花开起来像蒺篱一样密集。这一拨花开尽,有另一拨儿花开。到六月,野芍药开花,拳头大的鲜艳的野芍药花开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园里。可是,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现在野芍药打骨朵了,像裂开的绿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结实,一颗手指肚大的花蕾能开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药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说我手里捧过百万玫瑰(为了你,我舍得百万玫瑰——这是我昨天听华俄后裔张瓦西里唱的俄罗斯民歌)但我怎么捏得过来呢?把花捏得不开放怎么办?草地、悬崖上都有野芍药花。开在白桦树脚下的野芍药花一定最动人,它像一个人从泥土里为白桦树献花。

白桦树,你怎么看都像女的,就像松树怎么看都像男的。白桦的小碎叶子如一簇簇黄花,仔细看,这些黄花原来是带明黄色调的小绿叶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蓝天下有多么美,而它的树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纱。当晨雾包裹大地又散开后,你觉得白桦树收留了白雾。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树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头舔了舔——没沾雾,白桦树就这么白。既然这样,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还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对面的山。草和石头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没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没瞧得起这些草和石头上的露水。登上山顶,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实样子。木头房子离河边不远,像狗窝似的。黑黑的云杉树如披斗篷的剑客,从山上三三两两走下来。更黑的那块草地并不是一片云杉长在了一起,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尔津河在视野里窄了,像一条白毛巾铺在山脚下,也有毛巾上摆着圆圆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连在了一起。它们是云朵,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云,原来还可以吃的,这事第一次听说。山神那么大的食量,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还是吃云吧。雾从河上散开,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山从雾里露出半个身子,准备伸手抓云吃。昨晚下过雨,木制的牛栏和房子像柠檬一样黄。不一会儿,天空有鹰飞过,合拢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药下个月就开花了,山神早上在吃云朵,偷偷流走的布尔津河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远方的湖泊。

大熊星座在河里洗澡

阿荣旗境内河流多,眼前这条是阿伦河。夜色下,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睡着了,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来到河边的时候,草地被野花占领了。天刚亮,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没合眼,等一个盛典。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新鲜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陈鲁豫那么大的脑袋,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转。花的表情只有一种:笑。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其余的时光都在笑,笑弯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晨光射入草地,被雾阻挡,景象朦胧。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仿佛去梳洗。蓝的花、白的花、黄的花高出青草,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延流远,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如波涛里的礁石。大地苏醒了,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

眼下是夜里10点钟,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似咕噜噜滚东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满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

这时,对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它必定是榆树,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老榆通灵。不一会儿,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头几天,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鄂温克人单纯,无论老幼,都如纯洁的儿童,他们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铁神和奥卓尔神。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萨满法师敲鼓,舍沃克神也高兴。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几抖,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

歌声越来越大,夹杂鼓声。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我沿着河往那边走。走了几百步,被柳树挡住路。鄂温克人脸庞清晰,被火照成红铜色,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也许水深无澜。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来自对岸。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们说:凉快、太凉快了!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鄂温克人敬畏熊,他们管公熊叫爷爷,管母熊叫奶奶。现在,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河水一动不动,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endprint

河水像凸出地面的一段树根

走着,忽然看到一条小河。它什么时候藏在这里了?河水不是狗和小牛犊,我想象不出它还会躲藏。找,看河哪儿来。

河水拽着草的裙子。它随身带的物品,是黄与黑的卵石,还有虾。虾像水里的跳蚤,一蹦才察觉它的存在。野花来河边梳头,卷发的百合红得没办法,黄瓣的小碎花几乎没有颜色。

我顺小河走,水面映衬一汪天光,如胡适的白话诗:“蔚蓝的天上,这里那里浮着两三片白云”。白云原本少,又被河边的草丛遮住身影。走着走着,河水没了,密草屏立如墙,仿佛说:前面没河。看,确乎没有。如此说,这是一处雨水留存的微湖。我心有未甘,蹲下看河水中的绿草,水流分明从它们腰间经过;看水底的石子,也有日影浮动。小河在流淌,虽然无声,工作时,它采用静音环保的发动机。我走回河的另一端,它又无踪。两端长十多米,河水像凸出地面的一段树根,其余潜在地下。

“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小时候,我们藏猫猫玩儿常这么喊,诈唬藏在暗处的伙伴,但谁也没出来。小河也没出来,它像一节项链,挂在这片草地的颈子上,露出亮晶晶的钻石。

河一辈子都在水里

我路过的地方是这条河流的腰。水流优美地向河心拐过去,剩下一大片开阔地,是腰闪出的地方。

河比天空和大地更有人间的气味。

河流束腰的地方,岸更高,长在上面的高粱仿佛举着石榴的籽,高粱的叶子在风中暗斗,刷刷响,谁也不服谁。

河有一百种表情,皱眉是急流,沉思则缓涌。最静的时候,河面落一根羽毛都会起纹,像镜子一样亮,但比镜子柔软。这时的河如早上刚刚醒来的儿童。儿童看世界,无分别心,世上没有他们不接纳的事物。儿童眼里的事物没有好坏,只有已知与未知。儿童进入世界唯一的路叫作好奇,像这条河,不停地流,只为探索,去没过的地方,去知。

河一辈子都在水里。河生于雨,生于泉,生于玻璃窗上的哈气,生于草叶的露珠,生于牛马屙的尿,晚年流入海里。

河流归海,是惯常的说法。但如果河水分成滴,有多少滴流不进海?进海的水滴是少数,就像得道的人是少数。大部分水被骄阳蒸发了,被泥土绊住了后腿。好在水滴不死,结为冰雪也没冻死。水好就好在死不了,它们比谁都擅长转世,蒸发、下降、流动,循环在天空和大地的血管里。谁能想到,水永生,它们淹死别人,却淹不死自己。谁也别想把水烧死,水反过来浇灭火。这是老子赞美过的水,淹不死冻不死的水。虽然从医学说,人体90%是水,但人仍然不是水。人身除水份之外10%的肉决定了人的弱处,既烧得坏(脂肪可燃)又淹得死(肺不应),还怕冻。

水有许多名字,河、海、江、洋,多了,翻字典带三滴水旁的字众多,都跟水有关,证明水的势力大。

水在河里的时候,名字叫河。天下的河太多了,名字也多,好名破名都有。我听过裤裆河、狗咬河、狼不来河的河名,这名差不多在骂河。河也有好名,桑干河与汾河,听上去都好听。人认为,河的名字永远代表这条河,然而“这个河”早没了,一眨眼就流出十米。桑干河怎么会永远是桑干河呢?人所说的桑干河早流走了,汾河、淮河、剪子河、灯笼河也早流走了。但是,原来的河水流没了再起新名也不方便。叫什么好呢?谁来起名,谁传播这个名呢?最可叹,河刚起新名,水又流跑了。我觉得,天下河流不必起这么多的名,起一个不妨全国通用,叫“流河”或“淌河”,或“水的河”,朴实准确。

河的腰是这样的细,让减肥的女子羡慕。河的颈子、河的脸庞、河的胸都在河里。小鸟们知道河的容颜四肢在哪里,从天空上看到的。河水日流夜流,而我坐火车飞机看到许多处于盛水期的河套,种满了庄稼,早没水了。河的腰没了,变成蠢汉的肚子。

日暮水白,两岸昏黑

北地,当白雪覆盖河岸的时候,黑色的河流探缓流过。这么冷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结冻,袅袅升腾白雾。这的确是一条黑河,凝重而坚定地前进,虽然并不宽也不激壮。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动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动,况且是一条河流。

这样一条黑水流淌着,在白雪的夹裹下充满苍郁,让观看的人心软了,坐下来叹息。而所谓“白水”,也难见。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水白不易见,水清与水混则常见。对“水白”之景,我曾困惑过,后来在回忆中想起来了。的确是在“两岸昏黑”之时,天几乎黑透了,穹庐却还透散澄明的天光,无月之夜,星斗密密甫出,河岸的树林与草丛织入昏瞑里,罩着虫鸣。这时,河水漂白如练,柔漾而来。在远处看,倘站在山头,眼里分明是一条曲折的白水。

雪中的黑河像一群带镣的囚徒,水流迟滞,对天对地均含悲愤。像弦乐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记》。雪花穿梭而落,却降不进河里。人不禁要皱着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这条黑河要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数九之后,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冻了。

观白水,如静听中国的古琴,曲目如《广陵散》。在星夜密树间,白水空濛机灵,如同私奔的快乐的女人。白水上难见波纹,因为光暗的缘故。这时,倘掷石入水,波纹扩充,似乎很合适。在此夜,宜思乡,宜检旧事,宜揣测种种放浪经历。如同站在缓重的黑河前,应有报仇雪恨之想。

黑河与白水,我是在故乡赤峰见到的。他乡非无,而在我却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际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几次黑河与白水呢,虽然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上的景色。

葛根高勒河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endprint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在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莾莾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

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得十分茂盛。”(《安东·契诃夫书信选》)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6、7、8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扎的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沐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侵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蓝冰涣散,慢慢堆在河里

夜的河边,像听见许多人说话,含糊低语变成咕噜咕噜的喧哗。河在夜里话多,它见到石头、水草都要说说话,伸手拍打几下。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河水,月色没给涟漪镶上银边。河水哗哗走,却见不到它们的腿。

站在岸边,你不相信前面有一条河,不知道是什么在流。星星太少,在天空聚不拢光,照不见河水窜行的脊背。鸟儿拉长声鸣啼,见不到它飞。

夜只是对人类视网膜的蒙蔽,却打开了动物的视窗。人与动物的视觉感光细胞不同,所谓“漆黑”的夜,在狼看来如蓝色的清晨,在猫看来,是蜜色的黄昏,万物清晰柔和,只有人和鸟类(猫头鹰除外)的眼睛被夜遮蔽了。上帝让人鸟在夜里失去视觉力,是收束了你的能力,让你歇息,让另外的种群开始生活。没想到,人类在爱迪生的带领下发明了电灯,在富兰克林的带领下发现了电并贮藏了电,诞生了不夜城,糖尿病、失眠症和高血压症也随之诞生。人类要为他们发明的每一样东西付出成本,一般说由后代为前辈付出成本,包括医疗费和性命。

河在夜里潜行,步伐越来越快。河无须看路,路在一切地方。水流不怕石头,不怕灌木和岸上的狼。水啥都不怕,它既分散又聚拢,谁都分不开水,水剩到最后一滴也抱成团。

乌云在天边垒出黑堡,在远方阻挡河流。世上没一件东西能挡住河,河曲折但不投降,河断流但不往回流。小河投身大河最终汇入海,水库和大坝都截不住河流。河水卑下,河水清澈或混浊,河水浑身是土,却像青草一样繁盛,像民主高于城墙。夜的河漂过许多人的梦,河水用黑缎子把这些梦包起来送到远方。河水在夜里跟水草拉手,和夜鸟微笑,河在夜里看一切比白天更清楚。所谓阳光并不能照亮一切地方,它留下的阴影和它照亮的东西一样多。夜袒露所有地方,甲虫在灌木下面爬行,枯叶的背后藏着一只褐色的蝴蝶,鸟窝建在树顶。夜不想遮掩什么,夜也遮掩不了什么,夜比白天更广大。

河在一个时辰游出了乌云的地带,星光在头顶闪亮。晴朗的夜空是景泰蓝的花园,这么蓝,天空舍不得在蓝上镶嵌太多星星,只镶了百分之一,如同表盘的标记。这些蓝渐渐融化——夜色也会融化,天空在黎明泛白,是因为蓝融化于大地,主要化在海里——像蓝冰涣散,慢慢堆在河中间,包裹了许多星星。星星在夜的河里洗澡,周围的河水发送白光,后来变成了灯笼,鱼儿穿行。夜色在河里越积越多,让河水慢下来。夜的河驮着越来越淡的景泰蓝缓缓流淌,天快亮了。每到这个时候,河水都要在脖子上系一条玫瑰红的纱巾,再披一条金缎带。黎明跳进河里喧闹,天大亮,河水流得宁静如常。endprint

金英河

在冰河上走,像走在一条蜿蜒无际的哈达上。透明的、浅绿的、檀黑的冰带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化成白茫茫的光带,晃得旅人把眼眯起来。

冰河是一条不大的河,名“金英河”。两岸的柳树和榆树已被伐光。树林原是伯劳、黄雀和朱旦红这些鸟儿的故里,现今河岸堆积着建楼房而掘出的沙堆和水泥管子。

正月出奇的暖和,冰河的表面融化了一层。若贴着河面眺望,水汽袅袅升腾,对岸的景物在白雾里扭动变形。在冰河的最薄处,结冰不过一指,看得出下面汩汩的黑而透明的河水。用鸡蛋大的河卵石抛去砸冰,凿成小孔,河水冒出一巴掌高。用更大的石块砸,冰面片片坍塌,碎碴漂在水面上互相撞击。顺着这条薄冰的水流走,得知这股水由城市的下水道井流出,因此不冻。而河本身沉默坚固地冻着,在一个悬瀑式坎儿处,看出冰层冻了一米多厚,像洁白光滑的钟乳石。把岩石似的冰凿下来盖房子,想必整个冬天也不会滩化。

冰河两岸是好看的沙坂,柔软浮光的沙粒已被北国的劲风吹得无踪影了。这儿的沙坂是坚固的,被风刮出松柏的纹理,如一波水纹凝固。从沙纹伸展观察,风吹的方向一律由西北而来。

岸上的洼地倒伏着金黄的衰草,它们干透了,碰一下窸窣生响。我拿出火柴做一个烧荒的游戏。在明亮的阳光下,火焰似乎透明无色,其边缘在风势中挣扎扑腾。火像早就饥饿于草了,一瞬,草叶消失变黑。在火势大的时候,见出红与黑的密不可分,红的火一舔,一切都黑了。燃烧原是一幕高雅的典礼。

雪白的冰河曲折来去,虽然是凝固的,但河岸曲线依然,还保留着奔流的样子。

冰河并不惧惮阳光,它只浅浅地融化了表面的一层,仿佛给太阳一点承诺。内里依然冻得坚实,人行走不妨,拖拉机开过也不妨。

河水心里一定有巨大的喜悦

从质地上说,花瓣是什么?它比绸子还柔软,像水一样娇嫩。雨后的山坡上,如果看到一朵花,像见到一个刚睡醒的婴儿,像门口站着一个被雨淋湿的小姑娘。花瓣的质地,用语言形容不出来。而它的鲜艳,我们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无论是小黄花、小白花都纯洁鲜艳。花能从一株卑微的草里生长出来,人却不能,连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乏。

从性格说,马比人勇敢,而性情比人温和。马赴战场厮杀,爆炸轰鸣不会让它停下来,见了血也不躲闪。冰雪、高山和河流都不会阻挡马的脚步。它的眼睛晶莹,看着远方。把勇敢与温良结合一体,在人当中,可谓君子;在动物中,是马。我哥哥朝克巴特尔贫穷,却买了一匹良种马欣赏。他不让马拉车干活,也不骑。每天早上,朝克拎一桶清凉的井水,用棕刷子刷马,然后蹲下,咧着嘴对马笑。如果马吃糖,他一定给马买糖;如果马看电影,他会拉着马上城里看大片。朝克对马的感情,和城里人养宠物不一样,马是哥们儿,是朝克的偶像。马在天地间吃草漫游,用不着管马叫儿子,搂着睡觉。马影响爱马人的性情,使之“温而厉”。

从流动说,河水心里一定有巨大的喜悦,而后奔流不息。大河流动时的庄严,让人肃然起敬。它非在逃离,是前进。只有贝多芬的音乐能描述河流的节奏、力量和典雅。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多余的音符,也没有乐器单独演奏,一切共进。而河流里也没有一滴多余的水,每滴水和其它的水密不可分,一起往前跑。河是巨大的家园,鱼在河里享受着比人更幸福的生活。夜晚,河流兜揽所有的星辰,边晃边亮。

从胸怀看,鸟比人更有理想。当迁徙的候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雪崩不会让它惊慌。鸟在夜晚飞越大海,如果没有岛屿让它歇脚,它不让自己疲倦,一直飞。它不过是小小的生灵,却有无尚的勇气。

人的勇气、包容、纯洁和善良,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在漫长的生活中,有一些丢失了,有一些被关在心底。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长大,人生其实没什么艰难,每一寸光阴都有用。

一粒沙的影子创造夜的黑暗

白桦树和黑榆树有同样黑色的影子。我把两只粉色的牵牛花扣在眼睛上,看东西一律是粉红,但它们也有影子,像酒盅一样。

鸟的影子难得一见,它的影子从房檐掠过去,像窜过一条蛇。它的影子在飞翔中消逝得那么快,那也是影子。

云的衣衫有一些透明,因而它的影子如同树林的荫凉。站在山顶上看云的影子,大的占几亩地。这么大的云彩的影子笨拙地移动,好像要搬走地上的庄稼,搬不走,它自己慢慢走了。

让每一样东西拖着黑色的影子是太阳的意思,喻示一切事物终将消失,除非它没有影子。

只有河水没有影子,因为它透明。水可蒸发为云,可渗地成河,水可无限分割又瞬间接合。水的影子是冰雪,而冰雪消融又回归于水。只有水不死。

在早上的光线里,螳螂的影子被放大好几倍,像是钢铁制造的侠士。它正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它没想到自己的爪牙一夜长到这么大,更适合穷兵黩武。在江南,比一丛乱竹更潇洒的是一窗竹影。郑板桥说,他的竹是对着粉壁墙竹影描下来的。郑画的竹子笔墨平平,妖气重,和他作派一致。

前面说没有影子的只有河流,大凡透明之物,均无影。人也如此,心里空了,就没有好事坏事的影子,如同河水留不下浪涛的影子。透明的人如同一只手不分手心手背,是一团浑沌,无抓亦无放。透明的人或物不阻挡阳光,阳光从他(它)们的身体穿过,顺便带走了烦恼。

人的影子在地面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物理学说这是由太阳与地球的位置造成的,我以为这恰恰是一个譬喻。早上,影子往西方拉长,如人之童年,喻示未来的岁月尚多。影子在中午伏在脚下,说盛年阳光最旺,阴影躲了起来。傍晚的影子又长了,但长的是已经度过的岁月而非未来,步入老年。

世上看不到红影子、绿影子,影子不是色彩,是暗地里的轮廓。影子无白色,白纸的影子也不是白色。影子不经你同意量出你的长宽高,放在地上,告诉你不过是你。就影子而言,你和别人并没有两样,高贵、典雅、妖娆这些词对影子用不上。下雨天,雨冲走了人与物的影子。雪天,人和墙头小鸟的影子格外黑,远方积雪山峰的影子反射蓝光。endprint

黑夜是地球的巨大阴影,这影子深邃稠密,把所有的事物归纳为黑。人在黑夜里睡眠,孩子的身体在黑夜中生长,黑夜缔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在地球的影子里,万物看到了别样的光亮,这就是星星和月亮的光。人对黑夜的光寄寓美和期盼,星光喻示前路微茫,月光寄托相思千里。万物在地球的影子里享受一夜和每一夜,而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开始它们正规的生活。夜,不过是影子,如同一株草身后的影子。事实上,一粒沙的影子也可以创造像夜这么大的黑暗,只不过沙的空间与地球不一样,而空间与时间不过是人造的观念,方便自己记录地点、年龄和自己所做未做的事情。他们把时间称之为光阴,光为昼,阴为夜,说的是光和它的影子。

蛇没有影子,它匍匐在地,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雨滴没有影子,它降落得太快,人看不清它们的影子。火没有影子,它和阳光一样炽热。死人没有影子,他们终于甩掉了影子长眠于地下。歌声的影子是它的回声,人心的影子是他们的记忆。有人不为当下生活,靠记忆的影子生活。所有的记忆——不管好还是不好的记忆——终将变为影子。影子乃虚无,只是人们看不穿这一点罢了。

凡是时间要去之地,

都是河流的地方

对河来说,自来水只是一些稚嫩的婴儿。不,不能这么说,自来水是怯生生的,是带着消毒气味的城里人。它们从没见过河。河是什么?用“什么”来问河,什么也得不到。河是对世间美景毫无留恋的智者,什么都不会让河流停下脚步,哪管是一分钟。河最像时间。这么说,时间穿着水的衣衫从大地走过。这件衣衫里面包裹着鱼、草和泥的秘密,衣领上插着帆,流向了时间。

河流览历深广。它分出一些子孙缔造粮食,看马领着孩子俯身饮水。落日在傍晚把河流烧成通红的铁条。河流走到哪里,空中都有水鸟追随。水鸟以为,河一直走到一个最好的地方。

天下哪有什么好地方,河流到达陌生的远方。你从河水流淌的方向往前看,会觉得那里不值得去,荒蛮、有砂砺,可能寸草不生。河一路走过,甚至没时间解释为什么来到这里。茂林修竹的清幽之地,乱石如斗的僻远之乡,都是河的远方。凡是时间要去的地方,都是河流的地方。

河流也会疲倦,在村头歇一歇,看光屁股的顽童捉泥鳅、打水仗。河流在月夜追想往昔,像连续行军几天几夜的士兵,一边走一边睡觉。它伤感自己一路上收留了太多的儿女,鱼虾禽鸟乃至泥沙,也说不好它们走入大海之后的命运。也许到明天,到一处戈壁的故道,河水断流。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河流被埋藏。而河流从一开始就意气决绝,断流之地就是故乡。

河的辞典里只有两个字:远方。远方不一定富庶,不一定安适,不一定雄阔。它只是你要去的地方,是明日到达之处,是下一站,是下一站的远方。

常常的,我们在远方看到河流,河流看到我们之后又去远方。如果告诉别人河的去向,只好说,河在河的远方。

河水曾经流过的声音

大地上的河床像一个干瘪的口袋,粮食没了,口袋显出宽阔。我在各地见到许多干涸的河床,它们不是耕地、不是广场,是从天边延伸而来的河床,只是没有水。

所谓一无所有,说的正是河床。如果有,也只有一些鹅卵石。夏天,不长庄稼不长草的土地是干涸的河床。乍见白花花的河床,心里惊讶,它是什么?它几乎什么都不是。你能相信一个宽阔的河流竟然一滴水都没有吗?在雨后,在盛水期见到干涸的河床让人不安,无法想象当年这里曾经有过河,可以用汹涌、清澈、波浪和白帆形容的河,它竟然没了。

对大自然来说,河没了,比人丢了钱更痛苦。如果河没了,鱼和水鸟的家也没了。两岸的青草没了,倒映在河里的星星也没了,因为星星不能倒映在石头上。如果河没了,连同河床一起消失是最好的。没有水,留下的河床好像是伤疤,是一条长长的干鱼的尸体。是的,干涸的河床如同尸体。是谁的尸体?是河的尸体吗?没听说河竟然还有尸体,水干了,白花花的河底只能是河的尸体。

干涸的河床好像在回忆,它抱着不应该拥有的沉寂回忆涛声和蛙鸣。河床回忆什么是水,它不知道水流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水会不会再来。当年水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走过河床,带来鱼虾和泥沙。水没等站稳脚跟歇息,就被后面的水挤走了,水比车站的人流更拥挤。河床从来没想过一条叫做河的水流会干涸,这种惊讶比一个朝代的更迭更让人吃惊。

河床的悲哀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她的产床上已经没有了孩子,她还在等待,并且哭干了泪水。一家外媒报道,从卫星上观察,中国境内二十年前约有五万条河流,现在这些河流中已经失去了两三万条。有两万多个河床母亲手里失去了孩子,她们怀里空荡荡的,等待人类把孩子还给她们。

人说,人是无所不能的,起初我不相信。当我看到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床时,我相信了这一点,并为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分子而感歉疚。人把河都消灭了,还有什么做不到吗?消灭一条河比建造(请原谅我使用的“建造”这个词,这完全是人类爱用的词,而河流无法建造)一条河更容易。把河流上游的树木和竹林砍光,草原沙化,河就死了,只剩下河床这条敛尸袋。

当大街出现一个带刀痕的死人时,警察会为这个人的死因搜寻原因,曰侦察破案,人类为此发明了一个词叫“人命关天”。如果一条河死了,没人破案,没人痛哭,更没人祭奠。所以,当中国死去两三万条河流时,人们并没觉得失去什么,因为他们不是小鸟不是青草。他们忍受气候变化并心安理得,却没一个人指认杀死河流的凶手。在所有的案件里,如果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社会的时候,罪行自然会被赦免,我们都不是罪人。

我们都不是罪人,我们劝自己欢乐并制造更多的欢乐。电视台从国外引进娱乐节目在媒体上操纵人们哭笑,让人保持人的正常情感。而河床敞开空荡荡的怀抱,她的孩子没有了,她以为人会惊讶会替她找回孩子。先前的人类离不开河流,人类所谓的“文明史”都诞生于河流的两岸。看地图,人类的城市多建造于河边,中国有多少城市的名字带着水字边。古时候,人祭祀河、景仰河,后来竟搞死了河。人爱说“算你狠”,搞死河者,何止于狠,是把事做绝了。

我觉得人类应该派一个人到河边告诉河床,河已辞世,水利术语叫断流。他们理应为河床献上一些祭品表达歉意,河的消失毕竟算是大事。或者,他们在河边装一个高音喇叭,日夜播放河水流过的声音和鸟啼声。总之,人应该为河的殒灭略微表示一点态度。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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