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生
2014-03-21黑梅
黑梅,1966年生,通辽人,毕业于内蒙古大学文研班,鲁迅文学院影视剧编剧班学员。2010年开始创作。曾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草原》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
1
玉清是立生,她先迈出一条血淋淋的腿,想一步跨进这个世界,结果要了母亲的命。
白柳村的男人评价姑娘漂亮与否时总爱说:“这姑娘若是眉毛里也像玉清那样有颗痦子就好看了。”但白柳村的女人们却说:“等玉清那个小骚货死了,要挖个深坑,不然埋不住她身上的骚味。”
玉清家门前有棵老柳树,白柳村的名字是因树而名。爷爷和她爹老白都是厚道的庄稼人,他们家在白柳村算好户,没人吃闲饭,也没人等娶媳妇。玉清十三岁时,正式接管家里的经济大权,爷爷卖了地里的旱烟,回到家要立刻把钱如数上缴,否则玉清就连顿吃苞米面糊糊,几天下来把他吃得腿软腰软。老白也一样,兜里的毛票也常被玉清借洗衣为由,收拾得一干二净。害得他不得不躲着北村的小寡妇三老美。逼得人家找上门来。
东北乡下的大炕一年四季都是热的。老白四仰八叉躺在炕梢酣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身上那条肥大的布短裤跟着呼吸,贴着他的瘪皮肚子轻轻扇动。
鼾声戛然停止,老白像梦着啥似的翻身坐起,语句急促地问了声:“谁?”他这一嗓子,把蹑手蹑脚走进来的三老美吓了一跳,站在地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白定定神,大巴掌使劲摩挲一下脸。看着站在眼前的三老美,松松卡在瘦腰上的肥短裤,立刻在两腿间支起了小帐篷。三老美是个熟透了的女人,总是让老白有挖到宝藏的感觉。明知道她和村里很多男人有染,可老白还是打算等玉清嫁了人,把她接来搭伙过日子。
玉清每天放猪都会在山上打个盹。
那天,她刚躺好,一头揣了崽的老母猪就开始烦躁,不停地拱她大腿。玉清被拱得在山坡上滚了半天也没睡成,便气哼哼地下山了。她把老母猪扔在山上,想等天凉快点再回来赶它。
白家的院子方方正正的。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过去三口人都住在正房,玉清当家后搬到厢房去住。从山上走到家,玉清的瞌睡虫早被折腾得不知跑哪去了,再加上惦念留在山上那只老母猪,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阵似有似无的嘤咛传进她的耳朵,像只猫爪子抓扯她。为了听得更清,她悄悄跑到传出声音的东屋窗下。玉清心里忍不住想偷窥的欲望,屏住呼吸把头探到窗口,这一探,她就再也拽不回自己的眼睛。父亲和三老美搅在一起的情形,让她不知所措。
后来,老白那声从指甲舒服到发梢的低吼,把玉清吓得丢了魂似的逃回房里。她蹲在墙角,阴凉顺着脚底板涌了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卸去她整个夏日的烦躁,玉清全身无力地瘫了下来。
是三老美的吵闹把玉清的魂招回来的。老白不停地哀求,说等有了钱立刻给她送过去,三老美不但赖着不走,还屋里屋外乱翻,翻到米缸时,站在那里的玉清吓了她一跳。玉清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我明明听见是你叫着让我爹使劲的,咋穿上衣服就要钱了?这钱该我爹要才对啊,你看谁家的老母猪揣崽是白配的?”三老美被说得哑口无言,悻悻走了,玉清回身想数落她爹几句,老白也不见了,三天后玉清只好背着半袋子高粱,去三老美家把她爹换回来。
玉清17岁那年,白柳村来了工作组,派驻在她家。组长姓王,叫王根柱,是个转业军人。当过兵的人和普通人不一样,走路时腰板直直的。每次王组长从身边经过,玉清都会浑身瘫软,像当年偷看父亲和三老美做那事儿。她整天像看怪物一样观察这个王组长,她喜欢王组长身上那种好闻的皂香。
王组长的老婆比他大10岁,是家里给娶的童养媳。圆房时他才15岁,受不了老婆的纠缠,从家里跑出去当兵,不和家里联系。王根柱在部队认识了个女军医,正和女军医恋情火热准备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时,他老婆又突然出现了,还带着比他高一头的大儿子。女军医一气之下嫁给了王组长的老乡。
玉清长得太像女军医了。尤其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眉毛里多了一颗痦子。王组长第一次见她时愣了半天。
玉清喜欢照镜子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她讨厌自己眉毛里的那颗痦子,问爷爷怎样才能把痦子弄掉,爷爷说这叫草中藏珠,是大吉之相,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王组长也说她这颗痦子长得俏,对王组长她向来是言听计从。
那时候,组织纪律非常严,王组长感觉玉清看自己的眼神火辣辣的,但他不敢越雷池半步,王组长把自己参与打过的硬仗一场不落地讲给玉清。他常讲到一个叫天宝的战友,只要讲到那个天宝他就会眉飞色舞,精神振奋。他说自己和天宝一起打了十多年的仗,打到过阵地只剩下他们两人。
有时玉清会趁王组长出去开会,偷偷钻进他的屋子,坐在办公桌前本上写划。若不是那天被半路接到取消会议通知的王组长遇个正着,她和王组长也不会那么快就黏在一起。
突然回来的王组长并没有让玉清感到惊慌,她反而娇嗔道:“你干嘛回来这么早,我还没写够呢。”王组长被她的神态逗笑了,说:“好,你写,你写,我出去走走。”
玉清上前拉住他,让他教自己识字。王组长被拉得满脸通红,却假装镇静地说:“别拉着手,万一被你爹撞见还以为我欺负你。”玉清没松手,站起身把灯吹灭,身体往王组长的怀里一偎。
爷爷有些耳背,睡着了听不见任何动静,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他更听不见。老白自从上次被女儿撞见好事后,索性公开三天两头往外跑,心思都在三老美的一亩三分地上,他看不出玉清一天比一天变粗的腰身。
到底是女人心细,三老美发现玉清有问题后,提醒老白看着点自己家的黄花闺女,别让别人占了便宜,结果挨了老白两个嘴巴。村民把王组长和玉清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工作组听到村民的反映,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
晚上,玉清和往常一样,光溜溜钻进王组长的被窝,可平时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今天不管她怎么亲,怎么咬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像雪天长夜。
“怎么啦?有心事?”
“有人把我告到了县里,说我和你有生活作风问题,听说要来调查组了。”endprint
玉清手里揉搓着他的那个东西。
“原来吓得啊。怕啥?我还能粘上你咋的?”
“可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傻子都能看出来。唉,我真是糊涂。”
那晚,他们到底没弄成好事。第二天,玉清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黑了才回来,进屋时把爷爷和王组长都吓了一大跳。脸上血糊糊的,棉袄还刮破了很多口子,棉花翻落在外面。看他们害怕的样子,玉清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啥事儿,就是在山上摔了一跤。磕的。”
这是王组长第一次去玉清房间。站在门口他有些犹豫,要不是玉清在屋里叫,他可能还要在门口绕一阵。黑暗中王组长抚摸她的脸,问:“咋摔成这样?”玉清没有回答,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王组长扒拉一下她的肩,玉清疼得全身发抖。
“身上也伤了?在哪儿摔的?”
王组长焦急起来。玉清浅笑一下。
“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着急。我没事。对了,你们领导什么时候来?”王组长没有回答,一声轻叹。玉清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放心吧,我把它弄没了,埋在了后山东北角儿。”王组长的手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仿佛那里还藏着个孩子。
2
僵硬的北山赤裸裸的,被寒冷包裹着。王组长在山顶上站了很久,每次往下看时都感觉眩晕。他顺着缓坡下到东北角儿,找到一个浮土堆起的新坟,轻轻踢了两下,露出个冻得硬邦邦的东西,是个未足月的胎儿,全身青紫,沾满泥土。王组长感觉胃里一阵翻腾,跑到树下哗哗吐了起来。
王组长给玉清买了件红褂子。还特意回家把老婆手上那枚祖传的金戒指撸了下来,说要拿它去救命。老婆看他不容置疑的神情也没敢反驳。王组长把它戴在玉清手上时说:“我王根柱这辈子都欠你的。这枚戒指就是借据。”玉清这个时候才知道他的大名叫王根柱。
玉清流产的第二个晚上,王组长开完会回来,在玉清家门口被忽从天降的土块砸伤,是玉清拖着虚弱的身体和爷爷把他抬进家里的。昏迷中,王组长感觉自己又回到部队,回到战场。战争打得很激烈,又是打到只剩他和天宝两个人,天宝说:“你先走,我掩护你。”王组长不肯走,说:“要死死一起。”天宝急了,说:“活一个算一个,你将来还要和女军医结婚。”他们正争执的时候,四周安静下来,敌人也消失了。女军医像仙女一样飘到他们跟前,笑盈盈地拉着王组长说:“你受伤了。来,我给你包扎一下。”说着,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来给他清理伤口,动作非常温柔,把王组长美得不知所以。突然,女军医的脸变得很狰狞,把镊子狠狠扎进伤口,大骂:“你这个骗子。”
王组长被吓醒了。
玉清的脸在王组长眼前清晰起来。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这是老天在罚我。”然后又昏了过去,嘴里不停喊着女军医。
县里把王组长接回城里治疗,并把他受伤的事情定为“特大案件”,在村里展开调查,为这事,全村老少开了好几天的检举会,还把成分不好的地主富农集中在村上关押半月。最后,随着工作组的撤出,这事不了了之。
王组长再也没有回过白柳村。最初,他有时会想起玉清,但时间一长,就淡了。
白柳村离城里很远。
3
天宝是王根柱出生入死的战友。他没有父母兄弟,就像从石头缝蹦出来的。从他记事起就走到哪睡到哪,吃百家饭长大。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牧场方圆百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也没有他不认识的马。不管谁家马群出了生荒子不听使唤,都会叫他来调教。这小子人缘好,走到哪都吃香的,喝辣的。
天宝在这片草滩放马、驯马。王根柱当兵的时候,领着队伍路过这片草滩。他相中了天宝牧群里的一匹雪青马,那是天宝的心头肉,所以他给多少钱天宝也不肯卖。了解天宝的当地人给王根柱出主意,“只要你能摔倒天宝,这匹马肯定就是你的。”王根柱听到人们这样说,乐了,说:“已经很久没人能摔倒我了。”
八月的草滩,微微泛黄的草尖正和明晃晃的太阳合伙酝酿一场大规模涂鸦。天宝躺在草丛中犯懒,余光里王根柱远远走来,他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胳膊下背过脸,对王根柱这种死缠烂打的买马人他烦透了。王根柱没有理会他的态度。
“今天我是来赌摔跤的。”
“赢啥?”
“赌马。我倒下我掉头就走,你倒下我把马骑走。”
天宝有两样好技能,驯马和摔跤。他一骨碌站起身看着王根柱笑嘻嘻地问:“说好了?”王根柱点点头。天宝伸出手做了个‘来的手势。王根柱没有急于进攻,弓着身子猫着腰,眼睛死死盯着天宝。天宝一看这架势就知道王根柱是个行家,他不敢轻易进攻。大约对峙三分钟,天宝有些耐不住了。王根柱看他烦躁,不但没有进攻,反而把脚步向后退了退。他这一后退,天宝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王根柱侧身一躲。
天宝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他摔倒的。
倒在地上,他听到王根柱吩咐他尽快调教好雪青马。队伍开拔之前,雪青马被调教成服从命令的战士。王根柱问来送马的天宝:
“想不想当兵?”
“我可不敢杀人。”
“咱杀的是敌人。”
“敌人也是人啊,哪个不是爹生妈养的。”
部队开拔没几天,天宝追了上来,说要参军,王根柱不解。“怎么又追上来了?”天宝低着头说自己舍不得雪青马……
刚入伍时天宝负责照顾雪青马。后来,在一次攻城战斗中雪青马牺牲了,悲伤的天宝为给雪青马报仇,一口气杀六个敌人。
天宝一直跟着王根柱打到了全国解放。
部队打沈阳时他们连做先锋。冲在最前面的天宝,命根子差点被敌人碉堡里的机枪扫射掉。多亏王根柱把他扑倒压在身底。天宝吓坏了,身体软得没了形状,王根柱像拖死猪似的把他拉进战壕。
“必须干掉这个碉堡。否则大部队无法通过。”
王根柱开始布置战斗。派出去的战友一批一批倒下,敌人的碉堡却依然在叫嚣。王根柱眼睛都红了,看看身边只剩下瘫软的天宝,夹起炸药包想亲自上。天宝看王根柱要去炸碉堡,他这才缓过神来,一把抢过炸药包,说了声“我去”就冲出战壕。王根柱想拦没拦住,拿起机枪掩护。天宝窜到敌人碉堡前把炸药包放好转身就往回跑,王根柱边射击边大声喊:“天宝,好样的。”endprint
回到战壕,天宝和王根柱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好像经历了一场永别,共同期待一声巨响。
过了一会儿,碉堡的机枪又响了,炸药包却没有动静,天宝一拍自己的脑袋,想起忘给炸药包拉弦。没等王根柱吩咐,闪身冲了出去,敌人的碉堡飞上了天。
大部队的冲锋号响起,天宝扛着梯子跑在最前面,爬上城墙和守城敌人短兵相接,被绕到他身后的敌兵偷袭,推下城墙,重重摔在地上。再找到他时已没了呼吸。王根柱看着别人把他抬走,亲手把天宝的名字写在烈士名单上。三个月后,天宝再次突然出现在王根柱眼前。看到天宝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王根柱有些激动。照脑袋一拍,天宝把脖子缩进去躲了一下。
“你咋活过来了?”
“我足足昏死了七天,要不是那个女军医拦着,大伙早把我埋了。”
“我是问你咋活过来的?”
“我哪知道?醒了我一直跟着卫生连。好不容易才撵上你们。”
王根柱不停地拍打天宝,再也说不出话来。
4
天宝回到部队后,把女军医夸得像天上掉下的仙女,王根柱听得心里痒痒,借口去战地卫生所感谢他们救了自己的士兵,如愿见到女军医。
从卫生连回来,王根柱看天宝又在和战友们夸赞女军医,立刻上前制止:“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名字。”说完他转身就走。
看王根柱满脸严肃天宝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过去跟在后面不停地问为什么。王根柱憋着气走得挺快,走了很远才慢下来,天宝小跑紧追凑到跟前。看看离人群的距离,王根柱压低声音对天宝说:“女军医长得也太好看了,比仙女还好看。”
他那副馋相把天宝逗笑了,说:“看到了吧?那咋还不让说?”连长推搡他一下:“当然看了。不让你说你就别说,你没看那些小子都流口水了吗?再想说就和我悄悄地说。”
天宝点点头。
“那屁股一看就是生小子的料,又圆又翘。我王根柱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女人,可是祖上积德了。”听他这样说,天宝没吱声,心想,他是怎么看到女军医屁股的?
王根柱这个大老粗,喜欢上了有文化的女军医。他找到在卫生所当所长的老乡,求人家做媒引荐,老乡说说媒没问题,但不能保证对方接受。还说女军医眼光高,很多比王根柱级别还高的领导来提亲她都没同意,老乡的话让王根柱这个小连长心里没底。后来老乡果然传回话来说人家不同意。
王根柱依然继续有事没事往卫生所跑,天宝问王根柱:“是不是看上女军医了?”王根柱点头。天宝傻笑半天说:“我看够呛,人家女军医会写字,你会啥?”王根柱很不服气地说:“会写字有啥了不起,我也可以学。”他话音刚落,天宝就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如果你学会了写字,我就去给你说媒,保成。”
天宝觉得学写字是天下最难的事,王根柱根本做不到。当王根柱拿着扫盲证来找天宝,他二话没说,直接去了卫生所,把扫盲证往女军医办公桌上一扔,说:“我们连长相中你了,这是他为了你考的。”女军医一看扫盲证有点感动,加上平时印象就好,便答应天宝说她可以和连长先交往交往。王根柱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的老乡,没想到老乡一下就难过了,原来他也喜欢女军医,王根柱求他说媒的事,他压根就没提。
王根柱努力了三年才和女军医确定关系,他们一起被调到了另外一个师,和天宝再次重逢是在老家。俩人谁也没想到还能遇见彼此。王根柱先转业的,回到老家当了民政干事。天宝转业回来时他已经当上了局长,两人见面喝顿大酒是难免的。
“天宝,回来有啥打算?”
“没啥打算。”
“想干啥?”
“放马。”
“你以为这是你们牧场啊,这是县城,去哪儿放马?”
“那就赶大车。”
“哦,也行。县里要组建一个测量队,有辆马车,正缺一个车把式。你去不去?”
“去。”
“测量队可常年不着家的,开春走,入冬才回。”
“反正我没家。哎,连长,现在你和女军医的孩子都挺大了吧?”
天宝这么一说,王根柱感觉有些尴尬。
“女军医?哦,女军医后来和我老乡结婚了。”
“你老乡?你哪个老乡?”
“嗯,就是原来卫生所那个所长。”
天宝听了觉得有些奇怪,但看王根柱的神态又不好再往下问。
5
天宝到测量队报到这天就做了一件非常露脸的事。
队长办公室的后窗正对着两间马棚。一间里齐刷刷站着三匹大青骡子,毛色、身量相差无几,天宝喜欢极了,恨不得马上套上它们赶一圈。另间马棚里是一匹身材略高大些的枣红马。
队长告诫天宝:“离枣红马远点,那是匹生荒子。别说套车,碰都不让碰,见人就连踢带咬。”
听到“生荒子”这个词,天宝像打了鸡血,一下就兴奋了。他压制不住自己情绪,从后窗跳了出去,直奔那匹枣红马。
见有人走过来,枣红马的马鬃立刻竖了起来,前蹄抬起,猛踢喂马的料槽。响声在院子上空盘旋,久久散不出去。咣。咣。咣。
天宝并不害怕,向枣红马靠近,并跳起顺势抓住马笼头。
被抓住笼头后,枣红马试图挣扎,天宝的手随着它晃了几下。站在办公室窗前的队长在暗暗担心。
枣红马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天宝牵出了马棚,它不停地甩头,想挣脱缰绳。天宝在马往后使劲的那一瞬,右腿一弓,膀子叫劲往下拉笼头。枣红马被他这么一拉,身子猛然倾斜,差点摔倒。
天宝始终没放开手里的缰绳,吃了亏的枣红马心里不服,匆忙站起身,调整脚步,天宝跟着它在院子里转圈,他了解生荒子马的脾气,它们不会轻易服输。一定会有更猛烈的进攻在后面。
枣红马感觉自己调整得差不多时,突然跳起,横着身子,蹄子对准天宝的头蹬过来。天宝稍一撤步躲过马蹄子,再次顺势往下较劲,大喊一声:“趴下!”endprint
枣红马双膝下跪,嘴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许久,它慢吞吞地起来,温顺地看着天宝,乖乖让他拴在拴马桩上。办公室里的队长都看傻了。半晌,才喊出一个“好”字。吓得枣红马一哆嗦。
驯马是天宝的拿手活儿,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往往是心被泡软了,手却养重了。
6
白柳庄的春天,柳絮弥漫。
玉清送走来相亲的人,打开家里的门和窗,想放放那个男人身上的烟臭味。由于用过了力,一下子把窗扇拽了下来,她心中总是有些无名火。对于她来说男人只分两类,一类是王根柱,另一类就是王根柱以外的所有男人。如果男方不是王根柱,那么是谁都无所谓。玉清早已经对相亲不抱什么幻想,没想过挑剔什么,她知道,男方家长只要来村里打听一下她的为人,亲事准吹。村里人是不会给她说什么好话的。玉清已经忘了这是她第多少次接待相亲的客人了。
手抄在袖子里,靠在院墙向阳的地方,玉清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刚才那个男人身上的烟臭味儿,差点没把她呛死。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玉清的骨头都快被晒酥了,她展了展腰,余光看到驱丫扛着一把铁锹走过来。
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们两家仅一道之隔。驱丫也看见玉清了,他感觉她身上那件红袄越来越刺眼。走得更近些时,他把头扭到了和玉清相反的方向,看着自己家的大门,加快了脚步。
驱丫不敢和玉清打招呼,怕大姐看见骂他。玉清却偏要大声和他搭话。
“咋,我是透明的?咋跟看不见似的?”
“我就是没看见你。”
“扛铁锹干啥去了?”
“修水渠。大队号召的。”
“看见我爹没?”
“没。”
驱丫边往家院子里拐边回答玉清的问话。像在绕过一潭深水。
“帮我把窗扇安上。刚才我不小心把它拽掉了,我爹可能又不回来了,这个季节还真不能开窗过夜。”
玉清的口气听上去像命令,也很像自言自语。驱丫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进了自家的院子。
天都黑了玉清还没安上这扇窗户,她有些着急,把窗框敲得哐哐响。爷爷喊了她几次,让她下来换自己上去,玉清怕摔了爷爷。若是驱丫不突然出现,玉清打算用破棉袄把窗户堵上对付一夜算了。不用问玉清也知道驱丫是顺着那棵树跳墙进来的。
到底是男人,拆拆装装的事做起来很顺手,驱丫把窗户安好,刚接过玉清端来的水,就听见大姐在大门外厉声喊他回家睡觉,他赶紧放下碗跑出去,玉清一点也不惊慌,就像跟她没任何关系似的,把窗户门关好,污言秽语被关在窗外。
大姐把驱丫押回家扔在姐姐妹妹堆里批斗。驱丫一句话也不说,躺在炕梢,用被子蒙上头。
驱丫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取的,顾名思义就是让他把家里的丫头都赶走。母亲生了九个孩子,驱丫排行老五,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随着大姐一声喝令:“吹灯吧。”白柳村静了下来。
大姐知道驱丫一直着了魔似的喜欢玉清,也知道当年王根柱头上的伤是他打的。
驱丫从10岁到20多岁娶媳妇,每晚都要爬到玉清家门前那棵老树上坐一会儿。没有人知道这棵树有多少年历史。玉清爷爷说:“没有村子时就有这棵树,祖先就是在这棵树旁停下了流浪的脚步,依树建村的。”
一到夏天,这棵树就绿得浓密,绿得密不透风,像个大遮阳伞撑在玉清家门前。树上有一根树杈是横长的。踩着玉清家的院就能爬上去,驱丫每晚就是坐在这根横长的树杈上。
其实这根枝杈原来和其他枝杈一样,是向上的,只是在它很小的时候,应该是像蜡烛一样粗的时候,有人把它拉下来,可能是想拉它去做别的什么,或根本就是看它不顺眼。可拉到最后又放弃了。也许,是风干的。枝杈靠剩下这连着的一小部分活了下来。慢慢长平伤口,被撕裂处留下宽宽的疤痕。驱丫坐在上面,它竟然结实得晃都不晃。伤口像眼睛,瞪瞪的和白柳村对视。
小时候驱丫爬到树上,是为了等玉清出来和他玩。后来再上去是为了看玉清忙里忙外做家务。王组长住进玉清家后,驱丫在树上的时间更长了。
驱丫是最先发现王组长和玉清有私情的人。他的视力非常好,尤其是夜里,甚至能透过厚厚的窗纸看到王组长和玉清翻云覆雨,并随着他们一起高潮。他常常被这种眩晕搞得自己险些从树上掉下去。他也怀疑过自己根本看不到房里发生的一切。可玉清越来越粗的腰身证明他没有看错。
那段时间,驱丫很纠结,被沮丧、兴奋、落寞和那些说不出名字的情绪所困扰,他控制不住自己想爬到树上的欲望。
玉清从山上滚下去的那个夜晚,驱丫在树上偷偷哭了一夜。他决定杀了王根柱。
天再黑下来后,驱丫拎着白天准备好的绳子、筐和一块足以让人致命的石头来到树下,他把绳子的一头绑在筐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间,石头放在筐里。爬上树后,再把筐和石头拉上来。可惜那晚王根柱没出过玉清家门。等到村里狗都睡了的时候,驱丫只好在树杈上藏好石头回家睡觉。
第二晚,他刚爬到树上就看到有人向这里走来,是王根柱。驱丫伸手去树杈间摸昨天自己藏在那里的石头,感觉有什么不对,但还没来得及细想,王根柱已经走到树下了。
眼看着王根柱倒在地上。驱丫以为王根柱死了,他既振奋又恐惧,一出溜滑下树,跑回家。
受了伤的王根柱是驱丫他大姐起夜撒尿时发现的,听到她的喊声玉清和爷爷跑出来把王根柱抬回家里。大姐嗓门高,白柳村宁静的长夜,被她一声大叫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
7
驱丫慢慢从被子里钻出头。四周是姐姐妹妹们匀称的呼吸声,和父亲似乎在解释一种莫名疼痛的呻吟。大姐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特别亮,把驱丫吓了一跳。
“别再想那个骚狐狸精了。”大姐的声音很低,却震得驱丫耳根发麻。
“我想娶玉清。”
“好啊,那你去问问人家嫁给你不?”驱丫翻了个身,背对着大姐。他真没有让玉清嫁给自己的把握。刚刚安窗扇时,驱丫站在高处,玉清的红袄领扣微微敞着,露出白白的脖颈,驱丫想过把手伸进去。如果大姐不喊他,驱丫还想和玉清说别再相亲了,嫁给我吧。想到这,驱丫嘟囔一句。endprint
“都怪你。”
“怪我?你还敢怪我?如果不是我你早成杀人犯了。”
“什么杀人犯?”
“你敢说当年王根柱脑袋上的伤不是你弄的?如果不是我把大石头换成土坷垃,你早被抓起来进监狱了。”
原来,是大姐救了王根柱的命。
“我就是想娶玉清。”
“算了,别想了,咱爸是要面子人,你想逼死他吗?”大姐的口吻软了下来。
驱丫的父亲就是很要面子。母亲生了驱丫后才看过丈夫的笑脸。驱丫和父亲说过想娶玉清,父亲没说反对也没说赞成,只是狠狠地把头杵到墙上,一动不动,鲜血顺着墙流下来。
“今天牧场那头有人给说门亲事,挺好的,男方姓韩,说只要我嫁过去,他家妹妹就嫁过来给你做媳妇。我答应了,下个月就办喜事,你也答应吧,这样大姐过去他们也不敢太委屈我。听说那姑娘比玉清好看。”
大姐在尽量说服驱丫。
“我就想娶玉清。”
“好啊,你娶她试试?还不得喜事丧事一起办?”
夜色中,驱丫隐约看到墙上的血迹,不做声了。
第二天一早,驱丫瞅准机会溜进玉清家。进门就问玉清能不能嫁给他。玉清刚给爷爷熬好粥,招呼他一起喝粥。驱丫又问了一句,玉清说:“我想嫁得远点。”驱丫开始喝手里那碗粥。
一个月后他娶了韩姓女人,从此后再也没爬过那棵老树。
8
天宝和测量队第一次出发,是一路向北。他越走越兴奋,偶尔还扯着嗓子唱几句,遇见车或遇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打招呼。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
进了草原,天宝的情绪变化更大,看到一群羊也会流泪。十多年行军打仗的日子,他以为已经忘掉了这片草滩,也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再回到这里。他并没有遇见昔日故人,听当地人讲他原来住过的村子被一场春季大火烧没了,剩下的人们去了别处。他有些失落。
草原上树少,偶尔有一两棵树孤零零地立在旷野里,如果看到一片树林,那就一定是到了村庄。雾霭中,一片树林越来越清晰。
马车一进白柳村,立即招来一片羡慕的目光。串铃声招惹得人们伸着脖子看,一群好事的小孩追着大车来到村公所。这个偏远的小村,从没有来过这么气派的马车。
玉清正在烧火做饭。从后山滚下来时脸上留下的那些伤痕,结痂后经过几个伏天,已经恢复正常,她还是那个俏姑娘。测量队马车从她家门前过去的那一瞬,她想到了王根柱。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向村公所跑去。
村里的老少有一半都聚在了村公所,他们围着测量队的人指指点点。村长问了问人数,然后一抬腿上了大车,他往人堆里搜寻一遍,喊到:“韩沧!”
韩沧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他双手插在袖筒子里,嘻嘻笑着挤了过来问:“干啥?”
“县里工作的同志路过,要住一宿。你们家去三个,吃派饭。”
“凭啥非上我家?”
“凭啥?凭建设社会主义需要!”
天宝追在后面打量韩沧,最后忍不住拍了一下,韩沧先是一愣随即对天宝连拍带打。“哎呀,这不是天宝吗?你不是死了吗?”天宝被他捶打得直咧嘴,依然嘿嘿傻笑。
“傻笑啥啊?快说说这些年你都咋过的?”
“一天一天地过呗。韩哥,谁说我死了?”
“烈士证书都邮到村上了。说你打沈阳时死的。村里老少哭够呛。”
“咱村人都搬这儿来了是吗?”
“那场大火咱村没剩几户,这里就我一家,我媳妇的娘家在这儿,你这是成公家人了?你也住我家去吧?”
“不行,我要服从村长安排。有纪律。韩哥,你先带他们回你家吧。”
“等安顿好去看你。”
“你找不着我家吧?”
“鼻子下不是还有嘴嘛。我先回去,看被安排谁家了。”天宝说完往回走,韩沧看着他的背影笑。
“天宝真出息了。”
村长把测量队的人分派下去后只剩下天宝和他的大马车。村长指着站在稍远处的玉清喊:
“玉清,你过来。”
这是玉清和天宝第一次见面。她身上那件红褂子,已经洗得掉了色,这是当年王组长给她买的,肩膀上还打着补丁,但仍然很干净。天宝看呆了,他以为是女军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定定神,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见到这么多旧相识。玉清走近后,天宝看到她眉宇间那颗痦子,有些沮丧,又蹲回去继续抽烟。村长说:“玉清,你把这马车带到你们家去,你家院子大,跟你爷说,是我分配的。”
“我不管,你自个儿说去。”
“嘿,这丫头,无缘无故的谁惹你了?”
有人躲在人群中用假声喊:“她家只接待工作队。”大家哄笑,玉清回骂了一句:“放你妈的屁。”然后转身走开了。
玉清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哭了起来,村里人的闲话她早已经不在乎了,是失落的情绪让她难过。可很快又觉得自己这眼泪流得很没趣,她看四周没人,擦擦眼泪,骂了一句:“他妈的。”不知是在骂王根柱还是骂自己。她加快了脚步。
村长亲自送天宝去玉清家。他们远远就看到了村口那棵白柳树,村长兴致勃勃地给天宝讲白柳村村名的来历。指着树旁那座规规整整的院子说到了。
玉清家临街的院墙不算高,踮着脚可以看见院里。村长扒着木栅门朝院里喊:
“来客(qie )了。”
玉清爷爷听到门外有人吆喝走了出来。他依然是个精神不错的老头。七十多岁,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眉开眼笑的。
村长没有进屋,在院子里跟爷爷做完交代准备离开时,玉清用盘子托了几块豆腐回来了。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们这儿没什么好吃的,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豆腐就是待客的最好东西了。玉清,你明明不反对测量队同志住在你家,还非折腾我跑一趟。”玉清笑了笑没说话。
天宝卸完车开始洗漱。爷爷一直在夸这挂大马车。天宝很少搭话,就是不停嘿嘿笑。洗完脸又把脑袋浸到水盆里,哗啦哗啦地洗头发,天宝的头发又黑又硬,水珠子乱溅,把墙弄湿一片,这是在部队时跟王根柱学的洗头方法。玉清倚在门板上,手里拎着烧火棍,直愣愣地看着天宝,她想起当年王根柱也这样脸和头一起洗,自己还常帮他用水瓢给他倒水冲洗。endprint
“玉清,测量队同志洗个头有啥看头!赶紧整饭。”
老白回来了。他见玉清眼睛不错神地看天宝,进院就呵斥。玉清回过神来白了她爹一眼,转身回屋。
洗完脸,天宝去问老白韩沧家的住址,还准备了5元钱,想给韩沧家的小孩做见面礼,因为过去他没少吃韩沧妈做的饭。老白说:“过了路就是,快去吧,回来咱开饭。”
韩沧就是驱丫的大姐夫。他们搬来后住在岳父的旧房子里,和玉清家一道之隔。
韩沧把天宝迎进家,把孩子老婆都叫过来给他问好,天宝一看三个孩子有点傻眼,但转眼就灵机一动把五元钱递给韩沧的大儿子。
“带弟弟妹妹去买糖吃。”
老大还没来得及高兴,五元钱已经被驱丫他大姐抢到手里。
“这儿哪有买糖的地方?还是我替他们保管吧。大兄弟,你坐着。”
“我去炒两个鸡蛋,你今晚在这儿吃。”
“不了,我们有纪律,必须吃派饭。”
临走时天宝告诉韩沧他住在玉清家,有事可以去那里找他。可大姐却小声在耳边告诉他:“晚间睡觉关紧门,那个玉清是狐狸精变的。”
天宝的耳朵被大姐的呼吸吹得很痒,他没听清楚她具体说了什么,但他能肯定那不是什么好话,不然韩沧不会一直恶狠狠地瞪她。
看着天宝的背影,韩沧又重复一句:“啧啧,天宝真出息了。”
9
玉清见天宝回来就宣布开饭,一上饭桌天宝先来了个自我介绍,他说我叫天宝。玉清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她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没容她多想,老白已经开始要酒:“这么好的菜没酒咋行?再说,这不是来客(qie)了吗。”天宝一听有酒,馋相也出来了,他像老白一样看着玉清。玉清在自己的房里抱出一大瓶子散白酒。老白一连喝了两大碗没有停止的意思,手和嘴都已经不是很听使唤,他夹半天才把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然后,用手擦了擦嘴。
天宝酒劲上来了,扯着嗓子非要给老白一家讲他当兵打仗的事。爷爷不喝酒,喝了两碗粥,饭碗一推就开始打盹,老白酒后更想回三老美家,他哪有心思听故事,说出去解手就再没回来。
“我给你讲我们打天津的事啊。”天宝饶有兴趣地跟坐在一边不说话的玉清说。
“有一次打仗,深冬了,天特别的冷。我们被安排在一条小河道的芦苇丛里埋伏,身下都是冰,时间一长,就把人冻在冰上了。总攻信号一打响,我们就该冲锋,可大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连长见我们龇牙咧嘴起不来,拎着枪就过来了,大声喊道:你们再不起来我就枪毙了你们。他这一喊把我们都吓得赶紧铆足劲儿站起来,结果”刺啦“刺啦”响成一片,大家的军服都扯破了。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就这样了呗。”
“我是问你,后来你们连长怎么样了?”
天宝又笑了一阵才告诉玉清他和连长后来都转业了,连长现在当了领导。
玉清不再作声,默默收拾好碗筷回房去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天宝这个名字。王根柱曾经给她讲过这段故事。
这些年来,玉清总想找到和王根柱有牵连的人,哪怕再能听到别人说他的名字,都感到很幸福。但都是徒劳。她在箱子里翻出当年王根柱送她的那枚戒指,摩挲了一整夜。
早上,天宝收拾好行李,套车准备去村上和队伍集合。玉清走近天宝,神神秘秘地把一个包裹交给他。天宝用手一摸,是几个鸡蛋,还热着。
“路上饿了吃。”
说罢,丢下一个眼神转身出去。天宝憨憨地嗯了一声。在后来的行程中,天宝一个人独处时就会想起玉清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拿不准自己这是怎么啦。
队长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他:
“是不是想找媳妇了?”
“队长,你看玉清怎么样?”
“你是把魂丢在白柳村了。哈哈,等返程路过白柳村时,咱去玉清家休整几天。我给你说说,这事还真差不多,能成。”
测量队走后,玉清心思重了,她问爷爷测量队还能不能回来,爷爷说:“公家的事,没准儿。”
当秋风把大地摘净,最后一场秋雨彻底浇灭了玉清的愿望。
10
天宝赶着马车再次出现在白柳村。玉清高兴得合不上嘴。屋里屋外忙乎着给他们做饭。
天宝抽空跑出去看韩沧,却扑了个空。驱丫说:“姐姐、姐夫到邻村找人给儿子看病去了。”
韩沧家大儿子常常无缘无故摔倒,家里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可那孩子醒来却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大姐怀疑这孩子中了什么邪,就领着去外地找跳大神的。得知天宝这次是奔玉清回来的,驱丫忙把他拉到屋外说话,不让家里人听。
“玉清这姑娘,人好看,活计也好。村里的女人都嫉妒她,在这个村玉清比我姐夫更像外来户。你若娶了她,就好好守着她过日子。这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天宝嘴上说八字没一撇呢,心里却美滋滋的。
队长趁天宝出去,和爷爷在房里抽着烟喝着水,有一句没一句地唠闲嗑。老白不时看着窗外,心长草了似的,几次想走都被队长拽住了说有事谈。
“你们这工作不容易,成年抛家舍业的外面跑。”
“可不是。不过,像我们还好,回去好歹有个家,老婆孩子围前绕后的,天宝就难了。”
“天宝人不错,又能干,找个媳妇不难,你们帮着张罗一个。”
队长赶紧接过话茬,说:“可不是,我这次来,就是想和您老说这个事。”
队长看了玉清一眼。玉清脸腾地一下红了,转身出去了。爷爷明知故问:“是不是想在我们村找一个?”
“还找啥,就你们家玉清怎么样?”
爷爷抽了几口烟。
“倒是挺合适,就是离家太远。”
“只要两个人合适,远近倒不是问题。”
老白又用大巴掌摩挲一下脸,说“也不知道这丫头要找个啥样的。相一个不成,相一个不成。还是听听她本人意见吧。这主谁敢做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