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的绿庄园(节选)
2014-03-21秦文君
秦文君
从那晚起,四弟就不疏远我们了,甚至亲热得寸步不离。有一天,他邀请我们去看他种的地。
祖父支撑着同行。大病初愈,他的个子缩小了点儿,系完鞋带,佝下的身子半天才能直起。祖父曾是四乡闻名的种地瓜专家,他种的地瓜个大,糖分足。祖父总说是那块土肥,养人。撑到田头,祖父倚着株老树,迷迷沌沌地睡去,他的睡姿像一个闭目养神的老神仙。
四弟的地在那块肥土中最向阳的南端,才方圆几步,用些小栅栏围起,边上竖了块小牌,四弟写着:我的庄园。
秋日景美,他的庄园洒满旺盛的阳光,他在那儿像一株蓬勃的小树。四弟突然蹲下,把一块黏土搓细了。他扒开地瓜秧给我们看,只见细腻饱满的土上,纵横交错着许多裂痕。
“我把力气藏在里头。”四弟仰起脸来,“播种时刨地,夏天除草,浇水打虫……”
“地瓜熟了。”父亲用脚踢踢土。
“是力气和本事熟了。”四弟大叫道。
我们帮他收获地瓜,它们是淡红色的,新鲜如婴儿。有一个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沉甸甸的,外皮上粘着渗出的糖分。天很高,无云,四弟在他的庄园内手舞足蹈。我忽而感觉他过得自由、浪漫。
穿红戴绿的婶子们推来架子车,装着地瓜。她们让四弟去驾辕,就像差使一个本领通天的男子汉。我忽而感到从未有人这么重视过他,家人都把他当成个不能信赖的小不点儿。
四弟驾着装满他财富的架子车,一路吆五喝六。路人见了硕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四弟同他们打招呼,整个儿都像换了个人。我想,那一天会唤起他久远的骄傲。
母亲讷讷地说:“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
“他喜欢这儿,”父亲说,“喜欢无拘无束。这像我。”
母亲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我记起父亲一向喜欢夏天打赤脚喝凉水,原来这些习惯还有根源。父亲胖胖的,村里人都说他在外发了迹。但他不喜欢城市工作,他说一口牙全坏了,都是水土不服。
祖父用脚顿顿地,他说地底下是实的,土是活的,有经脉,有灵性,通晓它的人才能种出好庄稼。四弟他一来就迷上了它,能在地里成天地劳作,还喜欢同它谈天,它是一个宽深的潭,他把力量和才智还有汗滴都储存在土里,藏久了,能酿出发甜的浓郁的芬芳。
回村路上,远见炊烟袅袅,多情而又婀娜。祖父的院里卵石铺地,有只大缸,满盈盈一缸雨水。我忽而感觉四弟凿了个洞的鱼缸那么微小,过于精致,他现在可以养一河的蝌蚪,种一亩蓖麻……那样气度地去爱。
祖父当晚送了支猎枪给四弟,可以装铅弹打小走兽,说是秋收完毕就可上山。四弟攥紧他的拳,招招摇摇地走了一圈。父亲忍不住拍拍他,也许忆起他自己当年也曾那么大胆、精神、鲜龙活跳。
那是父亲最美的念念不忘的岁月!
我们的归期渐近。母亲三番两次提及,期望四弟能松口,她当着父亲、祖父等人的面说:“早点儿去订好票行不行?”
“好吧。”父亲说“订几张呢?”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四弟,他也很敏感,故意用唱歌似的长音说:“丈量过我的庄园了吗?长七步,宽五步。生出五百八十一只地瓜。”
“大小都算?”祖父跟着打岔,“有的才拇指大。”
四弟干脆地答:“是地瓜都算。”
后来母亲私下找祖父,希望他出面劝四弟。祖父捋着胡子思忖半天才说:“听凭他决定吧。”
祖父婉转地拒绝了母亲。临别前夜,他把我们叫到跟前。他说,命运召唤每个人,人在哪里活着都是有苦有乐,穷也好,富也好,心里不苦遂了意愿就好,一个人一种活法。
父亲连连称是。母亲木木地站着,嘴唇干得像长了层软壳。祖父示意,四弟还是株苗,不一定适应每一种土质,但总有一种合适的土壤让他长得最茁壮。
我敬佩地望着衰老的祖父,想象着他年轻时的风采。许多人违心地离开他们所爱的生活。祖父则固守一辈子。他没吃过饼干、冰淇淋,可他充满活力。他从未唯唯诺诺,一生都是个出色的男子汉。
四弟果然执意不走,说舍不得庄园。我想,那绿庄园是他心里积攒的圣土,它荒芜了,他就会变得冬天一般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