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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

2014-03-21程小莹

小说界 2014年1期
关键词:海草北风

程小莹

男,1956年生于上海,1987年加入上海市作家协会,1989年供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至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温情细节》《姑娘们,走在杨树浦路上》《城市英雄》《男欢女爱》《青春留言》《背朝你,或望其项背》等;长篇报告文学《带球突破》《穿越经典》《先生带我回家》等;散文随笔集《与青春有关的女人》《声色上海》等。作品曾入选中国《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

她们的身心,缠绕在机器上。她们用眼睛注视,耳朵聆听,手指扯动着棉纱或线,接头。纱卡和涤卡,是最多的产品;灯芯绒也很好。

下班回家后,她们被男人和小囡缠绕,或者缠绕男人和小囡。女人的身体,攀附在坚硬的机件和男人的肌体上;男人呢,用几滴机油,润滑齿轮;也润滑、柔滑、柔化女人。

在工厂,男人像一只螺栓,旋入一只螺孔里;女人像一只螺母,旋在了一只螺栓上。当然,那只螺栓或螺母,旋在那儿,即使生锈,也仍然是生动的。

一.暖热

马跃一个人重新回到了上海杨树浦的工厂。是1990年末。隆冬季节。

在工厂,马跃这只螺钉,旋进过好几个螺孔;似乎总是不贴肉,旋进,又旋出。后来,马跃又成了一只螺栓,被秦海草这只螺母,旋上了。这是一次原配的组合,一对螺栓螺母,越旋越紧。后来,他们双双停薪留职,离开了工厂,东渡日本留学。

好像是,螺栓螺母,离开工厂,是会有些水土不服的一样,他们紧密的螺纹,松动了。螺母逆时针旋着,旋离了那只螺栓。

纺织厂,女人堆里,温暖如春。这令马跃想起,当初自己和海草办妥自费留日手续,离开工厂的辰光,是盛夏,最热的天气。那时候,马跃一身短打,T 恤,利索轻便,像只猫似的,蹦蹦跳跳地出了厂门。许多个夏天,马跃喝够了厂里自制的气体很足的盐汽水,现在出了厂,可以灌可乐、雪碧,但得自己摸皮夹子。马跃和海草,在掏钱付冷饮款时,因为没有零钱,而兑了张十元票面的“大团结”;那时候还没有五十、百元大钞纸币。一瞬间,海草忽然觉出些失落。多少年的夏天,他们喝厂里自制的盐汽水,敞开肚子喝。那汽水不是很甜,有点咸;气很足,喷着的泡沫,可以溅到面孔上;灌进肚子里,过后就会打嗝,肚子里会有一股气体,长长地,像一根线,从鼻孔里蹿出来。

无数个冬夏。天气冷,又暖热。再过几天,就要进入1991年,进入到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年。世纪末。一个漫长的百年,要临近尾声。时间到了一个刻度,就像煞候分克数。什么事情要结束了。人便会有些急。

马跃就是因为自己签订的两年停薪留职的期限,要到期了,就要做决定。他不想在日本待下去。秦海草跟一个日本男人好了,他再待在那里,寻死啊;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他必须在这个年底,回来。他跟海草做了个了断,并且用男人的方式,叫那个日本男人放了血。他不是要日本男人的钱,是真正意义的出血——马跃用上海民兵强有力的手腕,往日本男人的腹部,扎进了一把西餐叉子。他们不是喜欢切腹吗?册那。那就来一记。他用叉子捅进了那个男人柔软的小腹里,就只一下,让海草省了许多心,用不着再对他牵丝攀藤。他爽爽快快地脱身。了却了与海草的那份情感;还有他的骨肉——他和海草已经有个儿子。他们两个人去,变出个第三个人,最后,他一个人,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然,连工厂,也不要他了。

工厂还是原封不动地在杨树浦。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马跃赶着来上早班。他在那个暖烘烘的空调室里,重新打开锁了将近两年的更衣箱,换上一套全新的工装。马跃有颀长的身材,头发很长,且有些鬈曲,手指很白很纤细。马跃是这个纺织厂里很出色的空调工,没有跟过师傅。技校毕业,分配,干上这一行,无师自通。这人聪明,已经带出了五个徒弟。

师傅,和师傅的师傅;徒弟,和徒弟的徒弟,都还在。马跃接班后,像往常一样,先翻看夜班交班的工作日志,一时间不知从何做起。组长挨着他,轻轻说一句:皆是老规矩。

他从一种不安困扰中解脱出来。那些做了多年的工作,千篇一律,曾经使他无比厌倦,现在似乎又变得陌生亲切起来。他知道,还是这样一些生活,这么分工,这么简单;车间女工、值班长、厂部领导,还是这么来提些要求:断头多,车间闷,冷,或者热。他和他的空调工们,日里夜里,就控制着这个工厂车间的温湿度。

马跃走进细纱车间抄温湿度表时,有许多熟识的女工,远远地望过来,交头接耳;她们喳吧。马跃听不到她们在喳吧些什么。从她们指手划脚瞪眼睛扮怪相的模样,马跃可以觉出的是,友善的嘲讽——扒大分啦,开洋荤啦,当心艾滋病啦,老婆跟日本男人跑啦,等等。马跃走进一条车弄,看见对面的车弄里,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纱的白色里,那个被大家唤作“宝宝阿姨”的女人,正被一个男工搂抱着;大清老早,一个夜班下来,精神还是好。男人的手在女人的胸口乱摸。宝宝阿姨一闪身,回头就看见马跃。女人一愣,顺着车弄的巡回线一闪;秀颀的身影,迅速转入另一条车弄里。A513细纱机,不知疲倦地发出尖细的嚓嚓声;马跃仿佛梦游一般。

宝宝阿姨让马跃想起了海草,想起他和海草的生活,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是这样半夜三更地起来,赶着去打工,或者打工到半夜三更归来;对马跃来说,习以为常。那是在日本,连着几天几夜没睡,直到收工的时辰,马跃在午夜的街头狂奔,为了赶在海草下班前好去接她回家,为了好早点两个人一起躺在榻榻米上——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睡倒在午夜街头的经历。马跃有时点着日币,就会想起和海草那些午夜狂奔的种种细节。叱骂声,伴着做不同生意的老板的面孔,像夜与昼的交替一样地更换。那榻榻米,那料理,那老板的鼻尖下的一撮小胡子,那木屐,那海草穿着和服扭动的腰肢,都仿佛是梦中一般。

只有此地,纺织厂的车间,女人,依然照旧。温湿度表的位置,原封不动。就连挂在风道出风口上的花絮,似乎也一丝未变。变化多端的是季节和气候。这个上午,屋外忽然刮起了很大的西北风。马跃去空调室开了水汀加热。那个三号水汀阀,仍在那个角落里。马跃凭借以往的经验,开了三圈半,侧耳,听得一阵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水汀管在循环水池里加热的噗噗声。从这样噗噗的节奏里,可以大致掌控热水汀管在水里的加热度,掌控水温和送风的露点温度。马跃的操作得心应手,一如以往的应付自如。于是,马跃觉出一阵轻松感,一种充实感,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自信,和像模像样做人的自豪感。马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于是又生出一种新鲜感。endprint

大清老早,是西北风最来劲的辰光,到了上午,阳光出来了,风就像稍许收敛了。马跃在隔夜就收听到天气预报——冷空气南下。这是老习惯。他还是要亲身感受一下风力和风向,看一下风速仪。马跃从通风室的窗口爬出去,就站在锯齿形厂房的屋顶上了。空调工经常要爬上爬下,从竖在厂房顶上的气象仪,到工厂的下水道;马跃就像一只甲壳虫,从这个工厂的发梢,到五脏六腑里,爬上爬下,钻进钻出。现在他站在房顶上,一个高处。有许多时候,他就这样站在一个高处,看日头,辨风向,感受气象、温差、季节的变化。机声轰鸣,强大的噪声,被捂在闷罐子一般的厂房里,脚下可以感受到热烘烘的气息,还有微微的震颤;像轻微的地震,像站在一只高压锅的盖子上。冬日的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还是使马跃感到一阵暖意。他抬起脸,去看那太阳,眼前就成了通红的一片。马跃闭起了双眼。

一些灰白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东洋人留下来的框架结构——红砖黑瓦的小洋楼,是厂部办公大楼;外表看上去是锯齿形的连体厂房,内在却布满像人体毛细血管般的管道——水管,热水汀管,风管,下水道……配电箱,电路,开关,阀门,深井……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工厂像个机器,一个形状古怪的硬件,地面承受着工厂的体积和重量,还有噪声。而在马跃眼里,纺织厂,仿佛是坠入这块坚实地面上的一个巨大雌性活体。周边的空气,被她的体温加热,还有气味、粉尘,一些排泄物——废水、棉絮、工业垃圾。一道围墙拦起来,围住纺织厂的温度和湿度,也围住女人;密不透风。于是,就要马跃这样的空调工,来做些通风工作,让工厂内部的空气循环起来,加进新风,加热,或者降温,达到人体的舒适度,工厂的舒适度,产品的舒适度。

马跃就觉得,他的工作,就是为工厂做人工呼吸,为女人做人工呼吸。机器每时每刻在运转。四班三运转,女人交接班,轮流坐庄似的;一班一班鲜活的女人,搭配上几个男人,就为了陪伴这些死不脱的机器,服侍机器,听凭机器的召唤。机器生发出力量,生产,同时消耗能源,日夜发散出热量。像巨大的活物,在呼吸。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工厂吸入新鲜空气,吐出浑浊;吸入阳光,吐出黑暗;工厂活着,工人就还活着,女人就还活着。

马跃就是这个活物的男人,纺织厂里的男工。

现在,秦海草是离他而去了。他还是得回来。工厂还在,工厂里的女人还在。

马跃没有想到的是,工厂也是要死的;他再为工厂做人工呼吸,工厂也有救不活的时候。那时候,他真的一点不知道,工厂也会死;他回来了,工厂却在渐渐地,要离他而去了。

他反而觉得,那时候开始,工厂是真正活在自己的心里了。

还有女人。

2.算计

秦海草的青春史记里,杨树浦的纺织厂已经成为过去,却是一个永恒。那是夏季。她在细纱车间挡车。她不时怀念这些挡车工的生活。她之所以会去想,是因为那有她的初恋。对她来说,这些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和他已经永远成为过去。

就像任何失去的物事一样,记忆总是会在一个偶然,一个瞬间,显现在脑海里,活转过来。

1990年代中期,远渡日本读书打工的秦海草,也回到上海。尽管在日本,海草有了新的男人,算是立了足。她回上海,是有道理的。马跃离开后,海草就变得钞票多起来了;1990年代的上海,开始吸引投资,出现商机。手里有了钞票的秦海草,敏锐地发现了这点。秦海草回到上海,先是自己买了房子,在虹桥,随后在这片沪上日本人的集聚居住地,盘下一家店面,经营起日本料理店。

有一天傍晚,天忽然下雪,上海的阴冷天气,使她怀想起,过去纺织厂细纱车间的温暖如春。空调工马跃——总是还有给人适意之处。工厂和那些机器,据说已经没有了。也没有什么好看;想想,却还是有点伤感。

她想喝酒,红酒。1990年代,上海酒席上开始流行红酒掺和雪碧的喝法。秦海草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又去开了冰箱,拿出大瓶雪碧。她把雪碧倒入酒杯。她闻到了雪碧的气味,看到翻腾的气泡。那就先灌几大口雪碧。她胃里很快就蹿上来一股气体,从腹中有一条线穿引出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嗝。

这个嗝,引发了她异样的心绪,她感到有工厂自制的盐汽水的味道,感到一种年轻的、好身体的感觉。她不动了,唯恐身上这样少有的感受,会晃掉。由于这样关注喝汽水的感受,忽然之间,她的记忆里,被封闭的一扇门,打开了。就像马跃用一个个出风口,为她们细纱车间通风调温。

那些工厂生活细节所形成的饱满丰润,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就会豁然充满张力;工厂就会带着很明显的机械运动和噪音,耸然在她的眼前。她开始进入到那些细小的片段里,就像在齿轮互相咬啮的配置里,在皮带盘的传送中,感受到青春律动。

她喜欢这样的配置。互相咬啮。

当她回味工厂自制盐汽水的时候,一直是朦胧恍惚的乐园,再一次复现,已经没入遗忘的乐园路径,在一口汽水的嗝里,像一条线一样,蹿上来,隐去。那些纺织厂的男人——那些有精巧技艺的钳工、电工、电焊工、机修工……还有几件男人吃饭家什——扳手,旋凿……男人做生活,细纱机的保全、保养、检修。她就喜欢看男人做这样的生活。

她特为去看过马跃做生活,到空调室的检修工场。一个年轻的男人,背后是鼓风机,硕大的螺旋桨般的风轮,在皮带的传动下旋转,噪声和空气,被鼓动起来。她早班吃饭以后,就候在那儿了。

她踏在一个铁件上,因为地上有很多油污。马跃趴在沾有油污的水泥地上,将一只只水泵上的螺丝拧紧,用“劳动牌”扳手。螺丝螺帽垫圈,散落在边上。秦海草的脚,把脚边散落的螺帽垫圈,朝马跃这边厢轻轻拨来,用脚尖。秦海草并不忌讳自己凉鞋里裸露的脚趾。她一脚一脚拨动着地上散落的垫圈螺帽,无意识里已经靠近趴在地上的马跃。她肥大的飘逸的花布长裤,不断掀动起一阵风;有一股特有的气息,朝着马跃而去。

然后,她看到车间开车的红灯闪过,便飘然离去。

她就喜欢看马跃做体力生活的样子。看他用力道。看他吃力,像牛一般地喘气。一开始,她看到他来车间抄温湿度计,工人不像工人,技术员不像技术员,没什么劲道。后来认识了,马跃去做长日班,做机修。她看到他扛着大大小小的铁锤、管子钳、扳头、白铁管、生铁凡尔、弯头、三通、螺丝螺帽……这些全是沉沉的铁疙瘩;硬邦邦的,像男人。他们都是男人,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一伙,到全厂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去,安装修理那些水管、水汀管、凡尔、水泵。她看到他抡大锤,打墙洞,掘地,拧铁管,铰螺纹,拆水泵,装凡尔;从窨井盖下的地洞钻进钻出,到房顶上的凉水塔爬上爬下。她看到他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暴露。endprint

秦海草站在马跃身边,她知道他可以看到她的脚。她纹丝不动。他感到自己裸露的臂膊上,有女人的目光温暖地抚过。

工厂就是个乐园。他们散去,又聚合。有许多时候,像办完了什么事似的,她回转身子。感觉背后的男人,站直身,在那些女人刚才立过的地方,站着。男人拾掇着家什。她手指间也会捏一枚垫圈。垫圈从她手指间滑落,在地上无声地滚动。她总是像有什么心事一样,无语。回到细纱车间的挡车巡回线。寻一个男人会很开心啊。她含糊地对自己说一句。

那些年轻的男人女人,与青春同在,与工厂同在,与时代同在。秦海草的思绪,从1970年代开始,萦绕着工厂,直达1980年代。一个关于爱与诱惑的女人,有着破碎的步履和慵懒疲倦的姿态。

在那时,因为有了马跃,秦海草的工厂生活,会在工会为她开出公假单后变得更加富有情趣。那多半是工会组织的活动——文艺宣传小分队排练、演出,篮球比赛,民兵高炮训练,工厂消防队训练,歌咏会合唱排演——她便是在这样的活动里,一次次碰上马跃。她喜欢看马跃,到哪里,都是这样的一身工作服。她就看着他,远远望过去,看马跃消防训练——拎着装满黄沙的红色小铁皮桶,折返跑;那种消防桶,很别致,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圆桶,其实是做成半圆形,平时一溜挂在车间的墙上,平面的一面,正好贴着墙,看着顺眼;可是半圆桶拎在手里,看上去就十分怪诞。她还看马跃打篮球,底线跑篮,反身上篮,球是进了篮筐,但马跃穿着大号高帮篮球鞋的大脚,却压了底线。最好看的是,马跃摇动高炮的手柄,将炮管升起,昂然的样子,同时炮身自转,变换着方向和角度。

那时候,他们都是“上海民兵”。这个厂的民兵兵力,有一个团,不过,大多数是秦海草这样的女民兵。她们列队操练的时候,扯着尖细的女声喊“一——二——三——四”。许多年以后,秦海草看到国庆阅兵式的女兵方阵,听到这样的女声,就会想起自己工厂的女民兵。

秦海草和马跃一起去奉贤海边高炮实弹训练,那次,秦海草从工厂的杨树浦出发,是乘坐三轮摩托,后背挎着“半自动”——一种接近AK47的步枪,随着拉高炮的军车,到奉贤海滩。她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她就此,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从战争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刚强人物,是矗立在诸多形象里的英雄;她总是以这种形象思维上的高度,虚拟出自己内心无限正义的力量,来抵御父亲或周围的人们对她的落后思想的批评。她只需要一种形式,来表现正义感,来激发自己的力量,来感觉自己也在争取进步。

女民兵其实是为男民兵的高炮阵地放哨,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秦海草为马跃所在的民兵高炮营站岗,连带做饭。更多的时候,是把马跃勾引出营房,陪她站岗,聊天;这样,就不是很严肃,时间却过得很快。到了实弹训练,女民兵看他们实弹打拖靶。那种火炮连续发射的后坐力,给秦海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炮弹发射后,因后坐力重重地往后弹一下,炮身颤抖着。像马跃,男人的样子。

往昔,杨树浦,夏日,上海人有乘风凉的习俗。弄堂、新村、棚户人家,到了夜里,纷纷从家里出来,也不是说外面有多少凉快,总比家里多了些风,还省了电灯费。那时候,上海人家的小火表,在夏天,是耗电度数最少的,这很符合自然规律,日长夜短;还因为,那时候,没有空调冰箱,甚至连电风扇也没有,到了掌灯时分,一家人全在外面,到再来点灯,是乘风凉回来后,洗洗睡了。

秦海草中班下班回家,就是这样的夏日情景。马跃会候在厂门口,他们一起走在杨树浦路上,这一路上,比白天还要闹猛。上夜班的人流,刚刚涌进了厂门,接下来,中班下班的人流出来了。

那时候杨树浦的人,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日子,没有现在的很多闹猛、折腾;人心静得下来,有点小风,便可以图得凉快。不像现在,人的心思,像这大热天一般燥热,热火朝天。虽说这日常生活里,像蒙上了灰尘,难得有个动静,长远的日子里,还是积攒下来了家底。

秦海草一家人,就这样,在一个厂,她和父亲母亲,还有姐姐秦海花,分头在这个厂里上班,他们拿各自的工资和奖金,收入的多少,就像按家里的辈分大小那样排列;只是,他们会经常是不同的班头,这个人在困觉的辰光,那个人也许就在上班。早班中班夜班,加长日班,在一家人之间轮转。

大热天,还有冷饮水——冰冻盐汽水,冰冻酸梅汤……一家人都会带点回家。都是一样的口味。就是发的饭碗、面盆、茶缸,直到工作服、饭单、软帽……都堆在一起,像工厂的一个劳保用品仓库。

他们还有一样的工厂食堂的饭菜票。他们的工厂,只要机器还在运转,他们就要挡车,给机器加油,保养,维修;他们这样,就可以有饭吃。工厂有两个很大的食堂。

秦海草保持着对饭菜票的记忆,这上面带着饭的气息,和中国菜的酱油的味道。最早的时候,是硬纸片做的,饭票上画一碗饭,写着“一两”“二两”“半斤”的字样;菜票上,画一棵青菜,是“一角”“二角”“五分”“一分”;字迹比较模糊,但都可以从纸片的颜色上,得以区分;手感粗糙,但很有工作和劳动的感觉。后来改用塑料片,棱角比较尖利,手感也光滑了许多。生活在逐步进入精致。

他们一家人买饭菜票,也已经形成各自的规律,各人买各人的,一个月一买,或半个月一买,或十天一买;一沓,用橡皮筋扎好,一面是饭票,另一面是菜票;一根橡皮筋绕两圈。橡皮筋从紧到松,一沓饭菜票薄下去了,日子就临近月底了。

一家人,互相借饭菜票的事情,经常会发生。借了不还的,也有。到现在,秦海草还记得,父亲欠过她两斤饭票;不肯还,说已经还了。明明没有还。其实她也借过姐姐海花的;借海花的,她是可以不还的。

秦海草是会从长计议的。

秦海草从上班拿工资开始,不愿意学姐姐海花——全部上缴爷娘;她是“贴”爷娘。而且很张扬,强调是“贴”给爷娘的生活费。这一个“贴”字,颇贴切。秦海草在每个月的工资里,定下二十元,交于父母,算是属于自己的搭伙,也捎带孝敬父母的意思。然后,在搭伙里,她是要带菜的,因为,她总是说,厂里食堂的菜不好,贵,吃惯了家里的。父亲秦发奋明知是亏了,但心里面,是欢喜这个小女儿的。endprint

秦海草带菜,起先是一个人吃的,后来,有一个叫马跃的男人,也要吃了。这个马跃和秦海草的关系,从此,便大致确定了。这让父亲秦发奋觉得“亏”大了。母亲彩球倒也不计较,只是,不光晓得女儿的口味,现在连马跃的口味,也要晓得了。

马跃就好上门了。

父亲秦发奋和母亲吴彩球,是认了。彩球,便从这秦海草带菜的量里,分辨出女儿的情状,和“毛脚女婿”的饭量;秦发奋就是觉得“亏”;海草呢,则从母亲给她带菜的质量里,可以看出爷娘对马跃的态度。

秦海草就是这样,在工厂上班,赚钱,过日子,有些事,她很早就想好——恋爱,结婚,女人都是要经历的,都是应当为她所有的。早点比晚点好。秦海草就是要按通常的做法,去享受这一份经历,去从工厂的日子里,寻觅自己的欢愉;就像她计划每月到银行去“贴花”——将节省下来的两元、五元,存起来;计划一件新衣裳,一件家用电器,一桌酒水。那深思熟虑,于小日子的拮据与梦想中,都有着按部就班的理智与情感。

钱不是太多,便要算计;钱也不是分文没有,所以才有算计的可能。算计自己的,还要算计马跃的,比如,让自己的爷娘给马跃做菜,省下马跃的菜金,便要收缴过来。这种算计,就已经是将马跃跟自己,算作是一家子了。

秦海草很要好看;但秦海草要好看的机会,实在不多。上下班穿的衣裳,这一路上,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秦海草甚至连进厂后在厂区大道上的时间,也算进去了,并且这还是要悉心而度的。因为,在这个时候,可以遇得到最多的熟人。

“好看的。新衣裳。”人说。海草反而回答:“旧衣裳。没啥好看的。”是旧衣裳了。实在是因为,穿的时候太少,秦海草又会拾掇自己,一件衣裳,似乎一直是新的。

海草最期盼的,还是穿一件好看的衣裳,走得远一点。

海草和马跃恋爱的时候,跟马跃还是一个班头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便会很多。海草对马跃说,约会的地方,要去远一点,不易被人看见。她提出,有一个地方,颇好的,叫襄阳公园。

于是,海草和马跃的约会,便定在这淮海中路的襄阳公园。老时间老地方。但他们几乎是从第一次开始,便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发,往同一个目的地去。他们在要坐的第一辆28路电车站头候车的时候,便碰上了。在那样的时候,两个人会觉着有些尴尬。两个人要一起换乘两辆公交车,到那个叫“襄阳公园”的地点去。好几次,海草在车上,漠然,似乎是有点伤感。马跃买好两个人的车票。有座位要请海草来坐。海草坐下来,脸上还是漠然,似乎真正的爱情还不好开始,时间没到,地方没到。马跃也便默然不语,凝视着女人的脸,眼睛瞪得很大。男人是比较容易进入的。这意蕴,从男人的眼睛里射出来,海草是会感受到的。在离襄阳公园越来越近的时候,女人在心里,渐渐地让男人靠近。有一种东西在他们之间交流,是一种酸楚,或是欢愉。他们最后还是被欢愉所笼罩了;乐此不疲。

这像是一种缘分。也便是后来马跃对丈人秦发奋说的那样——他们都很野。

淮海路上的襄阳公园,离杨树浦和工厂远了,就有离开一个地方抵达新的地方的感觉,就有走出“下只角”,走向“上只角”的意思;谈恋爱的时候,要有这种感觉。

几趟襄阳公园跑下来,便“敲定”了,爱情也算是专一的。后来他们彻底跳出来,两个人一结婚便去了日本。用秦海草的话来说——“在工厂,做死做活,也做不出什么名堂经来的,机器是死不脱的,人却不死不活。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机器死不脱,工厂便永远是一种重复。重复着产品,也重复着大多数人的人生。秦海草难以忍受。在这个城市还很沉闷的时候,秦海草就努力发掘着工厂的有关情感和情调的故事。几口汽水,可以复制出这些永远消失的细节,以及背景,但这些收藏于记忆里的细节,在生活里是不可被复制了。这些只有在工厂,才可以融合在一起,是无法被剥离的。在秦海草看来,工厂就是这样,并不显得有多少特异,看上去就是自然,工人群聚,男女混杂。大多数人围着机器,看上去是管着机器,其实呢,是被机器管着,看上去,像煞是在生产,多快好省,却是将人生全搭进去了;只有少数人,可以在机器之外,搞一些别样的活动。工厂就会变得有色彩,有情节和细节,男女之间,互相配置和咬啮,用皮带盘传动起来,就变得贴切,温润,细腻,动态,潜藏着一些可能性。生产力,便来自这些可能性。

3.脸红

春天和秋天,纺织厂的车间,里面和外面,一样的暖热。

冬天和夏天,车间里适意。因为有工厂的空调工——马跃。于是,女人在厂里,大多是单衣单裤,不戴文胸。刚进厂的小女子,会有几个,坚持戴文胸,弄得前胸挺挺的,但绷紧着,不舒服,几天下来,吃不消了。皆是女人,女人给女人看,有什么意思呢。索性解开掉。松松垮垮下来,很舒坦。大家都是这样的松松垮垮。这种松垮下来的,还有女人的心境。

要漂亮的女工,还会把饭单做些改动;改短,下摆做成个弧。这样,就不会再及至膝盖,看上去像“烧香婆”了。如果是一线的挡车女工,比如细纱车间,女工的白色饭单上,胸口的吊带上,会串带着一只手表;女工挡车不能戴手表,但要看时间,手表就串在饭单的吊带上。所以她们的表带,一般都不是钢带,而是皮带;要看时间,头低一下。如果别人要看她的表,脸就要朝女人的前胸口,凑一下。马跃就经常在车间里跟女工说话间,故意问一下时间,就去看那表;面孔稍许凑近一下女人的前胸,闻到一股女人的气息。有女人还会把表拎起来一些,把表面朝向他,感觉是把乳房提了起来,对着他。纺织女工没去想那么多。是男人想。

女人饭单的前面,都有个贴袋,里面会有一根做小清洁挑花絮的花衣棒,一根扯纱线的钩针,一把安全剪刀——钢制的,做成U形,大小如女人的虎口一般;就是放在女人的虎口间,利用钢的弹性,在U形上方的两个快口,夹起来,剪一些纱和线。这样的纺织女工特有的小剪刀,只能剪棉纱线。马跃很喜欢这样的剪刀,精致小巧,用来剪纸张,也可以。他收藏了。据说还可以用来剪毛——有女工在车间里跟男工打闹嬉戏,就用这样的小剪刀,剪了一个男工的眉毛;并且威胁,如果不服帖,下次就剪他下面的毛。女工的动手动脚,与男人不一样,男人是直截了当,直奔主题,而女人,都是会用心机的,那便是,会让男人回去不好对自己老婆交代。最常用的,是扭拧男人的臂膊,扭出乌青块。啥人叫他跟女人动手动脚。给他吃点这样的苦头——细心的老婆会发现,自家男人身上的乌青块;眉毛少了;或者下面的毛少了。男人要掩盖,就要圆谎,就要瞎编,甚至都不敢和自家老婆同房。女工想到这些,就很开心。endprint

那些肥大的单衣单裤里,不戴文胸的身体,晃晃荡荡的前胸,以及挂在车间墙边的女人内衣内裤,种种有关男人女人的传说,都引发了男人少年、青春的无限渴望。那是如此的美妙,让一个人的心智和身体,朝着本来的方向而去。

纺织厂,车间里,男女之间的嬉戏调笑,秦海草的姐姐秦海花,是见多了。两情相悦,没有什么可苛责的。秦海花后来当干部了,一直做到厂长,但还是回避这个话题。她不愿为这样的事情,去说工厂女工的不是。

女人在厂里不容易。日夜三班倒,在机声嘈杂的环境里,每天重复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情绪会低落,心理和生理紊乱。每个月,还总有几天“身体不好”。秦海花自己刚进厂的时候,小姑娘一个月一次,“肚皮痛”,疼得脸色苍白。就看见同班组的女工,忽然裤裆渗出血红的一摊,慌忙奔进马桶间,跟人要草纸。那时候,纺织厂女工发的草纸,是叠成长条形的,与发给男工的不一样。派的用场不一样。

而哺乳期的女工,更是忙,早中夜班,到一个时辰,奔到托儿所,回来,饭单还卷在手里,上衣胸襟处,两摊奶渍;女人胸脯饱满而松软。奶水发得结棍的女人,就跑到车间外面的暗角,对着墙角一阵猛挤。

但秦海花自己不会这样。她也关照过妹妹秦海草。她晓得,海草每个月的“肚皮痛”,更厉害。而且她们姊妹“痛”的周期,也差不多。姊妹俩在细纱车间两个班头,通常在家里见不上面,但可以在车间交接班的时候碰面。家里有什么事情,姊妹俩也会在这里唠叨几句。

对于男女之间车间里的调情,妹妹秦海草就更清爽了。对男女之间的动手动脚,面孔一点不红。也是因为,纺织厂,女工多,皆是女人,彼此就少了女人惯有的拘谨,身体也松弛下来。见多不怪。少数几个男人,是老鼠跌在米缸里了。太放肆的,女人联合起来,摆平一个男人,易如反掌。那都是图一时的口舌与手脚之快,真正“出花头”,不会这样在车间里互相“揩油”;那种“吃豆腐”性质,多半也就是寻开心。纺织厂就是这样的啊。女人的世界,就要闹猛,有几个男人,女人的劳动,就会产生乐趣。年纪大点的,结了婚的,有点拈花惹草,寻开心呀;连爱情、婚外情,也算不上。真正有心的,碰都不要碰,脸儿就红。

秦海草不喜欢在车间里弄这些面孔红的事情。工厂还有更多更好的地方,比如,文艺宣传小分队,工会和团委的学习班,职工业余学校读书,民兵野外训练,消防训练……那些地方更适合产生爱情。她与马跃就是这样。那男人不敢碰她,但会看她;直勾勾的眼神,迷茫而深切。她迎上这样的目光,心就要跳,喘息。那些个春天里,阳光明媚。他们互相凝视。她怕他的眼光漂移;他就是不动,眼乌珠定样样地;有许多意思在里面。两个人都面孔红起来。旁边,宝宝阿姨看在眼里:“好了。弄(侬)喜欢伊是哇。适意哇啦?”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早先,秦发奋就晓得,自己这两个女儿——小女儿海草,不像大女儿海花这样安分;但现在,似乎也不好说,海花就安分到哪里去,只是跟海草比起来,没有妹妹这么……野。

在工厂里,海草做的也是挡车工,不过,她真正做生活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喜欢唱歌跳舞,人也长得好看,便有许多工厂业余文体活动要参加;这些文体活动,经常是要由工会出面请公假,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就好出来。这样,在车间主任和值班长的眼里,这种文体活动的骨干分子,很令人头疼,但对秦海草,不放又不好,要给秦发奋和海花海草娘——吴彩球面子。

那时候,工厂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的:工会要组织文艺宣传小分队,东宫和纺织局,也有艺术团;还有民兵高炮训练,篮球、足球、乒乓球比赛;1980年代,开放了,还要开舞会,组织学跳交谊舞、看录像什么的;甚至,秦海草还学过一阵桌球。秦海草是什么好玩的,都要去挤一脚;也难怪她,人家喜欢她。

女民兵高炮训练,是到奉贤海滩练打炮的;一个月回来,人晒得乌黑,却壮了许多;据说,会得打炮了。同时,黑黑壮壮的秦海草,跟同样也乌黑壮实的马跃,好上了。后来两个人,一起混到了局里的纺织艺术团,再后来,两个人先商量好要结婚,然后就停薪留职,一起到日本自费留学。

后来的事情,秦发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到两年,马跃一个人回来了。说是和秦海草分手了。

对于海草的“野”,秦发奋老早就关照过马跃。但马跃觉得,自己和秦海草就是很配的,他们都野。这让秦发奋噎得慌。

空调工马跃,整天就喜欢在秦海草的细纱车间里转,两个人是一个班头的,空调工全厂到处可以转,某一天,就转到细纱车间,看见挡车工秦海草;两个人算是一见钟情。

这俩人彼此中意,称心的地方很多,怪里怪气的地方,也差不多。

4.混搭

马跃陶醉于自己拉大提琴的姿态。在侧向的灯光下,孤零零的一把椅子上,他坐着,微微躬身,前倾,斜着头;大提琴夹在两膝之间。金属支撑棒的尖角,点在地上。马跃总是把自己的大提琴金属支撑棒的高度,调整到和一个女人的躯体相仿。他从后面怀抱着女人,用弓毛拉弦、手指拨弦,弓杆敲弦……他喜欢这样撩拨大提琴。这个在十五世纪被称作“膝间维奥尔琴”的大提琴,有女人的形体,丰乳细腰和肥臀。他把她夹在两腿之间。

他和她热恋——大提琴就是以其热烈而丰富的音色著称,是某种群体里,比如交响乐队中,最常见的那个人,和那件乐器。

马跃赋予大提琴各种角色,可以加入低音阵营,在低声部发出沉重的叹息;也可以用中间的两根弦,起到声部节奏中坚的作用;大提琴也有辉煌的时刻,表现如歌的旋律,是大提琴的使命。这时候,它们像男人;乐队大提琴组合,足以令交响乐队中的任何其他乐器相形见绌。

在马跃的记忆里,他还经常去搜索工厂里他演奏大提琴的那块地面,只要一小块,放一把椅子,给大提琴的金属支撑脚,留一个支点。那个位置,宛若故土一般。他的大提琴,就如他这个男人——他的第一根A弦,可以发出华丽的音色,富有歌唱性;第二根D弦,音色朦胧含蓄,吞吞吐吐,忐忐忑忑;第三、四的G弦和C弦,就显得极度低沉,但还是响亮的,能够承受乐队非常沉重的音响。在工厂沉闷的轰鸣里,他就这样和他的大提琴一起,凑合着。他只要晓得,大提琴的发音原理与中小提琴相同,但手指在琴弦的把位,在低音区与小提琴迥然不同,而在高音区,可以用拇指把位演奏。endprint

可是,大提琴在纺织厂,真的像个怪物。棉絮飞扬,机声轰鸣,昂扬的,彻底盖过大提琴。几年,十几年,工人不知道什么大提琴。工厂文艺小分队,更多的是淮剧的锣鼓和“的笃班”的声音,像在苏北里下河平原。青年们,在文艺小分队,总是像有点害羞似的;羞羞答答。他们把小提琴、大提琴,装在琴盒里;还有两支单簧管。

只有手风琴,很受到重视。拉手风琴的“大背头”,就成了小分队的队长。

从车间巡回演出后,回到文艺小分队排练的防空洞里,马跃取出大提琴,棉絮像粉末一样敷在琴上,在木质的琴身上,用手指一抹,会有一道指印。他用洁净细软的龙头细布擦琴,大提琴平躺在他面前;他像给一个女人擦身。这个擦琴的活儿,许多年来,真切抚慰着他的心灵。

他一一记得琴身上,那些来源各异的陈旧划痕。比如,支撑脚的尖角,锐利的,但是经常划在水泥地上,克罗米挂落,在锈蚀。木质琴身的背后,有机油的油污,因为被夹在两腿之间,在人体汗水和热气的作用下,背带裤上机油的油性,渗透进了木纹里,使木质呈一种黑黄的颜色。这摊黑黄的颜色,经常会让人联想到女人。

隔壁,宝宝阿姨的戏剧队,在练习唱腔,各种地方戏曲混杂。耳濡目染,这里的青年,也会几句。马跃就学越剧王派的腔调,作深思状,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念白:“宝玉与黛玉,究竟有没有同过房?”边上,马上有人用徐派的调子来应答:“同过滴,同过滴。”

这是他们即兴编出来的念白。瞎七搭八。而与舞蹈演员北风——他们之间,喜欢对一些外国电影对白。这样一种混搭的文艺腔,是工厂文艺小分队的一种表情。

他重新拉起大提琴,乐声在工厂防空洞里回响,萦绕着。实在使人难以割舍。那是冬天。

工厂每年年底,照例是最忙碌的时候,有许多活动,和过年有关,和喜庆有关,和爱情有关。这时候,工厂的文艺宣传小分队,便会排练节目,要演出。工会为青年请了公假,那些年轻的男女,脱了油腻腻的工装,都是眉清目秀的。男人显得挺拔,女人显得开朗。这时候,青年才思敏捷,作一些应景的朗诵诗和节目串联词,写歌,当场谱曲,用简谱;粉笔在防空洞里的地上,写一连串1234——多来咪发。一把大提琴,在马跃的怀抱里;马跃摇头晃脑,男女青年就围在边上,哼哼啊啊地唱;渐渐地,大背头的手风琴,和了上来,大家亮开了嗓子,激情豪迈地高歌,互相很自然地凝视,作微笑和幸福状。

马跃就在这样的状态里,编排过组曲《北风吹》。那是套用芭蕾舞剧《白毛女》第一幕“深仇大恨”里的几个片段组合,从北风吹开始,窗花舞,大春和喜儿的双人舞,到扎了红头绳结束。

一支小乐队,马跃把宣传队所有的乐器都用上,配器是这样的:一把大提琴,两把小提琴,两根单簧管,两根笛子——长笛与短笛,还有一架手风琴。附带男女声独唱,和声。唱女声独唱的,是石榴。因为缺舞蹈演员,所以,那个叫“北风”的、会跳舞的女孩,就成为主角,独舞。于是,组曲《北风吹》,也可算是一部音乐独舞小品。很适合工厂文艺演出。

随后,他们便出发了,队长大背头,背个手风琴,走在头里,从后面,宣传队的队员,个个就老是看着“大背头”的后脑勺。马跃落在最后面,提着自己的大提琴,边上是女声独唱石榴——工会广播台的播音员;因为要做现场报道,所以石榴还拎着四喇叭收录机。

经常是,马跃的小分队上午演出,午饭时候,厂广播台就听见石榴在说:“本台第二次播音现在开始。”石榴也有高挑身材,一身肥大的军衣军裤,将她的线条弄得很性感,比任何紧身衣都性感。那种宽大飘逸的里面,包藏着无尽的遐想。她由此几乎成为马跃一生的偶像。这个,秦海草一点不知道。

海草也落在最后。海草有点不快,嫉妒北风。马跃创作《北风吹》,就安排石榴独唱,也算了;秦海草是女声小组唱,伴唱,是幕后的;关键是,那几乎是专门为北风而作的舞蹈小品。北风亮在前台。马跃分明在舞蹈上用了心思。他和北风,还专门去市府礼堂,观看芭蕾舞《白毛女》,乘28路电车到底。海草晓得的。后来,海草和马跃谈恋爱,说要到“襄阳公园”去,为的就是也要坐28路电车到底,再换26路电车;她要走得更远。

马跃说,我们没有很多舞蹈演员,你上去?不行吧;何况,两个女人跳舞,更怪。由此,海草就从背后探究着北风走路的样子。北风走路,两条腿直直的;海草晓得了,舞蹈演员走路,脚尖先着地。

秦海草是想临时抱佛脚,学跳舞,走路,脚尖也先着地。可是感觉也怪。

演出间隙,小分队回到防空洞里。青年男女还是要唱唱跳跳,吵吵闹闹。隔壁,戏曲组也在吊嗓子,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这边的青年,照例来一句——“宝玉与黛玉,究竟有没有同过房?”“同过滴,同过滴。”

随后,他们玩五子棋。用粉笔,在地上画超大的围棋棋盘——也就是方格子;再到机修车间,取来几十只白铁螺帽、几十只黑铁螺帽,分别代替白子黑子。下得很像模像样。马跃是五子棋高手,总是在摆擂台;通常的情况是,他下棋,旁边站着海草。马跃经常要长考;一边长考,一只手的手指摆弄一只螺帽,另外一只手就要把海草的手拉过来,很自然地,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贴着;马跃身边的站位,便确认是海草的。

那天,演完《北风吹》,北风有点兴奋,挤过来,看马跃下棋,不知不觉,站了马跃身边的位子。海草不声响,用身子和北风挤,一点不客气。马跃见状,晓得不对;也不长考,就一把拉过海草的手,贴在自己的面孔上。马跃用这个方法,总算得到海草的首肯。

“你还算识相的。”过后,海草数落马跃。

北风是马跃青春的音乐世界里,出现的一段形体。

马跃老早就知道她,女人高挑的身材,出现在女工的堆里,是脱俗的。北风在少女时代,进过市里的青少年“五七”舞训班——那个时代的一种半专业的舞蹈培训学校。那时候,这种半专业的“五七”训练班,涵盖了戏剧、曲艺、杂技、舞蹈、体育等领域。少数尖子,会进入到市级文艺体育专业团体;大多数则被淘汰,但会分配到工厂。北风后来没进到正宗的上海舞蹈学校,进了工厂。在上海大型企业里,这样的被淘汰的文体人才、退役运动员,有很多。他们就喜欢选择大工厂;有大劳保,企业还有条件组建各类文艺体育团队,让他们可以有一份很轻松的工作,同时继续在基层发挥专长。endprint

马跃和北风就不是在一个班头了。北风是长日班,生产技术科的棉检试验室,专门在一些仪器上,测试原棉纤维的粗细和张力、拉力。试验工,也会在车间里晃荡,那是要取样;但比起挡车工,要干净舒适得多。这是马跃看到的北风的别具一格。但马跃,只有在上早班的时候,在食堂里,才可以远远地看她。他们彼此相视;近近的,他们也要凝视。吃饭的时候,马跃抽着烟,面前空的洋铁皮饭碗里,剩着清水光汤,脑子里便揣想着,她为什么要叫北风这个名字呢?她是高傲的,还是孤独的?那一刻,工厂广播里,正在播放《白毛女》里的《北风吹》。北风在那时的一个回眸,给马跃带来了音乐灵感。他愉快地进入到隐约的节日般的梦境;像过年的光景。

然而,在那时,他深感自己要对女人做什么事儿,都会是一种冒险;他对那些特别显眼的女孩,内心有点怯懦。马跃喜欢女人,但更喜欢有点小缺憾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马跃就觉得不是高不可攀了,容易接近,容易上手。马跃便努力去发现这样的有点小缺憾的女人,在她们身上,建立自信。纺织厂里的女工,大多会有点这样的小缺憾。所以,马跃喜欢女工。而北风呢,看上去似乎太完美了。还是做长日班的,在试验室、棉检室、布房间……那些女人,要么有点人脉关系,要么漂亮得出类拔萃;许多这样漂亮的女人,马跃追踪过,稍许一打听,便晓得,已经是谁谁谁的媳妇了。马跃到后来,甚至连那几个女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代之的都是“某某的媳妇”这样的称呼。对于这样的马跃认为是“上档次”的女人,马跃习惯性后退几步,在远处,去瞻仰那些漂亮女人的风姿。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会令他胆怯,即便他还可以和女孩一起唱歌跳舞,但到底有多少浪漫,有多少情调,马跃总觉得十分困难。他只是向往女人,寄希望于女人们天生是温柔的;就像宝宝阿姨的手,可以任他揉捏;他期盼着她们对他有特别的眷顾。在这方面,车间的挡车工,要来得切近。

他和海草在一个班头。秦海草挡车的时候,穿着会有点小邋遢,这点,比不上姐姐秦海花。人倒是比秦海花漂亮,但脸型略长。有点小缺憾。马跃发现秦海草,就是从先不断发现那些小缺憾开始——小邋遢,喜欢吃零食,贪玩,看上去不求上进,参加小分队和民兵训练,以此混公假……就是这样一些小缺憾,让马跃越来越走近秦海草。他觉得,只有海草,跟他最般配,也最切近。

5.姊妹

秦海草天生是个倔强坯子。她晓得,父亲秦发奋,总是觉得姐姐比她进步,使他老脸沾光;老头子不喜欢她,嫌贬她落后;现在连马跃,也一道跟着倒霉。我落后什么啦?海草有自己的看法;照理,她人是长得好看的,小时候,父亲甚至更加喜欢她一点,后来父亲对她的看法变了,关键就是为了在厂里,她不肯好好“做生活”。

如果工厂仅仅是“做生活”的地方,那几乎就死定了。海草看到成排的机器,终日不停地运转,一个人一辈子,就被机器管着,直到被弄死为止。想想也晕。这个情况大家皆心里有数。所以那些所谓“追求进步”的青年,在她眼里,其实也就是想趁着年轻的辰光,混出个名堂,最后做干部,哪怕做个值班长,好离机器远点。大家皆想混出来。海草看到过自己姐姐海花,弄了个出黑板报的差事,两眼放光。出个团支部黑板报,也就可以让值班长放出一两个钟点,离开挡车的巡回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跟自己到小分队活动,参加民兵训练,是一样的意思。大家都是为了寻一点开心的事情,好让这工厂的日子,多一点意思。没有看到我秦海草肩扛步枪的飒爽英姿吗?秦海草无数次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唻”,“咱——当兵的人,当兵的人……”,神采飞扬。她会在这些耳熟能详的歌词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认识自己,诠释自己。别人也该重新认识她。她坚信自己的人生经历是很正义和强大的,她的幸福是有价值的——谁不进步啦?想想海花搞的那些青年团工作,出黑板报,讨论“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既然晓得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那就想办法走出去呀。老是围在车间工厂,其实也没有多少出息的。

她跟马跃算是比翼双飞了,劳动产生爱情。索性来一次进步——他们就早一步结婚,然后去了日本。

秦海草还晓得马跃——喜欢跟女人一起开心,文艺青年,有许多让人喜欢的地方,也喜欢女人。北风,其实是讨马跃喜欢的,也许还有东南西什么的;只是,北风是有男人的。大家都晓得。但秦海草还是不放心。在纺织厂的女人堆里,马跃如鱼得水。所以,秦海草跟马跃一结婚,就想好要一起去日本;断了马跃对女人的念想。

秦海草去日本之前,姊妹俩是说过一番知心话的。那时候,父亲将老平房翻了三层楼,准备给海花结婚派用场。那天晚上,姊妹俩爬上新搭的三层阁里。秦海花对妹妹讲:“你不要走呀,住在这里,我又不急着要结婚。”

“你不结婚?”海草横一眼姐姐,“你怎么不去跟阿爸讲?你跟高天宝是什么年纪了?还笃悠悠?我是把阿爸弄得光火了,现在房子翻好了,你就跟了高天宝,也好遂了阿爸的心。”海草说。

姊妹俩先是沉默。便听见楼下的父亲在打鼾。上了年纪的人,是要打鼾的。

海草忽然低声道:“我那天在弄堂口,看到老早厂校里做老师的薛晖送你回来,你是偷偷地跟他好?”

听到海草提到薛晖,秦海花的心里有点难过。

这个薛晖,尽管跟秦海花很早认得,但在厂里,不大有人说他的好话,总认为这是个不求上进的青年,死样怪气,表情怪异。但是在秦海花眼里,薛晖有不同于平常人的感觉。这一点,也跟李名扬不像;那李名扬好是好,秦海花总归觉得,自己有点吃他不准,是可以一道工作的,也可以一道进步,却是实在要好不起来。说不上是什么缘由;她就是觉得,自己欢喜跟薛晖在一起。

至于现在跟高天宝,也是这样。他是父亲的徒弟,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很早就跟着父亲,几乎把秦发奋当自己的爷一样。秦海花说不上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就是跟他好不起来,工作也是不搭界的,却是要客客气气的。高天宝对她也是很客气,每次来家,都是闷声不响,帮她做事,连洗被头床单这样的事,也让他做去了。endprint

秦海花和高天宝两个人,虽然都还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但浅浅的,像一股细水长流似的,被渐渐地,弄成水到渠成的样子。秦海花碍着父亲的面子,默然地,看着这样的水,流成了这样的渠;而在父亲秦发奋眼里,就弄得似乎连双方同意,也可以免了。秦海花有好几次要对父亲说“不”,但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父亲看上高天宝,满心欢喜。她真的不好回绝。

一直到高天宝帮这个家的房子翻好,一切便似乎都是定下来了。

海花慢吞吞地,对妹妹海草开口:“草儿,你看……要么我现在去跟阿爸讲,可我跟阿爸讲什么呢?我跟薛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意思啊。”

“那你有什么好讲的呢?”海草道,“要讲你老早就好讲了。”

“那我怎么办?”海花问,“要么……你帮我去跟阿爸讲,就讲,是你看出来,我跟高天宝,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

“叫我去讲,其实也是白讲的。你想啊,阿爸会相信我的话吗?我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发言权啊。这事,连你自己,都不敢开口,别人,皆是瞎讲。”

海花想想,海草说得也对。那她如何对父亲开这个口呢?

“你实在不想跟高天宝的话,又不响,那就只好先憋着,拖着,不结婚,但跟别人,也不好结婚,起码要捱过去。反正,在阿爸的面前,你不要提跟别人有什么关系,除了跟高天宝。”

“你看我跟高天宝,会得好么?”秦海花对这事儿,真没了主意。别看秦海花长期搞青年团工作,后来还做了厂长,在情感上,也有自己的主见,但真正需要抉择,而又要面对父亲这方面的时候,七上八下。

海草说:“关键,这要看你对自己是怎样打算的了。说到底,你的那几个男人,都不算有钱,叫我啊……是一个也看不上的。那就不谈钱的事儿。如果你将来想有个男人,靠得住一点,也不要求他有什么大的发展,主要是你自己发展的话,寻个高天宝,还是可以的,他不会多管你,大帮也帮不了你什么,但也吃不住你什么,却会为你料理些家务,连同照顾老头这样的事儿,都是可以放心交给他了,这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可以让老头子称心。老头子是满心欢喜啊。那你就凭你自己发展了。如果你将来是要帮男人来发展,自己彻底放弃事业,不想发展了,就找李名扬,也许这个人会有点前途,是要比薛晖和高天宝,都有点优势的。至于薛晖,这种人会得讨你喜欢,也是因为你自己还是有点天真,有点纯情,有点青春初恋的意味,两个人在一起,会弄出点情调,弄出点激情,精神上,会有点愉悦,不过,跟男人,是不好靠这个吃饭的。要男人来养你,这几个,一个都不行。”

“还好,我是一个也没有敲定。”海花说,这话听上去,是说给妹妹海草听的,但也是秦海花自己的总结。看到妹妹海草还有点怀疑,海花便很肯定,继续道:“是的。结婚不结婚,我都没有想过。”

海草松了一口气:“这蛮好,还可以有个开始。不过,照我看,里面最成熟的,还是高天宝。当然,这都是因为老头子的关系。你不是我,你是不大会抗拒阿爸的。所以,离你最近的,终归还是高天宝,好在,现在就跟高天宝开始,对别人也不好算什么伤害。”

听妹妹这样说,海花无话,只是觉得,这事儿,似乎已经弄出个眉目了,自然而然地,便要跟高天宝好上了。这一刻,仿佛便定了终身。秦海花忽然有一种怅然,落下来两行眼泪。

“我晓得,你是有点不情愿的,不甘心的。”海草说,“其实,你是可以有个更加好一点的男人的。不过,这种事情,都是要有一个缘分的,我说好的,你就看不中。你中意的,在我看来,都不怎么。这也没有什么办法,也是说不清楚的。好在,现在大家都晓得,结婚后,再有个什么人,是自己欢喜的,也是可以的。一个女人,总不见得一辈子,只好欢喜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来欢喜你,这个女人,也是蛮戆的。”

“你别瞎三话四,我不睬你了。”

“谁晓得呢,将来的事,现在是讲不清楚的。”海草说道,看到姐姐海花面有难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言语间,这姊妹俩,一个逆着父亲,带着自己喜欢的男人,离开工厂,停薪留职,去了日本;一个遂了父亲秦发奋,没有大事声张,结婚了。

秦发奋呢,就守着女儿海花和女婿高天宝,过日子。他们很快为他带来了外孙。

6.烧卖

海草会做烧卖。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后来她的烧卖会做得如此出类拔萃,并且与日式烧卖结合得美妙无比。

还是在工厂民兵高炮训练前,因为女民兵还要兼任高炮营的炊事工作,海草就先被派到工厂食堂里学习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海草跟着食堂的点心师傅,学会了做烧卖。工厂食堂里的点心,向来是丰富的,刀切馒头、汤包、小笼、生煎馒头、锅贴、老虎脚爪……海草穷吃之余,就对烧卖倾心。那种烫面为皮、裹馅、上笼、蒸熟的面食小吃,顶端蓬松,形状束折如花;全是在人的手里捏出来的。

海草学得这一手做烧卖的手艺。其余不屑。她喜欢这样的面食,形如石榴,洁白晶莹,馅多皮薄,清香可口。一个人在手心里捏着面皮,爱不释手。戴着白色厨师高帽的点心师傅,年纪也不大,夸她好学,讨人欢喜。能够做一手烧卖的女人,就讨人欢喜。一边就手把手了。这让海草觉得,自己其实真的是心灵手巧。早上吃的一只烧饼,一粒芝麻嵌在牙缝里,到这个上午九十点钟的辰光,自然地出来了,慢慢地嚼,流出自然的香。

那时日,马跃整天在工厂黄浦江边原棉仓库的房顶上训练。那个民兵高炮阵地,日头下,高炮炮管,摇上摇下。炮身原地旋转,炮管翘起,落下。又没有实弹。空对空。甚是无聊。马跃想海草。休息的哨声响起。拔腿奔食堂。往买点心的小窗口望进去,就看到那个点心师傅,跟海草手把手,那还不是一般的手把手,点心师傅是从海草身后环抱起海草,全身紧贴海草的后身。四只手在前面捏一团面粉。

马跃火气上来,直接从边上买饭的大窗口跳进“厨房重地”,直冲点心间,一拳头揎在点心师傅的后脑勺上。

工厂里,两个男青工为一个女青年打架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工厂保卫科处理最多的案例,就是这样的打相打;其次是极个别女工,偷零头布。这场相打发生在食堂厨房内部,影响不大。但场面很壮观——厨师吃了亏,顺手操起使惯了的擀面杖;马跃不买账,就到隔壁大菜间,从硕大的砧墩板上,操起了一把斩肉的刀。众人拉架。海草立在两个男青年中间,对着马跃,“你有本事往我身上来呀。”趁着马跃愣神的当口,顺势夺下马跃手中的刀。她缴了马跃的械,一边反过来把刀架到马跃的脖子上。“你狠是哇?”众人忽然就笑起来。海草架在马跃脖子上的刀,是刀背朝下的。endprint

这场战役敲定了马跃和海草的恋爱关系。并且,明确海草要比马跃狠过一头。马跃认了。

马跃晓得海草做的烧卖,真的是好。秉承了上海人一贯精打细算的做派。烧卖里的馅,比较经济,外面一张烧卖皮,里面是一团米饭。但就是这一团米饭,便可以做出别样的滋味来。花样百出。是用糯米,一点香菇,一点肉末,加酱油“烧”出来“卖”;“烧”,其实是蒸。而其馅,看着与粽子相似,其味却大不相同。粽子里的米有荷叶香,烧卖里的米有什么香呢?香菇香、酱油香、糯米香,三香合一。

海草后来还专门到淮海路上的“北万新”去尝烧卖。是跟马跃在襄阳公园约会,回来逛一段淮海路,吃夜点心。“北万新”的招牌下,有“包子店”三个字。里面的“三丁烧卖”,就是了。一元八角一个烧卖,比其他摊头八角一个烧卖,要贵一倍,名字也多了“三丁”两个字。普通上海烧卖,吃得出糯米味、香菇味和一点点酱油肉汤味。“北万新”的烧卖呢,吃得出香菇味、肉丁味、笋丁味、酱油味、糯米味,五味合一。海草从中钻研出烧卖制作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步,是将糯米、肉末、香菇一起入油锅,加酱油、盐、味精翻炒,直到颜色均匀。这样的烧卖出笼后,趁热,当心烫嘴,第一口下去,吃出糯米的酱香和香菇的柔软;再一口,运气好,或许可以吃到一个小笋丁,脆脆的,其味清丽脱俗。笋丁的价钱是贵的。一分价钿一分货。“北万新”的烧卖比别家贵一倍,就因这不俗的笋丁。而上海烧卖之所以吃上去似荤非荤,糯米中的几粒肉丁和肉末起着关键作用。

海草到日本后,打工赚钱。从洗碗,到陪酒,都做过。他们后来在一家便当店,马跃多一件送外卖的活儿。日日夜夜。

有一天,他们路过一家小旅馆。看到有人出来,居然一边吃着烧卖。海草想起自己也会做烧卖,便进到旅馆里面,先是看见在小旅馆的餐厅里,供应着烧卖。花了点小钱买一只尝了,真的没啥好吃。他们找到旅馆老板。海草告诉老板,你店里的烧卖不好吃,我来做,肯定要好吃得多。可以先做一个夜市。你吃吃就晓得了。

海草拿出上海“北万新”烧卖的手艺。老板吃了,晓得是好吃的。海草留下来做烧卖,还要兼职客房服务。工钱是她到日本来打工后的最高薪水。但没有马跃什么事情。

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分头打工了。马跃还在过去的便当店。

旅馆的晚餐主打料理是烧烤和海鲜,除了酒类以外都是自助。烧卖现做。餐厅不大,但也要有几十人同时用餐。

那个日本男人端着盘子,找下酒的料理。海草的声音在餐厅里很清晰,一听就是外来人的口音。总是一句:“拿好了,小心烫口。”男人朝发出声音的方向一看,在做烧烤的大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烧卖摊子,海草在后面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碌着。吸引男人走过去的,一是烧卖,二是女人很古怪的口音。海草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盖,用筷子夹起两个烧卖,盛在小盘子里,递给排队等着的客人,一一嘱咐:“拿好了,小心烫口。”男人跟在其他客人后,也领了两个,回到桌旁。这个烧卖不像一般看到的日本烧卖,个儿要大点,皮却很薄,上面不封口,露出肥大的馅,像一朵花。男人张口一咬,滚烫。想起“小心烫口”的关照。鲜美肉汁涌了出来。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烧卖了。两个烧卖下肚。酒也很好。

男人打算再去取两盘。这次不巧,去的时候,一屉烧卖刚好没有了。海草小声对有些扫兴的客人说“烧卖没有了,十五分钟以后您再来”。别人都走了。男人等别人都走光后,就看着海草做烧卖。女人的样子很动人。他凑过去问她——是中国人吧。海草很惊讶,“哈伊”。一边包着手里的烧卖。像捏一件艺术品。

“虽然心疼你这么忙碌,但是烧卖确实好吃。”日本男人一直站在烧卖摊位边等候着下一屉烧卖出笼。他看着海草,说了一句。刚刚海草关照别的客人十五分钟以后再来,现在却悄悄告诉男人烧卖出笼的更精确时辰。但男人就要站着等候。这样,到新的一屉烧卖出笼后,男人排第一个。每个人都只能一次领一盘,可是海草给了男人两盘,可能怕引起其他客人不满,海草自己喊了一句:“他一直站着等到现在。”

那日本男人当天就住进了小旅馆。第二天早餐也是自助,男人惊奇地发现,昨晚做烧卖的海草,现在又在做客房服务。她换了一身客房工作服。男人问她,你每天晚上那么忙不累吗,怎么还上早班?多劳多得呀。海草说了一句中国俗语。

男人还是要离开的。临离开前,海草小声地对男人说,求您个事儿。您是日本人,您很喜欢吃我做的烧卖是吧?是。那就请您在退房的时候填一下那个意见调查表。请给我写几句好话。您下次再来,我还给您做烧卖吃。

男人答应了。说一定会再来。那就好。海草还提请男人写意见表的事情——请您千万别忘了。

男人再来,是一个月以后了。男人问她,在中国就是做点心的吗?哪里啊,我本来是在工厂上班的。是自己学着来做的。好样的。男人说。

那次,男人早早在旅店订下了房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餐厅里,一整天看着海草做烧卖,到打烊的时候;第二天用早餐,早早就等在那里了,再等海草来做客房服务。他看着海草忙活。海草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此地来做啥,便看着他,一边做烧卖。他现在知道一个女人做这活儿多累,和面熬汤搅馅连包带卖,都是一个人干。“你太辛苦了。”男人说。“是啊。我都快忙死了。你么,闲得发慌。”“这么辛苦,还是不要做了。”海草说:“我本来已经请辞过了,但有好多客人都要吃我做的烧卖。旅馆的管理人员还跑到我的住处,希望我继续在这儿干下去。我这才继续做下来。不过还是多加了点薪水。”

男人晚上就在餐厅里喝酒,并且找到酒店老板,希望可以请海草小姐陪酒。付了两倍小姐陪酒的钱,老板应了。男人问老板,为什么不给她配两个帮手。老板说,以前有过两个女孩来和她一起做,可那个中国女人和她们处不惯,干脆就一个人全包了。大概那个中国女人想多挣点吧。

日本男人对老板说,你那么大的旅馆,每天要供应给客人多少烧卖,她得有多忙多能干。是啊,老板说他都看在眼里——她一个人,光熬汤就要熬将近一天,然后搅馅,分成若干份,放到冰箱里冷藏,包一次拿出来一份,这样吃的时候才会有美味的汤汁流出来。endprint

男人喝酒的时候,就让海草在自己的边上歇着,陪着说话。海草还是要在手头做一些活儿——“如果我可以一边擀皮儿包烧卖,一边跟您说话该多好。”“啊。你现在用不着干活,这段时间的工钱是我付的。你坐着就可以,你现在是属于我的。你想说什么尽管可以和我说啊。”

海草闲话就多起来了。她抱怨她摆的烧卖摊位空调坏了,天气热,馅就容易化,烧卖不好包。这些事情老板都不体谅。然后抱怨旅馆太黑,她的工资不值得她这么卖命。“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多,但报酬太低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和刚来的时候相比,应该说已经很好了。就是累。”

这里地处旅游区边缘,旅馆很多,互相竞争很激烈。旅馆的老板很在乎每个客人的感受。海草相信她做的烧卖,确实值得旅馆老板求她留下来。老板也承认自家店里的烧卖,在这一带餐饮业已经小有名气。

每次,男人临走时,都会去填写意见调查表。男人有一些心思。最初是因为受海草之托,心里会有些别扭。但渐渐的,男人越发对海草产生怜惜之情。他总是要好好地想一些措词,如实表达对海草工作的高度评价。他表示即便为了吃烧卖,他也愿意再来。

这样的不期而遇,让这个日本男人接触到了一个在日本生活的中国女人的生活。在他眼里,海草勤劳,能吃苦,也有很特殊的一些思维。她日语不是很好。她也不是很明白这里的一些行为处事的方式。像语言,是要靠自己努力学习的,看书学也可以,看电视也可以,最好就是走出去和人多接触从多方面学习。但很少看到海草有学习的时候。日本人是非常独立的,不会轻易对人出手相助,海草一开始就对他要求填写“意见表”说她好话,多少有点唐突。也许她对他产生信任,相信他已经对她产生同情。但其实他坚信的是,“同情人并不见得就是为对方好”。当然,如果从这一点来断定他这个日本男人是极其冷漠的,那也不对。男人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海草,并且时时牵挂着——女人的活儿很辛苦。

但在男人看来,海草还是有许多失算之处——旅馆方面曾经专门给她配过两个员工,来分担她的工作。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不好使,如果懂得利用别人的优势,学习怎么和别人分工合作,应该能够省去不少的辛劳。一个人即使某方面再有能力,必要的交际和与人合作精神,也是必需的;这样对她的长远发展有利,说不定今后就能够发展成自己的生意。还有,她站的地方空调坏了,影响她包烧卖,完全可以和老板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希望换个地方,或者修空调,或者配一个小冰箱专门来放烧卖馅。只要说清这不是因为自己怕热,而是为了烧卖的卖相和口感,为了客人的反应和让旅馆的生意更好,老板是应该会体谅的。自己的想法要想得到对方的理解,达到有效沟通,这也是一种能力;不动脑筋去想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只是抱怨是没有用的。向别人诉说,也只能获得别人共鸣和同情,但这样的方式,将永远失去改善自己目前处境的方法。

这个男人整天就这样想着海草。那是一个很正派的男人,规矩中人。一个地质工程师,开采石油,长期由公司派驻在沙特。很有钱。这个男人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是因为那里有许多石油;工程师喜欢开采石油,日本没有。男人埋头在沙土堆里发掘矿藏,几乎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女人。而女人,现在他只记得海草。

石油工程师心里有了海草。他开始喜欢休假,一有时间就要跑回国内,每次就住在海草所在的旅店;可以看到海草,吃到海草做的烧卖,海草陪着他喝酒;像回到家里一样。每次,石油工程师会按照她的请求,如实地填写意见调查表。时间长了,男人知道,海草的旅店里来了中国客人,她都会请求自己的同胞来做这样的事情。那些中国人也许对这样的互相关照习以为常。可是,那些中国客人即便用的是日本名字,在写的书面意见中,还会有很明显的中国人爱犯的日语语法错误或者错字,这个破绽,其实旅馆的主管和老板,应该能够一眼看出来吧。这样的“高度评价”的调查表多了,旅馆老板反而会对海草产生负面印象。就像他第一次尝到海草的烧卖时,她一下子给自己两盘烧卖,客人中有人就会多嘴,这是犯了日本人最忌讳的搞特殊。那么这些负面印象就将她为旅馆作的巨大贡献给抹煞了一大半呢。旅馆其实希望留下的是她的手艺,而不是她本人。但海草同样还在抱怨自己的所得配不上自己付出的劳动。她一点也没有往深处去想那些她觉察不到的不利因素。

这些海草都不懂。不能怪她,一个年轻女子,背井离乡,身边也没有男人好好照料。

不管怎么说,海草做的烧卖,是他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烧卖。海草,也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将来,男人希望可以和海草在一起,在自己的家里,看着她在厨房里,还像一部精密的机器似的,做烧卖。男人真的很希望她少辛苦一些,不要上了晚班再上早班,挣钱,攒钱,以后就用钱来衡量自己的生活水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够为她创建一家自己的小店,不大,但总是有顾客慕名从远方而来。她只要秘密地做含金量最高的汤和馅,做好,放在冰柜里储存着;包烧卖和招揽客人的工作,交给店员做就好了。他们可以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他要带她去中东,看他怎样开采石油。

有一天晚上,他们就一起喝酒。说了许多话。他说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他有工作,要去中东。他不可能每天这样与她面对面地交谈。他要给她写信。石油工程师说——会给她“手纸”。在中国,人尽皆知“手纸”是做什么用的。海草也是第一次从石油工程师那里晓得,“手纸”在日语里就是“书信”的意思。海草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日文里有许多汉字。不懂日文的中国人,有时候可以从日文里的汉字,大致看出一点意思。但仅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有许多时候会让中国人大大地误会,知道真实意思之后,又会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海草刚到日本,就晓得一个在留学生里流传很广的关于“人参”的笑话。中国的“人参”价格昂贵,可是日文的“人参”,其实是“胡萝卜”的东洋名。1980年代来日本的上海人,一开始看到这里“人参”如此便宜,兴奋不已地要用买萝卜的价格去买“人参”,等看到货架上的胡萝卜,才恍然大悟。还有闹出大笑话的,是一些比较容易出错的生僻词语。海草是在日本生的小孩,在参加医院生育培训班时,她看到“帝王切开”一词,吓得不轻。后来被告知,就是国内流行的“剖腹产”。海草诧异——剖腹产和“切开帝王”有什么关系呢?语言学校里的中国同学大多也是一知半解:“大概哪个天皇是剖腹产出来的吧?”后来,还是语言学校的老师解读这个词语——源自德语的剖宫产术Kbiscrschnitt,直译就是“帝王切开”,又说因为凯撒就是通过剖腹产降生的,因此得名。endprint

还有许多日文,会在意思上接近汉语。比如“爱人”,日本人意为“情妇”;“石头”,日文里面是指死脑筋的人,类似中文里形容死脑筋的俗语“榆木疙瘩脑袋”,榆木和石头,都比较坚硬;“喧哗”,日文里就是指“打架”,中国人说太喧闹聒噪,跟“打架”还是有一些关联。假如在日文里看到“前年”,要晓得那不是“去年的去年”,而正好就是刚刚过去的“去年”——前面的一年;看到“今度”,要晓得那不是“这次”的意思,而恰恰是“今后”,是度过今天的“下次”。如果看到居民住宅门上写着“御手洗”的字牌,那是个多义词,的确有洗手间的意思,但也可以用于人名,因为是日本人的一个姓氏;日本人习惯把姓氏标在门牌上,而真正的日本厕所,现在的标志都是英文“toilet”,或者以图像表示。

这些经常会被误读的词语,引发许多笑话的日文词汇,让海草与一个日本男人互相有了许多了解。并且,也与海草“今度”——今后的生活有关。她后来做了这个日本男人的“爱人”,但不是情妇,是真正的妻子;也真的做了一次“帝王切开”——剖腹产;而石油工程师,还真的就叫“御手洗二”;马跃这个“石头”——“榆木疙瘩脑袋”,死脑筋,和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喧哗”——打架。

海草的欢声笑语,很打动石油工程师。他们随后说起中日之间的许多异同。烧卖就是从中国流传到日本的一种面食。日本烧卖和中国烧卖不同,在外观上,个儿要稍许小一点,还有,日本烧卖上都会放上一颗青豆。为什么要放这么一颗青豆呢?石油工程师问海草。海草不语。想起似乎有个电视节目,介绍过日式烧卖,但可惜,她那时根本没有闲暇来看电视,也有语言上的障碍。但现在她自己做烧卖,的确也会在烧卖上放一颗青豆。

最常见的说法是:为了外观好看,为了营养均衡……石油工程师答曰:“为了方便清点个数”——这才是正确答案吧。“你怎么知道的呢?”“我也是电视里看来的。”石油工程师说。他回忆电视节目里,说出这样的答案后,大部分人都会在脑子里开始想象烧卖的样子。那一瞬间,大家的表情都有点怪怪的,这一定是在想象有青豆和没青豆两种情景吧,而且还在比较哪种更容易数数。于是,过了片刻,众人才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此外,现在也有很多烧卖上并没有放青豆。石油工程师说,日本烧卖顶上放青豆,起源于学校供餐。希望学生们高高兴兴地吃午餐。据说是出于这一愿望,将烧卖做得像糕点一样诱人就成为了供餐者的努力目标。虽说如此,也不可能真放一个草莓上去,所以就改用青豆了。青豆的翠绿色让人联想到翡翠,这也是使用它的原因之一。

海草觉得,放青豆的好处,真的就是“容易清点”。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也是海草自己掌握的用途——用来观测蒸的程度。烧卖和其他蒸制的料理不同,只要蒸的火候稍有不当,就会影响到它的风味。而海草到日本后,就是从烧卖上那颗青豆皮的颜色和褶皱程度来判断蒸的火候。而一般比较常见的做法,是用竹签插入烧卖中来判断,但那样,烧卖上就会留下洞孔;通过烧卖皮的薄厚程度来判断,也不是一般人容易掌握。“不太熟练的普通人若想将烧卖蒸得个个好吃,就会采用观察青豆皮的方法,简明扼要了哦。”海草告诉石油工程师。

“这应该是秘而不宣的企业机密吧,不过告诉我也无妨。我和你应该早晚会有一家自己的烧卖店。”

那晚,男人喝得有点多。但还是很清醒。海草把他送回客房。离开。第二天早上,做客房服务,海草进到客房,男人已经很清醒了。清醒的男人,向海草表白——做我的妻子吧。

大约在半年以后,马跃在海草随身的包里,看到一个男人写给她的许多封信。他看不懂,就在自己读书的语言学校里,请老师把这些信翻译成中文。信写得并不肉麻,看得出来,是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追述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以及对未来两个人的世界的期盼和想象。语言学校的老师译笔居然很好,像一些作家的简约文字,几乎没有形容词。

在信中,男人不断把曾经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里遇见的女人,与海草比较,把海草的表情、语言、动作、姿态,都刻画得生动。他几乎把这些当作一种乐趣,以寄托对海草的爱意。很感人。马跃印象最深的是,男人自比钻井,将大地比作海草,她仰卧在中东的沙漠原野,对天洞开;男人探进。井喷。

那时候,海草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个孩子的孕育,决定了他们在日本的留学打工生涯的前途。要么打掉孩子,继续学习和打工。如果留下孩子,海草的学习和打工就此结束,而马跃根本不可能负担起海草和孩子的生活。

海草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并且表示,可以用不着马跃来负担她和孩子的生活。她可以独自承担。马跃要做的,只是选择他自己是留下来,还是回去。

“是因为有了这些信吗?”马跃把海草保存的那些“手纸”都亮了出来。

海草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我有自己的选择。我现在只是选择要孩子。至于有了孩子,你应该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情。由你自己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那个男人,我要见他。”马跃执意要面对一切。

海草很坦然,“可以的。不过,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要神智无知。”

他们三人见过一次面。那一回,石油工程师休假,海草把他和马跃约到一家饭馆。讲好是一起吃饭,他们在一起吃西餐。石油工程师用银光闪闪的西餐叉,在面包上打洞。他做这些,比他吃得还有滋有味。马上有人来换面包。

马跃喝了酒。看日本男人,叫他也喝酒。两个人碰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海草的心思有点松弛下来。马跃对石油工程师说:“她有孩子了。你知道吗?”

“是。明白。”石油工程师答。

“那是我的孩子。”马跃说。

“是的。”石油工程师同意。

海草头发有点乱,眼睛红起来,唱起歌。马跃听得明白,海草在唱他们工厂小分队里唱的歌,《北风吹》《扎红头绳》。歌声歌词串来串去的。石油工程师听不明白海草在唱些什么,手上“钻洞”的叉子,旋得飞快,但觉得很好听,他想不到海草还会唱歌,像山口百惠的样子。endprint

像在小分队里唱歌的时候一样,海草唱歌的时候,小嘴总是一噘一噘的,还要舔嘴唇;她对马跃和日本男人交替使着眼神,弄得很性感。这让马跃想起小分队里唱歌跳舞的日子,还有和海草在床上。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海草有这样骚格格的样子。马跃觉得自己要发狠劲了。石油工程师却一阵欢欣。后来他提议去卡拉OK,并且快活地喝干了酒,走的时候,居然随手带走了那把他“钻井”的西餐叉。

在K房,他们继续唱歌。马跃一点都不会唱,到了这种地方,全是日本歌。石油工程师唱着,喝着,手里捏着叉子,也许他正在找地方“打洞”。

工程师开始用叉子在沙发上打洞。然后,他起身,要跟海草跳舞。轮到马跃接手那把叉子,他居然也不由自主地在沙发上打洞。

那个日本男人在和海草跳舞。他看到海草有点动情似的,满眼泪花。马跃醉意迷蒙。他叫她一声“草儿”,他忽然想起海草的小名。

海草回转身。

就在海草脱离日本男人的一刻,马跃走到石油工程师面前。两个男人面对面。海草还没有来得及拦在他们之间,石油工程师忽然歌声停了。马跃将叉子扎进日本男人小腹,一面对日本男人爆出一句上海话的粗口。册那。

石油工程师不动,只晃了一下身子。他显然听不懂这句上海话,但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和冷静。

总归要有个了断的。两个男人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时刻,反而都平静下来。马跃松开手。海草站到两个男人中间。“你有本事往我身上来呀。”这话让马跃想起当初在工厂食堂的点心间里,自己对点心师傅动刀的那一刻。“你是女人,我让着你。”马跃对海草说。

“既然你让着我,那你好走了。”海草毅然决然,“没啥好多讲了。你走好了。”

海草让马跃看到一种男人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自从他来日本后,艰辛的生活和两个人共有的孤独感,使这样的男人的占有欲,悄然被淡忘了。这是不对的。于是,他脑子里充塞了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脱离狮群、误入歧途的孤独雄狮,灰头土脸;这是个陌生的地盘。

有本事你到阿拉的地方去试试看。

这事儿就这样了断。很简单。马跃离开了。在用叉子扎向石油工程师的瞬间,他就已经想好了退路。他出去的时候,海草听到日本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骇人听闻。石油工程师的伤势并不很严重。西餐叉不足以深入男人的腹部,只是在男人的肚皮上留下一排四个小洞眼。至少他在挨上这一刀叉的时候,还不至于发出一声惨叫。他自己走出来,离开K房。海草跟着,扶住了他的有点飘的身子。一直送到男人的家里。

工程师第二天就回到他的中东沙漠里去了。

马跃一个人回到工厂里。他来看过秦发奋,告诉秦发奋的是,他和海草,已经分手了。“她比我野。”马跃说,同时告诉秦发奋,他和海草的孩子,也就是秦发奋的外孙,是跟着海草的,还在日本。

“小囡像啥人?”秦发奋问。“像我。”马跃说。

“我没有看到过。不晓得。”秦发奋掼出话来。“是真的像我。”马跃强调。

后来秦海草回来,儿子也跟着回来。秦发奋还是要看看自己的隔代骨肉。至于孩子的日本继父,听说很有钱。

秦海草明白,对父亲这种人来说,有钱并不是什么好事。秦发奋天生便看不惯有钞票的人,总认为,有钞票不是一桩好事情。

果然,秦发奋开口就问秦海草:“小囡像啥人?”“像我就可以了。”秦海草的回答,路数还是野,但很清爽。老头子对秦海草,真的无话好说。看自己的外孙,秦发奋还是满腹疑虑,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你哪来这么多的钞票?因为那个男人有钞票……是吗?”秦发奋这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秦海草表面上就是个没有工作的人。都没了工作,算什么?工人不像工人,资本家不像资本家。

秦发奋就对小女儿秦海草越来越没有好气。

7.北风

男人总是会有事情要瞒着女人,但是,事情又好像总是瞒不过女人的。

那时候,马跃和北风为编排《北风吹》,两个人一起去看了一场《白毛女》。这事开始就没有要瞒过秦海草。那时候,上海市府礼堂,是芭蕾舞《白毛女》的固定演出场所。马跃和北风,就在市府礼堂,揣摩“深仇大恨”的音乐和舞蹈。他们俩从杨树浦乘28路电车到底,便是福州路外滩。这也让秦海草后来谈恋爱,非要和马跃也乘28路电车,还要走得更远,到襄阳公园去。

至于看了《白毛女》以后,马跃和北风又做了些什么,秦海草不晓得。只晓得,他们回来就排演了小分队的音乐舞蹈小品《北风吹》。

在外滩,上海市政府大楼背后的市府礼堂,许多年来,就成了马跃精神生活的一个场面。他第一次看到了管弦乐队,看见了乐池;陈燮阳指挥伴奏,在乐池里,探出小半个身子,穿的是高领头绒线衫。而唱“北风吹”的,该就是朱逢博了。人家朱逢博,也是在幕后。

喜儿是茅惠芳。窗花舞。可以听到芭蕾舞演员的脚尖,点在舞台上,剔剔挞挞的声音。北风也有很美丽的脚弓,直立,旋转,脚尖像根针,点在地上。

北风的芭蕾舞鞋的脚尖,也有块木头,点在地上,也会发出剔剔挞挞。马跃喜欢这样的声音。

那晚,他和北风在一起,很享受革命现代芭蕾舞艺术。他们有点陶醉。关于音乐和舞蹈,他们有很多设想,可以在小分队里实施。北风就像史诗。

从市府礼堂出来,对面就是外滩。这个时候,情人墙兴旺发达。他们没好意思往对面去。从福州路拐到四川中路,往四川北路虹口公园方向走。北风家,住在虹口的溧阳路。

“我们出来看戏,海草知道要不开心的。”北风说。

“我事先跟她说过的。她没有不开心。”马跃说。

“哦,这种事情,你也要事先跟她讲的呀。”北风说,“那还不如叫她一起来呢。”

“她今天中班。排练可以请公假,观摩不好请假了。”

他们就开始说编排的事儿了。北风说,先让石榴和海草的女声小组唱出场,唱“北风吹”,接着的窗花舞,是群舞,可以由她一个人完成独舞,也无妨,可以跳得蛮好看的;随后的大春出场的音乐,由小乐队完成,她可以在侧幕休息,待大春的主题音乐过去后,她再出场跳喜儿的独舞;随后是杨白劳的独舞,和男声独唱“漫天风雪”,就用男声独唱过了,她还会在侧幕休息;到石榴和男声对唱“扎红头绳”时,自己再出来跳喜儿的独舞。这样,让石榴和海草她们独唱和女声小组唱,都出一下场,比较好。endprint

他们就这样,马跃哼一段音乐,北风念叨着舞蹈动作。一个音乐舞蹈小品,在四川北路上演绎着。初冬时节,城市夜空弥漫起夜雾,头发有点湿漉漉的。他们走得有点热。到溧阳路了。北风说她到家了,然后对马跃说,你可以帮我做件事情吗?

北风想叫马跃帮她绷绒线。要入冬了,她在结一件绒线衫。男式的,高领头,就像刚才陈燮阳在乐池里指挥乐队时穿的那件一样。

北风擅长“结绒线”——北方人叫“打毛衣”。那时,绒线大多是旧绒线衫拆下的,先要用一张方凳倒置着,将方凳的四个脚朝天,旧毛衣上拆下的绒线,直接缠在方凳的三个脚上,呈环绕形,这样的绒线圈,便于清洗。必须是三个脚,缠四个脚的话,那个圈就过大;而洗过后的绒线,再编织,就先要将环绕的绒线,再绕成绒线团。在这个过程中,就必须有个人,将环绕的绒线,用两个手臂撑开,因为那个圈是缠在方凳的三个脚上的,不是太大,撑开的手臂,就保持在一尺半的距离。而另一个人,通常是女人,从绒线圈上引出线头,将绒线拉扯过来,缠绕在手指上;渐渐的,从绒线圈上扯过来的绒线,在女人手里缠绕成一个绒线团。而撑开绒线的人,不断要随女人轻轻拉扯的绒线,做顺时针或逆时针的环绕旋转动作,以便绒线能顺畅地往女人的手指头上去。这样的双臂撑开绒线的动作,就叫“绷绒线”。上海人家经常有这样的绷绒线的事情。大多因这家的女人勤劳持家,这家的小囡或者男人、老人,就经常要“绷绒线”。

马跃就跟着进了北风的家。那是溧阳路老式洋房的一个假三层。北风一个人和小囡有一间;隔壁,住着北风家的老人。进去的时候,门是虚掩的,马跃和北风同时进房间,隔壁传来老人的声音,也没有什么惊怪。里面问一声:“回来啦。”北风说:“是,和同事一起看演出了,现在同事来帮我绷绒线。”“哦,天是要发冷性了。”老人那边,就关上了房门。真正的北风,就在窗外,呼呼地响。

灯下,他们俩就对面坐下。马跃双臂撑开,做着顺时针的旋转动作,幅度不很大。有些拘谨。那是他儿时的家务,帮姑姑绷绒线。他还会不时抖动几下手臂,兜松绒线。因为房间小,北风就只跟他保持一米多点的间距,一根绒线,在他们之间传送,是北风在扯。比较与常人不同的是,北风缠绕线团的动作,极快,几乎达到一个超常水准,可以想见,北风做这个工作的超常技艺。边上,是一件结到一半的男式高领头绒线衫,摆在一只竹篮子里,插着粗大的绒线针,一根绒线拖出来,连着绒线团;可以见到绒线衫的端倪,是斜纹粗花的,黄鱼骨头,很粗狂的花式,高领头,像陈燮阳穿的那样。文艺界。

北风缠着绒线团,身体挺直地坐着,双腿往前伸,脚背直直地,相交而叠,很漂亮的脚弓,脚尖指向他。

夜的缘故,静,反而不说话了。马跃想起自己儿时的样子,觉得自己现在也像个小囡;一边在想北风。他其实和北风是近的,他们空调组和试验室,都属于生产技术部门,是一个团支部的,去年,团支部曾经做过一个青年业余生活兴趣爱好的调查,有个问题是——你业余生活最大的爱好是什么?他记得,北风交上的答案是,锁纽扣洞。当时,马跃真不明白,这个锁纽扣洞,究竟是什么事情。后来别人解释了,就是衣服上的纽扣洞,边上要用细密的针脚来“翘边”的针线活儿。

北风说,她就喜欢这样的女红生活。

在这样的老洋房的假三层里,马跃第一次和北风单独相处,他们原先在厂里是有过片刻相视的;近近的,他们也曾经凝视。但此刻,北风有意避开马跃的视线。马跃低头,去看北风的脚尖。

他开始想到音乐和舞蹈。北风吹。窗花舞。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北风用她的脚尖,激活他青春的思想。

北风现在是淳朴了,一些劳动的姿态,比如,绷绒线,像用芭蕾在演绎。他们配合着,一段绷绒线的男女双人舞。男人,或者孩童,微微撑开的双臂,像怀抱,旋转着;女人扯线线,身子前倾,左右环顾,脚尖点着前方,圆圆的臀部,鼓起来……这一切,都是从日常生活经验中提取的隐喻,演绎着女人全部的淳朴和温情。一切都是始于淳朴,并终归于原始;女人和男人的故事是个万花筒。比如,英嫂把一个男人揽在自己的怀里,她解开衣襟。女人用奶水哺育战士。音乐与舞蹈让马跃的思想翻江倒海。他常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被她们揽在怀里的男人,他相信她们会对他这样,因为他觉得生活在底层的女人,天生的心地就好,她们用自己的奶水来喂养革命,喂养男人。

但她依然充满神秘。在这个夜里。夜深人静。隔壁的老人。那件半成品的男式高领头绒线衫,那个男人。马跃像用精血来签署了一个终身保守秘密的誓言。到现在,他还是对身材高挑的女孩,有着莫名的爱慕。到冬天,他会怀念北风。

不久,他就知道,住在隔壁的老人,其实就是北风男人的父母。北风结婚早,那男人,是东宫艺术团话剧队的。马跃也认得。甚至,连马跃到北风家来绷绒线这样的事儿,北风都如实告诉自己的男人。

马跃就不敢告诉海草——自己到过北风的家,还是深更半夜。

在纺织厂,人民的芭蕾,就这样在马跃的艺术生命里,完成了一次实践。随后,北风的舞蹈艺术,让她成为厂里文艺表演的头牌。他们有过一次珠联璧合,那是《天鹅》,节奏舒缓,马跃的大提琴独奏。北风独舞。北风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北风撩起裙角;北风朝着马跃展翅;然后,慢慢倒下。

北风在那时能做“倒踢紫金冠”。她下场的时候,总归要奔到墙角落里,继续将她的腿脚,搬到头顶上。这是功力。马跃走过去。他们经常要对口,说一些就他俩听得明白的电影台词。听不明白的,以为他们在练词儿。像地下党。

他说:“我——我现在多么依赖你,呵,该怎么办,简!”

“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他们同时想到了秦海草。

她换了另一条腿,搬上了头顶。这是《简爱》的台词。他们一脸的“文艺界”表情。

几天以后,人民的芭蕾结束了,工厂“文艺界”解体了,他们回到各自的车间班组。他回到空调组,“四班三运转”,天天还是和秦海草见面。endprint

1994年,也就是马跃和秦海草离婚,从日本回来后的第三年,马跃下岗,离开工厂。那一年,有一则新闻,让他再次怀念久违的市府礼堂,怀念北风,怀念绷绒线。那年11月,梅塔率以色列爱乐乐团亮相市府礼堂,轰动的;但马跃心目中永恒的市府礼堂,被大指挥家梅塔称为“最优秀的观众,最破旧的剧场”。

但他依然怀念“市府礼堂”。北风呢,1980 年代末,就已经离开工厂了,她和她的男人,专门去做电影电视剧里的群众演员。据说有钱,偶尔在银屏上,可以看到她。马跃更多想到北风的,是打麻将的时候,摸的一只牌是“北风”。经常自摸。

文艺小分队曾经像工厂上空的一片彩云,把那些青年,笼罩在欢乐底下;后来工厂消失了,工厂上空的那片彩云,也消散了。

阳光底下,青年的希望是永远存在的,欢乐的机会,也总是很多的。只是,马跃,已经过了春天的时辰。

那天,马跃坐在“大背头”的修琴铺里,听“大背头”调试手风琴。“大背头”是队长,过去宣传队里的创作演出,都是要听他的,用他的话说,他实际上就是“艺术总监”,“总导演”,“舞台监督”。所以跟他在一起,一面听他把琴弄出一些单音节,一面还要听他唠叨。马跃很早的时候,就把喜欢唠叨的男人,叫做“上了年纪的男人”。

工厂没有了,“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是有点本事的,开了个手风琴修理铺,一边附带教琴。马跃经常闲着,就去到那个修理铺坐坐,一个上半天,听“上了年纪的男人”唠叨。马跃自己也有点上了年纪。

大背头原来在工厂,工人做得很涕沓——公用事业组的清洁工,其实就是清扫全厂男工卫生间、男浴室的清洁工。这个出身音乐世家的男人,年纪比马跃大,因为有手艺,实在不想在工厂里多待,一有下岗的机会,早早离开了工厂。

大背头真正的本事,不只是在小分队里拉手风琴,甚至不是表演,是修琴。他祖父早先开过自家的琴行,卖钢琴,修理钢琴,调音。几乎是中国第一代本土调音师。这种行业,似乎并不成全人;解放后,“家庭成分”始终是“小业主”。到了他父亲那一代,落寞了,钢琴属于“封资修”,大众更需要手风琴和口琴,便改做修理手风琴和口琴的生意,在闸北山西电影院隔壁,有一间门面很小的修理铺。这样的一个铺子,小归小,但在行业里,颇有名声,全上海,也找不到几家;是一种历史底蕴。就像大背头本人——修琴的男人,尽管终日佝背,看上去木讷,但听觉十分灵敏,头发始终纹丝不乱。

“文革”中,红卫兵的文艺小分队,宣传毛泽东思想,手风琴风靡。音乐学院的红卫兵,还晓得那个修理铺,专门找着来,修手风琴和口琴。

大背头自小耳濡目染,学得一手弄手风琴的好手艺。晓乐理,识谱记谱,即兴伴奏。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时候,死活不肯离开上海,耗在自家的铺子里,修琴。年纪轻轻的,做个“城市手工业者”,连“集体所有制”的里弄加工组也不如,阶级成分低。后来母亲在纺织厂办提前退休,他顶替进厂。总算是进了全民企业。

清扫厕所和浴室,想想也戆。但在工厂的文艺小分队里,大背头确立了地位。手风琴是“百搭”——可以为独唱、女声小组唱伴奏,可以伴舞,可以独奏。马跃跟着大背头,晓得每天要练琴,识了五线谱。还是大背头,给马跃介绍了音乐学院的大提琴老师,让马跃考出了一个大提琴的业余演奏级别。

大背头是最早下岗的。早早回到了他的修理铺。“随便什么事情,不要硬撑。”他说。

大背头回家,修琴也蛮好。有手艺。教的学生也多。这个时代,钢琴忽然又时兴起来了,冒出成千上万的琴童。大背头的工作重心,又开始向钢琴转移。他甚至重新捡起了祖上的调音师的手艺。50元调试一只钢琴。不贵的。有时候,马跃过来,店铺打烊;门板上会贴一张纸条,写明外出钢琴调音,何时归。立等片刻。云云。马跃立不停,附近瞎逛。所以,马跃对这条个体商业街熟。

马跃下岗后,曾经想跟大背头学做钢琴调音师。这种钢琴调音师,就是专门做钢琴调律,把钢琴按十二平均律的律制调准。同时,大背头还会做三角钢琴和立式钢琴的机械整调,零件修理和更换。大背头对马跃还是这句话——“什么事情,不要硬撑”。没有碰过钢琴的人,哪能敢去调钢琴?乱话三千。

毕竟比马跃长点年纪。大背头指点马跃——教孩子学大提琴。“这个你可以的。现在大提琴也吃香。只要是西洋乐器,现在都吃香。还好,你不是拉二胡的。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学生。”

这个男人细心。关照马跃:“到琴童家里,记得要穿得得体。不要涕涕沓沓。特别是穿的袜子,不要有破洞,脚趾头露出来,或者脚后跟有一只大洞,很难看的。现在上海人家,很多新搬家的,都装修得好,进门要换鞋。我到过的有钢琴的人家,几乎都是,新搬家,打蜡地板,买了钢琴,孩子要学,或者要调试。进门鞋子一脱,一双破袜子,很伤自己的。下岗工人,再穷,一双袜子,还是买得起的。”

马跃在大背头的修理铺里,还可以读谱,学习乐理,视唱练耳,识谱记谱。对于马跃,这里就像个音乐私塾。马跃随手拖过一架手风琴来视奏。和他的大提琴相比,手风琴的键盘,颇有点难度。手风琴演奏,是双手同时触键,演奏时,手指尖不停地在键盘和键钮上,进行不同速度、不同时间的接触,这样,便增加了神经末梢与大脑信息的传递,手指肌肉的控制能力,也相应提高;久而久之,左脑与右脑的信息处理能力,会大大加强,反应能力提高,手指更加灵活。他觉得,手风琴可以提高人的注意力;注意力提高了,记忆力也随之增长。上了年纪的男人要明白这点。

马跃就经常到大背头的修理铺,进行手风琴的初级练习,来提高自己双手以及身体的协调能力。大背头就不断教导他——拉手风琴,看上去是拉风,其实耳朵将听到的声音信号,不断在传递给大脑,大脑需要及时对声音是否正确、音量是否合适、音符的长度是否符合乐谱的要求等迅速做出判断,“你来我这里练琴,眼睛、大脑、手指以及上肢的肌肉,同步反应能力,都会得到训练,思维速度也随之加快。”

他把马跃当手风琴琴童了。而手风琴也的确别致,其他键盘乐器的键盘平面方向,都是向上的,在演奏中,是可视的;而手风琴在演奏中,键盘平面和键钮平面,是背向演奏者的,演奏中一般要求不看键,因此,演奏时的准确性和可靠性,只能靠手指触感来体验。这种有限的触觉,就要求在演奏中要“贴键”;手风琴的贴键演奏,实际上是增强了手指尖的灵敏度。但手风琴的构造,又决定了它的音量强弱,不是靠手指触键的力度来控制的,而是靠左手的拉风箱力度。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拉手风琴的,用很夸张的手势来拉琴,很拉风的样子。其实,不是手风琴手做作,实在是,手风琴靠大幅度的手指动作,对音量的控制,毫无意义。endprint

那时候,他们拉风。触摸琴键,触摸女人。青春少男少女。现在照样有琴,声音还是好听。人呢?女人,都到哪里去了。

“你离不开女人。你的手指触摸感的灵敏度有多少呢?比如,你摸过多少女人?你晓得她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少啊?”大背头问马跃,“你只晓得把自己放得很低,以为这样就可以凑近女人,期望女人来对你温柔。你内心其实就是自卑,总想寻个女人,做精神依靠。”

马跃装戆。默然。

大背头告诉马跃,他做调音师的时候,内心也想博得更多的同情,去到有钢琴的人家,或者学校,人家是要差遣你的。你总希望多得到一点关照,至少不要辞了你。为此,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装扮成盲人,完全凭借听力和手指的触觉,来判断一架钢琴的音色音质和音阶的准确度。盲人可以获取许多同情。因为“看不见”,所以别人也不对他设防。

只要有一副深色墨镜就可以做到。

钢琴有二百多根琴弦,八千多个零件,但它们的调整和排列,都是有规律的。的确是有盲人来做调音师的。盲人钢琴调音师用灵敏的听觉和敏锐的触觉,来代替视觉。人们弹奏钢琴时,只是用手指来感受琴键的触感,用耳朵来听辨钢琴的音律,而眼睛,只是用来看琴谱的。调音师用不着看琴谱。所以,盲人完全可以让钢琴达到最佳的音律和触感。

钢琴自1709年由意大利人克里斯托弗里制造出来,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而最早的盲人钢琴调律师,其实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在欧美发达国家里,便有很多的盲人从事着调音师的工作。甚至还有些国家,把这项工作作为社会保障性工作,只允许盲人来做。中国的钢琴业发展缓慢,及至二十世纪后期的1978年,才有一个叫李任炜的盲人,凭着对音乐的执着追求和极高的天赋,开始自学钢琴调律。1990年,他得到美国钢琴调律大师安妮格瑞的真传,把先进的欧美调修技术带回中国。1991年,他在北京市盲人学校创办了全国第一个盲人钢琴调律职高班。1994年,他的第一批五名学生毕业,全部在钢琴厂或琴行找到了工作。

那倒蛮有意思的。马跃忽然觉得,这里面会有许多奥秘,会产生许多故事。一个人装着什么也看不见。别人相信他,以为他看不见,反而会把许多不可以看见的让他看见。那就像音乐。大家凭借听觉,来认知世界,而音乐家,还有着他一双独特触觉的手,来触摸。

触摸女人。马跃脸色阴沉了。他身边没有女人。跟秦海草分手后,他回上海,有一阵,他痴迷于打麻将,整天摸麻将牌,可以摸出条子、筒子;万子还摸不准。但可以摸出北风。

马跃没事就经常去大背头的琴铺。通过大背头的手风琴修理铺,他们撮合了一次原工厂小分队的聚会。一帮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再一次“拉风”。北风也来了。

下岗工人有闲暇,十天半月的,大家就要碰一次,到一个房子比较大点的人家去,每人带只菜。那次在大背头家。老公房的两居室。摆了一桌子。

马跃带了只电烤鸡,一瓶红酒。北风离开工厂后,还是第一次跟大家碰上。她不知道要带菜。她看到马跃,稍许问了几句,就晓得各自的近况。北风晓得马跃离婚了,随口就问了秦海草的情况。马跃便多说了几句。他原是想,我跟你多说点我前妻的事情,你也可以告诉我一点你老公的事情啊。没想到,北风来一句:“老早就想到你们不会长的。”“为啥?”“因为你没有多少钞票。不要以为你跟她去了日本。比你有钞票的人,多得是。”

北风做“群众演员”,从《鸦片战争》里虎门销烟的围观群众,到医院的护士、病人,到汉宫清宫里的老妈子……做了五年。现在不做了。老公还在做;演戏的男人,上了年纪不要紧。女人就不行。她就蹲在上海家里,带孩子。放老公出去。她还接了点出口丝绸服装“锁纽扣洞”的生活,是一家外销服装厂的订货。厂里会送货到家里来,定期来取货。外商很看中她的一手女红精细活儿。

她还结绒线。有朋友盘下涉外五星级宾馆里的大堂铺面,会向她订货;她的手工编结物挂出来,外国人喜欢。有时候,还得在宾馆大堂的门铺里去坐坐,现场做给外国人看。外国女人看她;外国男人也看,还拍照。

说到钞票和秦海草,马跃无语。就一个人去了阳台上。北风一会儿也过来,端了两杯红酒,给了他一杯;另一杯的杯沿上,已经留下口红的粉色。两人就继续说话——

“你还是住在溧阳路吗?”

“是啊,老房子,拆不掉的。”

“还结高领头吗?那是陈燮阳穿的。”

“不,现在男人不穿高领头了。”

“其实,想想,高领头绒线衫还是蛮好看的。”

“你还是喜欢老底子的物事。”

“是啊。我在想……谁来帮你绷绒线呢?”

“我儿子呀。不过,小囡晚上要早睡的。男人不大在家。现在结绒线,大多是用新绒线的,不大会去拆洗旧绒线衫了。”

“你家的老人呢,还好吗?”马跃问。

“哦,你是说那会你来我家的时候,为我留门的老人吧。那是我老公的爷娘。还好呢。你还记得啊。”

“嗯,嗯。”马跃随口应答着,心里想着许多过去的事情,一边就将目光投向北风,仔细打量起来。北风也上了年纪,头发染成棕黄色,还化妆,描了眉,就少了原先的天生丽质的感觉。脸色也不是很好,有雀斑,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的奔波操劳。有点小缺憾了。就是这点小缺憾,让马跃觉得跟北风忽然就切近了许多。他仰起脖子,一口酒下去;一股热上来了,一边看着北风手里的高脚杯,那杯沿上残存的粉色。

“不过新绒线也要绷绒线的。”北风说。

“旧绒线衫拆拆洗洗,也很好。你结出来的绒线衫,那件高领头,真的好,那时候,就是很时髦的样式,是文艺界的人穿的。”马跃看着北风,说。

“嗯。最早还是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样式。那次……我就是帮我老公结的。嗯。你有什么旧绒线衫,要拆洗,重新结,给我好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呀。没有人帮你的。” 北风说。

他笑了。“那我先要来帮你绷绒线。”endprint

“那倒是。我还真缺绷绒线的人。你来好了。”

里面有人在叫,让北风去烧只菜。北风答应用大背头冰箱里现成的鸡蛋和两只番茄,做个番茄炒蛋。

“我去开油锅了。”北风把手里的酒杯,交在马跃的手上,看一眼,“你等歇歇,过来好哇?”离开阳台,去了厨房。

老公房的厨房在隔壁。可以听见起油锅哔哔啵啵的声音。马跃放下酒杯,等不及“歇歇”,就跟进去。看见北风背对着自己,将四只鸡蛋一一敲开,蛋黄和着蛋清滚进大碗。北风的身材,还是修长的,两腿直直,翘臀。马跃上前,从后面抱着北风,像怀抱大提琴一样,贴着。

北风身体一颤,就不动。手开始用筷子打动碗里的鸡蛋,刮刮刮刮……

隔壁还在喧闹,声音传过来。

厨房里,北风打鸡蛋的声音越来越响。她要让声音传过去,让那一屋子的人听到——刮刮刮刮……

8.音乐

男人都会胡思乱想。高天宝看见女人的踏脚裤,会想到女人的腿,那是形似;马跃在参加室内乐演奏的时候,会想到,如果自己的大提琴,和小提琴、钢琴一起,全裸地在演奏,那场景,一定很好笑。那是神似。很好玩。很刺激。

他就是喜欢做这样的想象,对裸体的想象。他还会想到,开大会的主席台上,那些坐着的男人,他们要是脱了衣服,也可以做到这样的气宇轩昂吗?真的好玩。

他经常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工厂上班的时候,他那种既不是很辛苦的体力工作,又不是很专心的音乐生活,让他多了许多想象的幸福时刻。他曾经想象自己有个乐队——以工厂、棉纺公司宣传队,或者纺织艺术团为班底,组建一支管弦乐队,来完成他的作曲梦想。他最想谱写的,已经让北风演绎了——音乐舞蹈小品《北风吹》。他还有个比较大型的音乐作品,是根据电影《地道战》的音乐,改编成一个类似于钢琴协奏曲《黄河》那样的协奏曲。标题为:大平原。

他几乎把《地道战》的电影音乐,从头至尾视听记谱,然后一个人配器。在管弦乐队里,加了很多民族乐器,由此,烘托出冀中平原的乡土色彩。高老忠发现鬼子偷偷进村后,急着去村口老槐树下打钟——那时候的音乐,急板,加上真正的中国小快板和胡琴,然后,是低沉的钟声。随后,钟声浩荡,管弦乐起……整部乐曲,分为四个乐章,光看标题,就可以大致看出主题的端倪:1、扫荡 ;2、抗争; 3、太阳; 4、胜利。

那首著名的《太阳出来照四方》,被他安排在第三乐章,重点推出,是一个华彩。如果是小提琴协奏曲,那是很适合小提琴高调亮丽的华彩段演奏风格;但作品究竟是小提琴协奏曲,还是钢琴,还是大提琴……他一直没有决定,因为,没有乐队。他除了用自己的大提琴,反复弄出几个主旋律来,一切都还是在他的脑子里。

那个年代,这样的根据电影音乐改编的音乐作品,还是有很成功的例子的。比如《创业》组曲,《海霞》组曲。这些其实都是电影音乐。《创业》组曲的标题是这样的:1 、序曲·解放(管弦乐合奏);2、 井队出征歌(男声独唱);3 、满怀深情望北京(女声独唱);4 、人抬肩扛战风雪(管弦乐合奏);5、 天涯万里飘油香(女声合唱);6 、我们是一代创业人(合唱)。

那是原作曲秦咏诚自己弄出来的。《地道战》的作曲是傅庚辰。马跃不明白,傅庚辰为什么自己不去弄,要烦得他几乎整个心思扑在上面。他当然不知道,傅庚辰后来就有交响组曲《地道战——留给后人的故事》。那是留给后人的。

在那个年代,马跃没有原创的机会,也没有能力来实现自己做乐队的梦想,他只能在现有的作品里,去想象,然后照着葫芦画瓢。不过他真的对作曲充满梦想。1982年,第十届“上海之春”中,出现了一批交响乐作品,据说都有一定的艺术质量,在创作上,还有所突破,在技巧上,借鉴和吸收了国外近现代的表现手法,在交响乐民族化方面,也取得了可喜的收获。马跃如数家珍:《黔岭素描》(朱践耳曲)、《草原风光》(瞿维曲)、《幻想音诗》(刘敦南曲)、交响音诗《向往》(奚其明曲)、交响组曲《油画五帧》(马友道曲)、狂想曲《帕米尔风情》(刘念劬曲)、管弦乐《喜玛拉雅随想曲》(金复载曲)、《素描六首》(张千一曲)、小提琴协奏曲《创业》(沈传薪、倪文震曲)、组曲《南国》(陆在易曲)、音画《睡莲》(陆在易曲)。

马跃觉得,自己的《大平原》,也可以排列其中。

马跃没有想到,自己作曲的梦想,困扰自己,却被儿子撩拨开来。

儿子六岁了。他们离婚后,儿子就跟秦海草了。海草回上海后,带着儿子,看到上海有点条件的人家,都培养儿子学琴;自己孩子,居然也对钢琴着迷,已经可以在琴上,弹出自己哼唱的小调,是即兴的,但会被他记下,然后反复弹唱。秦海草就跟她的日本男人商量,要把孩子送到日本学习。日本男人同意。

秦海草跟着那个日本男人,有了自己的烧卖店铺,很小,但生意很好。男人继续他的石油工程师的“干活”。后来,海草看到上海有发展机会,利用自己“外籍人士”的身份,往上海做点小投资,先是租房,开个日式料理店,在虹桥日籍人士集居地域。生意很好。

然后就是买房。投资房产。上海的外销房房价真的便宜啊。

1990年代,日本电子乐器品牌“雅马哈”流行。这跟音乐教学水平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但秦海草不管。她对马跃说,小囡要去日本学音乐,已经买好雅马哈钢琴。马跃一惊——小鬼头还小,懂什么音乐。分明是要将我们骨肉分开。秦海草说,早点晚点,小囡终归是跟我生活的,你又没有能力,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其实,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的儿子。面孔像你的呀。又不像御手洗二。

马跃无话。但晓得,那个石油工程师原来是叫“御手洗”。自己的儿子,大概也只好叫“御手洗”了。册那。马跃心里在骂。

送儿子去东京。马跃还是感到了一种骨肉分离。要说孩子出生到现在,六年多,也没跟马跃有多少时间生活在一起。但因为还是在一个城市,感觉就近。内心保持着一种联络。endprint

那天去机场送儿子,秦海草说,买好汽车了,“奥拓”。你是不是要跟我的车一起走?其实,从秦海草住的虹桥开发区,到虹桥机场,没有多少路了。而马跃,从杨树浦到虹桥,再跟秦海草的车去机场,已经没有多少意思。马跃说,我有车——助动车;我自己直接去机场。

“哎呦,你算进步了啊?有助动车了。你这个人,哪能好坏不懂的。我是为你着想啊,好让你跟小囡多待一歇。”“我哪能不懂啦?你不就是想在儿子面前,要我好看吗?”两个人在电话里,又吵了一通。

1990年代,城市生活里,一成不变的自行车,终于发生了变革。海草讲的是对的——进步了。先是一种用摩擦车轮来带动的助动车,是真正的助力自行车,还保留着“脚踏车”的形状和原始动力;后来便发展了,越来越摩托化,甚至还配备了头盔和工具箱。它们发出尖利的响声,喷着尾气,在慢车道上,超越一辆辆自行车。城市底层的百姓,在那时,通过助动车,最先感受了一点现代化的气息,是比较初级的现代化,质地粗砺。稍许好一点的,是一种号称用德国进口技术的助动车,唤作“萨克斯”,最有别于其他助动车的,是“萨克斯”的发动,提拉式,发动机声音轻快,车速也不快,显得文静;还有一种叫“霸伏”的,也号称意大利进口,外观一般,但机械精致,那发动机,看上去就不吃力,跑起来很像模像样;美国过来的助动车,叫“汤姆斯”,很美国化的名字,完全是一辆小型的摩托车,经常看到红色的“汤姆斯”,在慢车道横冲直撞。

马跃开国产“斯必克”。发动机声音尖利,简直有点呼啸的意思,棕黄色的车架,跑起来要喷尾气。像喷气式飞机。马跃在这样的“喷气式”里,体会到一种源于脚踏车、高于脚踏车的历史进步。并且认为,助动车在有限的经历里,花样百出,还带动了其他附属行业,诸如修理、零配件、燃油和机油等行业,包括装备——冬天的羽绒衣和夏天的墨镜。

那天,马跃就戴着墨镜,还戴了副手指头露在外面的皮手套。他在秦海草面前,摘下墨镜。秦海草嘲道:“一部机器脚踏车呀,你在我面前,装啥啦?”马跃不响。吵归吵,两个人在机场碰头后,一起搂着儿子,语气都很平和。马跃看着秦海草。

“我还像老早那样好看是吗?”秦海草鲜格格。她已经开始涂脂抹粉,脸还涂得白,完全是日本女人的化妆风格。没有办法。马跃说,“啥人教你嫁给日本人的。像艺妓。”“你啦……”“不过,你现在就是一个‘妈妈桑。我懂的。”“钞票你懂吗?我不想完全靠男人。”“你漂亮。”

马跃去抱儿子。六岁的小男人,不要大男人抱。下来,要上卫生间。马跃不想方便,但也跟着去,就想跟儿子,多待一歇也好。他端详儿子的面孔。海草说,儿子面孔像他的。到底像多少呢?马跃也看不出。何况,那个御手洗,面孔长得是什么样,已经忘记。

他和儿子一起进男卫生间,一起对着小便池,上一步。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儿子像大男人一样,站立着,面壁,撒尿,完事后,也像大男人一样,抖几下。哪个男人教他的。马跃没有小便,只是做了个样子,侧眼,看。

儿子小便后洗手。一边跟父亲说了事情。“妈咪说你有个乐队。我想,我将来要作曲。我作的曲子,你的乐队来演奏好吗?”

“好的呀。”

“你的乐队大吗?”

“一个庞大的交响乐队。还有一个小乐队。还有室内乐。还有轻音乐。你想要啥个样子的乐队呢?”

“等我写出曲子来再讲。爸爸,你一定要有自己的乐队。为了我,你也要有。晓得吗?”

“晓得了。”马跃像个孩子,忽然想哭。

那天从机场回来,马跃飞快地开着助动车,追着秦海草的“奥拓”。那时候,在出虹桥机场进入市区的路上,还有一个收费口。马跃就在这个收费口,赶上“奥拓”,故意在秦海草的车前晃了晃,一溜烟地远去。

9.豁边

下午两三点钟的辰光,是秦发奋在家一天里最沉寂的一段时光,外孙徐韵还在幼儿园里,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回想在厂里上班,这个时候,一天的生活,快要收工了,都是一些扫尾的事儿,打开的配电盒要拧上,裸露的线头裹上绝缘胶布,工具做一样收一样,放在皮套子里……和现在的女婿高天宝一样,他们都是电工界的“老法师”。他有时候都可以想象出,女婿高天宝每天的电工操作流水进程。只是,高天宝现在的工程更大,设备更先进;技术上,是差不多的。

秦发奋去翻出自己的一套电工工具,多时不用了,便要拿出来擦拭一番。他饶有兴致地将一大堆旋凿、扳头擦了一遍,整齐地排列在地上,从中拿起一把中号旋凿;这是用得最多的一把,平头,红色的木把,开了几道槽沟,捏在手里,很缠手的。他手指捻着旋凿口,仿佛听见木螺钉旋进木头里的声音,吱吱的;手臂膊上的力道,也是吱吱地要冒出来。他手里拿着旋凿,唇上抿着一颗木螺钉,爬上自家的楼梯,在楼板的横梁上,旋进一只木螺钉。这是他的一个秘密,每到一个月领退休工资的一天,便要爬上楼梯,在横梁上旋进一个木螺钉。操作练兵,技术还是可以的;平头螺钉嵌在木头里,摸上去,刷平。只是,上楼梯的时候,腿脚有点不灵便。过去上竹梯,随便怎样晃晃悠悠,他几步登梯上去后,一只脚插进一个挡子里,侧着身子,倚靠在梯子上;那劳动的姿态,是伟岸的。电工的生活,是要爬上爬下的。如果自己还能爬上爬下,早就跟高天宝出去做了。秦发奋这时候便想,高天宝是碰上好时光了,这么多的高楼,有多少电工生活要做。工程设计人员将大楼配电图往你这边一扔,你这个电工工头,也就是过去厂里的作业班长,按图索骥,像个作战指挥员,分配生活……如果自己年轻十岁,是好叫高天宝靠边站站的,当然,钞票也是好赚的。这种钞票,赚得有劲。

门口有人叫“收旧货”,是看相了他的一套电工家什。他吓了一跳,忙着从楼梯上下来,就听见有人讲:“这是我阿爸的吃饭家什。”这话是他的心里话。听上去是海草的声音。“收旧货”的走开了,小女儿海草进来问阿爸:“你一个人在家里,爬在楼梯上做啥?”

秦发奋不搭话,忙着拾掇自己的“吃饭家什”。他不愿意对小女儿说自己的秘密心事。海草说:“我来看看你。顺便问阿姐,她的酒店什么时候开张,我有事儿要同她商量,今天我在家里吃了晚饭走。我等一会儿去买菜。”endprint

秦发奋鼻子嗅嗅。他闻到一股汽油味道。老电工,嗅觉灵敏,工作中,对塑料烧烊的气味敏感,那是有人用打火机烧电线塑料护套。正宗的电工,哪能可以这样?用电工钳,轧出来,那段裸露的电线,看上去也是舒服的。用打火机烧,这算什么本事。何况,纺织厂的车间里,是禁火的。现在秦发奋闻到的,是汽车排气管的那种气味。还是新车子。

“你是不是买车子啦?”父亲问。

“因为要……”海草嘴巴上不利索,秦发奋索性打断她。“不要多讲。你有钞票,好吗?你买你的汽车。我管不着,不过,不要开到我这里来,掼派头的样子,我吃不消的。”

这天晚上,秦发奋一家人团坐在灯下,吃夜饭。这个时候,在这个小弄堂里,是有些嘈杂的,电视机、收音机都开着,节目的声音,都是互相纠杂的,就像是各家饭菜的味道,也是互相融合在一起。海花和海草吃了饭,就上了三层楼,姊妹俩关起门来,便说起海花开酒吧的事儿。海草自己有个酒吧,好几年了,是她从日本回来后就盘下的,做得很好的,装潢是东洋风格,进去要换木拖鞋,一间一间隔开来,装了移门,蛮有异国情调。秦海草是晓得,这里面是有花头的,日本跟中国有点相像,便是男人要喝酒,要唱歌,还要跳舞,就是跟着音乐原地转圈的那种;再有,就是女人;喝酒的男人,最喜欢不过的,就是有女人来陪。秦海草就弄了几个先前纺织艺术团跳舞的小姐妹,表面上是跳舞,兼带做陪酒的生活;都是她在纺织艺术团里一起唱歌跳舞认识的,夜里出来打工,大家都有点赚头。

“哪能好做皮肉生意呢?”海花发问。

“你不做这个,开什么酒吧?”海草说,“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不过是一种娱乐,是娱乐业的生存之道,你不懂,我来帮你,我可以承包你的酒吧,先期投入资金,也算是帮你了。只是,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让阿爸晓得。”

“听你这样说,我想还是算了。这酒吧,我是不开了。赚这种钱,你叫我哪能跟领导和厂里的女工交待。”海花说,“我真的不晓得,你这几年,是这样赚钞票的。不好的。”

海草听见姐姐这样说道,眉头一拧,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我是一片好心要来帮她,却落得个拖她下水的意思,什么叫“不好的”。海草有点动气了,便正色道:“阿姐,你闲话要讲讲清爽,这几年,我是赚了一些钱,但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要不是我自己买了房子,你也不可能就在这个家里结婚,我自己靠的是政策,靠到日本打工,靠回来日日夜夜地做,才有了点积蓄,也是血汗钱,并不是偷来抢来的。”

海花向来是不会跟人吵架的,一碰上有人跟她板了面孔,心里先要怪自己。这时候,她便说:“我没说你什么,只是,我不会像你这样来做事情的。你不要不开心,我是你阿姐,说什么话,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只当我没说。”

“这么便当?你是轻松来,说过就好了。我是晓得的,你和阿爸,从心里是看不惯我的。我随便的。我自己有房子,有钞票,有车子,也不怕什么,就当我是马路上的陌生人好了,大家也要客客气气的。”海草这样一说,眼泪便要落下来。

海花忙摆手道:“我也晓得,现在做生意是不容易的。只是,我做不来你的这一套,也不好让你来承包我这里的酒吧。说出去不好听。”

“你是嫌我这个‘妈妈桑的钞票不干净,也好,我跟你不沾这个边。但是,你要晓得,你现在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生存,是想让更多的小姐妹,有个吃饭的着落,你去问问,先前跟我出来做的小姐妹,现在哪个手里没有个十万廿万的?她们如果跟你,你能够给人家多少呢?”

“这不是钞票的事情。”海花说,“我不跟你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说老实话,你这个钱,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挣的,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现在我就是叫人家来做,也不一定人家就会来。我还是做我自己会得做的事情。”

海草听着这话,不适意,便转身出去了,秦海花跟着,两个人便一起下了楼。楼梯上,有两个人一道走下来,这小楼的楼梯,有点摇摇晃晃的。海草一抬头,看见楼板上,有一块木板,上面有好多个木螺钉旋了进去,就对秦发奋道:“阿爸,你下午在修楼梯是么?这楼梯是要修了,走上去是摇摇晃晃的。”

“啥人来修?”秦发奋答道,“你是做不来这种生活的,还要靠高天宝。不过,你是要出点钱的。”

“一句话。不过,阿爸,我看,最好的办法,你还是跟我去住,我有房子,住得要比这里好。”海草这样说,心里晓得,秦发奋是不会答应的,没有这个可能性。便等父亲来回绝,一边看见姐姐面有愧色,觉得心里有一阵痛快。也算出了口恶气。

想想这个家,如果真的碰上什么要花钞票的事情,还得找她。

秦发奋并未搭话,就叫海草早点回去,“路很远的,你能经常来走走,我就觉得蛮好了。你娘走了,我现在一个人,是有点冷清的。”这话让一家人都有点伤感。秦发奋这一次没有对海草发什么火,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有点老了,下午爬在楼梯上旋那只木螺钉的时候,脚上有点打飘。年纪大了,对着小辈的口气,自然也会软下来的。“草儿,我还想问你,小囡在日本,还好吗?”

“蛮好的呀。”

“马跃现在做啥呢?”

“我现在是有老公的,怎么会知道他在做啥。”

“你现在的老公,怎么会有这么多钞票啊?”秦发奋问。其实是故意表达他对有钞票人的不满。

“阿爸,赚钞票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懂,你就不是我阿爸了。我讲得对吧。”秦海草跟阿爸,故意“糨糊”过去。她知道,跟阿爸,实在没什么好多讲。

海花送妹妹出来。今晚的月亮很好,弯七弯八的小弄堂里,还投下一点人影,叫人感觉是一种清凉与寂寞。海草将姐姐拉到一边,凑近,两个人影的头叠在一起。海草说:“我买了车子,就停在弄堂口。这种地方,车子也开不进来。不过,老头子不许我开车子来。”

“那你就不要开来。小弄堂里,也不像腔的。”海花点点头,心里是为妹妹海草开心的;有钱总比没钱要好。只是,自己不晓得怎样来对妹妹表达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想到方才还让海草气呼呼的,就觉得有点对不住,一时也想不出来怎么说,便道:“你自己当心。” 这话听上去,便是要海草开车当心一点。endprint

“晓得的。”姊妹之间,总归会有些心里话。

“你日子好过了,要帮帮马跃。他一个人,不管怎样,他总归是你儿子的爷。”海花关照一句。

“阿姐,你好好交好吗?他又饿不死的。”

“本来一家人家蛮好。”

“阿姐,你老了。”

海草对姐姐,就是不愿被她强过一头;便如她过去,参加民兵训练,背上一把枪,坐上三轮摩托车,就有先进分子的感觉。参加小分队,唱唱革命歌曲,就觉得自己是很革命的。啥人不会啦。

现在比的是钞票。

隔了几天,也是吃夜饭的辰光。秦海花一家人团坐于饭桌。边上的电视机开着,在播本市新闻。“扫黄”。一组镜头,警察冲击“KTV”:画面晃,昏暗的包房,忽然被强光照亮,几个陪酒女人和几个男人蹲下,抱着头;背景的电视银屏,还在放卡拉OK带。酒吧老板被带过来。一个女人对着镜头,忙用手遮着脸,还用另外一只手推摄像机。摄像镜头猛地晃几下。嘈杂。几个身影晃来晃去。

秦海花一眼就认出,那个酒吧老板,是海草。秦海花脚骨都软了,还是赶忙起身,过去关了电视机。回到饭桌边,端起饭碗,筷子都捏不住。

一连好几天,没有秦海草的声息。

秦海花寻了薛晖,让他出马打探。薛晖回报,那家酒吧,被查封了。薛晖再托人,转弯抹角,把秦海草“捞”出来。罚了一笔钱。秦海草还心疼。薛晖告诉秦海花,罚款已经是从轻了。那秦海草,犟啊,还不服,在里面跟人来香港电影里看来的一套——叫上自己的律师;论理,没有提供色情服务。反复诠释“三陪”——陪酒陪聊陪唱歌。小姐出台——被客人带出去,那是他们的事情。没有容留卖淫。

不过,秦海草还是很感激“薛晖哥哥”出面帮忙的。她有点江湖义气。好歹也没有出大事。而且,她私底下告诉薛晖,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起先做起来,就晓得有难度,就是因为有些“黄色”,被派出所冲过,后来歇业整顿,再开起来,就稳当多了。秦海草说,是“搞定”了。这次是个意外。毕竟,她还没有到事事都搞得定的腔势。

后来,还是秦海草自己把自己搞定了。掉转方向吧,做正规酒吧。想想那笔罚款,是真的肉痛。

10.欢愉

马跃去寻大背头,讨教组建乐队的事情。大背头思路清爽,就像他的背头上的纹路。

“组建一个小乐队吧。”他给马跃列了个清单——如果你是真的要往专业发展的,或是想做乐队经营这行生意的,就要做到这样的配置。一、乐器:1、架子鼓:Roland罗兰HD1电子鼓,5500元;2、电吉他:两把,5000元;3、贝司:2500元;4、合成器:Korg TR76,8000元。二、效果器:1、电吉他效果器:VOX TONELAB LE,3000元;2.、DI盒:SM PRO AUDIO DI1,两个,1000元。三、调音台:YAMAHA雅马哈 MG166CX 调音台,3000元。四、排练用音响(功放+音箱+话筒):bmb450,4000元。

“三万元可以打下来。这些都是大致价格,不算贵的。贵就没有底了。”大背头说,“全部设备都是全新的,如果是新人练习的话,也可以淘淘二手的乐器,用同样的价钱,买二手的话,可以买到上一代的旗舰乐器。一般来说,上一代的旗舰乐器,都会比这一代的普通乐器好一点。这个乐器配置,还要看你乐队的风格,现在的这些配置,是最基本的,各个风格都可以尝试。找到喜欢的风格,再根据情况,慢慢更换设备。”

马跃就想到,这个事情,似乎并不是很难了。像大背头说的,单看每件乐器的配置,现场表现已经算是比较高端的了。马跃要找一些人,那些原来文艺宣传队的乐手;他们也不是新手了,过去大工厂小分队的业余演奏水准,也有蛮高的,搞过乐队的,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他,工厂关门后,自己带把大提琴,就已经在几个舞厅里做伴奏;现在无非就是自己组建个小乐队,先做舞会伴奏,做些小型演唱会,民族乐器和乐手,也有。

1990年代开始,杨浦、普陀、闸北、虹口一带,各种日场、夜场的舞厅很多。下岗工人和离退休人员,都喜欢跳日场的舞。便宜。白天他们有时间,不一定要到什么“百乐门”之类。街道文化馆、工人文化馆、文化宫、公园茶室、电影院,都会辟出个场地,做舞厅。一般点的,是放音响。稍许正式点的,会有现场乐队伴奏。

马跃就经常出入这样的舞厅,白天,滞留在控江地区或杨浦公园一带,或者是,钻进靠近沪东工人文化宫的那家保龄球馆;中午,在东宫对面吃碗面,如果上午的那个女舞伴还带着,就一起到控江路鞍山路的“红满天”火锅店,请女人吃一顿火锅。到了晚上,他带着自己的大提琴,进入五角场或虹口四川北路一带,那几家夜总会和舞厅,是他工作的地方。这样的白天黑夜,他既会花一元两元请人跳舞,轻轻地把手搭在熟识的或不熟识的女人的肩上,或臀上,轻轻地抚摸;也会作为乐队乐手做伴奏,埋首于音乐里,赚个十元廿元。

大背头埋头修理手风琴。不时的,有琴的声音,被弄响起来;也好听。琴的修理铺,一个艺术的栖息之地,修理和重新调试。大背头依然把自己的头式,梳理得纹丝不乱。一个男人工作的形态,是多样的。按照大背头的说法,像他那样正宗的“自由职业者”,其实在生活和工作上,是最需要自律的。他从小,看自己的祖父、父亲开店,尽管是这样一间极小的门店,但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睡过一天懒觉。每天六点半起床;八点半,是一定要到店里开门的;中饭,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都是母亲送到店里;晚上,只要店里还有一个顾客,就不允许动一下排门板。如果要上门调音,出门,一身出客的西装,领带;但要戴一副蓝布袖套,因为要到人家里去,掀开琴盖,墙角落里,总积灰;随手一块干抹布,撸一遍。琴盖上,相架、花瓶、琴灯、节拍器之类,收拢,调音后盖上琴盖,一一归位,纹丝不乱。不能穿西装的日子,也是中山装,深藏青涤卡。照样袖套一副,抹布一块。皮鞋铮亮。

马跃现在也就是个无业人员。马跃依然也有身穿晚礼服,摆弄着弦乐四重奏的时候。盛装的女人,对他彬彬有礼。马跃没有任何拘谨。再说,那些胡子刮得很干净的服务生,对他几乎是敬仰的。城市的某些时间和空间,对立的物事,经常可以并存,因为金钱,或者其他缘由,就没有什么上等与下等的分别。就像城市的一条繁华大街,一个转角,也许就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一个洗头妹,可以在洗头房里“敲背”一个钟,两个钟;也可以被人带到某个社交场所,优雅地与人碰杯。到处是一样的欢愉。就像马跃用同样的手法,演奏同样的一首曲子,可以在舞会或婚礼的殿堂,也可以在车站广场。endprint

修理铺的不远处,两个拉“黑车”的“摩的”,在吵架,为了一个没有遵守“价格同盟”。对过,裁缝铺里的女主人,在唱歌,跟着卡拉OK的碟。裁缝的生意很好。斜对过,是一个卖音像光碟的小铺子,整日里,电视机里播放着香港电视剧。TVB的对白穿过来,听得真切——“呐,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开心……”,诸如此类。1990年代,香港电视连续剧《大时代》、《天地男儿》、《笑看风云》之类,就这样在上海的街头巷尾演绎。

于是,这条个体经营街的空气里,总是飘荡着呼唤声和欢笑声,或吵闹声。

马跃抱着一架手风琴,开始属于自己的“琴童”体验。像回到孩童时代。他就愿意在许多时候,回到一个孩童的时光。他不缺工作,也不缺女人。有这两样,男人就足够了。一个男人,总会找到和自己匹配的女人。就像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一样,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现在找到一个对两性关系比较开放的中年女人,对马跃来说,不难。他心里清爽。是呀,如果你要生活得轻松愉快,那你最好不要再去工厂上班,终日被机器管束。没有机器,也没有女人。单身。不要以为这两点让男人致命。恰恰相反。东游西荡的生活,是一种乐趣。只要你还身强力壮。保持节制,就像音乐,保持韵律;城市生活始终对人开放,像一个不收门票的展览馆。始终会教人一点什么。马跃可以走进旧书店,浏览五分钟的旧书;或者钻进一家熟识的碟片店,盗版碟很多,淘碟。买回去可以再来换,店主不会有什么抱怨。可以在股票交易场里,待一个上午。1992年,马跃偶然买进了股票认购证,让他完成了金钱的原始积累。

那时候,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访华,参观了上海证券交易所,马跃注意到了。还有1992年深圳“8·10”事件,“东方明珠”股票上市……这些中国证券市场早期很著名的事件,马跃都看在眼里。有一次,他在银行门口,看到一群人争论什么,像过去“文革”时候的街头辩论。他就去轧闹猛。听到的是,在说某个股票涨价的“内部消息”,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而且,既然是“内部消息”,怎么又会在街头传出来呢?但说的人,振振有词,并且说,已经靠股票赚钱了。他问那个“赚钱”的人,到哪里可以赚钱。“我只要告诉你,到哪里可以买股票,就可以了。”马跃听了,以为碰到神经病了。

当时想开玩笑。但那个人,很认真地告诉他,在外滩,外白渡桥下面的浦江饭店——上海证券交易所。去看看,不碍的。

马跃真的就去了。交易所里挤满了人,他看里面有个大屏幕,上头的数字红红绿绿,不断变动。买卖的人,并不直接操作,是由一些穿着红马甲的人代劳。有一点,马跃看懂了——红红绿绿,涨涨跌跌。几天看下来,马跃最大的发现是,股价基本上是在涨。这样的赚钱,比银行利息高,比“国库券”赚得快。后来,报纸上说,要发行“兴业房产”股票,马跃就想去买原始股。半个多月后,报纸上又说,“兴业房产”股票发行成功,由于买的人太多,上交所发行场所的铁拉门都拉不上,只能动用警力维持秩序。

马跃又明白了——股票吃香的。

这年年底,马跃等到了发行新股的消息,不过这时,购买股票要凭“认购证”了。他找到工商银行设在上海外滩的总部,以每本三十元的价格,买了八本“认购证”,图个吉利——“八”。也没有很大的成本,三八廿四——二百四十元。春节过后,证券公司开始摇号抽签,认购证一下子涨到每本一千元。马跃最后排队去买股票时,有人想以八万元的价格,让马跃把认购证全转让给他。马跃想了想,二百四十元,换八万元。可以了。他抽身离开买股票的队伍,抱着一马甲袋人民币——八万元。感觉像捡到一只皮夹子。像梦里。

马跃最后还是不晓得股票买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买过股票。他甚至也不再去关心股市行情。因为后来他还是有点肉痛——1992年初春,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有人告诉他,上证指数从200点起步,4月达到400点以上,5月上旬冲破500点,几乎所有股票涨幅,都超过了200%。他当初的八张认购证,只要有一张中了,可以买股票,随便买哪个股,都是200%的收益。何况大盘持续上扬,资金迅速积累,真不晓得,以后还会赚多少。至少远远不止八万。

马跃有点懊恼,但最后还是不为所动。想到最后,马跃就觉得,这样已经很好。总归比没有买认购证好。够了。他本来就对股票一窍不通,还是依然不通的好。永远不要去通,从此,就可以对所有的盈亏,淡然了。他已经有了八万元打底。确保他可以尝试柴掰馄饨、炒面、茶叶蛋、烤羊肉和茶餐厅、火锅店,以及良友、健牌外烟;还有马跃的行头:“DIADORA”和太子裤,还有鞋子。

马跃现在费鞋。在过去,上班的日子,一双鞋穿两年,还是像新的一样。踏脚踏车,穿到厂里就换。回家也换。现在经常在外走。几乎不换鞋。一双鞋的后跟,很快磨出个斜面。马跃的鞋,春夏秋冬,一双“DIADORA”。上海人叫“跌咧哆啰”;这“跌咧哆啰”,原本是上海话里的象声词——“这雨真大啊,跌咧哆啰地落在窗门上。”严肃一点,就叫“迪安多纳”,1990年代初,还被统一简称为“迪多”或“迪纳”。直到1990年代末,马跃终于晓得了,DIADORA只是作为运动品牌,而并非什么“奢侈品”。早先,马跃就很享受“跌咧哆啰”的感觉,以为很奢侈。不要以为工人没有工作了,就都涕涕沓沓。

工人读书少,那个薛晖——厂校里的语文老师,马跃认得。马跃弄不懂,一个语文老师,到工厂里来做什么。老师也没有太为他们补习什么文化课啊。马跃觉得,自己也蛮有文化,还懂艺术。反正,工人就觉得,文字的字节数,越少越好。就像那些品牌,“耐克”,“阿迪达斯”简称“阿迪”。

当年的DIADORA,有一点很奇怪——它的橡胶鞋底,会越穿越黄,到最后,那种黄,是很难描述的,反正,看上去挺舒服的颜色。于是,马跃判断,是不是正宗的“迪多”,鞋底黄不黄,就成了标准。

太子裤呢,就是贴腰、中间比较肥大、下口收小的西裤;裤腰打褶,四褶起,越多越好,最多十几褶;褶子多,裤腿才够肥大,风一吹,哗啦啦的。酷酷的样子。谭咏麟就是这样穿的。他们都是搞音乐的。endprint

马跃喜欢翻行头。就晓得榆林路、九江路,还有中山公园安西路——1990年代,上海几个著名的服饰市场。比后来的华亭路,成名更早。老人头皮鞋,260元就可以拿下了。伊士高220-240元,摩高190-220元。PUMA的鞋,只有98元,独一款;那时候,开始有阿迪达斯了,但只看见一款蓝白色的,类似于后来所谓的“复古鞋”,240元;T恤,有韩国衫——马头衫;宾奴——后来的班尼路——胸前有彩色的横条式样;西装,是双排纽的。都晓得是“大兴”的。但马跃觉得,穿得很合身;可以用作比较正式的演出服。真要买西服、丝巾、朗生打火机,还可以在卢湾、徐汇、南市找到更好的去处。马跃还晓得,南市和卢湾,有一阵,冬天还有很多人戴礼帽,穿黑色长大衣。杨浦和虹口,还是伊利衫。

大背头还向马跃提及宝宝阿姨。“她认识的人多,可以帮你找到你做乐队需要的人。北风,是没有什么用场的。她现在大概只会跳跳交谊舞。石榴呢,她还真的在酒吧唱歌。是拜过老师的。你还想跟哪些女人搭界啊?”

没有女人呀。也许真的就需要宝宝阿姨。马跃不会忘记这个女人。很帮他。

11.阿姨

宝宝阿姨年纪要比马跃大很多。“阿姨”级别,有点“老吃老做”的意思。

“文革”前,宝宝阿姨就因为拒绝下乡,早早做了“社会青年”。

其实,从工厂小分队文艺演出的角度上讲,宝宝阿姨出道是实在早,她从小跟淮剧的草台班子,学戏;早年,在杨浦高郎桥的“沪宁戏院”唱淮剧。说起沪宁戏院,那在杨树浦一带很著名。早在1950年,一个叫黄文亮的人与其他人合伙集资,在上海长阳路1261弄20号建成了一家里弄剧场。座位461个,设有茶房。这个小剧场,也就成了淮剧戏班在高郎桥地区进行户外流动性演出的一个落脚地。苏北过来的草台班子,源源不断地进上海,在1950年代初期,沪宁戏院内,居然曾住进五十户淮剧演员家庭。

早年的宝宝阿姨,混迹于此。后来,沪宁戏院改为群众文化演出场所,曾经还放过电影,主要是“样板戏”电影。封资修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就没有地方演出了。宝宝阿姨,是从乡下出来的,当然不愿意再回乡。作为“社会青年”,被招到纺织厂,做“临时工”——细纱车间落纱。“文革”初期,宝宝阿姨不满于自己的“临时工”身份,很早“造反”,俗称“老造反”。在杨浦,与“工总司”走得近。联合好几个工厂的“临时工”,组织了一个“临时工”的造反组织。

因为是“临时工”,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更加“苦大仇深”;宝宝阿姨造反很起劲,“安亭事件”还睡过铁路。不过,她对自己厂里的老厂长,还算好。那个厂长,男人,长得眉清目秀。宝宝阿姨看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心肠便软。批斗会上,听到有人“揭发”——这个厂长,每天要喝两瓶牛奶,早上一瓶,临睡一瓶;很“资产阶级”。宝宝阿姨听进去了。夜里,看守关在地下室里的厂长,看到厂长睡不着,想心事,以为没有牛奶喝,就大喝一声:“你等着!”厂长吓一跳,不晓得出什么事情了,越发紧张,不敢睡觉。没想到,宝宝阿姨踏脚踏车,星夜,到泥城桥的“星火日夜商店”,一角六分,买了瓶牛奶来。厂长哪里还敢喝牛奶。宝宝阿姨悄悄对厂长说苏北上海话:窝(我)做临时工,还是弄(侬)点头的呢。放心好了。窝(我)每天帮你买一瓶牛奶。两瓶没的。

宝宝阿姨和厂长的关于一瓶牛奶的故事,别人不晓得。宝宝阿姨有个特点,她跟男人的事情,都是一对一,短期的,偶发的,即兴的,单一的;其他人,不会晓得。

“造反派”掌权后,宝宝阿姨的“临时工”,就转正了。一段时间后,“工总司”代替了工会。工厂各级工会工作,开始趋于正常,宝宝阿姨就参加了工会工作,因了她有文娱活动能力。

就在那时,宝宝阿姨认得了刚进厂的马跃和秦海草她们——一帮文艺小分队的青年男女;她让这些小青年,做些诗歌音乐舞蹈,她主抓淮剧、锡剧、越剧、沪剧等地方戏曲,兼带工厂锣鼓队、练功十八法之类。在工厂小分队,马跃他们就有点高雅艺术阳春白雪的意思,曲高和寡;而宝宝阿姨呢,就有点俗,下里巴人了,但更有观众。

那时候,纺织厂还是以中老年工人为主。某年春节,文艺界到工厂慰问演出,宝宝阿姨请来筱文艳、何叫天和“唱不死的马秀英”,并且还和他们同台演唱淮剧小戏《拣煤渣》。戏里说的是老工人李海洲,有“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的精神,主动担负起厂里拣煤渣的任务,挑起节约用煤的重任。他从三号炉的废渣中,发现许多没有烧透的煤块,决心要把三号炉这只“煤老虎”攻下来。李海洲的行动,使女青工高红梅受到了教育,宝宝阿姨就扮演了一回“高红梅”。她热情地向青年工人张小虎宣传节约用煤的意义——

张小虎:(直率地)(白)我是想不通!(唱)小小煤块,不是金来不是银,为它返工又能拣出多少斤?

高红梅:(唱)节煤就要争斤两,这煤块,本是工业粮食黑色金。

李海洲、高红梅、张小虎合唱:推起了筛子哗啦啦,哗呀么哗啦啦。仔仔细细拣煤渣,拣呀么拣煤渣。

从此,厂里的男人,看到宝宝阿姨,就要来一句——“推起了筛子哗啦啦,哗呀么哗啦啦。”

宝宝阿姨名声大噪。并不仅仅于此,男人喜欢她。她眼睛会说话,手势好,可以演穆桂英,也可以演江水英;最具扮相的,是柯湘——《乱云飞》,一招一式,一个亮相,都可人。一口苏北话,音色与调头,脆生生的。但她与不是苏北人的人对话,总是努力用上海话;带着苏北口音。她也不管。与比她年长的男人在一起,她像丫头,是宝宝;所以,最早,她就叫“宝宝”;后来,厂里小青年多起来,跟比她年少的男子在一起,她像“阿姨”——加起来,就变“宝宝阿姨”了。

“文革”结束后,清理“造反派”;“老造反”宝宝阿姨,也有个结论——造反过,但没有做坏事。所以,回到细纱车间,做落纱工。但厂里的文艺小分队活动,她还是起劲,一把抓。大家喜欢她。老厂长也喜欢她。不管老男人还是小男人,宝宝阿姨都可以表现出一种保姆式的关怀,体贴入微。endprint

马跃跟秦海草要好,宝宝阿姨是老早看出来的。工会文艺宣传会议,就叫上他俩一起开;工会有好看的电影,给他俩准备好两张。秦海草晓得襄阳公园这个地方,最早还是因为宝宝阿姨给过他们两张国泰电影院的电影票,这俩人,早早到国泰电影院,然后在附近兜,兜着兜着,就兜到襄阳公园里去了。

宝宝阿姨事先打探过,“跃跃,弄(侬)真的要草儿啊。弄(你)吃得牢伊哇?”

“吃不牢伊,也没有办法的,我吃煞伊了。就像吃煞你一样。”马跃跟宝宝阿姨,也随便。

“男人要让女人适意,晓得哇?”宝宝阿姨意味深长。“嗯嗯。”马跃应着。其实那时候,马跃并不晓得,哪能让女人适意。他以为,就是听女人的话,百依百顺。那天,马跃是上中班,被宝宝阿姨叫来,商量参加东宫文艺汇演的节目。商量来商量去,就商量到男女关系上了。

马跃穿着宽大的背带裤,刚刚清理好出风口,落得满头棉絮。

宝宝阿姨过来,替马跃撸去头上的棉絮。马跃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哪能叫女人适意,弄(侬)晓得哇?”

“嗯嗯。”马跃含糊答应着。宝宝阿姨一只手,从马跃的背带裤插袋里伸进去,隔着一层劳动布,在他宽大的裤裆里,摸索着。她触摸到马跃处男的身体,抚摸着。问:“适意哇?”

“嗯嗯。”马跃喘息着,声音像呻吟。“宝宝……”他叫唤她。

“叫阿姨……”她说。

“阿姨,阿姨……”

“好了。弄(侬)晓得了,就可以了。”

她抽出手。

突如其来的快感。马跃就像被提上一个令人晕眩的巅峰,忽然又跌落下来。

宝宝阿姨从此就成为马跃内心的一个神秘隐私。他看到她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只手势,一段肤色,一段淮剧唱腔,都会浮想联翩。推起了筛子哗啦啦,哗呀么哗啦啦;仔仔细细拣煤渣,拣呀么拣煤渣。他感觉总是有一只纺织女工的手,像一条鱼,在他的裤子里抖动。水被鱼儿的跳跃所波动,表面上还是平静如镜。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奥秘。

马跃从日本回来第一天上班,就在细纱车间的车弄里看见宝宝阿姨的身影,她在纱的白色里,被一个男工搂抱着,男人的手在她的胸口乱摸。马跃仿佛梦游一般。

真的。一切还是老样子。

后来他就与她见过一回。—个男人在车间里吃她“豆腐”,被他看见了。宝宝阿姨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宝宝阿姨的一只手,捏在自己背包的背带上,无意识地滑上滑下。宝宝阿姨依然是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弄(侬)一个人……啦楞(哪能)回来了?弄(侬)还是没有让伊适意,是哇?宝宝阿姨喉咙响起来——窝(我)老早就晓得,阿(外)国没有阿拉工厂里适意。

马跃伸出手,将女人那只在背包带上滑上滑下的手抓住,捏着。马跃感到一种心满意足。马跃非常喜欢纺织女工的手,再粗俗的女人,那双手,总还是柔软细洁的。女人没有吱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非常认真地扳着他的手,数着马跃的五根手指。

随后,她把马跃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大腿根部,听任马跃的手指贴着自己的身体,隔了一层布。那手指动起来。她的身体也随之动起来。老适意的。

12.湿滑

大背头告诉马跃一个地址。按这个地址,一定可以找到宝宝阿姨。

马跃看着这个地址,一愣。很熟悉。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得。这是他父母的老房子呀。

马跃和父母分开住。父母住在五角场附近的政本路上,老公房,一楼。他自己一直住在宁武路河间路的一个小单间。这是当年他要结婚厂里分给他的。后来结婚也没有住,就去日本了。回来后,他还是喜欢一个人住,离厂近。一个人方便,要练大提琴;他父母烦他。

后来父母去世了,他也懒得搬过去。就把这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有一千元的收入,正好可以补贴自己下岗“吃低保”的生活。

那个中午,马跃在大背头的手风琴修理铺,叫了碗馄饨,吃了。就赶紧去政本路。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这是自己从小生活的地儿。远远看见,街面的老公房,原来的天井,被盖了个顶,天井的外墙,开出了门面,加装了卷帘门,拉开来,蓝幽幽的玻璃门,遮光,紧闭;门口还有个理发店的标志——红蓝白三色转灯。是个洗头房。他记得,当初出租给一个福建人,讲好是开茶叶铺的,那人最想开“沙县小吃”,邻居死活不答应。嫌贬油烟气味。

现在,里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走近,隔着磨砂玻璃,可以看到一些女人的大腿。他拉开玻璃门移门。门的轨道也不是很活络,玻璃门就七歪八倒,还发出难听的刺啦声。同时,几个女人就站起来。“大哥,洗头吗?”

他第一次进这样的洗头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专门的洗头店。洗个头,多少钱呢?答曰,十块。不由分说,他就被按在了理发椅上。

一头洗发膏的泡沫。女人的手指在抓;她们适事地留有指甲。还跟“大哥”搭讪。重吗?还好。第一次来吗?是的。头还痒吗?可以了。冲掉吧。

你们老板呢?我们老板娘要晚上才来,你找她?是的。下午老板娘要么睡觉,要么打麻将,你打她拷机好了。这里有电话。老板娘关照,有事情就打她拷机。马跃瞥见,门边,还有个小收银台,上面有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个洗头妹去接。是老板娘。老板娘在电话里关照,今天谁做夜饭,买些什么菜。伊要过来吃夜饭的。“窝来吃夜饭的。”洗头妹挂了电话,学着老板娘的语气——“窝”。

头洗好了。洗头妹的手继续在马跃的脖子上捏捏,头顶心上捏捏,肩胛上捏捏。似乎有点舍不得。敲个背吧?里面去。我帮你叫个“敲背”小姐……

敲背多少钱?五十。洗头十块就不收了。洗头敲背加在一起,五十。便宜,很舒服的。

反正要等老板娘。马跃就进去了。一想到要五十块,册那。这里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进到里间,居然要付五十块。方才洗头的,招呼穿得袒胸露背的一个小女人。进去吧。马跃想想,在自己的家里,又哪能呢。endprint

里面才是房间的正间,方才洗头的地方,其实只是个天井。现在,厅里平行摆了几张单人床,互相用帷布隔开;因为天井搭出了棚,房间就显得暗。里面还有单间。说是,进去可以“敲大背”。马跃朝里面走进去,看看老早爷娘睡觉的地方;再进去,就是朝北的厨房和卫生间了。马跃一个进出,算是把自家房间的格局弄清爽了。

与秦海草的婚姻生活结束后,对马跃来说,女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些破碎的片段。其间,会断断续续,有一些肌肤之亲,跟北风,跟宝宝阿姨……那就像是几部浑身不搭界的电视连续剧,人物之间远开八只脚。他的思维,串联不起来。现在,他无意之间找到一个空间,他被年轻的、袒胸露背的女人引领着;他们像被关在一个用于庇护的洞穴里。因为在洞穴,人就像动物;这个动物的联想,让马跃苏醒;内衣内裤,顷刻之间就成为多余物。

雌性动物用尽温情,抚摸他,舔他,还发出一点呻吟,像压抑不住的轻声叫唤;但不肯由他摆布。“敲大背”好了。多少钱?一百呀。雄性动物往洞穴深处去了;雌性动物开始听任他摆布。男人不粗鲁,一点不急吼吼,保持着固有的对女人的温柔,用一只手,慢慢让女人适意。宝宝阿姨教的。封闭的空间里,热流令人窒息;他喜欢窒息的感觉,一种快感,幽闭,缠绕,勃动,喷发……向来拘谨的身体,忽然被打开。色情、淫荡、放浪……那些平时禁忌的感受,忽然奔涌而至。像空调室里拧开的高压蒸汽阀。

男女之间没有悔恨,没有爱恨交加,没有悲喜交加,没有内疚,没有犯罪感。互相之间,只有极为有效和快速高涨的快感。在洞穴之外,生活照旧。两个世界之间的转换,仅一墙之隔。笼统括之,一百元买断。一个湿润的洞穴;无拘无束地宣泄。男人以一个孤独的夜游者的态度,与陌生女人在一起。

这是在自己的家里——这个意念总是在宽慰马跃。他少年时光,就是在这里,有过第一次梦遗;还有,夏天,隔着窗帘,透过天井的花墙,偷窥外面走过的女人,她们的裙角,裸露的腿,丰满的胸脯和臀……以至于,少年马跃,对天井外面人行道上走过的高跟皮鞋声,极度敏感。现在,他又寻觅到了一个令他恢复活力的自然活动。犹如秃鹰尽情掠过田野一样。他一点不感到疲乏。一次令人愉悦的掠过,正在慢慢引导他打造生命柔韧的技巧。

“我是这里的房东。”马跃告诉“敲背”的女人。“不相信。我们老板娘是从一个福建人那里租下来的。”“是我租给那个福建人的。”“敲背”的女人还是不相信,以为他要赖“敲背”的账。马跃就付了账,然后说,要在这里等她们的老板娘。也不想打她的拷机。自己到里面原来爷娘吃饭的地方去等着,顺便去了趟卫生间。他看到自己过去装修的瓷砖和卫生洁具;已经被弄得一天世界。他出来,去到后面的厨房间,洗手,取肥皂。他看见那只肥皂缸。

那只金属材质的肥皂缸,是用冲床冲成的碟状,圆形,大小如一只大饼。是小炉匠的手艺。当时,马跃和秦海草结婚,小炉匠要送礼,他不舍得花钱。“你讨老婆,是就地取材,我送礼,也就地取材了。”小炉匠这样说,就在废料堆里,寻来一块铝板,冲出了个碟状,当场问马跃,你想要烟灰缸呢,还是肥皂缸?如果是烟灰缸,就在圆碟的边沿,60度等分的位置上,分别锉三个搁香烟的凹槽;如果要肥皂缸,便在底部钻几个洞。小炉匠这样说,也不听马跃的意见,径直走到钻床前,用5毫米钻头,按下钻床,不由分说,钻了五个洞。这五个洞的位置,排列得规整,像麻将牌里的“五筒”。“我是送给秦海花的妹妹秦海草的。还是肥皂缸吧。”小炉匠这样说,随手用钢丝球一擦。“还是铝合金的哦。”这铝合金材质的肥皂缸,还真的铮亮崭新。

小炉匠素来小气,有时候还出奇。早先,小炉匠带徒弟,在食堂吃饭,跟徒弟借贰元菜票,过后,也不提。徒弟跟他要,小炉匠随手把刚刚奖给他的工会积极分子的奖品——一套《毛选》,给了徒弟。“拿去。不止贰元了。”徒弟无话。

这只肥皂缸,带着工厂的粗粝和精致,带着龌龊和洗净龌龊的肥皂残渣,带给马跃诸多往昔千疮百孔的记忆。“五筒”被肥皂残渣堵着了。他拧开水龙头来冲洗,一手的肥皂泡沫。马跃一遍一遍地清洗。

随后,他在自己方才“敲背”的那张单人床上躺着。想睡觉。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进来,先是男人哇啦哇啦,像是熟客。女人说,就这里。那边有人。随手拉上帷布。短暂地,静下来。随后就窸窸窣窣。耳语,轻轻的调笑,尖叫。轻轻拉开裤子门襟拉锁的声音;呻吟。又进来一对。刚才的那对,男人开始要顶腰,踩腰,让“敲背”的攀着房顶上安装的两个环,脚踩在男人的腰上,像做酱菜腌咸菜那样地踩。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到下午三四点钟的辰光,这个房间居然满了。马跃只好让出来。

小姐都在里面了。外面洗头的地方,反而没有人了。马跃坐定,就听得,“没得人啦。哎呦喂——妈妈哎。”

是宝宝阿姨。马跃立起来。女人叫他坐一歇,马上就好,快的。忽然眼睛定样样地看着他——跃跃。宝宝阿姨。马跃叫一声,女人眼睛明亮一下,飞红了面孔。快六十的女人,还是妩媚。

弄(侬)寻我?做啥啦?啥人告诉弄(侬),窝(我)在做这个的?大背头。这只下作坯;弄(侬)还在跟伊混啊。

两人坦诚,没有障碍。马跃说起要叫她帮忙寻一些人。键盘,吉他,小提琴,圆号,萨克斯。他要做乐队。

晓得了。宝宝阿姨一口答应。不急。我会帮你找的。随后就拉拉扯扯。说到秦海草,还有他儿子。宝宝阿姨的生意好。不断有男人来洗头,敲背。她一边收钱,找钱。给小姐记账,一块小黑板上,吸着一块块小磁铁,是小姐的号,她们有自己的号,老板娘为她们排队轮号。有点钟的,进去关照一下;被点钟的小姐,往往又被加钟。宝宝阿姨再出来跟客人打招呼——不好意思,下趟早点,或者先打只电话进来。

当晚,宝宝阿姨留饭。那就不去外面吃了。马跃说,在自己家里吃饭,感觉很好。马跃就混在一帮洗头妹和“敲背”小姐里,吃夜饭。宝宝阿姨为马跃盛饭,还夹了两只狮子头。小菜都有点偏咸。一个半天,他在这里完成了吃喝拉撒。还晓得,自己的房子租给福建人,一千元一个月;福建人现在再租给宝宝阿姨,是一千五。册那,平白无故被剥了一层皮。宝宝阿姨说,无所谓,还是有赚头的。但说好了,租期一到,房子就直接租给她。租金一千五,就直接给马跃了。endprint

他现在端详这套父母留下的老公房,有些可爱,有些怪异,似乎寓意匪浅。里间挂满女人的内衣内裤,堆满各种各样的拉杆箱旅行包。上面,还搭了阁楼,一把梯子上去。晓得是外来妹的宿舍。一边的角落,堆着劣质卫生纸。一看就是批发的,大宗货色。进来的男人,完事后,都要用这样的卫生纸,擦一擦。

宝宝阿姨跟着他进来。他晓得,她进来,就是要和他抱抱了。他去抱抱她。她贴着他身子。她告诉他,“这是小姐做生意的地方。不是窝(我)的房间。不来三的。”他的手,还是在她的小腹底下,放了一歇。只一歇歇,她还是觉得有热流上来;来自身体里面。

“窝(我)没有‘老朋友了。”她推开他的手,“但看到弄(侬),我还是会湿。人嘎(家)把这个也讲把弄(侬)听了。”

她以这种方式,让马跃感动,并且感到了她的湿润。

13.拷机

秦海草寻到马跃,全不费功夫。他们就在五角场附近的国权路政本路口,偶然碰到了。

秦海草手里有些钱。买车子是小事。她喜欢买房子。也许是儿时家里住房困难,跟阿姐秦海花挤在阁楼上的情境,一直让她记忆犹新;她有个情结——要有自己的房子,房子要大,要多。

1990年代,城市开始进入商品房时代。可以买房子了。楼盘广告就像卖小菜一样在吆喝。秦海草看到国权路政本路口,有个新楼开盘。她很中意。她晓得这个地方,靠近马跃父母的家。当初,她要和马跃结婚,为了婚房,曾经跟马跃闹过不愉快。她的意思是,马跃父母当然应该把那套公房让出来给他们做婚房,马跃增配到的小间,让老人住蛮好。但马跃不愿意。那时候,她就专门一个人来过,悄悄看这里的房子,地段和环境。觉得蛮好,算杨浦区一个比较好的地段。后来干脆,两个人去日本。什么婚房都不要了。但秦海草对这个地方,是有印象的。

那天下午,她办理了购房手续,十五万,两房一厅的公寓。从售楼处出来,满面喜气洋洋。她觉得,她这个女人,有财运,今天是个好天气,一个旺的兆头。酒吧生意还是要做,但可以换个做法。她这样想着,迎面就碰上马跃。

“你来看你爷娘啊?”秦海草问。马跃心里一惊,支支吾吾。秦海草正好是有事情要寻他。真的是吉星高照,想啥有啥。

马跃刚好也的确是要去他爷娘的家,也就是宝宝阿姨的洗头店。被秦海草这样一问,似乎已经被秦海草知道了他生活的一个底细,慌张着。

“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情啊?”秦海草眼光凶,嘴巴也毒。马跃心里觉得晦气。哪能会在这里碰上这个辣手辣脚的女人。

“我有啥坏事情好做啊。一个下岗工人,作孽巴拉的。哪像你,阔太太的腔势。”

秦海草被马跃这样一说,想起不久前,阿姐海花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话——帮帮马跃,总归是自己儿子的爷。心肠还是软下来的。

“腔势再浓,不是还是做过你的女人嘛。”秦海草说。马跃恢复了一点常态,“你还蛮记情的啊。我也是,到老房子来看看,怀旧了。”

他们就在一起,在五角场,寻个茶室坐下,熟门熟路,怀旧,然后说些新鲜的事——秦海草出让了自己原先闯过祸的KTV酒吧,觉得触霉头,重新盘下了一个更大一点的酒吧,要改造;简单说,是做个中西式餐厅,白天做中西式餐饮,到夜里,做酒吧。她想要马跃帮她设计一个乐队演出的音响功效。

这个酒吧的演出场地有点复杂,原来街道工厂的旧厂房,分室内和户外两部分组成。户外是狭长通道,室外遮阳伞,桌椅,敞开的通道两侧,分别各有八间单独的包房;吧台位于通道中间;通道还呈一个轻微的弧度。秦海草的描述不是很清爽,就在一张纸上绘出了简易的图。

“店堂地形嘛,想着好像有点像雪佛兰的标志。”马跃说。秦海草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有点聪明过人,会很形象化地表达一种感觉。

“搞乐队,有难度的。”马跃自己正在张罗乐队,不过,他忽然觉得,不妨合二为一。这真的是天赐良机。“不知道你要搞成啥类型的乐队,要摇滚的话,配个超低,但是,看你画的这个房型和地势,像是旧区里的改造项目,周边有民居,怕扰民的,批不下来。如果不是摇滚或者金属,就流行节奏的话,轻音乐,就另当别论了。其实,作为演出,音乐的动态很重要,12寸全频做主箱,是比较保守的,有可能,最好加个重低,这样下潜会好点,包围感也会更好。你地方大,摊得开,环境比较长型,得再加一个处理器,可做同步和相位调整,这样做出来声音,会干净些。台子和处理器是声源的基本,选择好的功放音箱,只要找稳定平衡的国产品牌,都能信任。”

马跃的专业表述,很得秦海草的欢心。她越发信任他。随后,马跃开始介绍自己的乐队组合。“你以后的乐队可以让我做。你就省心得多。我给你一把吉他,加一个键盘,加我的大提琴,这样的编制叫做‘小编。我的小编乐队还是带女歌手的,就是石榴,你认得的。‘小编比一般乐队的人要少,所以工资方面,你就少了几个人的开销,很经济实惠的。而且用键盘自动伴奏出来的歌,很整齐,很适合改版一些东西,就特别适合酒吧。但小编乐队对键盘手要求非常高。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寻一个好点的键盘手,有很好的业务,再配上高端的琴。当然,按照常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乐队和乐手自己准备的,酒吧基本可以不管。但我们是你的驻唱,你做点投资,也好的呀。一台好点的琴,像s-700、s-900、pa系列,将近万把元一台。”

秦海草发觉,马跃这个人,现在也是有点商业头脑的。估计他已经有点小钱了。如果按照马跃的计划,乐队的事情,她就不用去操心了,签下他为驻唱乐队就是了。只要在音响方面做好设计,就行了。这个属于酒吧投资,音响是硬件。马跃说:“规模中等的话,装一套——两套单15音响就够了,最好不要装双15,我个人这么多年没听过几个双15好听的。当然,最好你还是找专业的人帮你选,能找到自己组装音响的,经济实惠。”

马跃的乐队还没有组建好,就已经有了一个“驻唱”酒吧。这个下午也没白搭。天色暗下来,马跃赶紧要秦海草走,再晚,路上堵。四平路到外滩,出名的交通堵塞。秦海草惊讶——这个男人,也晓得体贴女人了。endprint

看到秦海草,马跃自然就会想到北风。很久没有去北风那里,帮她绷绒线了。他尽早把秦海草支走,就是因为想起了北风。秦海草一离开,他就找了个公用电话,打了北风的拷机,留言——今晚帮你绷绒线好吗。128拷台小姐问了老半天——什么是“绷绒线”?字怎么写?拷台小姐多是外地人,小姑娘,不懂“绷绒线”的意思。马跃在电话里解释老半天。

1990年代中期,有点事情在做的男人,开始流行佩戴“拷机”,别在裤带上。126是数字机,可以留个电话号码;128是中文机,留言,有字数限制。大多数要等回电。所以,公用电话很派用场。烟纸店、便利店、小超市、投币电话……随处可觅。“大哥大”还是很招摇,手机也开始出现,是少数高端人士的象征。

自从有了宝宝阿姨的洗头店做落脚地,马跃经常去。那里有电话,回电便当的。马跃就弄了个拷机。他把拷机号告诉过北风,北风有时候就会给他一句留言——有空来。

来做啥呢?马跃想过,还是绷绒线,比较好。约莫一刻钟,也就是北风从家里到弄堂口传呼电话的路程时间。马跃腰间的拷机,就有反应了,他还调在振动挡。一阵急促的震荡,弄得他有点心急慌忙。一按,显示——不方便。

马跃晓得,那边的不方便——男人回来了。他有点失落,转眼,便一门心思去寻宝宝阿姨,还可以顺带搭上一顿夜饭。到自己爷娘老早的家。熟门熟路,拉开移门;门照例丁零哐啷。一群女人,围坐在一张长条茶几上,吃夜饭。一股酱油辣酱的气息。宝宝阿姨一个人坐在账台前,抽烟。几只女人面孔转向他;只看到,只只嘴巴油光光。

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比过去到这里来探望自己的父母,勤快得多。他身陷在这个简陋的风月场所,但女人,跟高档会所的,又有什么两样呢?是一样的。他在这里吻了好几个女人,而且,在过来之前,就已经先想好,今天要谁;他可以选择,随意换,像看一台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随时可以换频道。一种有点古怪的体验。

马跃总是要在这样有点龌龊的环境里,去寻觅一点美感。就像过去在工厂艰辛的劳动中,去寻觅艺术感一样。他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洗头妹和“敲背”小姐里,就感觉到那个清瘦的小红,长相是有点像章子怡的,脾气有点倔,有点横,动作也有点野;那个妖媚的东北女子小蓝,高个,丝袜高跟鞋,长腿笔直抬起来,脚伸向空中,把她当麦当娜,也可以;也有清纯的,刚刚从贵州山里出来的小白,羞涩,忸怩,一看就晓得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的,要对她特别温存,抚慰,轻轻地做动作,用手指触摸、撩拨;她会抑制,满脸涨得通红,一种极其痛苦的表情,然后抑制不住,身子像潮水一样起伏翻卷,情窦初开的样子,真的可人,让他联想到《小花》时候的陈冲,一点不输。这三个小女子的名字,组合起来正好是“红蓝白”,就像店门口转动的理发店招牌灯。他就经常这样来幻想——与“麦当娜”,与谁谁谁——粗放浪荡,细腻温柔,也真诚,还本色。为此,他让宝宝阿姨把店名直接叫“红蓝白艺术发廊”。

他也尝试着走向另外的发廊或洗脚店,去探索一些更加让男人适意的事情。有两个女人一起来“敲背”的,叫“双飞”;还有些更加简陋的发廊,价格更加便宜,缘由是,里面的女人,年纪大。三四十岁的女人,有对男人的体己之处,晓得自己的生意不容易,便很尽心,特别是对“熟客”。马跃就跟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熟,那女人第一次为他“敲背”,先拉着他的手,问,“你习惯哪只手,左手还是右手?”马跃还真的没想过自己习惯哪种手势,便任意伸过去一只手,那女子便从裤袋里摸出把指甲钳,帮他那只手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都剪了指甲;还锉磨,用消毒湿纸巾,将手指头一一揩干净。随后,让他的这三根手指头,要哪能就哪能。他以一种典型的抚摸和插入的手势,去摸索探究一种新生活,摸索人生的一个湿滑的阶段。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天地,一个时代,其中包含着一段隐秘的私人生活。像一块自留地。时代的风气已经允许开垦自留地了,并且鼓励男人女人开始自己的享乐。时代开始提供许多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奇遇,和一些场合。男人与女人的关系,隐隐约约地在摆脱禁忌,摆脱一些坚硬的外壳和古板的契约。人心在柔滑,人生也分泌出许多滋润的液体。爱情或性爱不再排他。身体可以艺术地创作,也可以彼此相守,或彼此享受;销售,消受。

一种享乐的文化,短暂地铲除了贫富差异,消释了嫉妒和愤怒;终结了身体的欲望。就像到了午夜时分,当他排空体内的所有欲望,就觉得,可以重新开始了。反正,时间的主要部分,已经消磨掉了。剩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他总是这样,从极端的一个点上,突然掉头。只有出现一个急刹车,才能体会到速度和惯性。

那天夜里,马跃就在“敲背”的床上,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小姐”缠绵。他那天倒真不是为了要宣泄欲望,而是因为指甲长了,要剪。他就寻到了那家更加简陋的洗头房,让女人帮他剪指甲,顺便,跟女人睡在一起了。欲望照例还是被激发。

就在这个时候,拷机响了。显示的是北风的留言——明早来。

14.有空

白天的阳光,从老房子的大窗口洒进来。一房间的亮堂。北风让马跃坐在房间中央。一把椅子,绒线扯过来,连着坐在床边的她。床沿上铺着被单。后面叠着的被头,两床。

男人没有回家。北风朝里间努努嘴。老人在里面。“他们看见我,怎么说呢?”“都已经痴呆了。我都不认得,还认得你?”

过去,马跃都是深夜里来。一是马跃在四川北路海宁路的国际电影院,有舞会伴奏的场子,伴奏结束后,正好过来;二来,也是因为躲人耳目,老人和孩子都睡着了。现在,孩子大了,十岁的小学生,夜里已经要做很多功课;上次马跃过来,孩子就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这让北风感到不适。

现在,老人反正不认得人,那就索性白天也好,孩子上学去了。北风的生活就是,照顾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一日三餐,结绒线,睡觉。上海人家,那时候住房拥挤,老人孩子三代同堂的很多。一般就是,两个老人,渐渐的,剩一个老人,再往后,另一个老人也去了,孩子大了,轮到自己,开始变老。endprint

马跃还是第一次在白天坐在这个房间里。绷绒线。扬起来细小的尘,在阳光的照射下凤舞。马跃的鼻子痒,一个喷嚏;隔壁的老人也会跟着一个咳嗽。起先,马跃以为是偶然的巧合,后来他故意咳嗽,隔壁老人也跟着咳嗽,一边还发出咯咯的怪笑声。北风对他做个手势,食指竖在嘴唇上——嘘,闭嘴;一边用手比划下自己的脑袋。马跃晓得,脑子坏脱的老人在搞笑。

马跃手臂张开着,绷着绒线,做逆时针或顺时针旋转运动。他们面对面,脚尖对脚尖,北风的脚尖永远是这样的——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背上,脚尖朝前。

马跃和她说起组建乐队的事情。已经有低音贝斯,键盘手,吉他手……稍许扩展一点,还会有几把小提琴、中提琴和铜管乐器加入。“你来和我一起做好吗?北风啊,你就在痴呆老人的咳嗽管束下,与现实生活隔绝吗?”“没有呀。你不是经常来看我吗?有你来看我,就可以了。”

马跃无话。北风是理智的,即便那一回,他们在工厂关门后第一次聚会,在大背头家的厨房间里,马跃从后面抱着她,用自己男人的身体,摩挲她的臀。她一边用那种克制的、原始的喘息轻轻回应他,一边依然不忘用手捧着碗,用筷子搅动碗里的蛋,用打蛋的“刮刮刮”的声音,告诉外面房间里的人,她在厨房里炒鸡蛋。没有发生别的什么。北风就长期处在这样一种不大健康、有点压抑的气氛里;她需要透一口气。

马跃就是她的一个透气的窗。马跃的到来,让她的对面,坐了个新鲜活泼的男人,对她充满饱满的情感和活力;她感受得到。这个男人还会带来一种家庭和男人的气味。

自己的男人呢,常年在外。可以带钞票回来,但也给她带来一些惆怅和困惑。她自己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很精彩啊;里面的生活,却是很寂寞。很多年来,她习惯对情欲保持着克制、隐忍和缄默,她让马跃也陪她一起,在她身上,保持这样的姿态。这个男人做到了。绒线是从马跃那边送出去,她晓得,送过来的,还有情欲;她随手,飞快地把情欲都缠在绒线团里了。缠成一团。绒线团就在北风的手里,她在做拉扯、缠绕的动作。他们互相凝视,虽然没有肌肤之亲,却也知道得巨细无遗。他与她,利用这一飘忽的、跃跃欲试的时刻,彼此潜伏到对方的心底里去,再从内心深处,升起来一个气泡,承载着记忆;“窗花舞”就是一个气泡;一个气泡爆掉,会不断升出新的气泡。他们之间就像在不断充氧。

他们就这样维系在一起,正在创造一种自己的新的艺术——做得很自然。事实上,这个艺术很完美,并非刻意设计,但是在一定的时刻,能够比处于男女交欢的实际姿势,和与此有关的文字本身,表达出更多的意蕴。艺术拥有无限的情感符号。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表达方式,于生活有补益。

绷好了五大团绒线,马跃完成了一个行为艺术。像一个蝌蚪的形状——它露出一个头,膨胀、颤巍巍,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跃重新站在城市喧哗的大街上。四川北路。他闻到一股好闻的气味——“一定好”的鲜肉月饼。他想起,要过中秋了。许多人在排队,买鲜肉月饼。也有人,手里是有月饼票子的。那是有工作单位的人,有得发票子。没有工作的人,没有单位给他们发月饼票。就像在超市里,用各种卡消费的,都是有工作的人。过去厂里的一个下岗女工,现在就到超市做收银员,一次,马跃去那家超市购物,出来结账,碰上了,马跃摸出零钱付账。收银员说,你也下岗啦?还没有工作啊;没有卡的。原来下岗工人会有这样的标识。马跃想想,自己也是有“票子”的男人——“人民币”。马跃下岗后,口袋里就习惯要有些钞票,在外面到处走,随时要用的,跳舞,吃咖啡,吃茶,吃中饭夜饭,唱歌,打麻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有钞票的人,口袋里不会放钞票,就像秦海草,出手买房子,哪里会带上钞票呢?摸摸她口袋里,皮夹子里,没有钞票,只有卡。像跟马跃一起在五角场复旦大学附近的咖吧里喝杯咖啡,店主不拉卡,人家是针对大学生消费群的,只好马跃买单;像他这样没有工作的人,口袋里才摸得出钞票,大票小票硬币,一大把。

至少钞票是不会“过期”的,不像那些单位发的月饼票,就截止于中秋节;真的是候分克数。

马跃就去排队,买月饼。带到“红蓝白”去,让宝宝阿姨和洗头敲背的小姐们尝尝。这个男人在讨好女人这一点上,向来很细心。做得总是自然。

“一定好”店门口,已经有很长的队伍,从上街沿逶迤到路口,再拐上了岔路。他就排在了最后,并且是望不到头的。他相信,他会跟随着队伍的逶迤,在某个时辰,捱出头。事情的这个结果应该是可以预见的。马跃极富于耐心,在排队的时候,可以想想北风。他其实一直很想她。在平时,似乎是没有很多时间和闲情,来对北风去做许多想象的。现在反而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女人。这样,排队就不觉得枯燥乏味了。

临近买月饼的窗口的地方,马跃发现身边挨着个女人。因为他一直沉浸于对北风的想象世界里,一点没有发觉这个女人在他身边,等他发现并打量她的时候,女人递给他两张票子,要他帮忙代领一下。顺便的呀。女人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像耳语,仿佛很熟识的样子。马跃一下子倒难以拒绝,再想,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便点头允诺。

“我到对面的糕团店买点心。再过来,你也正好差不多了。”女人说着,使了个温和的眼神,表达的是一种充分的信任。去了。马跃觉得去了也好,一个陌生女人站在身边,会不自然,找话说,很吃力;旁人也会起疑心,现在这样,索性可以给人我们本来就是自家人的感觉。这样很好,同时觉出,女人对他的信任。

马跃很快买好自己要买的月饼,也把凭票领取的月饼拎在了手里;也算过了把“凭票领取”的瘾。正急着等那个女人的出现;女人真的很善解人意,“没事儿,我回来了。”

这个声音后来一直萦绕于马跃的生活和生命中。那时候,只有一片蓝天展现在他的眼前,与此同时,马跃把女人顺带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他们的视线相遇了,都有一丝柔和可亲,因为跟他做了点作弊的事情,就像儿时一起考试作弊的孩子,彼此就没有拘谨了。女人抬起自己手中拎着的一个马甲袋,那里面是熟食和点心。要不要吃点?不要。因为女人手里不是很空,马跃就将他代领的两盒月饼,继续拎着。一边就想——她凭什么就知道自己愿意帮她拎呢?endprint

女人回家。马跃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顺着女人,自然就继续拎着。

他们走在街上,马跃开始还没法完全放松开来,身子都有些僵直,有些摇晃;他们的肩跟肩,就会有些碰撞。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头,在男人的眼里变得空空荡荡,像一条梦幻之街。

马跃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出来走走了。老是窝在洗头店里。马跃甚至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曾经这样和人走在街上过,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呢?他忽然想起,曾经和海草,在淮海路襄阳公园;还有,就是跟北风一起,从外滩市府礼堂,走到四川北路溧阳路。马跃感到有一种很感人的东西,在心底里萌动。

他被这种感动推动着走,有一种从此要好好过日子的感觉。

这一天,其实和许多平常的日子一样,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故。阳光照在街头,亮亮堂堂的。他和某个女人,只是在初秋的阳光下,彼此合作作弊了一回,然后并肩走了一段而已。他们像许多逛街的人一样,闲聊着,互相打量着,情绪镇定下来;他们看上去既像是一对小夫妻,也像许多陌生人一样,闲逛着,然后回各自的家。

拷机又响了——有空就来。北风向来是发三个字“有空来”,这次多了一个字。

15.石榴

宝宝阿姨帮马跃找来了键盘手、吉他手和萨克斯。宝宝阿姨先把四个男人撮合到麻将桌上;他们在凑合为一个“小编”乐队之前,先凑成了一桌麻将。宝宝阿姨体贴,为四个男人定好“辣子”——封顶的尺寸,赌局规则;看好他们摸风向,坐定位子,开始了小赌。输赢就在几百元之间。很尽兴。

麻将桌上,男人容易彼此了解各自的脾性。键盘手是老手,手指上摸麻将牌的老茧,很硬结,手感很好,麻将牌只只摸得出;萨克斯,话多,麻将也老,嘴里喜欢把打出的牌喊出来,名称形象生动,“五筒”为“四菜一汤”,“二筒”为“胸罩”,“一万”叫“伊万诺夫”,诸如此类;吉他手,闷声不响,勤于思考,衬衫笔挺,硬领纽扣也不解开,手托下巴,像走国际象棋。这人还有个习惯——牌局间上厕所,别人都是便后洗手,他是便前也要洗手。问之,其答,摸麻将牌的手最龌龊,直接小便,摸男人的东西,最容易感染细菌;男人的这个东西,最怕感染;你们懂的。略思忖,还真有逻辑。马跃坐在吉他手的对家,一个通宵,整夜抬头,就看到吉他手的严肃状,逻辑性太强。马跃想笑,但每每他就和牌,大家付账。金钱的输赢之间,也可以了解各自大致的经济状况,以及对钱的计较程度。最后结账,就看到吉他手的面孔,抬起来,一夜之间,已经胡子拉碴。

他们还有各自熟悉的场子,就像各自有自己的麻将老搭子一样。但都是零敲碎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宝宝阿姨牵头——他们都很买她的面子——人手齐了,做个乐队,马跃接生意,兼带大提琴。马跃签下的秦海草酒吧的驻唱,是个基本的收入保障;宝宝阿姨新近联系到沪东工人文化宫的下午场。每天有这样两单演出,赚头已经很好了。演出太多,人吃力的;没有什么意思,总要留点打麻将的时间呀。

他们还都有基本的职业素养,觉得,既然做,就要做好,还要安排时间排练,做出好的音乐。

女歌手呢?宝宝阿姨想到了另外一个马跃的老熟人,厂工会广播台的石榴。

与石榴的重逢,让马跃有隔世之感。他们在工厂的接触,并不多。石榴是干部。但马跃和石榴,是技校同学。在进这家工厂的之前,就认识。两年的半工半读,工人不像工人,学生不像学生,既不好好做工,也没好好读书。但是,马跃就是在那个技校读书的辰光,自己的大提琴的学习,达到一个高峰。因为,技校开始有文艺小分队。

石榴喜欢唱歌。他们就成为这个技校小分队的骨干。他们都喜欢穿白衬衫,石榴还穿一种“一字领”款式的毛衣。白衬衫领头都翻出来。外套是军装。马跃记得,男人穿白衬衫,尖角领,在领子与后脖颈接触处,总会有一圈黄的污迹,用板刷,也刷不掉。时间稍长,这领子一圈黄色的污迹处,便起毛和破损。他一直关注,这上衣的领子和袖口上的污迹,它们是怎样弄上去的。他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明白。大家也弄不明白。但那时候,大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穿“假领头”。

1973年的工厂技校,在长阳路隆昌路;这一带,便汇聚了这家大型纺织厂的技校、职工子弟小学、白林寺生活小区、俱乐部、职工疗养院、游泳池、足球场、职工单身宿舍等,组合为工厂的一个生活区域。加上邻近的木管工场和翻砂车间,后来这里就成了秦海花“布房间”集团的实业领地。

在那时,1970年代的技校学生,一拨一拨地集结在这一带。马跃到现在路过此地,还是会寻寻觅觅。他会感受到,许多年以前,那些个梅雨过后的初夏。放暑假,但是要劳动,在校办工厂,那些闷热而潮湿的日子,青春初期的男女,穿着宽大的背带工装裤。那个午后,他们要把加工后的机件运到厂里,两人一组,踏人力三轮车——上海人俗称“黄鱼车”,走隆昌路。他看到,22路电车,到这里,已经是终点,在路口调头,空车厢,很别样,很平静的感觉,只有电车刹车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辽阔的场景;路口,一个坐在街角的上了年纪的摊贩,趴在他的西瓜堆上,睡着了。阳光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也许是一只苍蝇。是城市闹猛和静默的一刻。

在这样闹猛与平静的背景下,青年学生马跃很喜欢踏“黄鱼车”,可以在工作时间外出,在马路上兜来兜去,是一种别样的感受。他还踏“黄鱼车”去过更远的地方,到浦东,川沙高庙的小火车站。工厂要将一些报废的机件运到郊区去,技校学生就负责踏“黄鱼车”。男女学生,两个人一组。他和石榴。

杨树浦路到底,在定海路右拐,到定海桥,上桥。马跃这三轮车车夫的感觉是很沉默的。他总是想象自己作为一个三轮车车夫的形象——微微躬起来的背影,慢悠悠,身子左一晃,右一晃,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个女人坐在后面。

马跃在杨树浦路上踏“黄鱼车”行进,一路轻微颠簸,抖出一点自然常态;他的小腿肌肉凸起,青筋暴露。石榴也不安分。她喜欢在“黄鱼车”上站起来,两只手搭在马跃的肩胛上,一边就要扯扯他的头发,抓抓他的脖子,一次,还把他的“假领头”拉出来。小姑娘笑起来,告诉男青年——我也是“假领头”。你要看吗?endprint

石榴也曾经试过踏“黄鱼车”。她坐在前面。马跃站在她的背后,指挥。马跃双手搭在她的肩胛上。石榴不好好踏,觉得背脊骨痒。笑。叫马跃把手从“假领头”里伸下去,挠痒痒。马跃当然不客气,手就伸进去。“黄鱼车”冲到上街沿上。马跃从后面翻到前面的地上。

石榴的后背经常会发痒。马跃当然不知晓。她后来也让薛晖挠过痒痒。

马跃和石榴踏“黄鱼车”,除了运送废旧机件,还经常要到厂里,去找宝宝阿姨,跟厂工会借道具服装,借锣鼓家什之类。借锣鼓家什,就多跟去了几个学生。回来,一路上,憋不住,大家就敲锣打鼓起来。马路上的人,莫名其妙,看着这几个年轻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青春初期的听觉与视觉感受,让马跃脑海里充溢着这样的闹猛和杂色的记忆。他记忆中的杨树浦,就是一个工人阶级的集会;棉絮,嘈杂的机声轰鸣,连绵的布机、纺机、筒子车,机油味道;他的青春生活,就这样铺展开来,没有起点没有尽头。他的“黄鱼车”,穿行于此,后面立着一个青春焕发的石榴,像“五一”工人的游行队伍。他们在人海中划出一轮小光圈,他像车夫一样吃力地行进着。

许多年以后,他在城市繁华的大街上行走,还是会联想到,他和石榴共同拥有的一辆“黄鱼车”,想到“黄鱼车”在定海桥的陡坡顶点之前停滞的那一瞬。他吃力地憋足了劲道。定海桥的桥架在苍穹的映衬下,显得巍峨,落到河里的倒影却支离破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凭着马跃和石榴有过的“黄鱼车”生活,在将近十年的工厂生活里,石榴始终会听从马跃的招呼,到文艺宣传队来,“客串”女声独唱和报幕。

16.重逢

宝宝阿姨为小乐队找到了排练场地,是工厂已经废弃的翻砂车间,在厂足球场边上。这块地还没有被置换,翻砂车间没有人进去。从隔壁原来的木管间,拉来电线,接亮几只一百支光电灯泡。头顶上,是废弃的行车,垂下硕大的铁吊钩。

马跃将自己的小编乐队,命名为“小分队”。主要曲目是《北风吹》,《希望的田野》,朱逢博的歌,李谷一的歌,邓丽君的歌,佐田雅志的歌,山口百惠的歌,日本电影《阿西们的街》、《狐狸的故事》的音乐……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次在秦海草的酒吧里开唱《北风吹》,居然日本人熟悉,也许是松山芭蕾舞团演出过《白毛女》的缘故。

马跃选择《北风吹》的用意,是希望有一种和北风在一起的感觉。在他最初的青春和艺术生活里,北风就像是一盏灯,照亮他;一片风景,被放大,激发他的想象。

如今,翻砂车间废弃的行车下,堆着铸铁和机件,黑乎乎的,他透过雪亮的一百支光电灯泡,在《北风吹》的音乐里,依次是窗花舞、扎红头绳……他看到北风坐在黄昏的老房子的窗前,两腿交叠,伸着,手里在结绒线,夕阳照在她身上。她极其优雅。当他怀抱大提琴时,她就这样端坐在他面前,坐在翻砂车间里,坐在舞台上。再继续我们的工厂故事吧。迅疾而逝,随意而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偶然却又奇迹般地闪烁奇异的美,仿佛应约,如期而至,却又杂乱无章地,出现在翻砂车间的行车底下。怎么会在这里,开始如新的生活,就像在那些龌龊之地,忽然有过的新奇和激越。女人总是在创造、装饰和美化我们的目之所见。男人摇晃着身子,从手里弄出来音乐,可以换钱,但也希望表达一些心中的东西。像马跃心中的北风。

马跃闭着眼睛,以便更好地沉浸于他灵魂的旋律中,在那些狂热于音乐的恍惚状态里,他可以换取到金钱,甚至当场,有小费通过服务生的手递上来。一张纸币,会让他痛苦地醒过来的——他要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夜里,翻砂车间外面的足球场上,有男人在踢球,身上穿着运动衫,上面印着“上海工人”、“杨浦工人”、“十二棉”的字样,他们依然这样代表着上海工人和一个工厂。就像“小分队”,沿袭着工厂心灵内部的激情。失落感一旦过去,心灵又蜿蜒伸展开来,本能地尝试着复苏自己;由于音乐,就可以尝试一些旋律,从记忆里创造。心灵触摸到了工厂的记忆—— 一群鸽子从翻砂车间锯齿形的厂房顶上掠过。这些音乐的片段札记,他要送给北风。

忽然,几只一百支光的电灯全灭。电子合成器、电贝斯、电吉他都哑然。一只强光手电筒,照射过来一道光,像探照灯。“拉闸啦!讲好十二点钟结束的。”值班人员哇啦哇啦。册那。你也是下岗工人。吵啥。

吉他手觉得饿,要去寻吃夜宵的摊头;键盘手和萨克斯想打通宵麻将;石榴过来合练了一阵,辰光不早了,想回去。男人都是夜神仙。马跃想北风,很想现在去她那里。过去他经常演出结束,去北风那里绷绒线。这一阵,忙乐队,好久没有帮她绷绒线了。但北风关照过,夜里不要去。

“小分队”各奔东西。马跃跟吉他手去五角场,吃大排档。1990年代的五角场,就是由店铺、书店、旧书摊、公交车终点站等等组合而成,甚至索性以地摊、大排档著名。每天入夜,直至次日凌晨,这里有全上海最兴旺的地摊和大排档,以五角场的五个街头转角为中心,扩散至方圆二三公里。

就近,还有成片发廊和洗脚店。马跃熟门熟路地,吃饱了,就去“红蓝白”。

如果夜饭没有着落,马跃多半会到“红蓝白”去。临近黄昏的时候,白天与黑夜交替的辰光,马跃从“红蓝白”半透明的玻璃门望出去,对过的老房子,沿街的,小开间的门面,一家是发廊,隔几间门面,也是发廊;里面一样透出粉色的灯光;还有女人,穿着睡衣睡裤,趿着拖鞋,踱出来,像煞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裹带着一股人体的暖意——那是老板娘。

老板娘都很闲,斜靠在破旧的木门框上,打量着路人,是在等踏三轮车送饮用水的,那招呼送水的模样儿,是盛气凌人的。想必是第一次用净水器,第一次有人来送水。夕阳的余晖洒在水桶上,泛着清清泠泠的水声。初秋时分,女人的光脚的肤色,是夏日阳光留下的凉鞋的款式。只有脚趾甲的油色,依然暗红得阴沉。女人浑身上下透出的气息,极像这个城乡接合部的粉尘,黯淡而破落。小吃店铺歪斜的排门板前,在做“油墩子”,味道虽不算好,那热的油锅,是一种温饱的感觉;还有烘山芋的香味,都很吸引那些穿着校服、肩扛大书包的小学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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