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媒私密话语的叙事策略探析
2014-03-21靳翠萍
靳翠萍
(江汉大学 人文学院,武汉 430056)
从叙事学角度来说,新闻话语是对新近的和正在发生的事实的叙述,它拥有标准的叙事组件——新闻事实与叙述。对新闻事实的叙述,“有闻必录”、“简练准确”是最基本的叙事原则。然而,作为一种新的传播现象,私密话语向大众传媒的扩张却充分借鉴了文学叙述手法,采取了新的叙事策略。这既包括形式上的一种创新,也包括内容上的一种调整。形式上,私密话语采用一种口述实录体的作业方式,内容上,私密话语倾向于从宏大叙事转向微小叙事。
一、一种口述实录体作业方式
口述实录体是新闻与文学结合的产物,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一种新的叙事文体。其操作方法与口述史类似,但并非严格地对应于某个文字史料,大多是通过个人身世的描述折射社会历史变迁之风云,文本的制作比口述史更重叙述策略与可接受性。
口述实录体在大众传媒中的运用是从纪录片的制作开始的。较早的有20世纪90年代初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望长城》。“在《望长城》中,一向被音乐、解说覆盖的人物才有了自己的声音。……当人们看到电视上一个个无助的弱者在痛诉自己如何被欺骗,一个个经历生命极限的挑战者在诉说自己成功的喜悦时,画面已经告诉人们,纪实还应该有更深刻的内容。当观众已经厌倦了纪录片画面中摇摇晃晃的‘跟腚’式拍摄和沉闷缓慢的节奏时,‘口述’就成为纪录片的另外一种选择。”[1]1997年5月,安顿主持的《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末》第10版“人在旅途”的“口述实录”栏目首开了报纸媒介口述实录体叙事的先河。此后,“口述实录体”成为大众传媒私密话语的主要叙事方式。其叙事特点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1.双重或多重叙事视角
“口述实录体的语言陈述方式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口述人语言,二是记录人语言。其中前者居文本的核心,占据着文字的主要篇幅,后者大多位于文本开头,用于介绍口述人的姓名、年龄、职业、相貌、个性或生活空间等背景材料,犹如小说中的‘引子’、戏剧中的‘序幕’,而且文字较短几十到上百字不等。例外的情况是它有时置于文本中间的若干段落之中,还有一些则以问句形式排列。”[2]私密话语的叙事遵循了这个特点。在私密话语的叙述中,叙事视角是双重的或多重的。“一方面,记者积极参与和体验被采访者的内心世界,以第一人称方式以及受访者的话语去叙述”[3];另一方面,口述者即当事人又从个人体验叙事,形成另一种叙事视角。口述者有时是一人,有时是两人乃至多人,因此,当事人的个人视角是多角度的。最终,在私密话语的叙事中,形成记者、受访者等多声部和音。
在报纸媒介的“口述实录”栏目中,叙述视角多为全知视角(记录人)和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口述人)的双重视角切换,当然后者始终是主体。通常记录人语言只在文本开头出现,记录人只是将口述人的言谈举止作出极富现场感的描述。如“黑色外套,牛仔裤,短发,出现在我面前的叶宸芯虽相貌平凡,但脸上因自信而散发出的光彩让她显得颇有几分动人。因为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已如朋友一般,见面第一句话,叶宸芯就说:‘我现在恨不得和他换份工作,也许这样,我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是叶宸芯的男友,一个帅气的健身教练。”这是《楚天金报》2007年1月3日实录文章的文前小序。在这个小序中,记录人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出现,但只是将对受访者作一个简单的人物素描和对受访者的情况略作介绍。正文则全是当事人即叶宸芯叙述,再也看不到记录人的身影。
有时,记录人除文前“小引”之外,也不完全隐蔽在文本背后,而是直接参与文本叙述,口述人与记录人实现了在文本中的“互动”。如在《新闻晨报》2007年1月3日的《无子之痛困扰我和她》一文中,记者就直接参与文本叙述:
我(记者)问孟祥,如玉对他的这个决定是什么态度?他说如玉很传统,认为这属于个人隐私,最好不要讲出来。“我劝她,如果跟谁都不讲,谁来帮助你呢?从上次的打人事件,我发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已到了临界点,所以也想寻求一些心理指导。”孟祥一口气讲出自己的想法,神情开朗了许多。我鼓励他一定不要太焦虑,并衷心地祝愿他和如玉在新的一年里觅到良医,卸下心里的“大石头”,在上海的生活越过越好。
多重视角叙事主要体现在多个当事人之间。这在电视情感类谈话节目中经常出现。在这类节目中,叙事几乎都是三重视角:第一重视角是记者的全知视角,通过采访双方当事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了解;第二重视角是当事人主诉方的有限视角;第三重视角是当事人被诉方的有限视角。如《心灵花园》的一期节目《我该不该生下这个孩子?》中,主持人和心理学家、当事人芳芳、芳芳妈妈构成叙事的三重视角。有时候也有四重叙事视角,如《婆婆住到我家来》,除现场的主持人、当事人丽丽、丽丽丈夫徐彬的三重叙事外,还有栏目组事先采访到的婆婆的声音。节目首先从丽丽的视角叙事:
丽丽:噢呦,算了吧。有一次你突然说加班不回来吃饭了,你妈妈一晓得马上就把在锅上炖的红烧鱼给关掉了,说鱼等你回来吃,我们两个人胃口又不大的,就把昨天剩下来的菜吃掉算了,等你回来吃新鲜的。看看看!这是烧给我吃的嘛?嘴巴上说,要我多吃一点,真的等到我吃的时候,眼睛睁得不要太大噢!我才吃了几块啊,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的筷子。噢!我就不能吃啦,我又不是不挣钱,难道我吃点菜还要看她脸色。哎,我偏偏要吃给她看!她说吃肉长肉,我知道她不是心疼我,是心疼她那盆肉。
这番话语之后,导播切换婆婆的采访录像,从婆婆的角度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
婆婆:这个媳妇吃饭的习惯尤其差,光吃菜不吃饭。菜是留着就饭的,她倒好,空嘴吃肉,一块接一块,也不晓得让让老人,让让男人,眼里没旁人。那碗红烧肉我切了28块,我儿子吃了10块,我吃了3块,她一人吃15块!我拐弯说她吧,我说吃那么多肉,不怕胖啊?她还说吃饭胖。真邪乎,吃饭胖,吃肉反倒瘦了?这盆肉要是在家里,兑点萝卜土豆,我跟你爸能吃一个星期!这样算算,一个月下来伙食费得浪费多少?
其后,现场又回到丈夫徐彬叙述:
徐彬:没办法,我们东北的习惯就是一烧就烧大大的一盆,那么大一盆,一顿肯定吃不完啊,这不见得每顿都得倒掉啊?
这种多重叙事有如电视的镜头切换,将一件事情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展现在观众面前,形成充满张力的戏剧叙事特色。
2.直接个体对应式话语和“场景”叙事
口述实录体中,受访者和记录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直接而明确的个体对应关系,这种对应关系中存在的话语可称为直接个体对应式话语。这种话语的特点是真实、坦率、鲜活。私密话语的叙事方式是:当事人(受访者)向记者(采访者)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和心路历程,记者或将其言语整理出来,讲给受众听,或直接和现场观众(听众)一起倾听。在这种叙事中,当事人以“我”的视角讲述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是直接面对记者的私人化倾诉,两者的叙述关系是“我”对“你”的口述言说。即使有现场观众或听众“在场”,但在讲述者的心中,他也只是面对素不相识的记者或编辑的言说,是直接个体对应式话语,而不是一种个体(讲述者)对群体(读者)的单向对应话语。口述者的话语不需要模仿,他(她)就是自己发声的主体。这一点在广播媒介的私密话语叙事中最为明显。
此外,私密话语也采用“场景”叙事。有些西方文论家把文学的叙事分为两种主要类型:“全景”叙事和“场景”叙事。所谓“全景”叙事,既是叙述又是“从后面观察”,是叙述者大于人物的叙述——叙述者比作品中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场景”叙事,既是描写又是“同时的观察”,是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叙述——叙述者跟作品中的某一人物知道的一样多。私密话语中,叙述者是事件的当事人,他对事件的认知与事件发生的过程同时进行,他的讲述不能超出自己的感知范围,是一种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叙述。在私密话语叙事中,由于观察视角的真正个人化和生活化,叙述者比较注重细节描述,“全景”叙事中不屑一顾的生活细节,在私密话语讲述中却能获得生命,被延展、被放大、被不厌其烦地细细展示。这种细节展示,凸显出私密话语“讲”故事的特色。
二、从宏大叙事到微小叙事
宏大叙事又称堂皇叙事、伟大叙事,也称元叙事。它是以现实主义美学作为原则的叙事策略。构成叙事结构空间的,是一种被称为“伟岸”的叙事英雄主角、宏大的冲击力量、波澜壮阔的航程及其崇高的价值目标。在这种宏大的美学叙事的场景中,“解放的勇士”或“知识的勇士”们辉煌地登台亮相,向人类指明追求主体个性化解放、理想解放、正义解放及各种宏大价值的目标所在,并引导人们展开对物质财富和精神意义的无限创造与发掘,不断实现一个又一个宏伟的美学叙事目标。[4]新中国成立后,新闻作品的叙事结构主要依托宏大叙事。传媒工作者自觉地、主动地顺应宏大叙事,用特定的话语给予发生的事件以反思并规定其意义,为时代提供了崭新的阐释与认知模式,建构了“个人—民族—国家”的认知结构。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在市场化的中国社会中,新闻显示出极为强烈的贴近生活、贴近受众的倾向,从新闻报道叙事结构、叙事主体、叙事语言等方面都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我国的新闻报道逐渐走出宏大叙事的樊笼,而强调将一些逸闻趣事和普通人(非领袖人物、政治人物)作为分析对象。私密话语采取的就是从“宏大叙事”到“微小叙事”的叙事策略。
(一)从国家、民族叙事到家庭、个人叙事
“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一直是我国新闻报道的主体。“民族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命运,一般以发生在特定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或重要人物为描写重心,对于普通百姓的命运遭际则很少给予关注。吃喝拉撒睡、婚丧嫁娶、邻里亲仇、家族争势等世俗生活更是登不了大雅之堂。”[5]私密话语则不然,它把关注点转向家庭私人领域,将叙事视角由国家、民族转向家庭、个人。这种对家庭、个人的微观叙说迥然不同于以往的宏观书写。它不将家庭置于国家、社会的宏大背景下考察,也不考察家族命运遭际,它只是喃喃叙说家庭琐事、婆媳纠纷,这种叙说有时甚至没有任何普遍意义,它只是当事人宣泄情绪的一种渠道。
私密话语以个人为言说对象,但这种关注也不同于“把人置于话语和评述的中心,关注人的生存、人的自由和尊严、人的价值与创造等以人为主体的一套有关‘人’的叙事”[6]。因为这种对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呼喊仍是一种“宏大叙事”。私密话语恰好相反,它关注“小写的人”,关注每一个具有独特情感经历和内心体验的有血有肉的个体,关注个人的内心隐秘世界,以袒露个人隐秘的生活领域作为旨归。它强调典型个案,以个人的情感遭际或家庭矛盾作为叙事重心,将那些在传统新闻报道中占据边缘地位的题材拉到了作为公共领域的大众传媒。这种从生活缝隙中透出的隐秘和私情,有时比众所周知的生活主流和整体更有独特价值,或许其中的隐秘碎片更能体现生活真相。个体以自身的体验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将继续以独特的身体感受或身份感悟来实现多样世界的多元化。私密话语通过对人的内部空间的开拓,对精神家园的寻找,去肯定人的活生生的感性生命,去解答人自身灵肉的焦虑。这是一种个体话语的新型人生叙事,它将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时代的因素悬置起来,将生活实践——情感与家庭置于聚光灯下遭受放大和照射,完成一种微观表述。
(二)从精英、主流叙事到大众、边缘叙事
宏大叙事的书写背景多为精英文化,私密话语则是建构在大众文化基础上的微小叙事。这具体表现在:
1.叙事主体由社会精英转向普通大众
以宏大叙事为基础构筑的新闻报道一般关注的是经济、文化领域尤其是政治领域内的杰出人物,至于普通百姓或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则很少在作品中占据中心地位。私密话语以记录普通老百姓生活和情感为节目形态,故事化地描述普通人面对情感或生活的不幸,甚至包括面对生活的灾变所表现出来的价值选择和情感体验。讲述者大都是一些被情感所困扰的普通百姓和一些被主流意识形态及传统道德观念所排斥的第三者、同性恋者等。这种对普通大众的“主体”关照,“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聚焦时代大变革,记录人生小故事”的叙事模式正是从宏大叙事向微小叙事转变的突出特征。
2.叙事题材由主流话题转向边缘话题
宏大叙事强调题材选择应与主流意识形态、主流道德观念、主流审美观念相一致。因此,宏大叙事下的新闻报道多以正面报道为主,题材力求符合主流文化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人生态度和价值原则等。私密话语以呈现残缺为基本特征,特别关注“边缘”的和“另类”的话题。所谓边缘性题材,是指私密话语中所呈现的与主流文化不一样的题材,即对社会中的边缘情感的关注。在这些边缘情感中,一种不同于主流文化的社会态度和价值观念穿行其中,主体精神生活的“非主流”与价值观在平凡的现实世界面前产生断裂,如婚外恋、同性恋、代孕、乱伦等敏感话题。私密话语的很多话题都是处于情感边缘的讲述人在以自身的体验讲述自己的故事。
3.叙述语言更加口语化、方言化
口语化、方言化叙事是私密话语叙事的一大特色。“我听到和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它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朴素,眉飞色舞,是人的声音和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受到文人更多的伤害。”[7]报纸的“口述实录”体文章,虽由记者整理讲述者的倾诉内容而成,但记者只是一位倾听和记录者,讲述者的话语多保存为原始模样。在“口述实录”中,讲述者的口语、方言大量充斥其中。如《新闻晨报》的“晨报倾诉”栏目中随处可见“老好”、“不要太顺利噢”、“就是他作”等上海方言,《楚天金报》的“百味人生”栏目中“掉得大”、“老亲娘”、“岔巴子”等武汉方言也比比皆是。至于广播的“情感热线”和电视的“心灵对话”那更是普通大众的直接叙说,是纯粹未经艺术加工的原生态语言。很多讲述者的谈话大胆,流畅,既不居高临下,也不低三下四,大量鲜活、平实的口语化语言为栏目平添了几许亲切和生动。
(三)从一元化、封闭叙事到多元化、开放叙事
私密话语强调多元化叙事。首先,叙述主体(叙述者)多元化。在私密话语叙事中,叙述者来自各行各业,既有大学教师、公务员,也有经商者、公司职员,还有外来打工人员以及众多的无业人员。其次,叙述题材多元化。私密话语题材范围很广,从婚恋情感到人际关系,从家庭纠纷到子女教育,从考学就业到问药求医,话题广泛涉及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与矛盾。第三,叙述动机的多元化。私密话语倾诉者的动机各不相同:有通过倾诉缓解内心矛盾的,有通过媒体解决现实问题的,也有走上媒体展示自我风采甚至自我炒作的,还有期求得到心理专家辅导的等等。第四,价值取向的多元化。这一点应该说是私密话语最遭人诟病之处。目前,从私密话语的叙事内容来看,它没有统一的价值标准,几乎对所有情感问题和矛盾都有呈现,很多不符合主流价值取向的情感故事也在其中获得了倾诉空间。
私密话语是开放性的叙事。它更多地关注过程,而不是关注结果。私密话语是对事情发展的来龙去脉的叙说,更重视挖掘人物内心情感与个性,更重视增强叙事的趣味性与人情味。在私密话语叙事中,故事是当下的,结局是不确定的。很多当事人正是因为无从选择,无法知道事情的结果,才不得不在媒体上展开诉说。很多情感故事的结果常常不尽如人意,从而引发人们的议论和思考。
总之,以崭新姿态进入大众传媒公共空间的私密话语,在作为媒体应对市场变化、迎合受众需要的一种话语策略之后,也以新的叙事策略颠覆了受众对传统媒体叙事的一种期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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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林白.妇女闲聊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