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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的人生哲学探微

2014-03-21

关键词:人生哲学天地哲学

陈 中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 430072)

刘咸炘先生(字鉴泉)谓:“中学以人为中心。”[1]“凡言学术,皆以人生为标的。”[2]显然,“人生论是中国哲学之中心部分”[3]171,可以说,“中国哲学的中心是所谓儒、释、道三教。……而三教都是‘生命的学问’,不是科学技术,而是道德宗教,重点落在人生的方向问题。几千年来中国的才智之士的全部聪明几乎都放在这方面”[4]75。因此,像刘咸炘先生这样“一世之雄”的天才学者,自然势必要在此人生论或人生哲学上深究一番。对于人的生死问题之揭发、生命存在的根本义准之阐扬以及人生价值的终极关怀,正是刘咸炘先生的人生哲学题中应有之意。

一、生死之辨

刘咸炘先生说:“人道不过生死。”[5]100并认为:“生者显,死者微。故《论语》曰:未知生,焉知死?《易》曰: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后世陋儒知生道而不知死道,遂为释道所夺。养生非独衣食住,送死非独丧祭之仪。全而受,全而归,死如生,亡如存。曾子、子思所论之者也。”[5]100众所周知,在《论语·先进篇》中,孔子的弟子子路向其师郑重地请教了关于死的问题。而如此这般极具终极性的重大话题,师徒之间的问答却来得那样简洁或者说机趣。“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就在这短短九个字的一问一答之中,由生言死,生死俱涉。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在《子罕篇》中孔子之言:“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而在《中庸》中,孔子又曾赞叹过舜的大智慧为“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也许这正是《坛经·付嘱品》中谓“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之故。

也就是说,孔子对弟子子路的回答绝非权宜之计,更非答非所问甚或避而不答,盖生死事大,不是三言两语或者说通俗之见可以了答的。只有以大智慧的行悟方可能在由死摄生的远虑中化解由生向死的近忧,从而由尽知生而进知死,明了生死而得安身立命之道。而对致力于构建现代性哲学体系的刘咸炘先生而言,则必须要从问死言生、问有言无的“空空如也”般慧妙语境中开出论理来。因此,生既已为天地父母所生之事实,则必须要直面更加隐微严峻的死之问题。“要了解人生的全幅意义,必要并观生死。”[4]29刘咸炘先生所言“人道不过生死”,因此,既已为生,则不可不面对与之相因的死,否则人道缺其一半,人生的全幅意义也无从了解。对于“死是人人之最后结局,无论生活是如何差殊,最后都是一死。到死,一切都完结了,停息了,生活中一切努力都无补了。……儒家认为人生活一天,便要作一天应作的事情,对于将来必至的死,不必关心,不必虑及”[3]433。这样的看法,刘咸炘先生是绝对不能苟同的。倘若如是,则西方哲学中“向死而生”便成了毫无意义的无稽之谈。刘咸炘先生不同意死而一切完结的观点,正因为如其所言,则人之作为人在生命本身而言便失去了终极依归。那么,苟且偷生、得过且过、物欲为生必将成为无法找到终极理由使之超拔的人之活法,即使是世间一切之道德说教和法律规则,亦不过是生而为生的权宜和工具。若是如此,便也不难怪黑格尔为何视孔子为不足为奇的道德说教家了。

然而,遗憾的是,“未知生,焉知死”长久以来便似乎被一种避言死而只言生,甚至只有生、不顾死的解读所笼罩。不光是错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的现代学者会落到如此境地,在刘咸炘先生看来,就连历代不少号称大儒的人也难免浅陋。人不但不能避死不言,置死不顾,恰恰相反,还应该向死而生,明白死的真相,以便将其作为此生的终极性问题去面对和准备,并在此中伸展畅达人生的价值深度和广度。刘咸炘先生举例为说:“宋朱翌曰:人生天地间,夭寿不齐。……五十之年,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迫,过隙之驹不留,常随缘任运,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名曰老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其名曰死计。”[6]640对此,刘咸炘先生则认为:“翌之此说,最当人情。然所谓死计,则不独慊心而已,此实最后之问题也。”[6]640刘咸炘先生认为:“宋、明儒者不言神灭而又言气散,故于人生终结之说不能了答。”[6]639并说昔“吕紫微问尹和靖轮回之说,云:既无轮回,人何苦为善而不为恶?和靖答曰:只这里便是私心。得之太虚,还之太虚,我在何处?明徐鲁源《友声编》曰:问存顺没宁,宁与不宁何分?曰:余知俯仰无愧怍耳”[6]639。对此,刘咸炘先生认为:“此二答皆不足厌问者之意,所谓强词耳。”又,“王塘南《语录》曰:问人之死也,形既朽灭,神亦飘散,故舜、跖同归于必朽。所仅存者,惟留善恶之名于后世耳。……又问君子之修身力学,义当然也,非为生死而为也。倘为生死而为善,则是有所为而为矣”[6]639。对此,刘先生亦曰:“不然。夫学以全生全归为准的。既云全归,安得与形而俱朽乎?以全归为学,安得谓有为而为乎?”[6]639由是,刘咸炘先生明确指出:“论者乃谓儒明生,佛明死,诚以诸儒之说固不能答最终之问也。”[6]640因此,刘先生认为:“是儒者不得不言永生矣。”[6]640

不仅如此,在刘咸炘先生看来,儒、释、道三家皆同样言永生,而且所言并无二致。道家所言之“常”、佛家所言之“真如”、儒家所言之“久”所指相同,都为通达生死的永生之意。刘咸炘先生说:“或曰:子之所言虽扶疏,要皆先承生而言耳。岂未闻佛氏无生之旨邪?曰:无生之说,乃所谓逆道也。道固所以成顺也。此其说不必佛氏乃有之,……老子实始以无与有并言,然不专言无。盖有、无者,道体之二状,而道体固有也。惩于世之纵其生者,故以反无救之耳。”[6]640刘咸炘先生还指出,有人认为佛家与其说是人生观还不如说是人死观,刘先生则认为实际上其死者身而生者即如儒、道二家所言之“常”、“久”之性。

很显然,在刘咸炘先生所认为,三教所说的“真如”、“常”、“久”或许正是《中庸》所引《诗》所谓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之恒常悠久不息之天道性体。因为“人之所以生者,性也”[6]665,“性即神也”[5]62,此生之“性”(或谓“神”)正是《中庸》所言的“天命之谓性”之“性”,因此遵循此生之“性”即是“道”,即“尽心知性知天”、“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与天为合”(《庄子·天地》)。故谓死而一切完结实为浅薄之俗见。庄子亦曾谓:“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庄子·齐物论》)人生一受天命之性命而成人身以来,实多为物于物而终身驰骋于物欲不知止息,难怪《大学》开篇即教“知止”,而孟子则谓学问之道唯求“放心”!不见心性之体,真乃难异于禽兽动物,或成行尸走肉,真是“人谓之不死,奚益?”而如刘咸炘先生所说迷信“物质科学”者,以为人死一场空,正是“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因此对于“或曰:苟惟久生为善,则豢养形骸,避害全生,以至老寿,若杨朱之所言者足矣,复何道术之纷纷乎?且形之久亦有限矣,终必有死。纵至百二十,亦五十步百步之走耳”[6]639。

由是,回顾孔子所答子路之问,也许刘咸炘先生给出了他的答案:“此道固不以死为的,盖能尽其性,死生无殊,非必死而后能也。故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永生者,生亦然,死亦然。”[6]640

二、善之准在生

刘咸炘先生尝谓:“以常识非哲学,疑若可笑,实则哲学之穿凿迷障,正当以常识正之耳。”[6]719面对在中西方哲学中自来便成立说绕不开之根本话题的“善”,刘先生却举重若轻地以一“生”字准之。初看来,似乎题不对义,也无奇特深刻之感。然而,这位“神童”加“天才”的旷世奇才从来出手不凡,他的“常识”是通达“神奇”而为言的。他虽一边言“夫平常神奇者,相对之词,宇宙固如是,即平常,即神奇,本无分别,特以人间所见有常有罕,遂以较罕者为奇耳”[6]737,可也不得不承认“此固非深探人生而推本宇宙无以言之也”[5]263。刘咸炘先生说:

凡人之所以学问思辨者,无非求善,而天下之难辨者,则无过于善。善者价值之词,价值必有标准。审天下之所谓善不善者,固不以生为标准。杀人为不善,以其伤人之生也;淫欲为不善,以其戕己之生也。或谓全己之生非善,全人之生乃为善,则试问全人之生何以为善?岂非以人皆欲全其生乎?其他所谓善不善,莫不如此。故善否乃定于生否,生即善,不生即不善也。夫如是,则人既生矣,即既善矣,何乎斤斤然讲道术乎?斤斤然讲道术者,求善其生也。既曰求善其生,则是生有善有不善矣。与生即善不生即不善之言毋乃太相谬乎?曰:非相谬也。凡所谓生之不善者,浅见者以为生耳,实善不生也。杀人者人必杀之,欲全己生而终害己生也。淫人自以为尽生人之乐,而不知漏脯救饥,暂饱而终死也。是故生有尽不尽而以久为善,善之准在生而尤在久生,久即善,不久即不善。[6]638

由此,刘咸炘先生认为,善的根本义准在生,而生的根本保障也正在于善。一方面,“善否乃定于生否,生即善,不生即不善”,与此同时,斤斤然讲求道术的根本目的亦在于明白真正的生唯有依赖决定生否的善作为根本标准。刘咸炘先生进而谓:“善否乃定于生否,完成其生即是善性,即人所以生。”[6]679《易传》谓“生生之谓易”,又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此种“生生之德”即《中庸》所谓“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之“天德”,或许也正是《卫灵公篇》中孔子告诉子路的“由!知德者鲜矣”所指之“德”。在刘咸炘先生看来,此“德”或“天德”无疑为至诚纯善之道体,因此,人以纯善而成全其生,通达天人一贯并非玄幻。天道之德乃生乃善,因此说“善之准在生”,“善否乃定于生否”。此也正证成“生即善”,故刘咸炘先生谓:“儒者所证得者,止此生生之机。”[6]790

不仅如此,刘咸炘先生还引证西方学者亦有相同之见。如他说:“法人戴森柏作《自然道德》一书,作善之定义曰:所谓善,乃足资保全与扩大生命之任何事物,乃谓促助个人与其所隶社群和谐伸张之任何事物。”[6]682此外,刘先生还认为除却高深之哲人,就是像斯宾塞这般主进化论者,也不得不以“最高之行为,乃引致最长最广最圆满之人生者也”[6]682为准,也不得不以人生为善准。因此,刘咸炘先生指出:“以完成生之本身为善之本,非新说也,乃古今中外深达之贤哲所同主。”[6]682

三、人生鹄的

刘咸炘先生曾说:“明乎人居宇宙,以本身言,必有所守;以对他言,必有所事也。诸动物只全其生,以物养物,是谓事物。人之稍上者,更全其情,以心交心,是谓事人。其最上者,更全其性,尽性合天,是谓事天。此三者为算数然,后数该前而最高也。事天以全归为终。《老子》亦言治人、事天、全而归之,而以归根复命为宗,与《礼》之以反本复始为大义同也。”[6]643在刘咸炘先生看来,人不仅具人身,人还具有人性。因此,除了物欲感官、功名利禄的追求外,人生难道不应该有更加超拔的高尚追求吗?人生从来就不只是建立在唯物之上的无限感官欲望与冲动,除却物质性,人还本具神性。孟子即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固也”(《孟子·尽心上》)之说。人得天地之神性灵秀而生,故而本来就不是与天道判隔为二的,人不仅可存心养性事天,尽心知性知天,更应该性修返德与天为合。而且,在刘咸炘先生看来,这才是人之为人生命本身最为根本、最为终极之价值意义所在。

人有物质感官的“小体”,也有神性灵秀的“大体”,如果只从“小体”追求物欲与功利,过一天算一天,到死一切完结,这是人最大的遗憾与不幸!而人的至高生命则在于从其“大体”,进而参赞天地化育万物,达到尽性合天的终极价值。“中国伟大的哲学家最看不起‘小人’——自甘堕落的人,这小人只是一个完人的小数点,瞬即萎缩消失,只有真正的人——真人、致人、完人、圣人,才是道德人格中最值珍贵的理想,他们共同追求的,正是要摄取宇宙的生命来实现自我的生命,更而推广其自我的生命活力,去增进宇宙的生命,在这样的生命之流中,宇宙与人生才能交相和谐、共同创进,然后直至无穷,止于至善!这就是中国民族最可贵的生命精神!”[7]172由刘咸炘先生之所见,可以说,“老子说得好:‘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所以中国的思想家永远要回到自然,在宇宙生母的怀抱中,我们才会走向正途,完成生命的价值”[7]111。所以刘咸炘先生才说:“今有一恒言曰:凡人生观必本于其宇宙观。盖凡言人道者,无非求合于大自然而已。吾华先圣之道不过曰尽人以合天。”[6]641因此,刘咸炘先生说:“圣人知宇宙之相续相联,故其言人道曰:上事天地父母,而下传子孙。全其所得于天地父母之性命,而与天地父母同为久大,是谓大孝。此即人生之目的意义。……盖相联同续在于一仁,所谓生生之机也。仁之本著于亲子间之爱敬。亲子者,相续之要,相联之始也。往者来也,以此相续;远者近也,由此而推。故圣人于是焉立教,顺自然也。”[6]642

总之,刘咸炘先生将“人”与“天地父母”及“子孙”融通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之中,将之纳入天道之“生生之德”的相续相联之“生生之机”之中。人此生不再是手段与工具,而是要在全其所得天地父母之性命并上事天地父母而下传子孙之高明薄厚的恢弘造化中,以成就人生所谓“最长最广最圆满之人生”正途。刘咸炘先生认为,盖于天地父母为孝子,于子孙为贤亲,于本身即完人。事天地父母即全其生,成己成他,同时一事,本不可以目的手段分。自延其生,即以延天地父母之生。[6]643-644唯有如此,方才可能在上达天德中尽人以合天,实现人生之终极意义。

四、结 语

刘咸炘先生的人生哲学内涵是极其丰富和深刻的。他对人生命本身的关照不但是人性化的,而且是在根本上将人归到作为神圣性的天道生生之德之中来看待。他的人生观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哲学的土壤之中,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人生的体悟行思是和中国哲学及其文化的生命之源相通贯的,他的哲学与思想在根本上是与中国人历来由天言人、由人通天相契合的。中国哲学的智慧正在于体悟到天道宇宙是有神圣性和生命的,因此,孔子才讲“天生德于予”、“知我者其天乎”,孟子才讲“尽心知性知天”。由是,刘咸炘先生的人生哲学观正在于理明中国哲学“天人合一”这一根本性智慧理路的人之为人的生命本相之所是。他对于中国哲学中的人生哲学有着过人的行悟思辨和坦荡大方的洞见,这对于志在“为圣道足其条目”的刘咸炘先生而言,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而面对西学历来在主流上多以概念思辨定义“善”等范畴,刘咸炘先生的学思恰恰又将其本来如是地返归到以人生体悟和生命实境的中国哲学传统之智慧源流中,这在根本上防止了人的异化乃至学术的异化。

刘咸炘先生生逢五四时期,他的人生哲学观不仅展现了他自本自根、通贯而深刻的学思成就及其坚如磐石的文化定力,与此同时,可以说在客观上也极具现实针对性。而且,这种针对性从来就不可能消除,恰恰相反,在长期的过程中,以至于到了当下,当人们愈来愈不得不关照中国人和中国哲学及其文化之间的慧命相续性及其文化系统的适应性的时候,以及当人们愈来愈不得不更加关照人及其生命本身的时候,它就显得更加具有根本性意义和不可或缺性。

参考文献:

[1]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乙辑一)[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36.

[2]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乙辑二)[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582.

[3]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大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4]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甲辑一)[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

[6]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甲辑二)[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

[7]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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