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韵研究之批评及未来走向
2014-03-21韩存新
韩存新
(1.厦门大学 外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2.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语义韵被誉为“语料库语言学迄今为止最重要的贡献之一”[1],但在过去的研究当中却少有质疑和批评的声音。到目前为止,国外对语义韵理论及实践提出批评的学者只有 Whitsitt和 Hunston[2-3],而Dominic Stewart的《语义韵——批判性评价》(SemanticProsody-ACriticalEvaluation)则是国内外唯一一部对语义韵进行全面回顾与批评的专著。[4]反观国内,到目前为止对语义韵研究提出批评的论文只有一篇,[5]可见国内外关注语义韵批评的研究并不多。Stewart认为,语义韵理论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旦超越它在文献中的初始定义,就会发现这个概念在本质上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4]3比如,学界在是否所有词项都具有语义韵潜势这个问题上就看法不一。调查文献后发现,语义韵与语料库证据、语义韵与直觉的关系问题是语义韵批评中的两个代表性问题。本文将对这两个问题展开讨论并在最后介绍语义韵研究的未来走向。
一、语义韵与语料库证据
1.语义韵的隐蔽性
Louw认为,“数千年以来,语义韵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隐藏着的,是人类的直觉无法捕获的”[6]。直到机读语料库的出现,通过对语料库数据的调查,语义韵这一语言现象才逐渐浮出水面。也因此,有些学者认为语义韵非语料库不可发现。Louw甚至断言,语义韵“只能通过电脑和语料库才能观察得到”[7]。Adolphs和Carter也认为“语义韵研究成为可能有赖于大型语料库以及合适软件的出现”[8]。虽然Stewart也承认,“语义韵与语料库语言学之间的联系是无可争辩的”,但他否认语义韵都是隐藏的。他指出有些词语的消极评价特征就很透明,比如SELF-IMPORTANT①单词字母大写表示这个单词的所有屈折形式。、SNOBBISH。这就证明语义韵的发现未必依靠语料库。[4]80在这一点上笔者同意 Stewart的观点,并且主张将语义韵现象看作是一个连续统,即有些词项的语义韵比别的词项更加透明。因此,语义韵的发现是否依赖语料库证据取决于被考察词项的语义韵透明度。李芳兰的研究发现,汉语当中的五个近义词“揭露”、“暴露”、“透露”、“显露”、“流露”当中,“暴露”和“揭露”的语义韵就比其他三个要更加透明一些,带有明显的消极语义韵。其他三个词语究竟呈现何种语义韵则需要通过语料库分析才能确定。[9]
2.语义韵研究视角的混淆性
语义韵的概念跟两个过程有关:一个是历时性的,一个共时性的。在共时的框架内,Firth“跨越片段边界”的思想为“意义存在于跨词语或词组而不属于单个的词”的假设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支撑。而历时的方法则可以研究单位的意义如何随时间演变或者可以调查单位内词语的意义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转移。尽管这两种视角都可以用来研究语义韵,但是Stewart建议在研究中最好还是将它们分开,而不能混淆在一起。他指出,Sinclair用的是共时的标准来描写语义韵,但是其他大部分学者,例如Louw,却使用一种既共时又历时的标准。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对语义韵的介绍和定义当中。[4]55比如,Louw就把语义韵定义为“通过与一个语义集合接触而建立起来的意义形式”[10]。可见语义韵在Louw的定义中是一种历时现象,但是在很多实际分析的过程中包括Louw在内的分析者使用的却是共时的语料库。使用共时语料库来研究被定义为历时的语义韵,这无疑是基于语料库的语义韵研究方法中最大的缺陷。弥补这一缺陷的重要途径就是运用历时语料库展开对语义韵的历时研究。
3.语义集合划分的主观性
语义韵的认定常常有赖于语义集合(semantic set)和语义一致性(semantic consistency)这两个概念。Hunston和Francis指出:“如果一个词总是与具有某类特别语义倾向的词语搭配,那么它就有了某种特别的语义韵。”[11]但是,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语义集合的划分却困难重重。Stubbs对PROVIDE的一项研究显示,PROVIDE的高频搭配词有information、service(s)、support、help、money、protection、food、care等等。[12]但是要将这些搭配词分成几个具有“一致性”的语义集合却非常困难。于是大部分学者只能简单地把它们划分为“积极的”“消极的”和“中性的”三类,并据此又将语义韵分为积极、消极和中性(综合)三类。Stewart认为,应当注意这种粗略的划分其实已经背离了Sinclair的方法论。Sinclair提出的“语义趋向(semantic preference)”是直接与语义集合相联系的,而并非情感意义的简单划分。[4]91Hunston也指出:“认为一个单词拥有褒或贬的语义韵的想法是对态度意义的简单化处理。”[3]态度意义不能简单地用“褒/贬”或者“积极/消极”来描述,因为本质上它跟看问题的角度有关。对于态度,大部分时候人们都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Hunston的观点与Stewart高度一致。Stewart认为,对于词语褒贬的划分具有很大的主观性,因为分析者立场不一。他举例说,比如“exam(s)”等词语,该如何去划分它的褒贬性呢?再如“transplantation”等词语,人们既可以说它“消极”,因为它会带来痛苦和花费,也可以说它“积极”,因为它可能会给患者带来健康。可见,对于词语的褒贬分类带有很大的任意性和主观性。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语料库分析者的个人解读。建立在语义集合和褒贬分类基础上的语义韵研究也因此存在着缺陷。综合以上分析,Stewart得出结论,“用语料库数据推导出语义韵是一个多变的、复杂的并且非常主观的过程”[4]121。笔者认为,Stewart对语义韵研究方法的批评有其合理之处,但是就此得出一个语义韵是“非常主观的”结论也有失偏颇。语料库数据的科学性、客观性不容否定,因为“语料库使语言学越过好几个世纪,进入21世纪,使语言学成为真正的科学”[13]20,而人们唯一要思考的是如何尽量避免和克服研究和解读过程中的主观性。
二、语义韵与直觉
语料库语言学基本上以Firth、Sinclair的语言学理论作为其理论基础,其主要内涵包括“经验主义认识论的哲学立场,社会行为说的基本语言观,一元论的语言学立场,基于可观察数据的实证研究范式”[14]。大部分语料库语言学者认为,直觉数据是“生造的”“非真实的”,因此不能作为研究的数据。在语义韵研究当中也存在着“直觉数据”与“真实数据”之争。有些学者认为语义韵最好甚至只能用数理统计的方法来识别。例如,Hunston承认“语义韵只能通过观察大量词或短语的例子来发现,因为它有赖于词或短语的典型用法”[15]。Hunston等学者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们坚信直觉对于语义韵来说是个不可靠的“向导”。无独有偶,Stubbs也持这样的观点。他相信“搭配研究需要可验证的数据,因为本族语者的直觉数据是不可靠的”[16]。面对众多质疑的声音,Stewart却指出人们严重低估了直觉在语料库研究中的作用。他甚至将直觉比作语料库语言学的神经中枢,因为语料库研究的众多方面和标准有赖于人们的直觉反应。他争辩道:“如果人们不具备对词语意义及与其他词语共现的直觉的话,那么很难想象人们如何去欣赏文学,……也很难想象人们如何能够交际。”因此,Stewart坚信人类的直觉可以察觉到语义韵。为了证明这一点,Stewart还举了一个反例。COMMIT一词在文献中具有贬义的语义韵,因为它经常与suicide、murder等具有消极意义的词语搭配。但是Stewart却说,如果某人作出一个也许是讽刺性的评论,比如“today Robert committed a great act of kindness”,那么这种讽刺效果的实现完全依赖于本族语说话者或读者凭直觉感受到的“COMMIT(作‘做’‘犯罪’的意思讲时)一般不用于积极的语境”。换句话说,COMMIT的消极含义并非是直觉无法察觉的。[4]128-129
为了进一步证明直觉的作用,Stewart还分析了James Joys的著名短篇小说“Thedead”,通过分析小说中的两个句子“The air of the room chilled his shoulders.”“Other forms were near.”探讨了直觉在语料库调查中的作用。Stewart首先展示了他的语料库调查结果,然后反思他的语料库调查过程。Stewart调查 BNC语料库发现,当 CHILL后面接 my/your/his等物主代词时,语境中营造出的是一种“害怕”“恐惧”甚至“死亡”的韵律。而near做表语时,其语法主语常常蕴含“结束”的概念,比如某人生命的结束、世界的末日、时间的结束。而它的左搭配词,常常伴随着 death、storm、dangerous、hate 等词语。因此,near做表语时在语境中营造的是一种“充满末日感的”语义氛围。但是Stewart的重点不在于调查语义韵,而在于说明是什么驱使他作了这两项调查。Stewart坦承,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两句话读起来有点“不祥之感”。在无法确信的情况下,他进行了语料库调查,最终获得了他希望的结果。Stewart对语料库调查过程的反思表明,直觉在人们进行语料库调查时起着指引作用。这正如Sinclair所述:“语言学者研究语言离不开直觉,他们总是受到直觉的指引,即便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的,不过在运用直觉时需要格外谨慎。”[17]
在语义韵甚至语料库研究当中,“直觉数据”与“真实数据”之争由来已久。笔者认为,强调使用真实客观的数据固然无可厚非,但是想否认直觉的作用也不太现实。不管语料库研究想要做到多“客观”,直觉都会贯穿于整个研究过程。与其否认不如正视它在语料库研究中的积极作用,但真实客观数据在语料库研究当中应该发挥主导作用,毕竟人的直觉有时候是不可靠的。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创始人之一的Charles C.Fries就曾经坦言,在他的研究经历当中,他常常诧异于他的印象性和随意性观察与实际的语料库调查结果有多么的不同。[18]
三、语义韵研究的未来走向
尽管以往的语义韵研究在理论与实践上还存在许多没有厘清的地方,但毫无疑问语义韵未来仍旧会是许多语料库语言学家所关心的课题。针对以前语义韵研究中的不足,今后的语义韵研究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寻求突破。[4]163-165
第一,很多的语义韵研究都关注异常的词语搭配如何制造一种互文性的共鸣,从而体现说话者或作者的态度。但是这种现象为什么会发生或者为什么常常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发生的原因却没有得到充分研究。语言当中有很多非常规的搭配本应该传达某种特别的文体意义,结果却没有发生。例如,utterly compelling违反了utterly的贬义语义韵,但是为什么它却没有达到预期的语用效果?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思考。
第二,过去的语义韵研究基本上都是采用共时的视角,历时视角的语义韵研究因此非常缺乏。历时视角的语义韵研究大有作为。例如,可以采用历时的视角来检测CAUSE假设,即可以假设CAUSE曾经是一个中性的褒义词,经常与中性词或褒义词共现,但是由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与它共现的词语的语义发生了贬义化,因此导致CAUSE的意义也发生了贬义化。意义为什么和如何变化难以确定,但是如果能够确定CAUSE的搭配发生了改变,那至少在语义韵历时变化的研究上迈出了一小步。
第三,尽管语料库数据在识别语义韵的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但是直觉和内省也有很大的潜力。这类研究可以去调查大量熟练本族语者对某些特殊用法的反应。可以将收集起来的内省数据与语料库数据进行比较。到目前为止,语义韵研究当中所知道的反应都来自语料库分析家本人。将语料库分析家的反应与那些没有借助语料库的人的反应比较一下也会很有趣。这样的研究可以揭示到底“韵律”有多隐蔽。
第四,由于人们人为地将语义韵与语料库数据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以前的研究都几乎是集中在书面语言上(本身就是书面语或经由口语转写的书面语),因此都忽略了语调因素。而语调在识别话语意义当中非常重要。比如,可以设想,SIT THROUGH的贬义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种不耐烦或暴躁或被激怒的语调来传达的。因此,未来那些标注了语调模式的语料库在识别语篇语调的语用意义方面将非常重要。
综上所述,未来语义韵研究的发展趋势是从描述性转向解释性,从共时性转向历时性,从单模态转向多模态。
四、结 语
一门学科,一种理论,如果没有不同意见的争论,说明这门学科和这种理论已经发展到了尽头,难以再有新的突破。[13]3有批评和反批评,学问才有长进,学术才能进步。[19]近20年来,虽然语义韵研究在国内外蓬勃发展,但是学界在语义韵的内在属性、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着分歧,语义韵研究也因此受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和批评。本文评述了国内外语义韵研究批评中的两个代表性问题,即语义韵与语料库证据和直觉的关系。通过梳理学界对这两组关系的观点,重新审视语义韵理论的优缺点,为语义韵研究的深度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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