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苏小姐
2014-03-20米娅
苏小姐今年24岁,与她的初次遇见是在两年前,克鲁姆洛夫返回布拉格的长途大巴上。从相识的那天开始,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不停地恋爱,不停地失恋。再恋爱,再失恋。
她跟我说,因为了解自己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段段认真负责且全身心投入的人,所以只好等到感情耗得淡漠的那一天,才可以嫁人。
与同龄人相比,苏小姐的恋爱史算得上相当丰富,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有诗人,有律师,有提琴手,有代课老师,还有公司高层……当然,这只是我了解到的一小部分。
“诗人不好,太风流!律师不好,表面正经内心猥琐!提琴手不好,貌似高雅不能解决温饱!老师不好,刻板不懂变通!高层不好,累得像具活尸体,嘴上念叨着‘我爱你,其实根本无暇顾及感情!”
苏小姐只跟与自己年龄悬殊的男人恋爱。理由饱满而简单——和大龄男人在一起,就算最终爱恨交织鸡飞蛋打,也能落得一身成熟的伤疤。
据我三番五次的旁敲侧击以及酒后逼供得知,最大的那个大她二十来岁,是位离异的交响乐团提琴手。最小的那个也相差八岁,是个以刻板较真著称,且三十多年没谈过一次恋爱的生物学博士。
“初涉情场,女人总会找些熟透了的男人练手,一方面满足自己天真的征服欲,一方面强调雌性荷尔蒙散发出的年轻魅力。几番折腾,真等到想要稳定下来的时候,必然是全力靠上一个普普通通稳如大山的伴侣。”那是在一次大型party过后——怎样形容我们的沮丧感,该来的人没来,该走的人没走——苏小姐看没什么聊头,跳了几曲扭扭舞便和我躲在卫生间左侧的一处烂沙发里头,一面咬着吸管一面机敏地四处乱瞟寻找猎物。就连镶了水钻的假睫毛也上下翻飞着,忙的不亦乐乎。
“那男的腰有点儿粗,左边金色头发的又太瘦。哎,你看你看,那个红色紧身裤的卖相还不错!咦,是不是gay啊?”
我俩躲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大肆指点着,挑剔着,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因尴尬与不合心意叠加成的望而却步。
几杯RUM下肚,苏小姐整个人都泪眼迷离起来。脱下绑架了野性的西装小外套,拆散一头原本装饰整洁的长发,高跟鞋也被凌乱地踢到了沙发另一侧。不管看上去还是闻上去,都性感得恰到好处。
苏小姐的启蒙读物是《简爱》和《洛丽塔》,常常念叨小精灵一样的女孩子总是那么迷人。为此她穿百褶裙,将头发漂成浅浅的金色,抽女士香烟,细细长长的象牙白过滤嘴,还有洋娃娃似的假睫毛和正红色的唇膏。当然,她的每一段恋爱也大致模仿了冲突百出的戏剧性情节,不仅以破罐儿破摔告终,而且在明眼人看来,自始至终都是“虐恋”。因此我经常在猜测,是不是那两本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苏小姐的恋爱观和择偶观?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思维侵略,以至于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苏小姐喜欢嚼口香糖,粉嫩嫩的水蜜桃口味。在地铁里,公交车上,微风弥漫的河边,黑压压的人群里……最常见的行为便是一面用力而坚定地咀嚼,一面死死盯住手扶梯下层接吻的男女。一直要等到大功告成的时刻——男人的注意力被苏小姐吸引去,朝我们抛着笑眼,漫不经心地敷衍起八爪鱼似的伴侣。这时候,苏小姐会若无其事般收回目光,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副奚落的神态几步穿到人群前面去。
我算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小跟班儿,习惯懒洋洋地躲在她的保护色里。相貌普通,穿深色的衣服,眼神无辜,想象力与胸部一样平庸。
苏小姐鲜艳明了的感情观绝不是与生俱来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曾经我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拿杀猪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剖给他看。结果呢,他觉得恶心,觉得有压力。头也不回去追求那个完好无损、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引来无限清风的女人去了。最重要的是,那女人总对他爱搭不理!”
这些惨痛往事我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那是我和苏小姐认识的第一个月,也是她和前男友分手的第一个月。我们坐在麦当劳里,要了两份儿童套餐。苏小姐像告诫孩子一般拉着我的胳膊梨花带雨一顿痛哭,最后淅淅沥沥地将自己那份套餐推到我面前:“我吃不下,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我喝红茶就好了,这份你也吃了吧!”我一边吃薯条一边抽面巾纸给她擦眼泪,安慰的话倒也没说几句。那顿饭期间,苏小姐去卫生间补了三次妆,我也从她的眼泪中读出了两个道理——第一,人要有自制力,包括对流露爱意的掌控能力。再爱一个人也要留出可以透风的空间,不然自我满足的同时会给对方造成无形的压力。第二,幸不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就像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你会有很多精美且能应付各种场合的鞋子,但真正常穿的是看上去磨得最破的那一双。
听说那次失败恋情的终结拖拖拉拉足有一年半之久。一个死去活来不愿放手,另一个瞒天过海等着与新人尘埃落定再一走了之。越是握不住就越是不甘心,千方百计地一顿狂抓,结果他还是走了。他将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件搬到楼下停车场,她费尽眼泪与气力一件件搬回来;她抱着他的腿被拖了好几米,口中嚷嚷着:“你别走,我再也不闹了!你想爱谁爱谁,只要别离开我就好!”他一把将她推开,临别赠言是——“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再这么歇斯底里下去,下一个男人也会离开你的!”
她家门口是一个小型儿童游乐园,从前两人挑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就并排坐着讲情话荡秋千。那天苏小姐带着死一般凄凉的心情荡了整一个晚上,直到雨点稀稀落落砸下来……
他的一去不复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苏小姐沉浸在爱的回忆里不愿意醒来,最终失去了一个男人,还赔上碎了一地千疮百孔的自尊。
有两种人,一种是感情失意之后能很快走出来并整装踏上新征途的人;另一种是执意将自己深埋在过去阴影中享受痛感、自我虐待且不愿重新来过的人。
苏小姐是第三种——表面上整装待发,内心深处不愿复活。
以至于后来她主动出手过好几个男人,很努力地把握,用心维护彼此的关系,但心门却死闭。他们相处融洽,恋人之间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便绞尽脑汁营造。可统统无疾而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走不下去了。至于这个程度,从时间上来讲是45天左右,从心理上来讲,是在我认真深入考虑两人共同的未来的时候。不敢想,好像经过自己用心计划的东西都会落空,就好像魔法,或者说是诅咒!”endprint
我记得当她哽咽着说完这一席话,我特别动情地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担心,总有一天能够克服的。总有那么一个人格魅力超强的男人愿意带你闯过去的!实在不行直接找一心理医生嫁了!”苏小姐很识相地“咯咯”一笑,随即将整个脑袋枕在了我的肩膀上,乱蓬蓬,毛茸茸的,像一只小猫。
“米娅,爱得太深积怨也会加深。全部的爱投入到一个人身上不仅会让对方背负大山而且不利于长久发展。我觉得像我这类精力旺盛的人应该同时拥有三个男人。你想想——一个沉稳的用来结婚,一个浪漫的用来恋爱,一个臭味相投的用做蓝颜。不仅对情感进行归类还能分散注意力!就这么规划,嗯,下一次试试看!”
对于苏小姐的突发奇想,我还是略表赞赏的。说明她还愿意在黑胡同里寻找出路,而没有就此萎靡堕落,虽然手段颠覆了我的传统。可我知道,听她嘴上这般信誓旦旦,也就是这么一说。如此不负责任的事情真让她做她必定是做不出来的。
既然东方怎么点都点不亮,苏小姐干脆一把甩掉“爱情”这个破摊子,直接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海外代购”事业上。经过她父亲大人的鼎力相助,什么荷兰奶粉,法国包包,意大利时装……统统从她手上过。学业没耽搁,钱也是哗啦啦地挣着。我们的约会地点从炸薯条快餐店直奔服务费比餐费贵的法式咖啡厅,闲聊的话题也比之前明朗大气了很多。至于命中不可或缺的男人们,也好像主动退位到钞票后面了。苏小姐过得越来越夸张,自娱自乐的玩儿法也越来越多。还时不时提点我说:“你是一写书的,活得不刺激怎么行呢?不丰盛怎么行呢?什么七情六欲,什么醉生梦死,什么要今天不要明天……你看看,这些极端的词语就是用来打点你这样的人的!跟着姐嗨起来,精神放松才有灵感!”
……
这件事过去了挺久,那些不开心的过往基本上已经被埋上几层尘土了。
直到今天下午,苏小姐给我打电话,语气兴奋到要爆炸似的。
她说,姑娘,我又恋爱了!都快两个月了!
“咱俩上周还在一起喝咖啡呢吧,你这又唱的哪出啊?”看她天天耍大刀,我紧绷的小神经确实一时间拧不过来。
“因为突破了45天大关啊!本来想再捂捂热才说的,今天实在忍不住了分享给你!他是我中学同学,高中那会儿还死皮赖脸追我来着。我们也是才联系上没多久,他准备去奥地利学音乐,叙了叙旧直接出手了!安全感满满的!直觉上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怎么就被你看上了呢?”我逮着机会就问。
“性格好,人简单,坦诚,信任度高,不费劲,没什么甜言蜜语但看的到未来……”就好像提早准备好了似的,这些美好的形容词从苏小姐口中连滚带爬般弹了出来。
“那你现在还准备实现‘同时三个男人的愿望么?”我故作正经地问她。
“当然想要了!”
“啊?”
“但我希望这三个角色都由他一个人扮演!”苏小姐回复给我了一个更加郑重其事的答案。
我又回忆起那个她痛哭流涕的夜晚,快餐店简陋却温暖的灯光,那两份掺了爱情悲苦的儿童套餐。
我们一边受伤,一边行走,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自省,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满脑子胡言乱语的神经病。而更多时候觉得这世界虽然无情却不乏美丽。
苏小姐的情事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其实我没告诉她,我也刚好遇到了一个这样的男人,远在天边,近在心里,虽然遥不可及,但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努力读懂大道理,控制好小情绪,不动声色般给他最深沉的爱。而他,不用我多说,总能感受得到。
爱情——惟愿心安,仅此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