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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隐士与猛士之间

2014-03-20李建军

文学自由谈 2014年3期
关键词:猛士小利隐士

●文/李建军

优游于无所归依的“两间”,曾经是中国启蒙知识分子的一种生存状态。鲁迅先生说“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彷徨也许是寂寞的,但说实在的,也算不得太大的痛苦,反正你是自由的,至少,你是可以选择的,最不济,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

然而,在后来的很长的时间里,人们却连彷徨的自由空间,也被挤压掉了:你只剩了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那就是,做附“皮”之“毛”。受规约的被动生活,无论怎么讲,都是一种耻辱。对知识分子来讲,自由和主动,具有首要的意义,没有这一点,就什么都谈不到了。被当做工具,奴使之,乃是最不堪的生活。越是敏感的人,就越难忍受这样的生活;越是有个性尊严和人格意识的人,越有可能觉得自己与规约力量格格不入。

对邢小利来讲,他的“两间性”困境,恐怕不是别的,而是“隐士梦”与“猛士魂”之间的紧张和纠结。

就心性和气质来看,邢小利细腻敏感,幽默风趣,悟性很高。他的敏感和精微,不仅见之于审美感觉能力方面,也见之于自尊心方面。敏感而自尊,在我们这个社会,就不是一件好事情。因为,“率土之滨”的公有化,“普天之下”的体制化,使个人失去了“恒产”和“恒心”,也失去了“入世”的宽展空间和“出世”的选择自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谁若想少一些痛苦,多一些自在,那么,谁就得努力成为这样的人:凡事不可较真,要随圆就方,与世浮沉,要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甚至要让自己麻木和迟钝。然而,邢小利却既不能麻木,又难于无耻。这就决定了他的境遇。他因此经常性地陷入被侮辱的困境,经常性地为如何免于受辱而焦虑。

就其天性来看,小利生来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喜欢大自然中的明月清风、绿山秀水,陶醉于鱼跃鸟唱、鸡鸣犬吠。为陶渊明执鞭,必为他所欣慕;随孟浩然弃轩冕,亦必为他所乐意。自然主义的本质,是自由和率性;对组织化,是本能地拒绝的。所以,他更适合生活在魏晋与盛唐,生活在允许个人过散漫生活的时代。

小利生活的环境,也强化了他在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方面的自然主义倾向。他一出生便生活在终南山下,便生活在离王维的辋川和杜甫的少陵原很近的地方,便生活在最伟大的诗国唐朝的首都长安。唐朝是他精神上的祖国,唐诗是他心灵的家园,唐人是他亲切的朋友。他有一个永远不醒的唐人梦,一个永远不醒的隐士梦。

就像“To be,or not to be”困扰着哈姆雷特一样,“隐,还是不隐”,也经常性地困扰着邢小利。无奈之际,他选择了隐,便“思退路”,想给自己的心灵寻找归宿。他首先想到的是陶渊明:“也许,陶渊明之后的许多中国文人,在寻求退路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他是一个榜样,也是一个路标。……做陶而不得,就只有读陶的份。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读而思之,慕之,如此罢了。”(《今欲做陶渊明而不得》)他要为自己建立一套“归隐哲学”。他在《我隐故我在》中说:“隐也不是消极,隐,是从黑影里淡出,而又显现于另一个光明地,比如葱翠的南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要对一切人和事物都要一如既往地持积极态度,有时候,所谓消极,正是积极。……所以,隐,并不是一味地等死,而是安贫乐道积极于更有价值之事。”他知道,古人的归隐,今天已经不可能,所以,他选择了“心隐”:“其实,隐,主要是心隐。心隐了,世上无处不隐。”(《白云堪卧君早归》)

然而,无论“身隐”,还是“心隐”,超然物外的隐士梦,本质上是乌托邦性质的自我安慰,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他注定是一个在乡的异乡人。在一个极其纷扰的时代,人们更容易体验到的,是被强力裹挟的焦虑,甚至是惘惘然的恐惧。邢小利有一本书,叫《种豆南山》,其中有一篇文章,名为《醉月》,写他秋夜凌晨三点望月的震撼感受:“此时愈觉冷凉。正瑟索间,忽见地上月影乱摇,令人心悸。看路旁树木,摇摆剧烈,却竟无一点风声。再看樊川北边的少陵原,但见原上一片惨白,斜坡而下,黑影飘忽,若云水翻滚。向南望,终南山也是一片煞白,居然也是身影摇摆。目及之处,都是一片冷白,冷白中黑影乱窜,光影摇动,感觉这荒川野地里正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窜,却一点声息俱无。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举头看天,天上黑云白雾,一个白月浪迹其中,醉步踉跄,却不闻声息。”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情和心境。诗文里的风景,从来就是作者的主观心象,就是经由作者的心象投映出来的时代精神。邢小利笔下的月影,便是作者自己的心影,也是他所生活其中的“三逆”时代的心影。他的心中有恐惧和不安,所以才看少陵原,看终南山,看荒山野地,皆隐藏杀机,甚至厮杀奔窜。在这样的意境里,读者分明感受到了《红楼梦》的悲凉,甚至听到了那含着异兆的悲音。然而,唐人的眼中之月,从来不会让人如此惊怖,如此不安。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有思念,有感伤,但那思念多么甜蜜,那感伤多么温暖,纵然“碣石潇湘无限路”,却依然“落月摇情满江树”,读者感受到的,是一股青春的气息,是深挚的热情。在王维的《鸟鸣涧》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被惊的,只是“山鸟”,至于人的心情,则是纯然是“闲”,——这是安闲,也是安宁,是淡定,也是镇定。这固然反映着王维个人的闲静心态,但也显示着大唐的雍容气度。

小利还有一篇文章,题为《得大自在》,其中有一节,叫“抚孤松而盘桓”:“故乡老家的门前是一片田野,田野过去就是南山,终南山。晴朗的日子,南山看得很清楚。开门就可见南山。……抚孤松而盘桓,不仅仅是一句古诗,而是一种状态,人的一种情状。抚孤松而盘桓,逸兴无尽。就想在自家门前种一棵松树,不,一棵太孤单,种上几棵吧,再置几块石头,自己也去抚松而盘桓。不想,有了这个念头,几年来会一直想。尽管一直没有付诸实施,或者说一再延宕,但念头愈来愈强烈。”你看,作者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自己内在的心性:他害怕孤独,喜欢群居,喜欢与人交往和交流,是离不开朋友的,所以,他才说“一棵太孤单,种上几棵吧”。

然而,陶渊明却只要一棵孤松。在《归去来兮辞》里,“孤”字凡三见,“抚孤松而盘桓”、“或棹孤舟”、“怀良辰以孤往”,可见,陶公是不怕孤单的。《饮酒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也很好地解释他的隐居之道,那就是,要“心远”、“地偏”。 《归园田居》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诗则清晰地彰显了他躬耕陇亩的生活理想,抒发了他重返家园、回归自然的欣悦之情,所谓“性本爱丘山”,所谓“暧暧远人村”,所谓“虚室有余闲”,都在说明,诗人不仅能“守拙”,而且能独处。

如果说,前现代农业文化是一种静态与封闭的文化,是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独处型文化,那么,现代文化则是一种开放的都市文化,是一种强调交际和交流的交往型文化。也就是说,生活于当今社会,你可以享受乡间的宁静和安适,但是,“隐士梦”,是不宜再做了。更何况,我们的时代,有着比“五四”时期更为沉重的现实问题,更为艰难的启蒙问题,因而也就更为迫切地需要介入现实的作家,迫切地需要批判型的启蒙知识分子。

那么,做一个猛士如何呢?

小利的文学才华,颇为不俗,甚至可以说是不多见的。他嗜书如命,读书也多,学者化程度很高,这一点在陕西作家中,显得极为突出。他哪种文体都来得,早年写过诗,后来写过小说,写过评论,写过大量的散文。他具有诗人的精微的感受力,有着小说家的观察力和叙事能力,有着批评家的鉴赏力和判断力。我一直对他有很高的期待,期待他摆脱陕西作家身上惯见的封闭性,摆脱内陆省份文化上的自大与保守性,期待他一改“出世”倾向而积极“入世”,期待他破掉“隐士梦”,而做一个笃定而勇敢的“猛士”,进而在批判和启蒙的意义上,写出能够代表陕西文学最新高度的作品。

但是,从性格来看,他似乎情胜于理,柔性多于刚性,感性多于知性,悲情多于豪情,是所谓的“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他对于种种样态的疼痛、不适,实在是太敏感了,在他人那里是三分四分的痛苦,到他那里,就有可能到八分九分。就此而言,他实在就是一个典型的感伤主义者。“我喜欢雨。雨丝飘飞,如纷纷思绪;冷雨敲窗,如天人拨弦。细雨中漫步,假若更有一位知己伴之,那是很有诗意的……”(《湖滨听雨》)喜欢霏霏细雨的静美,这是偏于内向和阴柔的气质类型。他的性情是平和的,更像淡茶,而不是烈酒,所以,他才要“入山认归路,品茗淡俗心”(《入山认归路,品茗淡俗心》)。

小利有着极为敏感的生命意识,对于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衰老,他都有着很强的心理反应。人生短促,韶光不再,这种英雄迟暮、群芳芜秽的感叹,在邢小利的文章中,所在多有。中年初度,他便心怀惕厉,惴惴不安。他被强烈的恐惧感折磨着:“这种恐惧,是对生命飞速流逝的恐惧,对两鬓染雪、老之将至的恐惧,对建功立业遥遥无期的恐惧……岁月如风,流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岁月如刀,将漫长的日子切割得片甲无存,不留后路。”(《中年的心境》)这样的感叹和忧伤,他在几篇文章中,反复写到,简直有点欲罢不能。

小利在文章里说,五十岁以后,常常想哭,“忽然间,心中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自觉泪眼模糊,怕人看见,赶紧低下头或转过身去。……有时,一天数次,控制不住。”(《哭庙何在 泪洒何方》)自古以来,读书人的心思,总是较其他人要复杂一些。面对纷乱的人生世事,他们往往更敏感,更纠结,注定是要体验更多的烦恼和痛苦。张先词云:“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正所谓,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无情者无泪,多情者多泪,自古皆然,曷足怪哉。刘鹗在《老残游记序》中对此有极为精彩的阐释:“……哭泣也者,固人之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在他看来,哭泣分为“有力类”与“无力类”两种,而“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为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而文学写作就是“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的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於《西厢》,曹雪芹寄哭泣於《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刘鹗在序文的最后说:“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我理解小利内心无可告语的伤悲,理解他的泪水暗洒的辛酸。唉!想哭便哭,有泪就流,哀愁是我们自己的,泪水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没有别的自由,但有哭泣的自由。流泪的权利,是天赋的人权,是无论多么凶暴的强权也难以剥夺的。

小利的精神世界,其实是一个二重结构。他有时向回看,向往古代知识分子的诗意生存,向往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逍遥生活,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精神向度,——在这个向度上,他眺望未来,介入现实,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责任和启蒙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也就是说,他固然有一个挥之不去的 “隐士梦”,但是,也有一个“刑天舞干戚”的“猛士魂”。他并不是一个万事不关心的“自了汉”。

在一篇题为《知识分子:神化与现实》的文章中,小利多方取证,连类引譬,较为深入地讨论了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问题,并阐述了自己写作此文的目的:“与俄国、与西方的知识分子阶层相比,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形象尚不能称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强化对知识分子理念的认识,张扬张扬知识分子精神,呼唤知识分子以群体姿态出现于新时代。”关于“五四运动”,他写了《多维视野中的“五四运动”》、《遥望“五四”人》、《胡适对“五四运动”的怨悔》等好几篇文章。他认同“五四”所弘扬的现代理念,认为它所提出的问题,今天依然有其现实意义;他向往“五四”,向往那个时代充满热情与激情的青春朝气,向往那种自由而富有个性的时代精神。他说,“自己好赖也算个读书人,读书人自古就得给社会尽点责任。所以,对于读书人应尽的责任,该‘出手’时还得‘出手’,这个也是不能‘放手’的”(《放手,和还不能放手的》)。尽读书人的责任,不放手,要出手,只要有了这样的自觉意识和坚定信念,就是一个合格的现代知识分子,就是一个有“道德操守”的士君子,就不会俯仰随人,随喜一般干些没名堂的事情,人家让唱什么,诺,就豪气干云地跟着唱;人家让写什么,诺,就立即应命,恭敬如仪地写起来。

小利的确在尽一个读书人的责任。别的且不说,单就他主编《秦岭》来看,就很有成绩。他有鉴赏力,有眼光,又有敢作敢为的勇气,实在是一个好编辑,好主编。《秦岭》虽为内刊,但其分量和影响力,远非那些四平八稳、半死不活的“公开刊物”所能并比,——他不仅出手了,而且还出得那么漂亮,那么有力,真是让人扬眉吐气长精神。

小利对王国维的风节,非常佩服,对他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更是三复斯言,奉为圭臬。“义无再辱”,是一种很决绝的态度,意味着不再畏惧,不再纠结,不再恋栈。若想不再受辱,就得高贵地忍耐,就得积极地行动。不是“太初有道”,而是“太初有为”,只有积极的行动,才能最终证明我们的自由精神,也才能最终使我们从受辱的困境里摆脱出来。

对于作为行动主义者的猛士来讲,人生永远是明媚的春天。行动者没有时间独自感伤,向隅而泣,也没有时间在“两间”左顾右盼,徘徊不前。他们知道自己时代最迫切的问题是什么。他们用最响亮的声音,最坦率的文字,最真挚的表情,向人们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思想,最美好的愿望。他们愈老愈年轻。他们的晚年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一大批文化老人,全都是“衰年变法”,摆脱两间困境,成为当代具有崇高威望的启蒙知识分子。

隐士属于过去,猛士属于未来。尊严是争取来的,惟自由的猛士,能为自己争得做人的尊严。无为者所能得到的,唯侮辱而已。

总之,隐士的梦大可以不做。

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猛士。

“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鲁迅先生如是说。

愿与小利兄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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