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去世的两位文豪
2014-03-20李国文
●文/李国文
今年的四月份,为英国文豪威廉·莎士比亚的诞辰450周年。
说来巧合的是,这位大戏剧家的生辰和忌日,都为4月23日,竟是前后发生在同一天的事情。这种巧合,也未免蹊跷。据说,莎学权威对此颇持异议。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现象,既是不可解释的,也是不可理喻的存在着。所以,即便如此,又有何妨?而接踵而来更为巧合的是:就在莎士比亚逝世的这一年,公元1616年,相隔万里,在遥远的东方,时为大明王朝的万历四十四年,中国最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也在他的家乡,江西临川,离开了人世。
莎士比亚,生于公元1564年,死于1616年的四月,享年五十二岁;汤显祖,生于公元1550年,死于这年的六月,享年六十六岁。
两位文豪,同在这一年联袂仙逝,莎士比亚,去了外国人最憧憬的天堂,汤显祖,上了中国人念兹在兹的西天,距今已近四个世纪了。但他俩给这个世界留下来的无比丰富、无比完美的这一份文化遗产,永远五彩斑斓,永远活蹦乱跳,活在世人中间。一般说,能活下来,就不简单,不但活下来,还活得长久,那就更不简单了。莎、汤二位的作品活了四百来年,而且鲜活如初,实在是了不起的。鲜活率,应该列为考察一位作家、一部作品的指标。你还没进火葬场,你的书已经扔进化浆池,若以以上两位大师的标准,保持四百来年鲜活率,除以十,能被人记住四十年有余者,当代文坛,几乎找不到一位。再除十,能被人记住四年左右者,统观活着的同行,为数也甚少。再除十,能被人记住四个多月者,那就算是出类拔萃的佼佼之辈了。当下中国,作家队伍庞大,作品数量骇人,至少有上万位作家,在孜孜不倦地写作,至少有上百家出版社、上千家杂志社,每年每月每天,推出新作。但很遗憾,保鲜率之低,保质期之短,有如过水浮云,转瞬即逝,大家一起在做无用功,说来也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但是,四百来年过去,在北京二环路东四十条的南新仓,一座清代遗留下的皇家粮仓改成的小剧场里,还在演出青春版昆剧《牡丹亭》,依然精彩非常,这等保鲜率才值得点赞。
我坐在每一块墙砖,每一根梁柱,都带着沉重历史感的剧场里,重温四百年前汤显祖的倾心力作。这皇家粮仓为大清王朝所建,是这一带许多称之为“仓”的清代物资储藏重地,如今只有它是硕果仅存的建筑物;看来,不能不为他的艺术生命力感叹,无论明清易帜换代,无论城市沧桑变化,戏文永久活着。而且那目不暇给的服饰,那沁人心脾的美丽,那魂飘神荡的情爱,那一波三折的艳恋,尽管魂兮归来的杜丽娘,是四个世纪前的美女,她的命运,居然还能令香奈儿、古奇一代的女孩子为之心碎垂泪,不能不为他的文学感染力折服。对作家而言,对作品而言,“永恒”二字,是多么不易得,而也就只有这两个字,才是对作家,对作品的真正褒赏啊!历四百多年的《牡丹亭》,光辉依旧,色彩不减,汤显祖若还魂过来,看到当代那些大师,准大师,连四个月保鲜期都不到的时代先进,夸夸其谈其接近于不朽,或已经不朽的功成名就,恐怕汤显祖惊讶这等人脸皮之厚,胜过皇家粮仓的城砖,真有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观感。
那一天,戏散之后,我从南新仓走出来,突发奇想,四百五十年,按迷信的轮回说,是一个人得投多少回胎的漫长岁月啊。人总是要死的,这是每个人免不了的一个结局。但文学,当然不是那些扯烂蛋的无聊文学,是不会死的;同样,艺术,当然也不是那些没起子的八卦艺术,也是不会死的。四百年之前和之后,不知变换了多少代的观众,明朝的、清朝的、民国的、当代的,都以同样的陶醉,沉浸于剧场之中,这种古今同享的美学境界,竟有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不能不赞叹这位超一流的大师,所创造出来的美学奇迹。
同样,莎翁诞辰四百五十周年纪念,也将是今年全球戏剧界的一大盛事,那些上演了四百年,在伊丽莎白年代的古老莎剧,再次出现在各国各地的舞台上,不知该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惊喜。如果说,《牡丹亭》还未产生它应该有的世界级影响,那么,在这个地球上,没有被莎士比亚戏剧光芒照到的地方,还真是不多。所以,在戏剧界,无论中外,那些表演艺术家回顾其演艺生涯时,最感自豪的,莫过于曾经参加过某次莎剧的演出。哪怕是剧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也终生视以为荣。我早年读南京国立剧专,校长余上沅先生谈及他当年留美,在卡内基大学艺术学院学习戏剧时,曾参加一次《哈姆雷特》的演出,“与有荣焉”的感觉,溢于言表。有同学举手,问校长先生在这部经典悲剧中担任什么角色时,他说,他饰演的是剧中最早出现的鬼魂一角,闻者无不失笑。他却正色地纠正大家,那是他一生演艺之巅峰,做一个演员,能够演一次莎剧,是件很神圣的事情。
神圣,就在于恩格斯所说,欧洲文艺复兴,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因为莎士比亚正是这样一位巨人。巨人,不是自己封的,也不是组织部门封的,更不是评论界三亲两好封的。莎翁能成巨人,第一,那是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第二,因为是文艺复兴的时代,所以需要巨人;第三,他具有巨人的潜力,刚巧赶上了需要的时代。推而论之,如果不是文艺复兴时代,即便如但丁、薄伽丘、拉伯雷、塞万提斯、乔叟、莎士比亚这样的巨人,生不逢时,也许只能以侏儒的面目出现。前提是时代,尔后才是巨人。如果你是确确实实的巨人,而不是草包,你赶上了大时代,你会成功;相反,如果你是确确实实的草包,并非巨人,你赶上了大时代,也许侥幸获得成功,也就被人记住四个月,然后,仍不过是草包一枚而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写过数百万字,就能成为巨人的,也不是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得过这个奖,或者,得过那个奖,就会成为巨人的。恩格斯说过,应运而生的莎士比亚,是一个“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一是思维能力,二是热情和性格,三是多才多艺,四是学识渊博,因此,他借文艺复兴之潮,乘变革时代之光,征服了这个世界。
有一首十四行诗,他这样写自己:“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但,尽管猖狂,老时光,凭你多狠,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
这就是适应了时代的巨人,才在笔下涌出这等自信,所以,他在西方戏剧领域中,成为迄今无人逾越的高峰。现在,公元二十一世纪的2014年,经历二百多年忧患磨难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大时代的开始期,那方向,已在把握,那前景,已可期待。我想,当时下的甚嚣尘上的文学泡沫,消停歇菜以后,当那些咋咋呼呼的文学稻草人,扫进垃圾堆以后,时代呼唤巨人,巨人必将到来,等着吧各位,那将是拭目以待的事情。
莎士比亚,这个手套匠的儿子,公元1585年,像当下“北漂”一样漂到伦敦谋生。他不知道他迈出的,正是他成为巨人的第一步,有一点胆怯和腼腆地上路了。他甚至没有如今“北漂”们抱有的雄心壮志,他“漂”到伦敦去,只是想去打工糊口。其实那时的伦敦比现在小得多多,人口还不到二十万,可把来自沃里克郡的乡巴佬,看得嘴巴都合不上,眼睛也不够用了。那时的泰晤士河口,桅杆耸立,舰旗飞扬,停舶着世界各地的商船,装卸着万国商贸的货物,这座贸易发达,商业繁荣的大都市,赶上了资本主义的上升期,像烤面包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尤其公元1588年打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后,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给新兴资产者,获得了经济、政治上的利益,她统治下的英国,逐步强大而且富足起来。紧随其后,文艺复兴的高潮,开始兴旺,人文主义的文化,走向鼎盛。那时,在泰晤士河的南岸,至少有七、八家剧场,开张营业,票房极佳,除夜场外,加演日场,经常挂着客满的牌子,一票难求。发了财的伦敦佬,无不以走进剧场消磨掉整个傍晚为荣。文化消费,本身就是一种商业行为,商业交易愈发达,文化消费愈盛行,演艺活动愈热烈,上下游产业愈兴旺,这充分说明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经济实力的提升,势必推动文化艺术的进展和繁荣。
时年二十出头的莎士比亚,来的正是时候。这个身板结实的乡巴佬,很快被缺乏人手的剧团录用。开始让他搭搭布景,跟着让他跑跑龙套,赖打赏的几个便士的小费混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人们发现他的编剧才能,胜过了他的演技,遂让他以鹅毛笔为生,源源不断供给剧团以剧本。威廉·莎士比亚,前为姓氏,后为名字,shakes的含义,本有霹裂、震撼的意思,果如其名,像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似的,这下子他可响了,伦敦为之一震。于是,他穿上绉摺领的大礼服,与本琼生、培根平起平坐,不但剧本大赚英镑,更因头角崭露,甚至有问鼎文坛领袖之意。
据说,那位不可一世的女王陛下,有着很高的艺术品位,她不但是莎士比亚戏剧的铁杆粉丝,而且,她还看好莎士比亚的创作潜力。她甚至授意这位剧作家,将他历史剧《亨利四世》里的一个人物,集酒徒、懦夫、寄生虫、老花花公子于一身的福斯泰夫,移植到新戏里去,使其重新再现于舞台之上。这对才华横溢的莎士比亚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伦敦的剧场,早期自然采光,是无顶的,随后,大家有钱了,开始使用灯光照明,加盖上可以遮风蔽雨的顶棚。很快,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在少女巷里的寰球剧场首演,观众的笑声差点没将剧院的顶棚掀翻。
莎士比亚若是想当英格兰剧作家协会的头,应该说是小菜一碟,他太牛了,他的戏非常卖座。然而出身市民阶层的他,全部奋斗的目标,就是赚钱。赚到足够多钱以后,其最高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贵族。财源滚滚而来的他,先成为剧团的股东,后成为剧场的老板。多少年后,终于达到了目的。衣锦还乡的他,已是体面乡绅,门楣终于镶上他梦寐以求的贵族徽记。他还向当地的圣三一教堂捐了一笔钱,不但活着的时候,教堂里有他的专用祈祷席位,死后还可以很有面子地埋葬在这里,成为很受尊敬的显贵。
直到今天,莎翁故居和他的埋葬地三一教堂,仍是去英国旅游者必看的景点。当年,莎士比亚从家乡沃里克郡斯特拉福镇来到伦敦,坐的是驿车,行程需要一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斯特拉福镇,参观莎翁故居,坐两个多钟头的火车就到了。中途还可以走下站台,从容地喝上一杯咖啡。那个琳琅满目的小镇,几乎随处都是莎士比亚的遗迹,英国人对于他们的文豪的敬重关爱,让我领教“我们宁可丢掉一百个印度,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莎士比亚”的英国名言,果然话不虚传。
然而,汤显祖呢?真让我们汗顔啊!我们知道他是江西临川人,但那里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供凭吊的大师遗迹了,或许曾经有过一些,也早湮没无闻。他这一辈子,按《明史》的说法,只有四个字,“蹭蹬穷老”,此说不免刻薄,但也是这位从未发达过的文人真实写照。从他朋友的记载中,说他处于“竹篱园蔬,鸡莳豚栅”之中,看来也是穷困潦倒的一种诗意写法罢了。如果说,汤显祖的农家院落,不能像英格兰沃里克郡的斯特拉福镇的莎翁故居,能够保存四百多年,可以作为遁词;但同是江西临川人的王安石,出身官宦世家,做到类似国务院总理职务的高官,至少应该留下像点样子的房屋、园林、陵墓、碑刻吧,然而抱歉,除了地方志的数页记载外,未能有任何遗迹残存下来,以供后人瞻仰。看来,我们中国人对待自己民族的先贤,相比之于斯特拉斯福镇,恐怕不能不感到相当惭愧。
从这两位戏剧大师的成功,可知戏剧的发展史,比文学还要渊远流长。原始社会,戏剧应因宗教的祭祀仪式产生,先是演给神看的,后来,祭司以神的名义演给人看,这也是演员必须戴上面具的原因。至今,中国古老的剧种,如傩剧,如藏戏,仍戴有面具,一直到京剧的脸谱,也仍是面具传统的变形。接下来,随着宗教意识的日益淡薄,随着人间色彩的逐渐趋重,戏剧遂市井化,大众化,通俗化,商业化。南宋灌园耐得翁的《都城记胜》,这样记载称之为“瓦”的游乐场所:“瓦者,野合易散之意也,不知起于何时;但在京师时,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地。”瓦子,瓦肆,或瓦舍,中国特色的剧场和舞台,遂成为上至有爵位的高贵人士,下至无恒产的百姓阶层的娱乐中心,要比伊丽莎白时代才有的剧场,早出现好几百年。
公元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弃官遂昌的那年秋天,完成了他的杰作《牡丹亭》,惊人之笔,名震天下。次年,作《南柯记》;再次年,《邯郸记》脱稿。几年间,他的戏剧成就,已达到了巅峰。如果,以他《牡丹亭》问世,那盛况空前的演出,已达到了“京华满城说《惊梦》”的痴狂程度。也是这一年,相隔万里的伦敦,简直巧得不能再巧的遥想呼应,莎士比亚的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拉开了大幕,同样获得巨大的成功。有一次,为女王陛下演出,被桂姐捉弄的颟颥情人福斯泰夫,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脚灯前,女王本人也都为之笑得前仰后合;同样,汤显祖剧中的杜丽娘,魂兮归来,风情万种地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时,有多少有情人为之垂泪,又有多少钟情女为之肠断。如果说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笑翻伦敦,那么,汤显祖的这出《牡丹亭》,泪飞神州,这两位戏剧大师笔下的艺术魅力,可谓旗鼓相当,伯仲之间。
读明代历史,大都对万历朝印象不佳,其实大谬特谬。因为提到晚明,就会想到李自成、张献忠,其实这两位农民领袖,杀人狂,起事祸害大明,已是万历驾崩以后其子其孙时的事情。而他在位的四十八年间,中国人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什么叫滋润,一是太平,不太打仗,一是有钱,够吃够花,一是万历这个人,非常糟糕,酒色财气,一应俱全,但终其一生,不怎么折腾他的百姓。因之万历年间的一众文人,比起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同行,活得更加开心。朱翊钧不搞文字狱,这实在是了不起,在中国,几乎所有皇帝,都患意识形态恐惧症,防文人比防盗贼还来劲。他没有跟文人过不去,在这一点上,他要比手上沾满文人鲜血的康、雍、乾,不知圣明多少倍。也许这是万历的性格所致,他除去对性,对钱感兴趣外,不怎么关心文学,也不怎么热衷文艺活动。以当下的网络语言描述,朱翊钧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宅男”。除了偶尔视察定陵修建状况,从不露面公众。唯一的一次,应该是万历十三年(或十五年)的夏天,因为京城久旱不雨,他亲率数千臣僚,由紫禁城出发,到天坛祈雨,然后又原路返回。坚持步行,拒绝坐车,要比今天那些嘴上挂着人民公仆,却以人民父母官自居的作威作福者,尽职敬业得多。
万历年间,由于他不管、少管、懒得管,中国文人的活跃,可谓空前,达到放肆、放任、放浪、狂放的程度。一个叫屠长卿的文人,患了当时只有欧洲,而且也只是性糜烂的水手才患的梅毒;一个叫何元朗的文人,必须当场脱下陪酒女的弓鞋,裹着酒杯方能畅饮;一个叫徐文长的文人,非要用铁杵敲碎下体睾丸,以自宫行径引时人注目;一个叫王世贞的文人,大文人,后七子之首,隆万年间的文坛霸主,拜倒在前首辅王锡爵之女,未嫁死婿、辟谷守节的昙阳子裙下,对其所倡的邪教迷恋到失控程度,以至降尊纡贵要出家皈依这位圣处女……仅此不拘小节一斑,可窥文人放荡全豹。由此也可想象,从十五世纪下半叶,到十六世纪上半叶,见所未见的自由空气,闻所未闻的叛逆潮流,使得文人冲决礼教束缚,破除儒学樊篱,摒弃禁欲主张,提倡个性解放,进而推动文化思想之发达,文学艺术之繁荣,人文精神之张扬,人性觉悟之高涨。于是,晚明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出现的同时,文艺复兴的征兆也开始形成。然而,历史给中国人的这一次发展机遇,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抓住而错失良机。
人类,作为地球上的命运共同体,其进展的道路不尽相同,步伐未必一致,但必得迈过的门槛,必得经历的洗礼,必得升华的精神,必得付出的代价,是无可回避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也许早一点,也许迟一点,但不会留下时代空白。万历虽属晚明,而且《明史》言之凿凿地认为,“明亡亡于神宗”,固然,败由朱翊钧,但偌大王朝的衰亡,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朱翊钧在位的四十多年间,确实是中国资本主义成形,或者发展的时期。据弗兰克的《白银资本》:“十六世纪中期至十七世纪中期,美洲生产的白银三万吨,日本生产的白银八千吨,两者合计三万八千吨,最终流入中国的白银,为七千吨或一万吨。因此,在那一百年间,中国通过‘丝——银’贸易,获得了世界白银产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所以,这些真金白银,给万历年带来了物质的丰裕,生活的奢靡,民风的浮躁,社会的沉沦,正是这些外部因素,也给晚明文化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标榜自我,张扬个性,突出多元,而良莠斑驳的色彩。
十六、十七世纪的中国,由于作坊手工业的发达普及,纺织、印染、冶铸、锻造的规模气势,加之海上丝路商贸交易活动的活跃广泛,正如清人赵翼所说的万历年间,“世运升平,物力丰裕”,作《拍案惊奇》的凌濛初也描述过:“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当时中国人的心理状态。可以想象,在灯红酒绿,茶楼饭馆,靓男美女,歌场舞榭,声色犬马,三瓦两舍,丝竹管弦,歌舞升平的表面现象后面,颇具规模的资本经济实力,所形成的拥有财富的新兴阶层,在城市中大批出现,已是一个很可观的政治集群。这个阶层涌动着强烈的消费欲望,其文化需求,和躺在地头上由着太阳晒屁股讲两个荤笑话就心满意足的农民不同,他们渴望着美学价值高一些,文化品位强一些,以市井人物为主体,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文学艺术出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变化,盛世有华章,绝代出巨作,汤显祖的《牡丹亭》,在这样的文化大潮中,应运而生。
所以,公元1616年(万历四十四年),英国的莎士比亚,中国的汤显祖,相继同年离世,说来偶然的巧合,却是东西方文艺复兴运动难得合拍同调的注脚。
当其时也,汤显祖绝对应该与莎士比亚一样,接着写他的戏剧,方是正道。明人沈德符说:“《牡丹亭梦》一出,几令《西厢》减价。”清人俞用济说:“《牡丹亭》唱彻秋闺,惹多少好儿女为他伤心到死。”可是,他在笔端找到了自己的文学生命的新区,却不知珍惜,因为他志不在此,日思夜想,指望着朝廷有朝一日,能重新起用他,竟放弃了这个最能表现自己艺术天才的福地。这就是中国文人的致命伤了,“学而优则仕”的“仕”,是害了他一生的梦。外国文人不存在这一说,当官,或者为“仕”,对莎士比亚而言,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必须如此的人生追求。他从到伦敦打工那天起,直到退休回乡,活了半百年纪,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汤显祖则大不同,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地道的读书种子,一生以士大夫自居,抱着达则济人,穷则独善的精神,拒绝苟且,耿介不阿。结果,茕茕兀立,贫寒而终。
莎士比亚一生写出了三十七部戏剧,正如他的同时代人本·琼森所预言,莎士比亚“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于所有的世纪”那样,产生了全球范围的巨大影响。与他同年而逝的汤显祖,比他多活十四年,只有五部戏剧,除《牡丹亭》外,尚有《邯郸记》、《南柯记》、《紫箫记》和《紫钗记》。这两位大师虽然同在一年去世,事属偶然,并无深意,但引发我们中国人思索的,为什么在舞台这个特殊空间的创造性上,汤的完美,汤的才分,并不弱于与他同时代的西方同行,却不拥有与之相称的世界性的广泛声誉呢?
这就是东西方社会的文化差异,和中国文人传统价值观所造成的恶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