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宋祁《落花》诗的意旨探讨
2014-03-20董灵超
董灵超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程千帆、吴新雷的《两宋文学史》论及“西昆派后期作家”时说:“然诸家颇有清新之作,虽出昆体而不尽为昆体所能范围,如晏殊的《寓意》:‘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这首诗写一次偶然的邂逅所引起的别后无穷思念,真挚动人。又如晏殊的门生宋祁的名篇《落花》:‘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李商隐借落花①李商隐《落花》:“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见《全唐诗》卷五百三十九。写离别之情,韩偓借落花②韩偓《惜花》:“皱白离情高处切,腻香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是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见《全唐诗》卷六百八十一。抒亡国之恨。这首则是咏物之作,而以第二联象征在人生旅途的艰难困苦中奋斗到底的精神,晚清俞樾有‘花落春仍在’之句,为曾国藩所赏识,因以春在堂为其书斋之名,典故既出于此。”[1]20-21
在此,程千帆、吴新雷是对宋祁《落花》诗与李商隐、韩偓落花诗的整体意旨加以比较评价。“这首则是咏物之作,而以第二联象征在人生旅途的艰难困苦中奋斗到底的精神”,当视为其对宋祁《落花》一诗整体意旨的解读,而不是仅止于对《落花》第二联的分析。其用语“而以第二联象征在人生旅途的艰难困苦中奋斗到底的精神”,也是用“以第二联”概全篇之意,若单单针对第二联发论,则当用“其第二联”。
笔者认为,程千帆、吴新雷若是仅对宋祁这首诗作的第二联发论,认为其“象征在人生旅途的艰难困苦中奋斗到底的精神”倒也是说得通的一种解读。正如《青箱杂记》有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2]46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就是被晏殊从其《寓意》诗中摘离出来品评富贵气象的,而晏殊《寓意》诗的整体意旨却是“写一次偶然的邂逅所引起的别后无穷思念”[1]21,是带些感伤的相思情怀,与富贵气象并不相干。
我们不能说富贵气象是晏殊《寓意》一诗的意旨。同理,宋祁《落花》一诗的意旨也不能由其第二联来论定。况且,宋祁此诗的第二联又可作其他解说。
刘克庄说:“‘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宋景文《落花》诗也,为世所称。然李义山固云:‘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李下句尤妙。”[3]22方回《瀛奎律髓》也在征引了宋祁《落花》一诗后论:“李义山《落花》诗‘落时犹自舞,扫后更余香’亦妙,乃此诗三四之祖。”[4]1186都将之与李商隐《赋张秀才落花有感》诗句加以比较品评。就抒写内容来看,李商隐“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突出表现了落花的美态与美质:“犹自舞”传神地绘写出落花的美态之不止,表现出一种对生命的眷恋情怀;“更闻香”表现出花虽落而其香不散的入骨美质。较之而言,宋祁此诗的三四句则均是描摹落花的美态:“将飞更作回风舞”,表现出的是落花依依眷恋的深情;“已落犹成半面妆”,也是落花美艳尚存的生命不甘消歇之态。就二人诗句抒写内容的包容度而言,李诗在描摹落花的魅力与品质方面的确意味更胜。
然而,宋祁此诗甚有声名。抛开人物自身的影响不论,但就此诗来看,最重要的因素恐怕要归功于其“用事”“着题”的诗作技法。
“苕溪漁隐曰:夏文庄守安州,莒公兄弟尚在布衣,文庄异待之,命作《落花诗》,莒公一联云:‘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子京一联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余观《南史》:‘宋元帝妃徐氏无容质,不见礼于帝,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之。’此半面妆所从出也。若回风舞无出处,则对偶偏枯,不为佳句;殊不知乃出李贺诗‘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前辈用事,必有来处,又精确如此,诚可为法也。”[5]141-142在此,苕溪渔隐所称许的,正是宋祁诗句对偶的工致佳妙,是其对偶句中用事的“有来处”且“精确”。吴曾也指出:“本于李贺残丝曲云:‘落花起作回风舞,榆荚相催不知数。’”[6]226同样举李贺诗句来验证宋祁诗中“回风舞”在“用事”方面下了工夫。
方回《瀛奎律髓》将宋祁此诗归为“着题类”并标明选此诗的旨意所在:“着题诗,即六义之所谓赋而有比焉,极天下之最难。石曼卿《红梅诗》有曰:‘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不为东坡所取,故曰:‘题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然不切题,又落汗漫。今除梅花、雪、月、晴雨为专类外,凡杂赋体物肖形,语意精到者,选诸此。”[4]1151方回所看重的,是宋祁此诗的“着题”作法,是其不停止于“写诗必此诗”的“赋而有比”而又“切题”的写作技法。也是宋祁在“用事”方面下的工夫。
诗作善于用事,不但体现了作者的才学之深,而且还要具备将所用事与所咏对象很好地实现内在神韵沟通一致的诗心诗力。“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出自苏轼的《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苏轼之论,旨在倡导诗画一律的内在神韵,追求于“神似”处下工夫。方回此处所论的用事“着题”也是此意:用事不可滥用,不可漫,也要体现作者所咏对象的内在神韵方可。那么,宋祁这首《落花》诗,其用事与其诗作神韵又是怎样一种沟通呢?
此诗除已被苕溪渔隐细加论析的“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外,即如它联,也多有用事。“沧海客归珠有泪”,所用事出自晋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7]192《太平御览》亦载:“《博物志》曰: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予主人。”[8]3567“章台人去骨遗香”所用事出自唐孟棨《本事诗》所载韩翃与柳氏之事①事具唐代孟棨《本事诗》,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8-10页。又见于宋代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八五“《柳氏传》许尧佐撰”第3995-3997页,中华书局,1961年。。韩翃与柳氏在乱离时局中彼此深情牵系的爱情佳话甚有影响,以至于“章台柳”也成了特别的文化符号。南宋词论家沈义父《乐府指迷》就曾指出:“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9]61“可能无意传双蝶”亦有用事,“双蝶”事见《稽神秘稿》:“刘子卿居庐山,有五采双蝶游花上,其大如燕,后化二女来合欢。”[10]737(《四库全书》1032册)对此,《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五有详细记载。“宋刘子卿,徐州人也。居庐山虎溪。少好学,笃志无倦,常慕幽闲,以为养性。恒爱花种树,其江南花木,溪庭无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临玩之际,忽见双蝶,五彩分明,来游花上。其大如鸾。一日中,或三四往复。子卿亦讶其大。九旬有三日,月朗风清。歌吟之际,忽闻扣扃。有女子语笑之音。子卿异之。谓左右曰:‘我居此溪五岁,人尚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乃出户,见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焕,容止甚都。谓子卿曰:‘君常怪花间之物,感君之爱,故来相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谓二女曰:‘居止僻陋,无酒叙情。有惭于此。’一女曰:‘此来之意,岂求酒耶?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鄙夫唯有茅斋,愿申缱绻。’二女东向坐者笑谓西坐者曰:‘今宵让姊,余夜可知。’因起,送子卿之室。入谓子卿曰:‘郎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及晓,女乃请去。子卿曰:‘幸遂缱绻,复更来乎?一夕之欢,反生深恨。’女抚子卿背曰:‘且女妹之期,后即次我。’将出户。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忧。’出户不知踪迹。是夕二女又至,宴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误,少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于是同寢。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卿曰:‘我姊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取笑于人代。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因缘。慎迹藏心,无使人晓。即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数年会寢。后子卿遇乱归乡。二女遂绝。庐山有康王庙,去所居二十里余。子卿一日访之,见庙中泥塑二女神,并壁画二侍者,容貌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出八朝穷怪录)。”[11]2352-2353“尽付芳心与蜜房”,所用事出于班固《终南山赋》:“尔其珍怪。碧玉挺其阿,蜜房溜其巅。翔凤哀鸣集其上,清水泌流注其前。彭祖宅以蝉蜕,安期晌以延年。”章樵注曰:“左思《蜀都赋》‘蜜房郁毓被其阜,山图采而得道。’”“泌,泉水也。《列仙传》:彭祖,殷大夫也。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常食桂芝,善导引行气,历阳有彭祖山室,后升仙而去。安期生卖药于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翁。常往来华山间。晌,谓以碧玉蜜房为仙药饵。之前秦录王嘉不食五谷,清虚服气,潜终南山庵庐而已,此亦彭祖、安期之伦也。”[10]612(《四库全书》1332 册)再如其首联中的“青楼”,也见诸曹子建《美女篇》:“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青楼,是那个“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的美女所居之地,也有其特别的文化意味。
综观此诗,所用“青楼”“半面妆”“泣珠”“章台”“双蝶”皆指向多情的女子,而“将落更作”“已落犹成”“珠有泪”“骨遗香”均在表现一种眷恋与坚执的恒长情态。此诗的内在神韵似总缭绕在“表达深情眷恋”之上。
宋祁和宋庠早年深受“昆体”典丽诗风的浸染,他们安陆布衣时期所赋的《落花》诗,在对仗精工、使事用典、词藻华美方面都表现出与“昆体”的高度一致。然而,宋祁《落花》诗的确是“虽出昆体而不尽为昆体所能范围”[1]20。它不但具有李商隐诗的外形,既如其神髓,也颇得李商隐低回纠结之味。尤其此诗尾联,殊是难解:作者究竟是借“双蝶”和“蜜房”的对比“用事”来传达一往情深的专注,还是意欲借“蜜房”所隐喻的求仙得道来妄图消除“双蝶”所隐喻的多情呢?纪昀评此诗“结乃神似玉溪”[4]1186,真是切中肯綮。
贺裳也说:“《落花》诗,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汉皋’‘将飞’,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余意三诗俱善形容,语亦工丽。若使事着题,又无痕迹,当以子京为第一,公序次之,襄公又次之。‘将飞’‘已落’,不问而知为落花……此皆祖义山《咏蜂》‘宓妃腰细难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思路至此,真为幽渺。”[12]211陈衍认为此诗:“三、四写落花身分,只合如此。子京多侍儿,疑有伤逝意。”[13]28唐代李中的六言律诗《落花》:“残红引动诗魔,怀古牵情奈何。半落铜台月晓,乱飘金谷风多。悠悠旋逐流水,片片轻粘短莎。谁见长门深锁,黄昏细雨相和。”[14]8520已将落花与过往历史中的不幸女性巧妙地联为一体,寄寓了对她们人生不幸的深切同情和深沉的人生感伤情怀。从宋祁此诗的用事切题和其内在神韵来看,的确也切近伤逝之意。
然陈衍此处所言“子京多侍儿”说法似亦可商榷。正如前文所论,宋祁这首《落花》诗是寄居安陆尚为布衣时所作。王得臣《麈史》“度量”条下有载:“宋元宪继母,乃吾里朱氏也。与仲氏景文,以未第,因依外门就学安陆。居贫,冬至召同人饮。元宪谓客曰:‘至节无以为具,独有先人剑鞘上裹银得一两,粗以办节。’乃笑曰:‘冬至吃剑鞘,年节当吃剑耳。’时予先君年未冠,处座下,尝语予曰:‘观二公居贫,燕笑自若,后享名位如此。’”[15]21-22安陆布衣时的宋祁居贫如此,当不会有许多侍儿。有许多侍儿,当是他中第为官之后。
《钱氏私志》载:“宋相郊居政府,上元夜,在书院内读《周易》,闻其弟学士祁,点华灯,拥歌妓,醉饮达旦。翌日,喻所亲令诮让云:‘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燕,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虀煮饭时否?’学士笑曰:‘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同某州处吃虀煮饭,是为甚底?’”[16]6-7这条记载恰恰反映了宋祁为官前后对比强烈的两种生活状况。即如为官时期,他的拥妓醉饮,依然遭到其“俭约不好声色,读书至老不倦”[17]9593的兄长宋庠的诮让。由此,安陆贫时与宋庠兄弟相依的宋祁更不大可能有诸多侍儿了。
《东轩笔录》云:“宋子京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多内宠,后庭曳罗绮者甚众,尝宴于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诸婢各送一枚,凡十余枚皆至。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18]171宋祁多侍儿不虚,多情亦为有据,但这并非是他居安陆赋《落花》时的境况。因此,陈衍论此诗时言“子京多侍儿”似亦不妥。
[1]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宋]吴处厚.青箱杂记[M].李裕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3][宋]刘克庄.后村诗话[M].王秀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元]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6][宋]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上海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8][宋]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宋]沈义父.乐府指迷笺释[M].蔡嵩云,笺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0]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文渊阁影印本.
[11][宋]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12][清]陈衍.宋诗精华录[M].秦克,整理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3]贺裳.载酒园诗话[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4][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5][宋]王得臣.麈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6][宋]钱世昭.钱世私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1.
[17][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8][宋]魏泰.东轩笔录[M].李裕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