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度的人》的现象学批判
2014-03-20刘珂
刘 珂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在思想史上人们向来把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视为一种社会批判文本,这种判断固然不错,然而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马尔库塞批判的目的和意义究竟何在?面对这一问题,追随马尔库塞高呼批判的人们却往往语焉不详,因为对于“批判”,许多人缺乏清晰的界定。也许在他们看来,马尔库塞的批判仅仅是一种情感上的批评,是马尔库塞面对不道德的社会所作出的本能性的抵制。这样的一种看法由于只看到批判中的情感因素,而缺乏对批判方法和理性能力自身的考量,因而即便不是完全错误的,也在极大程度上误解和歪曲了马尔库塞。毕竟对待像马尔库塞这样一个有着深厚现象学背景的哲学家,如果不去正视他的哲学方法,而只是关注他的感性倾向,难免失之浅陋。因此,从其方法的维度重新审视《单向度的人》,至少将会开启对马尔库塞批判的另一种认识。
一 对传统批判方法的自觉批判
从德国哲学的传统溯源而上就会发现,自康德以来,德国哲学开启了一种“批判”传统。这种“批判”并不是感性意义上的批评,而是理性意义上对认知条件的划界;借助批判,哲学家们并不是要否定世界,而是要科学地认识与建构世界。就此而言,深受德国哲学传统熏陶的马尔库塞对待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不太可能只是简单的情感意义上的否定。即使他工作的最终目的是要否定这样一个社会所展现出来的不正义性,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也应当是率先阐明这种否定得以可能的条件,或者说是要回答这一批判合法性的基础。
古典哲学的传统批判方法,在运用之初所指向的并不是理性的对象,而是理性自身,只有对理性起作用的条件进行设定和分析,才有可能进而转向具体对象的批判。然而马尔库塞并没有采取这一康德意义上的传统方式,因为在他看来,当下所面对的批判对象不应该是抽象的理性,而应是具体的社会整体。这已经超越了传统批判方法所能面对的维度,甚至不可避免地造成传统批判方法的失败,因为理性无法抽离具体的世界而被单独拿出来进行分析和设定,尤其是在社会已经处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时期,这样的抽离变得更加不可能。因此,他将导论的题目定为“批判的停顿:没有反对派的社会”,这意味着传统的批判对理性的自我批判本身过于自信了,忘记了理性本身就是植根于社会之中的,如此怎么可能脱离社会批判而进行单纯的自身批判?换句话说,马尔库塞在精神内核上继承了传统批判对理性自身反思的精神,但是在具体操作上他走得比传统要远得多,这是因为他看到了理性的社会之根。
这种对于批判武器即传统批判方法本身的否定,其本质乃是一种对批判方法的元批判,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批判。可是这样的做法难免会造成读者的误解,一是,人们会询问为什么传统的批判方法不能应用于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二是,对传统方法的批判其立足点是什么,会不会同样落入旧形而上学的窠臼?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能随着马尔库塞的描述徐徐展开。对于第一个问题,简单说来是因为批判的对象已经改变了,即作为传统的批判对象的社会,其意识形态的渗透尚未达到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所可能达到的程度,因此在今天传统方法已经转变为社会意识形态控制下的方法,所以对其批判不再具有可操作性。对于第二问题,可以看作是马尔库塞试图对方法论的结构进行整合的一系列努力,他保留作为批判灵魂核心的批判态度,确定批判的目的和界限,并对方法及其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式予以重构,经过这一系列的努力,他的新方法可以看做是在实践中演示出来的动态方法,因此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独立于操作过程之外的静态方法,就此说来,他就避开了旧形而上学方法论的指责。对这一点的说明,贯穿了马尔库塞整部作品的始终,就此看来,《单向度的人》其实包含着对方法论本身的元反思。
然而,在所有的论证展开之前,马尔库塞也只能先以一种简约的方式在表面上直接否定传统批判方法的可能性,这种做法的确类似一般意义上的独断论。所以难怪麦金泰尔在对马尔库塞进行批判时,会认为存在两种困难:“一是他所坚持的独特论点引起的困难,二是由他的整个思维方式和表述风格所引起的困难。”[1]其实这两种困难,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反映了马尔库塞的学说给读者造成的误解,但是如果读者对这部作品给予足够的耐心,就会发现马尔库塞整本书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新方法论的尝试。
在麦金泰尔看来,一方面,如果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本身只是一种独断论式的断言,而没有足够的论据支撑的话,那么对这样的独断论甚至都没有必要给予严肃的反驳;另一方面,马尔库塞的思维方式和表述风格展现出一种浪漫主义的文学气息,似乎没有哲学语言应有的严密规范。然而必须认识到的是,麦金泰尔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维护现有社会既定条件为出发点的,所以偏见在所难免。如果麦金泰尔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显然马尔库塞的理论将失去研究的价值,而人们对他的一切庸俗理解也许就是正确的。马尔库塞本人似乎早已预测到可能存在这种误解,所以在书的一开头,他即提出批判理论的目的和标准,他认为:
研究这些发展的根源,考察它们的种种历史替代性选择,是当代社会批判理论的目的之一。这一理论根据社会已被利用的、尚未被利用的或被滥用的改善人类条件的能力来分析社会。但是,这样一种批判的标准是什么呢?价值判断肯定起着作用。……因此,从一开始,任何社会批判理论都会遇到一个历史客观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产生于两点,而对这两点的分析都暗含着下述价值判断:第一,人类生活是值得过的,或者可能是和应当是值得过的。这个判断是一切理智努力的基础;它是社会理论的前提,否定它(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就是否定理论本身;第二,在一个既定的社会中,存在着种种改善人类生活的特殊可能性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特殊方式和手段。批判的分析必须证明这些判断的客观有效性,而这种证明又必须在经验基础上来进行。[2]2-3
独断论是不会讨论标准问题的,然而吊诡的是,马尔库塞在标准问题上不但承认价值判断的不可逃避性,竟然还援引了旧形而上学中古希腊哲学追求至善作为这种价值判断的根据。这样的一种标准是否会沦为另一个独断论呢?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第一个判断,虽然表面上宣称人生是值得过的,但是随后所谓的“是能够和应该使之成为值得生活的”,却充分表达了一种类似于萨特“自为”意义的能动性活动,也就是说这种“值得过的生活”并不是简单地被给予的,而是“此在”(或是人)通过生存(或实践)使之值得过的。因为存在本身乃是通过“谋划”在起作用,因此值得过的生活实际上是存在的结果,所以这个标准并不是独断论意义上的所谓的先验前提,而是必须借助此在的生存过程得以建构起来的。而第二个判断,则明显是第一个判断的演绎,正因为在人之存在的谋划下,各种可能性的选择才得以显现出来,这种种的关乎社会的选择并不是事先摆在那里的备选答案,恰恰相反,只有通过主体的实践活动,它们存在的可能性才得以涌现。因此马尔库塞的批判前提,是“存在先于本质”的基础表达,就此而论,马尔库塞不但使自己的批判免于独断论的指控,还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希腊哲学所提倡的人类朴素情感对善的诉求。
而相对于麦金泰尔的第二个指控,可以看作是马尔库塞有意要避开传统学院式哲学的表达,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有意地避开现代语言中意识形态的控制,免于陷入“沉沦”之中,对这一点批判的回应重点体现在《单向度的人》中对“单向度的思想”之批判部分。
在此基础上,马尔库塞展开了他的批判工作,通过对传统批判方法的扬弃,他力图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传统的批判方法失效;面对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怎样的批判才是可能的。
二 “在世—存在”的观察视角
传统批判方法的失败,乃是因为它蕴含着这样的一个致命的假设,即批判者是站在社会以外展开批判的,社会就此完全沦为一种科学观察的对象。似乎只有这样,批判者才具有了一种类似上帝的眼光,于是超然物外的批判在摆脱了主观偏好的影响下,具有了客观公允的地位。可是这样的视角,由于过于强调科学性,而忽视了其不经意间造成的人和社会的疏离。上帝的位置固然客观,然而人却始终成为不了上帝,为摆脱主观偏见而无视或否认已有世界对人的影响,其本身是一种更大的偏见。
遗憾的是,在评价马尔库塞时,许多人却无意间把他的批判也同样当作了传统的批判。这样一来,《单向度的人》就难免被视为一种外部批判,而其批判的力度也就大打折扣了。
实际上,马尔库塞已经通过他的写作风格暗示了他对传统外部批判方法的拒绝。尽管《单向度的人》是对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的批判,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批判所选择的角度却耐人寻味,它既没有激进的道德谴责,也没有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对社会的经济基础进行分析,这就表明了马尔库塞始终对外部批判怀有疑虑。
把社会看作是人类研究的对象,像实验物一样摆在研究者面前的话,那么认知主体面对的就是一个异在的客体,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只可能是一个个的存在者。这样的研究无形中已经掺杂进太多的假设和前提,而为了既定的目的,此类研究还刻意回避或忽视了这些存在者之间的整体关系。这样一来,这种被从关系中抽象出来的存在者,成了一个没有时间性的孤立之物。
由此可见,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批判,首先应该理解存在所处的社会所给予它的意义,需要寻找世界和自我得以统一的维度,从整体关系上把握社会。马尔库塞正是在对这一问题充分认识的基础上,引入了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视角。海德格尔从那些似乎分裂、孤立的存在者背后,发现了具有统一性的“存在”。在他看来,正因为存在实现自身的行为,才使得世界成为一个整体。“存在”是保证所有存在者“共在”并具有意义的方式,是“在世”之“在”。从整体的存在论意义上,主体和客体的边界才可能消失,对世界的认识才可能具有本真的意义。
主客体的边界消失,就是说一切都可以混为一谈了吗?恰恰相反,存在的统一性并不是否认矛盾,而是把传统研究中的种种先入为主的东西予以搁置,力图以现象本来所呈显的面目还原和观察世界。因为意识本身并非孤立存在的东西,而是总有一定的指向性结构,即总是指向“某物”,这种“意向性”本身就保证了主客体在原初意义上的统一性。以这种现象学的眼光观看世界,为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因此,马尔库塞不采用传统外在批判的做法,其实质上乃是出于对现象学“意向性”的自觉运用,通过把各种已有的理论假设悬置,让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自己呈现出存在的意义。要完成这种呈现,所依赖的工具就是对“实际生活经验”的描述。
“实际生活经验”(die 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是海德格尔早在1919年就提出来的一种观点。在他看来,只有找到能够理解和表达人的活生生的生命形态的方式,才能够真正理解存在的意义。这样的一种生活经验,是人们全身心投入其中的经验,在这种境遇下,人们还没有想到世界是“什么”的问题,换句话说,这种生活经验是对世界未经反思的原初直观。正因为未经反思,它才包含了诸多看似矛盾的可能性。以这样的眼光再来分析《单向度的人》,就会发现,这个世界难怪被马尔库塞描绘成这样一幅类似狄更斯《双城记》里的矛盾共同体:
能够毁灭人类的核灾难的威胁,不也能够保护使核灾难的危险永恒化的那些势力吗?防止这一灾难的种种努力掩盖了对它在当代工业社会中的潜在原因的探究……我们不得不和平地生产毁灭的工具、不得不极度的浪费、不得不接受防卫训练,这种防卫使防卫者和他们所防卫的东西成为畸形。如果我们试图把这一危险的原因同社会的组织方式和社会组织其成员的方式联系起来,那么我们就会立即面临这样一个事实,即发达工业社会在使这种危险永恒化的同时,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庞大、更加美好。……然而,这个社会作为总体却是非理性的。它的生产率对于人的需要和才能的自由发展是破坏性的,它的和平要由经常的战争威胁来维持,它的发展取决于对各种平息(个人的、国家的、国际间的)生存竞争的实际可能性的压抑……。[2]1-2
核武器是毁灭人的,但是又成为一种让人们生存下去的借口和手段。通过借助冷战思维的威胁论,抹去了人们对核武器不正义之来源的反思。战争与和平,死亡与生存,贫乏与繁荣,自由与压制,在这里是如此相反却又相似。马尔库塞的描述超越了空间意义上的《双城记》,把读者带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奥威尔的《1984》。通过这些描述,真实的生活世界的样子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这样的生活世界以最为原初的经验,将各种交织在一起的矛盾,以及由合理性掩盖着的不合理性完全呈现出来。
然而仅仅描述“实际生活经验”对现象学家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正如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提纲》中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3]61现象学之所以要呈现活生生的矛盾交织的生活世界,绝不意味着思想至此就可以高枕无忧、裹足不前了。相反,对现实的存在者来说,生活世界自身永远呈现着一种动态的趋势和目的。而马尔库塞正是力图在现象学还原的基础上把握这一趋势。
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发展趋势的判断清楚而明确,“对可以预见的未来来说,发达工业社会能够遏制质变”,尽管他没有彻底否定质变的可能性,但是他仍然不无悲观地说:“任何可能存在的推翻这一趋势的先决条件都正被用来阻止它。”[2]6在他看来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批判,除了现象学的帮助,还需要把握住一个更为关键的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就是“技术”。
在一般性的社会学研究中,“技术”是一个普遍被视为中立性的概念。作为观察社会的切入点,为什么选择“技术”而不是“经济基础”来分析社会呢?后者对社会的影响岂不是更加直接有效吗?在理论上似乎是这样的,然而在实际生活中,站在生活世界之内,就会发现在生产力高度发展之后,“技术”本身已经彻底渗透进生产、分配、交换和分配的各个环节,展现了对人类社会特有的控制力,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影响了人对生活世界的理解。
三 对生活世界的现象学还原
胡塞尔说:“科学是一种人类的精神功能,历史地看,即使对每个学习的人来说,它也都是以作为存在者而被普遍地预先给予出来的、直观生活周围世界的开端为前提的,但是对科学家来说,它在其自身的练习和继续进行中,也同样是不断地以存在于它自己的自身给予活动的各自当下性中的这个周围世界为前提的。”[4]马尔库塞的批判同样深深嵌入了这个变动的世界之中,正是在社会的发展变化中,他发现了理解世界的另一种维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曾经是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最为有效的武器,然而随着工业社会自动化生产的实现,这种批判方法的有效性却大为降低。因为这样的方法在理解发达工业社会的时候大体上产生了两种错觉:其一,认为随着资本主义自身的发展,物质资源的丰富,工人生活水平的提高,社会主义将会自然而和平的降临。伯恩斯坦就曾错误地判断说,欧洲工人争取更好的工作条件和更高工资的斗争已经取得了完全胜利。其二,落后的俄国率先爆发无产阶级革命的事实,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不符,因此要么说明了发达资本主义已经或者极有可能成功克服了资本主义的危机,要么说明马克思的理论出了问题。在这错觉下,20世纪60年代的工人表现得越来越缺乏政治热情,也越来越满足于自己所处的地位。
工人运动的低迷和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在一定程度上警醒着社会观察者必须重新审视这个社会发展的最新状况,而不是不加甄别地采用各种现成的理论武器,毕竟时代在变,资本主义在发展,任何理论都必须根据新的变化而有所增益。然而问题是,在一个变动不居的社会里,如何才能把握住这个社会的本质?在一个已被深刻异化的世界里,能够看清其产生异化的原因吗?答案是肯定的。马尔库塞拥抱了社会的这种变化,并敏锐地发现了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及其所可能发展的方向。
在抛开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样的分析模式之后,他转而从社会的本质构成层面来理解社会。从本质上讲,社会乃是与自然的对立物,是人为构成的文化概念。社会与个人之间并不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社会是蕴含各种关系的复杂系统,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恰恰是“技术”的产物。
“技术”或“技艺”是早在古希腊哲学中就被探讨的概念。亚里士多德认为事物的存在或是凭借自然,或者是凭借技艺,自然之物的本原在于自身,而技艺之物的本原在于其他事物。因此相较于自然存在之物来说,技艺的存在表明了人的参与。对“技艺”采取现象学的考察,始于海德格尔,他丰富了亚里士多德的含义,认为“技艺”并不只是关于制作的过程,因为如果只把技艺看作过程的话,那么人和其对象就仍然是分离的。“技艺”应该是在这一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对事物本质的把握,毕竟人只有在对工具的应用中,才真正成就了工具的本性。马尔库塞发展了这种思想,其目的是想借助对“技术”的分析观察当代发达工业社会中人的存在状况。
他观察到这样一个事实,即“技术”概念在面对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时,作为一个中立性的概念,其自身已经不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技术本身不能独立于他的使用;这种技术社会是一个统治系统,这个系统在技术的概念和结构中已经起着作用。”[2]7为什么技术不再是一种中立性的工具?在资本主义的早期,“技术”被经济学家看作是提高生产力的直接因素。随着技术水平的提高,以及人们参与自然能力的提高,生产力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传统理论所能解释的框架。技术所带来的巨大的生产力,创造了超出人类需要能力的商品,取代了大量的体力劳动。在生产极大过剩的情况下,剩余价值的源泉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模糊不清了,技术的发展掩盖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
此时,不再是人有目的有意识地维持社会的存在,而是技术本身开启了一种无法停止的动力系统,就像是一架刹车失灵的汽车,本来是人的制造物,然而人却不能使它停下来。为了维持一个生产过剩的社会能照常地运行下去,技术又促成了思想领域对这一系统的臣服,它借助媒体来罗织宣传的大网,通过电视广告和传媒来刺激人的虚假需要。如此一来,技术本身早已超出了普通工具的属性,而变成控制性的东西了。技术成为了一个社会用以组织其成员生活的基本方式。这种方式在最初曾经一度是理性的,对人类的未来和前途也有所筹划,然而正如马尔库塞所说,一旦这种谋划在基本的制度和基本关系中得以实现,它就趋向于变成排他性的,并决定着整个社会的发展。
因此,我们今天的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而是由技术控制着的真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社会共同构成被技术裹挟着的统一体,这一社会尽管表面上似乎克服了过去人与世界的疏离,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那就是在技术的控制下,社会不可逆转地单向度的演进。正是在对生活世界的现象学解读上,马尔库塞把批判定位于“技术”的批判,而技术对社会控制的表现,充分体现在两个方面,即: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所谓“单向度的社会”乃是批判前者,“单向度的文化”则是批判后者。
至此,通过考察马尔库塞对现象学还原和悬置工作的应用,我们最终发现了他以现象学来挽救社会批判的初衷。作为一种方法的现象学,可以说马尔库塞在一定程度上补充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仅仅是完全被动的哲学体系。恰恰相反,马克思从实践出发的观点,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回到事物本身”的现象学原则的呼应。相对于现象学的方法,马克思主义的优越性在于,其分析范围并不局限于人类存在(即海德格尔的“实存”)之永恒而本质的结构,而是始终力图回归现实的历史内容和历史斗争。
尽管马尔库塞因为与海德格尔的交恶,在后期思想中对融合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的事情讳莫如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其早年海德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烙印,依旧深刻地存在于其对马克思主义鲜活的应用之上。通过对《单向度的人》的现象学方法的分析,可以看到马尔库塞的批判乃是一种对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的内部批判,这一批判有别于那种情感指责意义上的外部批判,将存在自身的意义与当下社会每个个体的责任凸显出来,为后人的社会批判提供了新的思路与资源。
[1][美]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马尔库塞[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7
[2][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1
[4][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258.